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蒼鷹預見未來
- 麥河
- 關仁山
- 5605字
- 2019-03-27 12:00:20
日頭咚一聲掉進了后山,鷹的翅膀遮蓋了我的天空。
我還是喜歡夜晚,從根本上來說,黑夜和白天對我沒啥兩樣。如果有區別的話,晚上我的家里熱鬧。白天都忙得腳跟打腦勺子,沒人搭理我,只有吃過晚飯,算命的、串門的就漸漸多起來,我也就格外精神。我的信息來源就是這些莊稼人。莊稼人也非常信服我,讓我給他們算一卦,準與不準他們心里明白。村里人說我是啥神附了體,或是河妖變的。我輕輕搖頭,哪里呀,可能我給大伙兒算卦算久了,本身就帶了仙氣。我是按周易的理論掐算,跟那些跳大神的有天壤之別。
今天很奇怪,窗外腳步聲聲,就是沒人進來。我支起耳朵細聽,噗噗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分辨出來了,這是曹雙羊的腳步聲。二十幾天前,虎子咕咕一叫,我就知道有情況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雙羊的兒子雙雙降生了。張晉芳懷孕的時候,雙羊就給未出世的兒子起了名,叫雙雙。雙羊興致勃勃趕到醫院產房,一陣細細的、啞啞的、尖尖的哭聲從產房里傳了出來。他沖進去一看,就看見了躺在襁褓里的兒子!兒子長得一點不像鸚鵡村的人,不土,洋氣,像一個小金絲猴,一雙鷹眼,有一股狠勁,能在黑夜發光。他愣住了,緊接著高興得跳了起來,高腔大嗓地喊著:“兒子,我有兒子啦,哈哈,我當爹啦!”他無限愛憐地用雙手撫摩著孩子嬌小的身體,一種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感嘆一聲:“啊,我終于知道該咋活了。”雙羊聽見了兒子雙雙的啼哭聲,土地變了顏色,他看見了五色土。土地在陽光中變幻著五種顏色:黃、青、白、紅、黑。張晉芳正坐在五色土上,雙雙在一邊玩耍。幼童的歌聲此起彼伏。他的精神處于活躍、生動的狀態中,他不曾料到,一個小生命的誕生,會使他的生活、事業、家庭和女人,一瞬間都有了全新的意義。雙羊興奮地說,我已經不僅僅是給鄉親們尋找一條出路,更是在為子孫后代開拓道路哩!我打電話一問雙羊,果然應驗了我的夢。
曹雙羊一來,別人就不敢貿然走進我的家門了。他們看見我家門口停放著那輛奔馳汽車,就乖乖退了。他們是怕曹雙羊找我算命,暴露一些隱私。如今大款隱私多,泄露出去,莊稼人怕擔嫌疑。用棗杠子的話說,這些莊稼人可都是曹雙羊的“佃戶”了。其實,這些窮人哪里知道,曹雙羊這小子從不找我算卦,他不信命,他喜歡跟我探討問題。要是沒人算卦,我愛聽他神乎其神的瞎侃。人家大老板下土地,闖市場,整天坐著飛機騰云駕霧,就是比我懂得多。我聽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我們談話的時候虎子都在場。說到虎子,這畜生不著念叨,一陣響聲過后,它就輕輕落在曹雙羊的肩頭,咕咕一叫,算是個問候。虎子是我的好伙伴,有一天我病了,發燒,塌鼻子塌眼,一點兒沒精神,不吃不喝,虎子也陪著我不吃不喝。它用嘴巴頂我的臉,感到了熱度,還用翅膀撩一點水,給我的額頭降溫。我睡著了,沒有了呻吟聲,這畜生就試探我,生怕我一下子斷了氣。第三天晚上,虎子飛出去把曹大娘帶來了。曹大娘給我煮姜湯喝了,身體就慢慢好起來。我好了,這畜生又感冒了,還打起了噴嚏。虎子咋會感冒呢?難道它真的通人性嗎?曹雙羊很友好地摸摸它的腦袋,然后說:“玩一個。”他說這話,我就知道是讓虎子跟他玩跳杠的游戲。馴鷹人用一條長繩,一頭系住鷹爪,一頭拴住自己的手腕,胳膊和手腕裹著厚厚的老粗布。我用一塊生肉做誘餌,鷹從這只胳膊跳到那只胳膊上。虎子就是我這么訓練過來的。