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6章 荒蕪的田園

  • 麥河
  • 關仁山
  • 10162字
  • 2019-03-27 12:00:20

我記得那是四年前的事,麥圈兒在我家的麥地被人強奸了。

麥圈兒是村里六嫂的女兒。六嫂就抓著我的胳膊來到麥田,麥圈兒也默默地跟來了。我已經有兩年沒到責任田里來了。這是麥河西岸,一棵槐樹下,不足三畝水澆地。我這個光棍兒,沒老婆,沒孩子,分到的土地自然就少,我把土地轉包給了陳玉文。陳玉文是陳鎖柱的三弟,我對陳家人本來就沒好印象,這小子打架、賭博,娶了老婆才消停了。討厭歸討厭,但是,他還有個義氣,他家的地緊挨著我家土地,常常過來幫我干點活兒。那一年還交農業稅呢,他張嘴喊:“三哥,好好唱你的大鼓吧,這點地我給你種著吧,吃糧我給你送去。”我想了想,說:“你種就你種,我一人吃多少糧啊,你給提留款交了就中??!”陳玉文小兩口就種上了。有人說,這是土地流轉前奏,其實,也沒有合同,只有一個口頭協定。我知道陳玉文是個游手好閑的主兒,地里的莊稼全靠老婆,哪兒還指望上他?破衣補上露肉,兩茬莊稼能對付過去就得了,總比荒著強吧?

這年麥黃時節,麥圈兒騎車路過麥田小路,天色尚晚,突然一個男人出現在麥田,強奸了麥圈兒。我們來到現場,倒伏了大片麥子。六嫂把我看得挺神,指望我給麥圈兒破案,我彎腰用鼻子嗅了嗅,除了麥香,沒啥特殊的味道。麥圈兒哭著說:“我恨這些麥子!”我進一步詢問情況:“那人啥模樣?”麥圈兒說:“那人戴著褐色面罩,只露著眼睛和嘴。嘴里噴著大蒜的味兒!”我隨口一問,她就順嘴禿嚕出來了:“玉文就愛吃大蒜!”麥圈兒補充說,“流氓的眼珠仁是黃的!”我打了一個激靈,陳玉文的老婆說過,這小子眼珠仁是黃的,以為患了黃疸病。六嫂說:“對了,是不是玉文這小子干的?趕緊找派出所報案!”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說:“報案?這不妥吧?鄉里鄉親的,咋處理?”六嫂哽咽了:“是啊,他大哥是縣長,二哥是村長,我們哪斗得過他呀?”我解釋說:“就算陳元慶大義滅親,把玉文送進監獄,吃虧的還是你家麥圈兒啊!孩子咋見人?咋嫁人?別忘了鳳蓮的悲劇啊!”六嫂被噎住了,麥圈兒又哭了。我想了想說:“你們甭管了,我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臭小子!麥圈兒啊,想哭就哭哭吧,哭完了,就當啥都沒發生過,別嚷嚷,就當鬼來了。鬼嚇了你一下,你還沒有破身,你還是黃花大閨女,記住啦?”麥圈兒哽咽著點頭。六嫂不服氣:“就這么便宜這小子啦?”我說:“我來收拾這狗×的!”六嫂沉沉地一嘆。她跟我一個習慣,我遇著煩心事的時候,就望著承包田嘆息一番。過了一會兒,六嫂說:“三兒啊,你那兒去的人多,你就在村里,或是外村給閨女瞅個對象!咱莊稼人本本分分的,找個過日子人家就行啊!”我連忙答應下來。六嫂說:“你家的地也讓他給糟蹋啦!這哪叫麥子?都是秕子!都是荒草!他連除草劑都舍不得用哩!”我蹲下身子,抓了抓麥子,麥穗癟癟的,抓了抓土,土塊硬硬的。我喉嚨一緊,都想哭一鼻子:“唉,這畜生算是把我給坑苦啦!”這地無論如何也不租給他了,糟蹋了土地,還糟蹋女人。要多晦氣有多晦氣!他咋不在自家麥田里作案?他對得起我白立國嗎?我用手指肚兒沾點土舔了一下,一舔不對勁兒,再舔,舌尖兒咂摸咂摸,土地的味道變了,一股螃蟹味兒。

