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亮穿過云層
- 麥河
- 關仁山
- 4814字
- 2019-03-27 12:00:20
文化廣場的鐘聲響了,鐘聲一環一環,在烈日中搖搖晃晃。
曹雙羊村里的家,坐落在村北邊的文化休閑廣場對面。廣場是雙羊贊助的。聽說有華燈,有音樂噴泉,有旱冰場。不知為啥,我不愿意在這唱大鼓。我更喜歡在老戲臺子上唱大鼓,一棵老槐樹下,聚著男女老少。曹雙羊跟我描述過,他家是一幢三層別墅小樓。紅色琉璃瓦房頂,灰白色的磚墻,落地大玻璃,可以容納二三十人聚會的大陽臺,四周種滿了各種花卉。一股股花香把周圍的空氣都攪動得甜絲絲的了。院子并不大,比我家院子大不了多少。在別墅占地的問題上,曹雙羊跟老爹曹玉堂首次達成了一致。像狗兒爺一樣,在曹家父子眼里,除了土地,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啥更好的東西了。
我跟著鳳蓮姐走進曹家院子,聽見了曹玉堂的咳嗽聲。他八成是蹲在黃瓜架下干活,他干活兒總是沒有聲響。大伯是老了,就在我眼皮底下老的,我卻全然不知。“爹!”鳳蓮喊了他一聲。我沒聽見曹玉堂答應。曹大娘常常埋怨曹玉堂,人老不長心,一天到晚吃涼不管酸。可我知道,老頭對女兒的病情很傷感,只是不流露在表面。他對兒子的發跡,更是不聞不問,自從雙羊承包煤礦出事以后,他就再也不管大兒子的事了。雙羊成立了麥河集團,他還是無動于衷。在他看來,除了地里的莊稼,別的都是扯淡,都是年輕人扯的淡,和他沒啥關系。他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一壺燙酒,一盤花生米,一個咸鴨蛋,吃飽喝足以后往熱炕頭上一躺,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每到這個時候,他總要清清嗓子,來上一段皮影的。唱得不咋樣,用兩根手指頭掐住喉嚨,尖了聲唱,像是老貓發情,難聽得很。可是,自從鳳蓮得病以后,再也沒聽見曹大叔唱皮影。
鳳蓮又熱熱地喊了一聲娘。我聽見曹大娘應了一聲,接著響起腳步聲,然后是一陣別的響聲,估計是娘兒倆抱在一起了。鳳蓮哽咽了:“娘!”曹大娘說:“孩子,娘就知道你沒事兒的!”我愣著沒有搭腔。曹大娘轉身對我說:“喲,這不是立國嘛,來得正好,鎮里的徐鎮長剛走,撂下幾條鯰魚,晌午大娘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鯰魚卷子啊!”我受寵若驚地點頭:“大娘別惦記我,快給鳳蓮補補身子吧!”我說話的時候就想,鎮長給他家送禮,看的是曹雙羊的面子唄。我接著說:“好嘛,沾您老的光啊。如今,咱鸚鵡村都跟著您沾光哩!”曹大娘說:“你個瞎三兒,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嘴巴越來越甜啦!”我就陪著大娘笑。我知道,在這個暴富的曹家,曹大娘才是說了算的掌柜。曹鳳蓮輕輕問曹大娘:“娘,小根不在家?”曹大娘小聲說:“在,在他屋子里鼓搗啥哪!”然后就喊了二兒子兩聲。我聽見小根在我頭頂上喊:“姐來了,三哥來了,我這就下去啊!”小根說話磨里磨叨,女里女氣的。我沒瞎的時候,看見曹小根身材瘦瘦的,圓臉,單眼皮,小眼睛,目光有些呆滯,聽說現在架了一副近視眼鏡。曹小根去年大學畢業,被縣委組織部門分派到鸚鵡村做村官,當了副村長。這小子性格內向,但有頭腦,就是被他哥雙羊壓住了氣息,在村里有點施展不開。我總想請他到我那兒給他算一算,調一調氣場,可是,人家不進我這廟門兒。要不是我跟曹家關系好,他敢給我抓了。他在鸚鵡村當了半年副村長了,成了陳鎖柱的跟屁蟲,沒啥業績。我知道,他為此很苦惱的。苦惱是自找的,都啥時代了,見我還說這么一句幼稚的話:我愿意在鄉間平凡的生活中品味孤獨,去體味生命的意義。乍一聽,挺有思想的,可是,跟這復雜的鸚鵡村不搭界。
曹小根跟鳳蓮說了會兒話,就來拉住我的手,說:“三哥,那天晚上你唱的真好。”我笑笑說:“這幾天我編了一個新段子,唱你姐婆家黑石溝的事,剛剛給你姐唱來著呢,有空我唱給你聽,你給我指點指點啊!”小根說:“好啊,指點可談不上,欣賞欣賞吧!”鳳蓮問:“小根,在屋子里忙乎啥呢?”小根說:“沒忙啥,寫點東西。姐,你的氣色挺好的。”小根扶我坐到椅子上,我對小根說:“你給我講講大學生當村官的感受,我也想唱唱你們。”曹小根說:“這半年來,我可充實了!跑遍了村里的許多角落,感受很深啊。無論是走在河岸上,還是在田間地頭,我都感覺到一個真理。”我愣了愣:“啥真理呀?”小根說:“誰贏得了農民,誰就贏得了中國。”我笑了:“這是毛主席說的,也不是你的發現啊,后面還有一句呢,誰解決了土地問題,誰就贏得了農民。”小根使勁兒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三哥,你怎么懂這么多啊?”我擺了擺手:“別夸我,你三哥就怕表揚,一受表揚就著急,還是你懂得多,你說你說!”曹小根繼續說:“剛才說到土地問題,我還是挺佩服我大哥的。他搞土地流轉,搞現代農業,這方向都對。我更關注的是科技,我跟農業專家李敏聊過,土地形式咋變,單位面積產量上不去都是空談。”我說:“這是對的,農民挺重視科技種田的啦!但是,投資也大呀,如果不是你哥這樣有實力的公司來做,農民誰請得起李敏這樣的專家?你說是不是?如果不集中土地,科技也施展不開呀!”