虎子在曹雙羊的胳膊上蹦來蹦去,爪子踩在肉上嘭嘭作響。曹雙羊滿意地笑了兩聲:“這畜生,腿腳兒還行啊!”說著,我聽見一陣紙響。曹雙羊準是又掏錢了,每次都這樣,曹雙羊把一張張的錢放在柜子上邊,讓虎子過來叼。虎子眼睛好使,能夠分辨出錢的面值,十塊錢以下的小面額,它是從來不叼的。眼前虎子頻頻叼錢,曹雙羊得意地拍著巴掌。他知道我自尊心強,他資助我,從來不直接給我塞錢,都是讓虎子來做這個簡單的游戲。他心里明白,虎子是一只鷹,它往哪里花錢去?錢最后都落到我瞎子的腰包里。我知道他心腸好,常常惦念著我。俗話說男人一闊臉就變,雙羊不僅沒變,還越來越體恤人了。這年頭,到哪兒說理去啊?虎子變得勢利了。莊稼人到我這兒算命,虎子從來不打招呼,別人拿著食兒逗它,它也愛答不理的。這會兒虎子躲一邊數錢去了。它數錢的聲音很嚇人,我常常擔心它的鷹爪把紙錢抓破了。曹雙羊沒有說話,卻發出揉鼻子的聲音。天氣預報說有大雨,我把醬缸搬進屋里來,放在我的炕頭,說:“雙羊,是不是這醬缸有味啊?”曹雙羊囔囔地說:“可不是嘛,這醬缸哪有擱屋里的?三哥,都啥年代了,還愛吃大蔥蘸醬啊?”我苦笑了一下說:“從小就愛吃這口兒,改不了啊!”曹雙羊說:“唉,你還活在過去,這飲食習慣得改改啦!明天我從方便面廠給你弄兩箱方便面吧!這玩意兒既方便又可口啊!”我感激地說:“你那么忙,別老惦記我啦!桃兒拿過方便面,可我吃不慣啊!”曹雙羊苦笑一下,說:“三哥,桃兒呢?”我說:“昨晚還回來了呢,我們對唱民歌呢!”曹雙羊問:“你們真浪漫,啥時候把喜事兒辦嘍?”
“桃兒說過了麥收就辦。可是——”我后頭的話在舌尖兒上轉了一圈沒有出嘴。
曹雙羊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聲說:“三哥,你還有啥顧慮呢?我太了解桃兒了,她要決定了的事,你無法改變。”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怕她跟了我受委屈。”曹雙羊大咧咧地說:“有啥委屈呢?三哥,你可別自卑。情感方面啊,人對眼不說丑俊,瓜好吃不說老嫩!”我被他逗笑了,嘿嘿了兩聲。我知道到了這陣兒,曹雙羊還愛著桃兒呢。按理兒說我倆是情敵,他說這話是故意給我寬心,還是假模假式?哎呀,日子確實有啥東西不對頭。曹雙羊的聲音有些顫抖:“三哥,你別聽別人瞎嗆嗆,林子大了啥鳥兒都有。別往心里去!我祝福你們,也許你不相信我的誠意。我愛桃兒,這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們無緣,怎么努力,我們都是并行的兩條軌道。所以,我跟桃兒只能做朋友。桃兒太不容易了,我愿意她有個好歸宿。桃兒可是會生活的人,只要你跟桃兒過幾天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日子,這輩子的苦就算沒白受。”我真的有些感動了,抓著他的雙手,哽咽著說:“謝謝你,我的好兄弟,要說桃兒啊,我們真的有緣。你說,電視啊、網絡啊,這么發達,年輕人誰還愛聽大鼓書啊?可她一來咱村,就著了迷似的。”曹雙羊說:“三哥,我想通了,桃兒命里就是你的女人。等你們結婚大典那天,我出錢,把你的盲人兄弟都叫來,唱他三天三夜。”我傻呵呵地笑了:“其實,我對那轟轟烈烈的儀式不感興趣,我只想把眼睛治好,看看桃兒的模樣。說句心里話,桃兒是啥模樣,都配得上我這個瞎子。不知為啥,我就是想知道她是啥模樣。”曹雙羊遲疑了一下問:“三哥,你吃藥了嗎?啥時候做這個眼睛手術?”我說:“年頭太長了,恐怕不會復明了。”曹雙羊硬了聲說:“哎喲,三哥,你太悲觀了,太悲觀了!你可得治啊!”我嘆息了一聲:“是啊,我得治啊,不然對不住桃兒的一片苦心哩!”曹雙羊說:“這就對嘍,等三哥睜了眼,看看我們的農場。只要你愿意,我聘請你當我的田間經理。”我使勁兒搖著頭說:“你別哄我了,三哥又不是三歲孩子。”曹雙羊點燃一支煙吸著,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別的話。曹雙羊一走,我喊虎子過來。虎子乖乖落在我身邊。其實,虎子知道它在我心目中的珍貴價值,不是當眼線,而是它的預見功能。