我們往村里走的時候,路過劉鳳桐家的承包地。劉鳳桐和老婆轉香在地里干活。劉鳳桐喊:“三哥,干啥呢?”我應著聲:“我到承包田看看,這不,遇著六嫂娘兒倆了。”轉香嘻嘻笑了一下說:“三哥,好久沒聽你唱大鼓啦!”我嘿嘿笑著:“想聽就到家里來。哎,你們在城里打工,咋還料理土地呀?忙得過來嗎?”劉鳳桐說:“打工掙不了幾個錢,地里打點糧食帶到城里,就省得花錢買了?!蔽彝A讼聛?,對六嫂和麥圈兒說:“你們先走吧,我跟鳳桐說說話!”六嫂說:“三兒,那事你可放心上哩!”我擺了擺手說:“是的,是的,你們可得記住我的話??!”六嫂答應一聲下了田埂。劉鳳桐問:“瞎三兒,出啥事兒啦?吞吞吐吐的!”我慌張地說:“沒啥事兒,沒啥事兒。”說著就摸他家的麥子。麥稈稀稀拉拉,麥穗癟癟塌塌,比我家麥子料理得還差。我咧了咧嘴巴:“鳳桐,豆鋤三遍角成串,麥鋤三遍一包面。你這地啊準他娘沒鋤過!”劉鳳桐嘟囔著:“唉,粗放經營,靠天吃飯,該澆水不澆水,該施肥不施肥,自然長,自然長能好得了嗎?”我掐了一棵麥穗說:“人黃有病,麥黃缺肥。起碼,你應該整點化肥吧?”轉香說:“化肥多貴啊!”劉鳳桐說:“主要是投了回不來本??!我算過一筆賬,我們村人多地少,人均兩畝多地,承包地只有在兩畝,或是高于兩畝時,種的糧食才能自給。售糧所得,在低于兩畝時,購買農資的余錢幾乎沒有,發展生產就是扯淡!一畝地從下種到收割,需要投入十多個工,我們四口之家,共有八畝多地,凈工作時間就一個多月,算上復種,也不過兩月,沒多少活干,沒錢掙。土地還有啥吸引力?你說我們不打工能活命嗎?立國,我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你不算卦,你不唱大鼓,靠這點地能活嗎?”我想了想說:“你們就把地轉包出去呀?!眲ⅧP桐說:“包給誰?這兒不是盈利產業,誰種也他娘白搭勁兒!他要想不賠,就得禍害土地。這地好比一個女人,讓別人糟蹋,還不如我自個兒糟蹋呢!”我說:“不是都說嗎?規模經營降低成本,效益好啊!”劉鳳桐說:“理論上沒錯兒,可是操作起來,凈是官司,糾紛??!”我一聽也是這個理兒,想到陳玉文這畜生,心里就涼透了。轉香說:“河那邊,有好幾塊地荒著哪!有永梅的地,她說了,寧可荒著也不愿意轉包!”我一動不動,臉上白蠟似的不見表情,問:“為啥?”轉香說:“土地權屬不清,嫌流轉起來太麻煩!”劉鳳桐說:“永梅在城里賣菜掙錢了,她不拿地當事兒啦!”轉香問:“三哥,你家的地誰替你種著呢?”我沒好氣地說:“陳玉文種呢,這畜生!”劉鳳桐和轉香都愣了。我腦子里晃著陳玉文的影子,這小子包了我的地,糟蹋了土地,還糟蹋了麥圈兒。好像我的女人讓人家給搞了。我憤憤地罵了一聲:“我×他八輩兒祖宗!”劉鳳桐從來沒有見我發過這么大火,訥訥地說:“三哥,玉文還算人嗎?別跟他生氣!”轉香說:“他好像常常在城里鬼混!有人說他偷東西!”我的胸脯起伏不止:“我跟他沒完!”為了讓我平息憤怒,轉香把地頭的牛牽來了。她讓我摸一摸,我摸到了牛的大眼睛,牛眼眨巴眨巴,睫毛把我的手掌刮得直癢癢。我朝它的嘴巴摸去,以為我要喂它吃的,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的心漸漸平復一些了。也許我們說話聲太大了,呼嚕嚕,一群麻雀飛起來。然后,我聽見虎子的鳴叫聲。天陰著,咔的甩了一個響雷。我趕緊招呼著虎子回家去了。

