“葉大美女,我是劉宏凱,有榮幸單獨請你吃個飯不?”
劉宏凱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溫和而低姿態,跟他平常在新聞中心的風風火火不太一樣。而且,為什么他要打來電話說單獨請自己吃飯?為什么這次他特別地對她這么好?葉夢微拿著手機,有些困惑不解。
不輕易接受別人的好,這是葉夢微的人生準則之一。人與人之間相處,所有的好和壞,都是要還的,用錢還也好,用情還也好,用什么特定的動作、儀式、物質還也好,反正跑不掉。倘若還得不恰當,彼此心生齟齬,反倒會樹立敵人,不如淡然相處。
她沉吟著說:“這個,不敢當,劉大總管有什么吩咐,直接說就是,吃飯就算了吧!”
“哈哈,大記者不給面子?確實是找你有事,要當面說。一起吃飯吧!”
葉夢微也就不再堅持。
劉宏凱定了中西餐廳的一個卡座。葉夢微要了一份意粉、一份水果。劉宏凱要的卻是尖椒牛肉煲仔飯。看來他對牛排之類的西餐并沒有興趣,只是想找一個這樣的環境為了方便說話。
“小葉,聽說你住的房子是按揭貸款20萬買的吧?”劉宏凱吃完飯,邊用紙巾擦嘴邊發問。
葉夢微很驚訝。
知道她買房子按揭的只有林藍玉,看來劉宏凱事先做了功課。
她覺得沒必要多問,只是“嗯”了一聲。
“這樣,我是個爽快人,不喜歡繞彎子。你是江市長的學生,他也很欣賞你,你們接觸的機會又那么多,有了這些基礎,你只需要做一點點簡單的事情,賺個幾十萬是個輕輕松松的事。”
葉夢微覺得莫名其妙,困惑地說:“你能不能說具體一些?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劉宏凱笑:“你放心、放松,很簡單,我有個表哥是專門承包水利工程的,這是他的名片,江市長主管農業,你只要找機會跟市長說你這個親戚是做水利工程的,把名片給江市長。如果江市長愿意,他就會想辦法照顧你。只要是受到江市長關照的業務,我表哥就會給你提成,提成不會低于百分之五。”略微停頓,他再加一句:“要知道水利工程都是動不動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的項目。”
葉夢微的臉馬上漲紅了。她不是一個善于跟金錢、業務打交道的人,平常做事也刻板認真,比如記者每次外出采訪都會領一筆出差經費,只需要造好預算給領導審批,就能拿到現金,回臺里以后憑發票實報實銷。由于記者在外通常有人接待,記者們的實際開銷通常有節余。可是不少人只要領到錢,會千方百計花光,甚至虛開一些發票回來,報賬的時候,只有臺里還需要補錢給他們,沒有他們把錢交回臺里的。而葉夢微卻常常有大筆現金還回臺里。
至于找江懷岸照顧業務,她根本沒朝這個方向動過一絲一毫的念頭,也絕不希望自己跟江懷岸之間有什么交易。加上,現在工程不都是公開招投標嗎?
“這個恐怕不行,我做不到,還真不是那塊料。而且應該可能性也不大吧?一般工程都公開招投標的。”
“你看你看,這你就不懂了。什么事都是有方法的。只要江市長愿意,就會有辦法、有空間。你現在只需要做一件簡單的事,就是我剛剛說的,找機會把名片給市長,說這是你親戚。這方面你要像林藍玉她們學習。上次做一個大型活動報道的時候,林藍玉找主管文化的副市長給咱們電視臺批了百把萬的經費,然后她跟許多廣告公司的老總也有很多往來,你看,她年紀比你小,自己有車有房的,可你呢,買個小房子還按揭。”
葉夢微有些窘,也覺得有些生氣。她心里暗說:人各有志,每個人性格也不同,這是我自己的事,關你什么事?