我常常從虎子這里感應未來。
也許應當歸咎于麥河流傳的神話吧,我常常發現人們有著一種誤解。鷹是飛翔的鳥類,天空是屬于蒼鷹的,鷹不會對土地和莊稼有興趣。其實不然,作為一只蒼鷹,虎子在沒完沒了地琢磨人的問題,想人的問題對人的去向非常敏感。盡管我在虎子面前耀武揚威,但是,對虎子的靈性還是贊賞有加的。我撫摩著虎子的羽毛,仿佛開了天目,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就很得意地說:“這狗東西,真有他娘的靈性。”虎子不會說人話,但我的夸獎都聽見了,虎子回饋我的就是咕咕叫聲,或是用腦袋,用翅膀刮我的手掌。我就能根據這些信號聽懂虎子在說什么。虎子能聽懂我的話,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帶給虎子一片輕盈的迷惑。虎子就變得老實,咕呱一叫,就算默許。如果我說的話虎子不愛聽了,虎子就要抗議的。虎子的羽毛一抖,我就知道它有新的想法了。其實,對于這個世界,虎子跟我的看法常常相反,就像我跟曹雙羊的爭論一樣。
虎子的飛翔有高度,有高度就能望得遠,這是鷹類最為牛的習性,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所有的鷹都對未來有預見。虎子是一只百年老鷹,虎子是蒼鷹之王,蒼鷹的最長壽命一般是七十歲,但到今年麥收,虎子整整活了一百歲了。虎子完成了兩次不同的蛻變。一次在山巖,一次在麥地。一只神鷹啊!虎子是雷霆般的猛禽,是真正的大鳥,公認的王者。虎子天生就不怎么合群,最討厭鳥類里的鸚鵡。桃兒的繼父韓腰子養了一只鸚鵡,這家伙見了虎子就罵街:“虎子,×你娘!”虎子很氣惱,如果不是看我的面子,虎子就會對它實施暴力了。麥收了,虎子聞到了麥子的香味。到了夜晚,鳥兒們就落在麥秸垛上唱歌,對著月亮鳴叫,聲音好聽著呢。虎子會唱歌,也會罵街,但它不能墮落。那只鸚鵡跟隨虎子來到街上,人們敬畏虎子,躲得遠遠的,卻非常親近鸚鵡。他們總是圍著鸚鵡轉,鸚鵡把每人都罵一遍:“×你娘!×你娘!”人們還咧著大嘴傻笑。我發現人是很賤的東西,目光短淺,你替他們思考大事,他們不屑一顧,你罵了他八輩兒祖宗,他反而會大笑,會更加喜歡你。
我是虎子的第四個主人。虎子的第一個主人是曹老大,后來傳給了狗爺。我清楚地記得,當年狗兒爺對我說,那年麥收,虎子在空曠的麥場上覓食,虎子不愛吃麥粒,但老鼠吃麥粒,虎子就等待吃老鼠或兔子。那天狗兒爺一個猛子撲向虎子,把虎子抓住了。虎子沒有反抗,虎子跟狗兒爺有緣。虎子與狗兒爺相遇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狗兒爺喜歡虎子,沒有忍心把它熬成魚鷹,還替虎子逮兔子吃。虎子的第二個主人是曹鳳蓮。虎子是作為陪嫁跟她到黑石溝的。在黑石溝的那兩年,是虎子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曹鳳蓮對虎子挺好,但她那個拐子丈夫不行,那是個醉鬼,喝高了就蹂躪虎子。吳三拐喝醉了酒,就恨恨地朝虎子身上吐一口痰,罵道:“畜生,我掐死你!”虎子嚇得夠嗆,嗓子都變尖了:“咕嘎!”吳三拐揪著虎子的脖子灌白酒,喝得虎子死睡三天。曹鳳蓮以為吳三拐掐死了虎子,就跟丈夫吵架。曹鳳蓮給虎子喂水喝,虎子吐了一些東西,才漸漸蘇醒了。那年麥收,鸚鵡村唱大戲的時候,虎子才跟著曹鳳蓮回來了。