這幾天,我一直盯著找陳玉文。他嚇跑了,他老婆說跑到城里去了。

麥收過后,我悶悶不樂。干脆坐在村口麥垛旁蹲坑兒,沒人知道我蹲的是陳玉文。我有時間,看誰熬過誰?孩子、老婆都在村里,難道這小子永遠不回來嗎?村街很靜,沒人搭理我。村里只剩老弱病殘了,老弱病殘還要去地里干活。我困倦地打了個哈欠,身體一拱一拱,拱得麥垛亂搖晃??焐挝缌?,聽見馬達聲,接著,車轱轆咯噔咯噔響了一陣兒。我就知道是拖拉機過來了,還聽出韓腰子在上面。韓腰子在村里算數一數二的莊稼把式,犁、耙、鋤、割、施肥、管理,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韓腰子跳下拖拉機,讓拖拉機開走,盡管他阻攔我和桃兒的事,我兩人還是拉呱上了。我說:“韓叔,麥子賣了好價錢吧?”韓腰子嘆息著說:“唉,別提了,全村的麥子數我家料理得好,連郭富九都服了。為了保墑,養土地,化肥、農藥和除草劑,都不咋用,用大糞,發酵肥,那叫精耕細作?。】墒枪苌队茫空諛硬坏觅u呀,桃兒出面求美食人家方便面廠的張老板,人家看臉才收下了,價錢低得可憐啊!六毛一斤,一問,美國的軟紅小麥運到港口,才五毛四一斤。你說,這地還咋種?人家瞎種,成本低了吧?哎,還賣了跟我一樣的價錢。這不糊弄人嗎?”日頭曬得我抬不起頭來,腦袋耷拉得像死秧子葫蘆,我嘆息說:“糊弄人也是一門學問,小豬前拱,小雞后扒,各有各的高招兒哇!”韓腰子沮喪地說:“這地沒法種了,越窮越種,越種越窮,到了上個月,靠種地,光賠錢啦!桃兒娘老犯病,多虧桃兒在外打工掙錢接濟著家里。這饑荒,光靠種地啥時候還上?為了躲債,我上城里找桃兒了。她讓我把土地流轉出去,然后騰出空兒來干點副業!”我感嘆道:“在鸚鵡村啊,連你韓腰子都不想種地了,恐怕沒人想種地啦!不過,你真的愿意流轉?流轉是啥意思啊?”韓腰子說:“桃兒說,就是轉包唄!”陳鎖柱走過來了,插話說:“你們嘮啥呢?啥流轉,轉包的?”韓腰子說:“我倆嘮土地呢!村長,這地還咋種啊?累死累活的,還欠饑荒?。 标愭i柱嘿嘿一笑:“告訴你們,上級下來新精神啦,可以搞土地流轉啦!全國農村都有這個問題呀,土地經營分散,難以集中開發。土地經營的粗放,直接導致地產、土質的嚴重下降。這也難怪,受市場經濟的影響,農村勞動力大量外出,這樣就產生了一個特殊群體,老、弱、病、殘、婦女留守在家,勞動力很是缺乏,土地粗放耕作,甚至出現荒蕪。我們村也很嚴重啊!為了多打糧,就通過使用更多的化肥、農藥、除草劑等來種植、管理農作物,造成耕地、水源、大氣等的嚴重污染,土質板結,土地都給糟蹋了,人地矛盾日益突出。隨著城鎮的迅速擴張、工業用地和基礎設施用地的大幅度增加,基本農田越來越少嘍!”我說:“可不是咋的,你家老三種著我家地,看那地給糟蹋的,恐怕幾年都整不過來!”陳鎖柱說:“那小子哪兒是種地的主啊?要回來,搞流轉吧!流轉跟合作化不一樣,不是收回土地,土地使用權還歸你們,以入股、租賃、轉包、互換和轉讓的形式,流轉土地承包權。考慮到農民的利益,一律自愿,不強迫,絕不能使用強迫命令的手段。這樣既能解決規模經營,降低種地成本,讓農民致富,又能保持土地承包權利!這不一舉兩得嗎?”韓腰子說:“那就好,那就好??墒牵龠^多少年,隨著土地增值,后邊的效益歸誰???”陳鎖柱嘿嘿一笑:“都說你傻吃憨睡,你不傻呀!流轉之后,只要種糧,國家的糧差補貼、農機補貼,都還繼續執行。流轉合同一般不超五年,五年以后再續簽,隨市場變化提價呀!”我的臉上嘭地漲滿驚喜:“該鬧革命了,該鬧土地革命了。”陳鎖柱說:“具體的,你們看文件吧!我走啦!”韓腰子等陳鎖柱走遠了,罵了一句:“中央政策再好,到了下邊也讓他給擰巴嘍!”他說著就“嘭嘭”地捶腰。這家伙送糧回來,就累得腰酸背疼,怨聲連天。我扶了扶他的腰:“腰子,別裝了,見了女人腰硬著哪,前幾天聽說炕皮叫你砸塌啦?”韓腰子笑了:“聽誰胡說?我跟桃兒娘,幾年沒搞娛樂啦!”我嘿嘿一笑說:“這回行了,趕緊流轉土地吧,騰出精力干點正事兒!”韓腰子捶了我一拳:“瞎三兒,我哪兒有你那驢勁兒啊?”我說:“你沒驢勁兒,可你會驢叫啊!”韓腰子嘿嘿地笑了起來。有人說,我一張嘴就幽默,句句可笑。因為我常說實話,大實話最幽默。我腦子里那點幽默細胞都激活了,又說了一些黃笑話,韓腰子笑得把一切疲勞都忘掉了。我聽著身邊有點亂,就啞了口不說了。