然而她還是管住了自己,沒有發作,只是呵呵一聲,一笑了之。
劉宏凱把名片推到葉夢微前面,說:“我有急事先走,希望我們能夠合作一把。這里等下我會簽單。你自己隨意。”話一落音人就走了。
葉夢微心里真是有些堵。這個劉宏凱太自以為是了吧?他居然認為她真會把名片拿給江懷岸?她以前對劉宏凱印象是不錯的,這次,他自己把自己的好印象毀掉了。
葉夢微把那張名片用面巾紙包起來,扔進了廢紙簍。
采訪車劇烈的顛簸使得葉夢微從瞌睡中驚醒過來。她愣了一下,看看窗外,青山連綿,成片成片的馬尾松一望無際。跟著葉夢微一起實習的女大學生李琳琳夸張地說:“媽呀,我們簡直到了一個無人區!”
李琳琳是一所傳媒大學的大四學生,典型的錐子臉,喜歡束一個高高的馬尾辮,看起來開朗活潑又機靈。她有一個親戚在瀟湘電視臺,是一位中層領導,因而畢業后進瀟湘電視臺當記者于她而言是一條穩妥的職場之路。葉夢微對李琳琳印象還不錯,這次出差,是李琳琳看了采訪單主動請求葉夢微帶她出來,因為她想趁便去她的一位親戚家走走,葉夢微痛快地答應了。
瀟湘電視臺的采訪車跟著江懷岸的車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行駛。江懷岸這次是到一個山區縣考察水利建設,同行的有市政府副秘書長謝安以及水利局局長等人。
作為市政府副秘書長,謝安非常低調、內斂。他臉上笑容溫和純凈,有非常儒雅的書卷味。葉夢微跟謝安直接打的交道很少,她曾經聽人說起,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人,他的文筆亦是一流。
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只有短短幾句交談。那次瀟湘市漲洪水,葉夢微跟隨領導去查看災情,恰好站在謝安身邊,她禮貌地招呼一聲:“謝秘書長好!”謝安朝她微微點點頭,然后嘆息一聲,又望著滔滔洪水搖頭。他輕聲說:“災情很嚴重啊!小葉,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樣一場洪水對受災群眾意味著什么。說得不好聽一點,如果你在城里,也就是那些看熱鬧的人當中的一個。”葉夢微無言以對。謝安這番話,一針見血,讓葉夢微好好地反思了自己,采訪過程中,她盡可能深入到受災人群當中,寫出好幾篇很有感染力的稿子。
此番葉夢微帶著攝像記者隨行采訪,不離江懷岸左右。在本市范圍內發生的和農業有關的新聞,都由葉夢微負責報道。新聞媒體作為黨的喉舌,派記者跟著主要領導隨行采訪是它的職責之一。這樣一來,葉夢微和江懷岸打交道的機會確實多。
葉夢微在心里告誡自己,在江懷岸面前,她一定要表現得有禮有節;他們之間的師生關系,她是不能主動提及的,除非在特定的場合江懷岸自己說出來;否則容易引起別人猜測,對江懷岸對她,都不是好事。
到達目的地已是黃昏時分。大家一下車,進賓館放好東西,就準備用餐。
李琳琳在人群里表現得非常活躍,尤其喜歡接近包括楊柳在內的幾個年輕小伙子,他們幾乎都是領導秘書或者年輕干部。她言語大膽放肆,有時候甚至非常露骨地和人打情罵俏。小姑娘人長得不錯,又化了不淡的妝,在人群里很是打眼。酒桌上,李琳琳喝紅酒,叫囂著要跟市水利局一位年輕的副局長“紅白配”——那位副局長喝的是白酒。
“既然是紅白配,那就要交杯。”不知誰這么嚷了一句,大家于是附和:“是啊,交杯,大交杯!”