虎子回來的時候,都辨認不出戲臺子了。村里唱大戲,不是聽瞎子唱樂亭大鼓,而是請縣劇團的唱評劇《花為媒》。鸚鵡村不是簡單地看戲,接姑娘喚女婿,湊的是個熱鬧。吳三拐這狗東西沒有來,曹鳳蓮帶虎子來的。鳳蓮看著我瞎子可憐,背著男人就決定把虎子轉讓給我,還征得了曹雙羊的同意。記得當時曹鳳蓮對虎子說,瞎子心眼好,他需要你,你就給他當個眼線吧。曹雙羊撫摩著虎子說,三哥挺孤獨的,你就陪他做個伴兒。虎子一定是很傷感,我知道,盡管它常遭受吳三拐的虐待,還是不愿意離開曹家。虎子對主人非常忠誠,特別是把曹雙羊當成它的主人。可是,曹雙羊有大事可干,能整天帶著你一只鷹嗎?曹雙羊又說,去吧,虎子!三哥就是咱家人!一句話說得我眼眶一熱,差點掉了眼淚。這事三錘兩棒定了音,虎子屈就跟了我。鳳蓮把虎子交給我的時候,虎子用它漂亮的羽毛刮她的臉,鳳蓮一定傷心得落淚了。
說實話,虎子跟著我并不愉快。它對我是有誤解的,它認為我是個俗人。我讓虎子從曹雙羊手上叼錢的時候,它心里一定在罵我見錢眼開,罵我越活越勢利。是的,誰不知道虎子不會花錢,叼了錢也是送到我手里。一百年前,曹老大是想把虎子熬成魚鷹的。他對虎子很殘酷,把紅布條扎在它的脖子上,逼它去麥河里叼魚。虎子沒有屈服,寧可餓死,也不會當魚鷹的。它是無法征服的,這讓我從此對它刮目相看。
麥收的中午,我索性關了電視。桃兒不在身邊,我好孤獨,聽著電視里的聲音,更加煩亂。電視這東西啊,說好就好,說它不好也不好。這是桃兒給我買來的電視機。我說一個瞎子看啥電視?有臺電匣子就夠了。說個沒面子的事,過去我有個電匣子,就因我買不起電池給送人了,送給了黑石溝的李瞎子了。桃兒走進我的生活,我一下子鳥槍換炮了。她怕我寂寞,讓我聽電視。說句心里話,一聽這電視啊,我感覺地球太小了,世界上的事情太磨嘰了。這兒爆炸,那兒綁架,天天都死人。我簡直受不了這刺激,腦袋都快炸了。人的腦袋被電視異化了,格式化了,我們只有簡單地服從。連“混閨女兒”的美事,都要讓專家指導一番,這世界還有啥不被統一的呢?都統一了,還有啥情趣兒可言?就說地球氣候變暖的事吧,好多專家都在爭論。有啥好爭的,就是暖和了嘛!我小的時候,冬天的風能把耳朵凍掉的,現在咋樣啊?說這是溫室氣體排放造成的極端氣候現象,颶風、洪水、干旱、暴雪、熱浪等等。你說,這往后人還咋活?
這個時候,虎子帶著一群鸚鵡回家來了。這群鳥們飛進屋,房間里的聲音就雜亂起來。虎子也有虛榮心,它寂寞難挨的時候,就調動鳥們玩一會兒。鳥們仰慕虎子,虎子在它們羨慕的目光里得到滿足。虎子指揮它們鳴叫,這樣有節奏的叫聲很迷人。這邊停下了,那邊又叫起來,此起彼伏,像唱歌一樣,連成了一片。我有些詫異,細一聽,還有一些麻雀的叫聲。我把虎子罵了一頓:“畜生,你說這亂不亂啊?都給我趕出去!”虎子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尖叫了一聲,瞬間變成了逼人的王者,扇動著翅膀,發出呼呼的風聲,攪和得鸚鵡亂罵,麻雀亂喊。過了一會兒,房間里漸漸平靜了。我笑了笑說:“這鸚鵡啊,家雀啊,你們叫啥?要是在深山野林里,虎子早把你們抓著吃啦!該知足就知足吧!虎子,我想單獨跟你說說話。”我關上了窗子,伸手撫摩著虎子的翅膀。虎子的羽毛濕漉漉的。我用手掌擼了擼,虎子的翅膀就那么一抖,水珠子濺到我的胳膊上。我對著它說:“虎子,以后這天氣會不會更熱啦?”虎子的羽毛又是一抖,可著嗓子高叫了一聲,恐怕連左鄰右舍都聽到了。
有人說,想象不是誰賜予的,就在我們的心中。我驚奇地發現,這說法不準確,只要我抓著虎子的羽毛,就可以模模糊糊看到未來的某個瞬間。
虎子的羽毛微微顫動,我開始冥想。誰都有夢想,誰都想看一眼自己未來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