陳玉文回村了。這小子手頭可能弄了點錢,嚷嚷著要流轉土地。我摸著找他來了。他站在村頭說:“請鄉親們相信我,我要把你們撂荒的土地都流轉過來,搞規模經營,搞現代農業,都讓你們住上大別墅!”鄉親們都愣了。我一聽就炸了,土地流轉讓他一摻和,一開局就會砸了鍋。陳玉文又說:“你們不信我?怕我沒錢投資?別拿老眼光看人,我腰里有錢啦!一分也少不了你們的!”有人哼了一聲:“你們掙錢了,富人得勢了,還來折騰窮人,奪我們的這只破飯碗,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大聲喊:“玉文,我那塊地讓你糟蹋了,我要找你要回來呢,誰讓你流轉?”有人罵:“滾犢子,鸚鵡村不都成你們陳家的啦?你想土地私有化呀,想當大地主哇!”大冬子罵:“夠狠毒的,你想把我們變成你的佃戶哇?變成奴隸???”我往陳玉文跟前湊了湊:“你小子跟我來,我找你好幾天啦!”陳玉文尷尬地一笑:“不就你家那點破地嗎?”我黑了臉說:“不光是地,還有麥圈兒的事,你以為做了惡就沒人管你啦?”陳玉文說:“麥圈兒咋啦?我沒見過她呀?”我說:“別跟我耍賴,不然我就找你大哥說去!”陳玉文軟了:“好吧,我過會兒找你去!”

轉天早上,陳玉文提著水果來找我。我冷著臉說:“你給我站著,站著!”陳玉文真就不敢坐下,呆呆地站著。我強硬地說:“村里沒人敢摻和你的事,唯獨我瞎子敢!我那幾畝地的事兒先不說了,先說麥圈兒的事。人家認出你來了,我攔住了,才沒有告發你。你說是公了還是私了?”陳玉文好像聽不懂,還是嘿嘿地笑:“認出我了?”我說:“你戴著面罩,露出黃眼珠兒,還吃了大蒜!還讓我往下說嗎?”陳玉文哆嗦了:“得,得,還是私了吧!我出點錢給她!”我哼了一聲:“你小子有錢了是吧?偷來的吧?”我只是隨便這么一說,陳玉文順嘴就招了:“他娘的,種地虧死了。我想過搶銀行,可是總也沒敢下手,我這德行的,只能干一點兒小偷小摸啊!要是偷了官,不敢報案;偷了賊,照樣不敢報案,他們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如今都變了,啥叫賊?偷窮人算啥賊?偷富人才叫賊,要是賊偷賊才叫大賊呢!三哥,告訴你吧,你找我這幾天,我偷了一個大賊,發啦!”我罵:“你小子膽量不小哇?”陳玉文說:“膽子是可大可小的東西,膽子嚇小了,有了錢還會慢慢變大,財大氣粗嘛,氣一粗膽兒就大啦!”我氣得吼了:“混賬,住嘴,啥亂七八糟的!”陳玉文不說話了。我繼續以命令的口吻說:“不管你咋來的錢,偷的,還是搶的,那是警察的事兒,都得賠償麥圈兒,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還有,你別給村里添亂,搞啥土地流轉,你小子是這塊料兒嗎?就這倆條件,你答應我嗎?”我把痰腔兒打得很響,說明我底氣還足。陳玉文說:“好吧,我他娘的栽你手里,認啦!”