過去曹小根說話愛翹下巴,不知這幾年改了沒有?他想了想說:“我跟大哥說過,集中土地,搞規模經營,道路是正確的,可也有很大風險。我在村委會待了半年了,別人不敢當著我說閑話,可是,通過各種渠道,各種意見還是都聽到啦!”我說:“別說了,我也都聽見了。我想聽一聽,你是咋看的?”曹小根說:“有人上告說,我哥跟陳鎖柱官商勾結,巧取豪奪,侵吞土地,想成為大地主。我了解我哥,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土老板,他是有理想的農民,他不會聽陳鎖柱的。陳鎖柱也不是傻子,他已經看出我哥的兩面性,處處提防著他,限制著他的發展。這就是我哥處處不順當的原因!”我拍了拍小根的肩膀,笑著說:“咱哥兒倆還從沒這樣聊過,三哥看錯你了,你行,表面不哼不哈,心里有數啊!不是我想象的書呆子!小根,你知道我跟你哥是莫逆,我是怕陳鎖柱把他帶壞了,你得看著他們點!”曹小根說:“是啊,我也不愿意我哥往坑里跳啊!他的事,我思考了很久。最近我要寫一個調查報告,談如何深化農村土地改革的問題。我發現阻礙土地流轉的問題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土地的承包權和使用權不明確。有些農民為啥不愿意流轉?其中土地權屬不清,流轉起來太麻煩。我建議在麥河鎮建立一個土地流轉服務中介機構。通過競價,讓鄉親們獲得更多的流轉收益。剩余勞力咋辦?我想同時在全鎮建立一個農民勞力市場。對每家的失業農民逐一登記,年齡啊,特長啊,都記錄下來,由這個中介跟用工單位掛鉤。同時,還要制定農民離土離鄉的優惠政策,讓農民對土地耕種有信心,流轉著放心啊!”我笑道:“前有車后有轍,啥事真得有規矩。你好好寫啊!”曹小根還問了我桃兒的情況,我說桃兒去城里了。曹小根認真地說:“出去的人,都很難再在村里生活了,你們結婚后,你也要離開鸚鵡村嗎?”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結啥婚?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想起昨晚桃兒關機的事,氣不打一處來,就把話題岔開了:“小根啊,我可告訴你,陳家很快就要走背運了。我跟你哥商量過,等陳鎖柱垮了,我們扶你當村長!”