在眾人的慫恿下,李琳琳光叫嚷似乎還不過癮,真的走到那位副局長身邊要跟他大交杯。后者猶豫了一下,象征性地摟住李琳琳的脖子干了一杯。楊柳在一邊笑,謝安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吃完飯,謝安走到葉夢微身邊,含笑著輕聲說:“小葉記者,你們這些美女記者跟楊柳他們玩在一起,很相稱哦。”說完這句話,也不等葉夢微回應,他就慢慢走開了。葉夢微覺得這話,怎么聽都是話里有話,來得非常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她尋思了一下,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處;再轉頭看看李琳琳,正纏著楊柳,要他晚上帶她去唱歌,葉夢微突然明白了。謝安其實是在提醒她,要她管好自己帶的實習生。小女孩子跟年輕領導或者領導秘書公開場合打得那么火熱,影響非常不好。
葉夢微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李琳琳溝通才好。但是如果完全不提醒她,那也是一種失職。
葉夢微于是走到李琳琳身邊,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悄聲說:“琳琳,小女孩子,要低調一點哦,別搞得那么多帥哥跟在你后面排隊才好。呵呵,開開玩笑。”李琳琳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聽了這話,有些臉紅,但她只是笑笑,沒說什么。此后,她的言行收斂了很多。
晚餐之后,大家稍作休息,江懷岸開始聽當地政府官員的工作匯報。
這樣的匯報不在采訪之列,電視臺記者可參加也可不參加。不少記者會選擇接受當地接待人員安排,放松一下身心,足浴啦,按摩啦,打牌啦,選擇還挺多。
江懷岸聽匯報的時候,葉夢微帶著攝像記者一起參加,李琳琳則請假到她的親戚家去了,過兩天她自己直接回電視臺。葉夢微認真地聽匯報,遇到需要了解情況的地方,就用筆記下來,或者低聲向身邊的人詢問。她刻意避免和江懷岸正面接觸,甚至連目光接觸她都有意回避,似乎怕他的目光會點燃她心中的某些易燃物。而江懷岸也只是在用目光掃視全場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看看葉夢微,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比別人稍長一兩秒。他注意到她低著頭不停地記筆記,非常敬業,心中涌起更多對她的好感。兩人目光偶爾碰在一起的時候,會有瞬間的交織,然后又迅速避開;仿佛兩只活潑的小獸,偶爾碰在一起了,彼此友善地蹭一下,又急急分開。
聽完匯報,已是晚上十點多。葉夢微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丟開手提包、采訪本,倚在窗前發呆。突然,葉夢微聞到窗外飄來一股濃郁的花香。那是她非常熟悉的味道,可她卻一下子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花的香。葉夢微貪婪地嗅著這香味,她突然想起了一個詞,喚醒。是的,這一刻,她的嗅覺被喚醒了,這是她曾經非常熟悉的味道,一種強烈的嗅覺記憶。她拉開窗簾,急急地借著路燈的光往外看。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我們平常說一個人記性好,往往指的是這個人的詞語邏輯記憶,事實上,人更為深刻的記憶卻是感覺記憶。所謂感覺記憶,指的是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之類的記憶,這些信息如果刺激的程度夠深刻,往往只要經歷過一兩次,就足以讓人銘記終身。各類感覺記憶形成的身體記憶是非常具有殺傷力的,打個比方說,如果某兩個人曾經相愛,如果他們的身體和心靈足夠匹配,達成了深層次的感覺記憶,那么,兩人分手后,再和其他人相愛,而又無法達到或超越他們先前的匹配度,給他們的感覺,就會是真正的愛只有一次。因為后來的其他人,會讓他們覺得索然無味。這其實就是感覺記憶在顯示自己橫掃一切的威力,他們無法忘記曾經相愛過的那個人帶給他們的感覺。
葉夢微借著微光努力分辨,終于弄清楚窗外是一棵花滿枝丫的柚子樹。路燈的微光里,隱約可見它筆直的軀干、茂密的花葉。那過于濃郁的香,隨著清風一陣一陣襲過來。是的,好久沒有聞到過柚子花的香味了。但是,曾經熟悉的這種味道依然儲存在她的記憶里。這情景與她和江懷岸的再度相逢好有一比。許多年不曾見到他,但并沒有將他忘記;偶然見到馬上覺得面熟,只是一下子沒能想起。
葉夢微漫不經心地對比著這意外的巧合,她的目光透過枝葉漫無目的地四處望,忽然看到有個人在路上散步,那身形看起來很像江懷岸。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的內心吶喊著想立刻下樓去找他,可是她的理智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何況,她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他。但,是又如何?她總不能冒冒失失真的跑下去吧?她嘆息一聲,離開窗戶,躺在床上打開電視,心里滿是惆悵。然而她很快安慰自己,只要這世界上有一個值得自己牽掛的人,就已經是一種幸福,兩個人是否真的能夠在一起,也許不重要。