日子就這樣流走了。比麥河水流得還快,抓都抓不住。如果不是雙羊常跟我說點事,就覺不出日月的斗轉星移了。

那一天,雙羊回鄉收購小麥了。雙羊從美食人家出來,搞起了方便面廠。他需要大量面粉,就回麥河家鄉收購麥子,麥子到手以后,直接就送往面粉廠加工。有人說雙羊要回村流轉土地,陳玉文想流轉土地,就鼓搗陳鎖柱抵制雙羊,自己趁機四處散布說:“曹雙羊是來家鄉發橫財的,是繼續坑害鄉親們的?!边€說:“那小子腦瓜多鬼,我們斗得過他?”村民們一聽,都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場礦難,想起事故中死去的人,想起在礦難中被砸傷的人,脊梁骨一陣陣冒涼風,腿肚子直打戰。越來越多的人抵制雙羊收麥子,連麥河道場的工人都不接觸。雙羊很是著急,任他咋說,甚至把收購價每斤提高二分錢,還是沒有幾戶賣給他。雙羊無奈之下,只好回城找陳元慶商量對策。他們見面的情形,虎子都看在眼里告訴我了。陳元慶先是罵了自家兄弟幾句,然后給雙羊分析說:“自從糧食價格放開以后,收購價持續上漲,糧食流通的各個環節都有利可獲,只不過是有大有小罷了。可農民兄弟呢?卻并沒有得到漲價后的回報,也就是說,把農民排除在了獲益鏈之外了。這是不公平的!農民應該可以獲得糧價上漲總利潤中的百分之二十,可是,農民啥都沒有得到?!彪p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說,鄉親們不賣麥子給我,等著漲價啊?”陳元慶點點頭:“有這個因素。從小麥變成餐桌上的面粉制成品,環節太多,每經過一個環節,糧價就上漲一次,因此說,農民兄弟期待著價格上漲是情有可原的,他們辛辛苦苦打下的麥子,誰不想多賣倆錢兒???”

“難道說糧價放開了,就想咋漲咋漲?。繘]人管了嗎?”雙羊驚訝地問。陳元慶說:“咋會沒人管哪。糧油價格上漲,這是近幾年來少有的現象,農民關注,城市居民也關注啊,這可是事關國計民生的大事啊!政府采取的措施是拋售儲備糧,也就是增加市場供應量。政府轉變職能,為農民多做服務工作,發揮杠桿作用。管理好巨大的糧食市場,最好的辦法也是遵照市場經濟的規律。就拿小麥來說吧,價格進一步上漲,我想,出現限價令,也不是不可能??偠灾痪湓?,發財致富靠市場,保持穩定還是得靠政府啊!”

