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況？怎么會有如此密集的人群？

江懷岸透過車窗一眼發現路邊的一條水渠兩旁，擠了有兩三百號人，男性居多。那些人明顯分成兩派，手里拿著鐮刀、菜刀、鋤頭、木棍，推推搡搡的，看得出來情緒很激動。

這天上午，江懷岸的預定行程是下鄉去考察病險水庫。瀟湘電視臺對病險水庫的治理情況一直很關注，曾經播發過系列報道，這次借此機會派出葉夢微圍繞水利工程建設做一條有深度的新聞述評。誰也想不到他們會在途中遇到一場事故。

江懷岸馬上讓司機停車，再稍稍遲疑片刻，他自己一抬腳下了車。

就在這片刻之間，他的頭腦里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到底是下，還是不下？

如果下去，看這情形，激憤中的人群，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那是非常危險的；如果自己先不下去，可以讓保衛人員打前站，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再做決定。

可是，目前形勢逼人，雙方隨時可能動手，那就會有群死群傷的可能性，耽誤一秒鐘都有可能延誤戰機。既然遇上了這樣的事，顧不了那么多，還是趕緊先去阻止事態發展吧！于是江懷岸選擇了抬腳走下去。

隨行的主管副縣長肖志遠一下子跑到江懷岸面前，伸開雙手攔住他，急切地說：“江副市長，您還是上車吧！這些農民現在情緒很激動，說不定真的會械斗，打殺起來，那就太危險了，請您趕快上車吧！”

空氣陡然緊張起來。

江懷岸用手臂擋開他，沉著地說：“不行！既然叫我碰上了，怎么能躲開呢？”

葉夢微和攝像記者也飛快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江懷岸轉眼看到葉夢微，嚴肅地說：“小葉，你們別去！”

葉夢微遲疑了一下，溫和而堅定地說：“這也是我的責任。請江市長放心，我們不會添亂的。”

江懷岸嘆口氣，沒再堅持，毅然前行。

一行十來個人，快速朝那群農民走了過去。

爭吵聲越來越大，江懷岸走在最前面，肖志遠緊隨其后對江懷岸解釋說，可能是這段時間天旱得太久，兩個村的農民在搶水。

等他們走近，兩派人突然真的動起手來，喊打喊殺的，鬧成一團，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江懷岸大吼一聲：“住手！不要動！”葉夢微離他近，兩人之間僅僅隔著一個肖志遠，聽到這聲音嚇了一跳。她沒想到平常文質彬彬的江懷岸，聲音居然會這么洪亮這么有氣勢。

那些農民愣了一下，暫時停住了。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就打這些當官的！都是些貪官！就是他們貪污腐敗，沒修好水庫，害得我們沒水用！打！打！”

江懷岸根本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只是繼續往前走，并高聲喊：“冷靜！大伙兒冷靜一點。”

那些農民一下子停了手，大部分人原地觀望，只有幾個農民突然朝他們這一行人沖過來，一個刀疤臉漢子對著江懷岸的胸口就是一棍子。江懷岸悶聲不響，一下子倒在地上，他身邊的保衛人員、肖志遠和葉夢微猛撲上去把江懷岸扶起來，葉夢微的眼淚一下子沖出來，她哭著叫了一聲：“江老師，你沒事吧？”江懷岸臉色蒼白，表情痛苦，大口喘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緊要關頭，隨行的公安民警不得已朝天鳴槍，那幾個人一愣，四散逃開。刀疤臉被幾位民警同時盯住，沒跑多遠，就被抓了起來。

江懷岸被就近送到縣城的醫院治療。葉夢微也跟到了醫院，她的眼睛因為流了太多的淚，有些紅腫。她知道自己表現得有些不妥，不該在眾人面前掉眼淚，更沒必要跟到醫院里去，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心揪得緊緊的。為了給自己不妥當的表現有個合理的解釋，她有意告訴肖志遠，她以前是江懷岸的學生，看到自己的老師受傷，真是太傷心了。而肖志遠也拼命解釋說他是一個多月前才從省里農業部門調來縣里掛職的，對基層農村工作經驗還有些不足。他其實曾經聽說過當地民風彪悍，時有械斗事故發生。但他自己親自遇上，這還是第一次，而且第一次就讓市里的主要領導受傷，他也非常難受，恨不得受傷的是他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早曉得、早曉得真會發生這種事情，當時他拼了命也不會讓江懷岸靠近那幫激動的人群。

江懷岸被診斷為軟組織嚴重挫傷，還斷了三根肋骨。

肖志遠誠惶誠恐地道歉，一個勁兒地檢討自己沒有保護好江懷岸。

江懷岸表情平靜，輕輕拍拍他，示意他不要多說話。

江懷岸看著葉夢微說：“小葉，你們先回市里，告訴你們謝主任，你這次最好別發跟我有關的稿子。更不能提械斗的事。要不然影響太壞了。”

葉夢微點點頭，沒有說話，又有新的眼淚涌出來。

江懷岸擠出一絲笑容，伸出一只手安慰地握了握葉夢微的手，開玩笑說：“葉大記者，看來這次你的采訪任務泡湯了。我倒是沒事，我命大得很，不會有事的。”

葉夢微明顯感覺到他的手是冰涼的、顫抖的、無力的。她緊緊地握了一下那只手，那只手也勉強用了更大的力量做了回應。兩只手握一握就松開了，但它們傳達的暗語，卻駐扎進兩人的心里。

回瀟湘市的路上，葉夢微給江懷岸發了第一條短信，寥寥數語：江老師，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快快好起來！

江懷岸很快回應：謝謝！放心！

縱有萬語千言，葉夢微無從說起。就在他們握手的那一刻，她知道，兩顆心的距離，悄悄靠近了。

江懷岸躺在病床上，揮揮手，示意楊柳和肖志遠以及其他幾個縣級領導出去，他想一個人靜一靜。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嘴里說著“江市長，你好好休息”，退了出去。

這起突發的暴力事件讓江懷岸又困惑、又傷感。他很清楚這次挨打，是在替整個特權階層還債，那些打他的農民，他根本不認識他們，他們顯然也不認識他，他們的暴力，不可能是針對他這個具體的人來的。江懷岸想起古人說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樣的話來。轉型階段，各類社會矛盾突出，一小部分人出現“仇官”“仇富”現象，這是值得警惕的，必須從根本上加以解決。如何從根本上加以解決？說起來很簡單，那就是發展經濟，讓農民的口袋鼓起來、腦袋富起來。口袋鼓起來已經難辦，還要讓人們的腦袋富起來，更不是輕易的事。赫赫有名的拿破侖臨死前說：“我不如耶穌，我縱有千軍萬馬，卻從未征服人心；耶穌沒有一兵一卒，卻引千萬人甘愿為他而死。”這里說的就是信仰。拿破侖沒能把自己的信念移植到將士們頭腦里。不是說世界上最難的兩件事，就是把別人口袋里的錢拿到自己口袋里以及把自己腦袋里的想法放到別人腦袋里嗎？富民強市，真正做到確實是很難的。但，為官一任，就是要迎難而上，造福一方。江懷岸知道自己還要走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