這么一想,她的心總算又安靜下來。稍微休息一下,她又爬起來開始寫稿子。
那獨自在外面散步的確實是江懷岸,聽完匯報后,他很快打發掉那些找他單獨談事的人,特意一個人出來清靜清靜。此刻,他心里想著的,正是他的這個女學生。他自己也驚異于自己為什么會一反常態,發自內心地惦記一個女人。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就算有女人主動投懷送抱,他也是采取回避態度的。并不是那些女人不如葉夢微優秀,而是,他總覺得她們都是帶著某些秘而不宣的目的要走近他,就像挖了個陷阱單等他掉下去,讓他時時戒備著。但葉夢微不一樣。她本來就是他的學生,而且,這個女孩子根本就不刻意去靠近他,顯得如此清新單純,他對她,應該是不需要有太多防備的。他對葉夢微目前的表現非常滿意。她如此莊重,不輕浮。她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對他的好感,甚至是愛意——如果可以用這個詞的話,他是知道的。他是一個懂得自律的人,欣賞有所克制的感情。這年頭兒,物欲、情欲、表現欲,所有的欲望都泛濫成災,像枝上過熟的柿子一般,風一吹就會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稀爛,慘不忍睹。他獨愛低調、克制的美。
此刻,他非常渴望葉夢微能過來陪他說說話、散散步。他想,如果找個機會單獨和她交流,敘敘這么多年來各自的人生經歷,應該是一件放松而且享受的事。但現在,還不到時候。他對葉夢微還不夠有把握。是的,人在官場,必須事事謹慎,有太多的眼睛在盯著他,有太多的大腦在琢磨他。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身心也隨之舒服起來。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在心底,他的心是暖融融的。
葉夢微寫稿子的時候,有人敲門。
她打開門,意外地發現是楊柳。
楊柳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西瓜和一把精致的水果刀,站在門邊笑著說:“葉大記者,這是江市長,你的江老師,叫我送過來的,他讓你早點休息,別太辛苦。太晚了,我就不進來坐了。另外,這把小刀你自己留著用吧!”楊柳有意把江副市長是她老師這一層關系說出來,表示他知情,免得葉夢微尷尬。老師給學生送點水果,何況是讓值得信賴的第三人轉送,即便有人說出去,怎么也是不為過的。
葉夢微有些惶恐,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只是說:“噢,這,太不好意思了。”
楊柳笑道:“這有什么,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份。江市長對人挺好的。”他對葉夢微非常有好感。平常看多了有意無意抓住每一個空隙對江懷岸大獻殷勤的男人和女人,楊柳已是司空見慣。而葉夢微是江懷岸的學生,江懷岸又顯然對她喜愛有加,這一層關系本來是很近的,而她卻一直有禮有節、不亢不卑,從不刻意去靠近江懷岸,這樣的表現讓楊柳非常欣賞。
其實葉夢微一貫不怎么主動跟領導打交道,她看到領導一般都只是笑一笑,就表示打過招呼了。前任主管農業的副市長張沐晨基本上每次看到葉夢微都會主動問候她,這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總是笑瞇瞇的:“小葉,你很守時啊!”“小葉,這次報道要好好做噢!”葉夢微也每次都笑笑地點頭稱是,如果張沐晨哪次不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就只是對著他點頭笑一笑。葉夢微對其他領導,也是如此。知道她的,可能覺得她本分,不攀附誰;不知道她的,可能認為她清高,甚至說她不識抬舉。葉夢微遵從自己的內心愿望,一概不管別人怎么想。
此刻葉夢微接過西瓜,微微一笑,“那好吧!謝謝你,也請替我謝謝江老師,哦,應該說謝謝江市長。晚安。”
她心里像灌進了醇酒一樣有微微的醉。她仔細端詳那個西瓜,比拳頭稍大,綠瑩瑩的,紋路特別清晰,可愛極了。左看右看,她根本舍不得把它吃掉。想了想,葉夢微把西瓜和水果刀放進行李箱里準備帶回家。她要回去把它們畫下來,留作紀念。
她突然發現,潛意識里,她已經在盼望一種跟江懷岸有緊密關聯的、可以長遠甚至永遠的東西。她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對于自己珍視的東西,總是要盼望永遠呢?
事實上,人類渴盼永恒,就是在尋找一種自身可以掌控的確定性。然而世事無常,多數時候沒有確定性可言。
明知道這世上也許沒有永遠,卻總要去癡心妄想一個永遠,葉夢微有微微的惆悵。但是她馬上告訴自己,不是說一切皆有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