“那……我就再抬高點價格?”雙羊說。陳元慶說:“別急,搞一下市場調研再說?!彪p羊聽了陳元慶的話,深入農貿市場了解糧食行情去了。

兩天下來,雙羊掌握了市場價格浮動規律,也知道了國家最低收購價,第二次回村收購小麥去了。在鸚鵡村村口,雙羊碰上了郭富九。雙羊喊道:“富九,上回事,我娘罵了我,對不住啦!把你家麥子賣給我吧,價錢絕對高過國家收購價?!惫痪挪缓靡馑嫉匦πΓ骸拔摇瓌偢钕聛砭唾u給收糧食的小販啦!”雙羊問:“啥價兒賣的???”郭富九說:“六毛五?!彪p羊遺憾地說:“哎呀,你咋這么急著賣?。空Σ坏纫坏饶??今年國家最低收購價在六毛九到七毛二之間?!惫痪乓宦犘恼?,哭喪著臉:“哎喲,我可是虧大發啦,那可是四千斤哪!一斤虧五六分,十斤就是五六毛,一百斤就是五六塊,一千斤,五六十啊,三千斤就……”郭富九悔得捶胸又頓足。韓腰子追問:“雙羊啊,你的收購價是多少???”雙羊沒來得及開口,看見迎面走來了陳鎖柱,故意高舉手掌,伸著拇指和二拇指,大聲說道:“八毛錢一斤啊,大叔?!表n腰子瞪圓了眼睛,張著嘴巴合不上了。當他確定這個消息,八毛錢一斤小麥,快活得像一只大狗熊,搖搖晃晃,哼起了皮影調子。他一把抓住雙羊的手,一指自家方向,叫喊道:“我這還真沒白等漲價,走,四千斤,全賣你。”別的農戶聞訊而來。村民也都紛紛叫喊:“我家有兩千斤,賣給你。雙羊,你真行?。 庇腥撕埃骸半p羊,我家有三千斤哪。”雙羊哈哈笑著,故意大聲問鎖柱:“哎,我說鎖柱啊,你家的麥子賣了沒?沒賣,給我吧?!辨i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含含糊糊的,不知說了幾句啥,乖乖走遠了。他前腳走,后腳就有人罵開了:“這個鎖柱,夠缺德的,硬說賣給雙羊撈不著現錢兒。”劉鳳桐說:“整天鼓搗我把麥子都賣了,這下可坑苦了我啦,少賣多少錢哪!”郭富九都哭腔了:“咳,都怪咱自個兒啊,耳朵根子軟,拿不正主意?!?

只用了三天時間,雙羊就收購上了三十六萬斤麥子。那場面真是熱火朝天,讓我想起了以前交公糧的日子。工廠來了汽車,麥子送往面粉廠加工。我的麥子也賣給了雙羊。由于雙羊當場現金結算,拿到錢的村民臉上喜洋洋的。我記得非常清楚,桃兒就是在這個時候承包了面粉廠。桃兒不是沒有競爭對手,是雙羊暗暗幫了她。雙羊給村里提了條件,如果承包給桃兒,他就把這批麥子放在廠里加工。雙羊不讓我說,桃兒一直蒙在鼓里。雖說麥子變成了面粉,收購麥子的風波還沒有平息。提前把麥子賣了的,一個個垂頭喪氣的,遷怒于陳鎖柱,但不敢發作,只能躲在院子里咬牙切齒。郭富九老婆忍不住,跟陳鎖柱老婆罵上了。不知為啥,我愛聽鄉村女人罵街。罵得那個難聽,我瞎子都臉紅。我不描述了,給鸚鵡村丟人。罵著差不多了,圍了一堆人觀看。我聽見“啪”的一聲響,鎖柱老婆哭了,是鎖柱出來打了老婆。鎖柱大聲吼:“還不給我滾回去!丟人現眼的玩意兒!”鎖柱老婆抽泣著走了。陳鎖柱沖著我嚷嚷:“還站著干啥?有啥好看的?”我跟著眾人散開了。

下午四點多鐘,西天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雙羊吩咐手下趕緊往大卡車上蓋苫布。忙活完不久,滂沱大雨便下來了。雨大得屋檐掉線線兒,好像織成了一張無邊的羅網,遮蓋了村莊和田野,一切有生息的東西都默默地隱藏起來了。天地之間只有雷鳴雨哮,整個世界仿佛都在縱情地喧嘩著。雙羊沒有冒著大雨回廠,住在了父母家。晚上,曹大娘給兒子做了他最愛吃的豬肉燉粉條、火爆腰花。飯熟了,雙羊開著他的轎車把我接到了他家,陪著他吃喝、聊天。然后,又把陳鎖柱接來了。我挺不理解,心說:陳鎖柱害得你險些沒收上麥子來,你咋還請他喝酒呢?他是不是想巴結陳鎖柱的哥哥陳元慶?