“哎呀,這能成嗎?”小根驚愕地說。
我神秘地說:“你得留點心眼兒,陳鎖柱民憤太大了,你搜集一些他的材料。”
曹小根聲音顫了:“要干你們干,我可不干這種事兒。”
我感覺小根很興奮,還有點緊張,畢竟這刺激太強烈了。
鳳蓮把這次回娘家的任務對小根說了。鳳蓮娘家人讓她把“流轉”到雙羊手中的土地要回來。小根想了想說:“姐,我不同意你撤股。咱們都應當支持大哥的農業計劃,不能給他撤火啊!”鳳蓮說:“其實我不想撤股,可我公公那個人,脾氣倔得氣死牛,這可咋辦啊?”曹大娘在一旁搟面,感覺到閨女為難了,她心疼了,進屋給雙羊打了電話:“雙羊,你姐她公公想要回你流轉的土地,想整大棚菜。你姐這身體了,還夾在當中,我們心疼啊!你已經有那么多地了,不在乎他家這點,告訴你那邊的合作社,快退給他們吧!”雙羊電話里說:“娘,我聽您的。我姐一準是想先跟您合計合計。看起來我姐她肯定特別為難,她從來不給別人出難題,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張這個嘴的。既然這樣,就別讓我姐挨擠對啦,要撤股就撤吧!”我聽曹大娘喘氣都粗了,肯定是感動了。小根聽了很驚訝,說:“我哥這是咋的了?昨天還聽他說,退地的口子不能開,咋又變卦了呢?”曹大娘哽咽著說:“鳳蓮是你姐,也是他曹雙羊的姐嘛,她要有個好歹,你們還有幾個姐?”我聽了有一種憂慮,這下可壞了,曹雙羊流轉土地的步伐會受挫了。
曹鳳蓮嚶嚶地哭了。我勸她別哭,她抽噎著說:“我弟他是心疼我吶。我給他出難題啦!我對不起他……”小根嘆口氣說:“這事兒,我姐夫應該說話呀,他還有個姐夫樣嗎?”曹大娘一拍桌子說:“咋的了,小根,你還想不明白呀?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你姐得罪老公公事兒小,得罪你姐夫的事大呀。那年煤礦出事兒,你姐夫替你哥頂了罪,出了獄就得要待遇。就你姐夫那個人,腿肚子拐,心還拐哪,他能叫你姐安生嘍?”轉臉對鳳蓮說:“蓮哪,不是娘說你,你也該在他們吳家挺直腰桿子啦!他們敢欺負你,有娘給你撐。你自個兒得硬起來呀,叫他們好好看看,咱老曹家出去的人個個都是有血性的!”鳳蓮哀怨地說:“都怪我這肚子不爭氣,生不下一男半女,又得了這么個糟錢的病,唉……”曹大娘嘆息說:“生不了孩子是咱理虧。可要說你這病,他家可沒花多少錢啊,還不都是雙羊給掏的?他們家又不是不知道。”鳳蓮又吧嗒一下嘴,卻沒再說啥。我知道,她有許多話都擱在心里頭了。
鳳蓮和她娘上廚房做飯去了。我和小根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曹大叔走過來了,摸了摸我的腦袋,就轉身上樓了。我不明白這老頭是啥意思,村里不少事小根好像都有興趣知道。聊了一會兒別的,我問小根:“你說現如今村村都搞現代農業,搞得農民都不種糧食了,種菜,養花,栽蘑菇,要是有個災年,咱吃啥呀?喝西北風啊?”小根笑笑說:“國家要糧食安全,種糧有貼補呢!這個就是我哥高明的地方,他提倡種糧食,特別是種麥子。這與他的企業有關,方便面啊,離不開面粉啊!過去我就想啊,這是某種巧合吧?后來,我發現還真不是瞎碰,我哥他有自己的想法,為啥說呢?因為他把暫時不種糧的土地規劃了,這些工地也要保持種糧的能力。這是他的眼光,我沒想到的。”我不由得豎了豎大拇指:“你哥牛,真牛啊!”曹小根又說:“不準說粗話,你還沒聽見我的但是呢。”
我愣了愣,等待著他的“轉折”。曹小根說:“但是,這不是唯一的選擇。上級號召,市場召喚啊!必須多種種植,轉變生產方式。現在不是我爺那時代了,吃不飽飯,餓得啃樹皮!現在講養生,講低碳,高級餐桌上,蔬菜、海鮮和肉類已經替代糧食。過去,咱農民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忙活那點地,侍弄那點莊稼,這叫傳統農業。你說,咱農民一年四季忙到頭兒,日子過得究竟咋樣,大家心里頭都清楚吧?這是啥原因呢?主要一條就是土地的經濟附加值太低了,老是種祖上傳下來的那些農作物咋行啊?種來種去咱得受一輩子窮。”我咧著嘴說:“那該咋辦呢?”曹小根說:“最好的出路就是,廣泛應用現代科學技術,還有現代工業提供的生產資料和科學管理方法進行農業革命。改變過去一提農業就是種玉米大豆高粱谷子的老一套做法,咱得在育種啊,栽培啊,飼養啊,土壤改良啊,這些農業科學技術提高上頭多下功夫。”我點點頭,又問:“那啥是綠色農業啊?”小根說:“綠色農業就是把農業和環境協調起來,走可持續發展的路子!”我聽見曹大叔走過來了。曹大叔聲音很濃地說:“你們哪,就別閑吃蘿卜淡操心啦!”然后拎著鳥籠子溜達出院子了。
我在曹大媽家吃了飯,就獨自回家了。到了晚上,眼前老是晃動著鳳蓮姐的身影。想著想著,想起了桃兒,想著桃兒是個啥樣子?雙羊說過,桃兒跟他姐當年一樣好看,鳳蓮是樸素美,桃兒是嬌媚美。我挺驕傲的,心想自己這一生除了娘,還擁有一個女人,心中想著一個女人。到了墓地,見到狗兒爺和棗杠子他們,還有牛可吹的了。這樣想著,睡不著覺了,在黑暗里頭點點滴滴地笑著。我的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知道,月亮升上了樹梢,然后穿過厚厚的云層,飛升起來了。我感受月亮的方式跟常人不同,我仰著腦袋,眼皮一挑一挑的。我借虎子的眼睛看到,麥河兩岸千棵槐樹,樹梢上都掛起了月亮,河里到處都飄起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