曹玉堂和曹大娘見兒子不走了,高興得不得了,跟我說了好幾遍:“立國,瞧見沒有,這就是天倫之樂!”曹大娘說:“要是再來個大孫子,就更好啦!”我微笑著點頭,雖說看不見這其樂融融的農家氣氛,但還是挺懷念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喝說笑,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家雖說無緣享受,但我由衷地祝福曹家永遠和睦快樂。我喜歡雙羊跟老爹斗酒的樣子,如果沒有外人,喝到興頭上,雙羊竟然揪著曹玉堂的耳朵:“爹,別耍賴啊,干了,干啦!”曹玉堂憨憨一笑,仰脖就干了酒。我記得要是往年,喝完了酒,我、雙羊和小根摟在大炕上摔上一跤,是家常便飯了。小根在城里讀書,只有假期才能回家。今晚我喝了不少酒,話也比平常多說了很多。很少聽見陳鎖柱說話,他一個勁兒敬酒,這小子能說啥呀,還好意思說咋的?我沒搭理陳鎖柱。一想起糟蹋鳳蓮的陳元慶,我對陳家人就上不來。吃著喝著,我聽外面雨還在下,只不過小多了,就嘆了口氣說:“可別連雨天哪,有的家麥子還沒收完??!”陳鎖柱說話了:“這種天兒,麥子最容易受潮了,要不我咋鼓動大伙兒抓緊把麥子賣出去哪。”我知道他在為自己傷害雙羊的行為做解釋,借以緩解兩人的緊張關系。雙羊說:“鎖柱你做得對,麥子受了潮發霉,別說賣不上好價兒,喂豬都不吃了?!辨i柱說:“雙羊,去年我聽說,郭富九那幾家的麥子想賣給你們廠,你都沒要。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要回村收購麥子,要是知道……”曹玉堂打斷他的話:“算了算了,不知者不怪嘛!來來來,喝酒喝酒?!标愭i柱就連連喝酒。我知道陳鎖柱想掩飾什么,就直捅他心窩子:“鎖柱,你別裝了,你啥心思,我全掌握?!标愭i柱尷尬地問:“瞎子,我啥心思啊?”我說:“你家老三想流轉土地,你怕雙羊回來擠了他。你那點小算盤,唬得了別人唬不了我!”陳鎖柱臉色咋變,我看不見,但他的聲音顫了:“瞎子,你胡說個啥呀?我哥雖說對不住鳳蓮,雙羊跟我哥交過手,可我跟雙羊沒過節兒?。吭僬f了,雙羊也沒說流轉土地?。咳思掖髲S長,大老板,能回村拉這個套嗎?”雙羊嘿嘿笑了,沒說話。我繼續反擊陳鎖柱:“別狡辯,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們陳家人聰明,但聰明不到正地方。曹家人也聰明,但人家干的是正事兒,是好事兒!”陳鎖柱氣得大怒:“白瞎子,活膩了是吧?找挨揍是吧?等我把你腿打折了,你就老實啦!”我挺著胸脯說:“我等著你,你以為鸚鵡村人都怕你啊?別說你哥當副縣長,就是當省長,也尿不到我這壺兒!”曹玉堂摁住我的胳膊,大聲說:“瞎三兒,真是喝高了,你就少說兩句吧!”雙羊罵道:“三哥,你小子大腦進水了吧?咋滿嘴噴糞???鎖柱是我請來的客人,我還要推舉他當村長呢!鸚鵡村靠誰?靠你行嗎?”我不知道雙羊葫蘆里賣的啥藥,低頭吃肉不說話了。曹大娘看不過去了,急忙插話說:“不準你們說三兒,他可是大好人啊,別看他瞎著,心里頭比誰都純凈!”有曹大娘給我撐腰,陳鎖柱和雙羊都被嚇住了。

雙羊夠精鬼的,他馬上站起來調節尷尬氣氛。他讓我唱一段大鼓。我忽然想起了鄉間流行的《不平歌》,就用兩只筷子當梨花板,齜牙咧嘴地唱起來:“泥瓦匠,住茅房;紡織娘,沒衣裳;賣鹽的老婆喝淡湯;種糧的,吃米糠;磨面的,吃瓜秧;炒菜的,光聞香;編席的,睡光炕;賣油的娘子水梳妝?!比藗兟犞脊匦α恕N覜]有聽到雙羊的笑聲,他沉默了很久。我一想壞了,這首《不平歌》勾起他傷心處了。我聽見雙羊“咕咚”一聲,把滿杯的衡水老白干酒都喝了。這一杯酒足有四兩,然后是蹾酒杯的聲音。雙羊吐了一口氣說:“聽著三哥的《不平歌》,你們都笑了,可我就想哭。”我愣了愣,放下筷子。曹大娘說:“這孩子,這歌兒你小時候也唱過。只不過,你當兒歌唱的,詞兒是一樣的?!彪p羊沉痛的聲音:“娘,我知道,我唱過。那時候唱啊,不走心,今天三哥這么一唱,我的心疼啦!真疼??!”我急忙說:“對不起,雙羊,三哥再唱一段別的給你開心!”雙羊說:“三哥,我不怪你,只是我想多了。別,別唱了。讓我靜一靜!”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的靜默,雙羊說話了:“三哥,你唱啥我都愛聽,就是不準你再唱這《不平歌》啦!我們農民苦成了這樣,窮成這樣,還拿這歌取樂?不可悲嗎?”我說:“雙羊,我也知道世間有很多不平等,農民最苦,我遭的罪,吃的苦不比你少!可是,我們不樂和,咋辦?死嗎?種糧的餓死,蓋樓的睡馬路,是不公平,這么多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你不高興,不高興能咋著?你還翻了天?”雙羊沉默了一下說:“不,三哥,你誤解我了,我不是讓農民抵抗政府,更沒仇視城市的意思。我本身也在享受城市文明嘛!我的本意是,我們經歷過苦難,不僅是挨餓,還有心靈的苦難。農民要爭氣,要有自尊!”陳鎖柱感慨地說:“是啊,雙羊說得對,我們有些農民不像樣子,到城里打工,偷啊摸的,沒骨氣,讓人瞧不起??!”我咧了咧嘴巴說:“你都明白啊,你回家先教育老三吧!他不就是你說的這類人嗎?讓他少給鸚鵡村丟人!”陳鎖柱不高興地說:“瞎子,你咋總是跟我們陳家人過不去?我們老三回來說了,痛改前非,還要流轉土地,做一個經紀人哪!”雙羊說:“鎖柱,你糊涂?。縿e說老三不能干,就是能干,你當著村長,也不能讓他來流轉土地呀。好說不好聽??!”陳鎖柱說:“是啊,這小子吃啥啥沒夠,干啥啥不行,我哥說讓他買一輛大掛車跑運輸呢!”我嘻嘻笑了:“我看這事靠譜兒!雙羊,大伙兒都盼著你回村,搞土地流轉哩!”陳鎖柱說:“對呀,你們方便面廠又需要麥子!你回來吧!”雙羊拒絕說:“不行,不行,我可沒這個思想準備呀!我們廠子剛剛起步,資金不足,農業投資成本高,周期長,風險大,收益太低!煤礦經營,我就欠了大伙兒一把。我來流轉土地,不能幫助大家致富,那就太糟糕了,我還有臉回來嗎?”

雙羊的話把我給噎回去了。一連幾天,鄉親們都聚集在我這里,商量咋能搬動雙羊。那天上午,我們坐著韓腰子家的拖拉機去了城里。雙羊請我們喝酒,陪我們說話,卻把口封得死死的:“鄉親的心意我理解,但是,我不能答應你們!真的!”我很失望,雙羊為啥拒絕回鄉流轉土地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石嘴山市| 临江市| 乌鲁木齐市| 象山县| 鄂温| 临武县| 屏山县| 襄垣县| 呼玛县| 平南县| 基隆市| 昭通市| 辛集市| 巴彦县| 通辽市| 明水县| 辉南县| 鹿泉市| 普定县| 博乐市| 大厂| 台前县| 泰和县| 龙游县| 达拉特旗| 香港| 定安县| 天门市| 永春县| 和硕县| 信宜市| 南安市| 文昌市| 台中县| 惠东县| 长武县| 凤城市| 普格县| 长春市| 兴宁市| 榕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