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快亮了
- 麥河
- 關仁山
- 7145字
- 2019-03-27 12:00:20
第二卷 上弦新月
我的記憶在暗夜里亮了一下。我又去了墓地,追問狗兒爺后來的故事。
狗兒爺咳嗽了一聲,咳得我心里發毛。我在墓地里呆愣了一會兒,抬頭望了望夜空,眼皮透出個亮點,周圍是灰狐色。今晚的月亮跑哪去了?天剛擦黑時,我還見它升起來呢!我的幻覺里,有一大塊烏云將它遮了個嚴嚴實實。白與黑對我沒啥,這叫我感覺不清狗兒爺的泥塑了,就用一把蒲扇把風扇大一點,哪兒的響聲大,哪兒就是狗兒爺的塑像。我終于摸著狗兒爺泥像的山羊胡子了。
“誰后來啊?你問的是我爹,還是我們娘兒倆啊?”狗兒爺的聲音有些啞。我知道,他的墳塋后邊原來住著蝎子他爹。蝎子是包工頭,蓋樓發了財,把他家祖墳遷到縣城東郊新建的公墓去了,聽說花了兩萬塊錢呢。雙羊跟他爹娘商量,也打算給他爺爺遷到那邊去的。曹大娘同意了,曹玉堂卻有意見。我說狗兒爺也不樂意,理由是住慣了這塊地,不愿搬那么遠的地方去了,荒郊野外,誰跟誰都不認識。這兒多好啊,全是鸚鵡村的老東舊伙,老哥們兒,老鄉親,老鄰居。可是,蝎子爹遷走后,狗兒爺的背后就空蕩蕩的了,大風從山梁上頭刮下來,呼呼啦啦就直接沖著狗兒爺的墳墓猛吹,老爺子就是因為受風死的,到了陰間,身體更弱,能不感冒嗎?
“嗨,瞎子,琢磨啥呢?咋不說話了啊?”狗兒爺打斷了我的遐想。我回過神來,反問狗兒爺:“你……說啥?我不是聽你說呢嗎?”狗兒爺罵了我一句說道:“裝傻充愣是吧?我說你剛才問我后來,是問誰后來啊?”我連忙說:“都有都有,你爹,你們娘兒倆。后來咋樣兒了?”
狗兒爺沉默了會兒,聲音拉長了調兒,明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我爹叫警察押著走在半路上的時候,假裝上茅房解手,趁倆警察稍一放松點防備,他把其中一個撞糞坑里頭了,另外一個拉開槍栓要朝我爹開槍,我爹急了飛起一腳,踹到那小子褲襠上,那小子一下子疼死過去了。他就這樣脫了身,在一個好心大叔的幫助下,解了綁在身上的繩子,一口氣跑出一百多里地,扒上了去關東的火車闖關東去了……”
我搖頭嘆息道:“咋又到關外啦?你們娘兒倆呢?”狗兒爺說:“別急,叫我喘口氣啊。”歇了會兒,狗兒爺接著說道,“我家的第二塊地還是叫張蘭池這個狗×的給搶了去。地沒了,人得活著啊。我娘就到張家扛活給人家當老媽子去了。張蘭池是這一帶有名的大地主,手里頭有三萬多畝地,一妻四妾,生有四子八女。這是新中國成立前,要是棗杠子這兔崽子趕上那個時代,不也是三房四妾嗎?”
狗兒爺故意把話音挑得高高的,為的是叫住在他左邊的棗杠子聽見。棗杠子那邊卻沒動靜,連呼嚕聲都沒有。我好生奇怪,就朝那邊摸了過去。棗杠子鼾聲有特點,像嗓子眼兒里扎上魚刺了,打個呼嚕就發出一聲“咔”的聲響,聽得人嗓子發緊。我沒好氣地說:“哎,杠子,狗×的,裝睡是吧?看我不打爛你。”罵完聽動靜,還是沒有。就掄起手里頭的棗木棍子,帶著一股風砸向棗杠子的泥塑。我瞎三兒說得到也做得到,絕不放空炮。棗杠子活著的時候沒少領教過。那棍子剛掄到半截兒,我就聽見棗杠子叫喊起來了:“瞎子,你棍下留情啊!”我嘿嘿笑了:“小樣兒的,跟我玩深沉?”棗杠子又朝狗兒爺那邊喊:“嗨,老家伙,甭氣著我,我知道你記恨我祖先。告訴你,你孫子雙羊走的不也是我爺的路兒嗎?等他挨收拾的時候,看你咋辦?”狗兒爺哈哈笑了,笑完了就喊:“那不一樣。這是新社會,國家提倡的。快過來瞎三兒,甭搭理他!聽我接著給你嘮。”我對棗杠子說:“你歇著吧,我過去了啊!”棗杠子說:“別聽他瞎顯擺,那些陳糠爛谷子的有啥說頭兒啊?”我安慰他說:“你還不明白老爺子心思啊,閑著發悶唄。”棗杠子抬上杠了:“那不對呀,閑著發悶就拿我爺尋開心啊?他咋不拿他爺開心解悶兒啊?”
我可不想跟棗杠子抬杠,一溜小跑回到狗兒爺跟前,聽他接著嘮從前的事。狗兒爺說:“要說大地主張蘭池也不簡單哪,他不知打哪學來的,來了個兩手抓,一手抓以地生利,一手抓以糧生地。咋回事呢?是這樣。為了應對饑荒,他親自到東北買來了兩船高粱米,運到麥河碼頭倉庫里去,等到災荒之年,誰家揭不開鍋了,他就來個乘人之危,做起了以糧換地的交易,一斗高粱就換了一畝地。為了騙得窮人家更多的地,他還弄個優惠條件,就是誰家用地換了高粱,誰家就享有對原屬自家土地的租種權,年底張家只收地租。這一招兒真夠陰損的。當時窮人家也覺得這么做吃大虧,可有啥好法子呢?不能眼睜睜瞅著老人孩子活活餓死啊,保命要緊哪,就這么哇哇哭著把地換給了張蘭池這老小子。我記得,當時還有不少外村農戶來咱村以地換糧哪!”
“這個張蘭池,真他娘夠黑的!”我隨口罵了一句。罵完了,嘴巴痛快了,又擔心叫棗杠子聽見,小聲說了下半句:“缺德帶冒煙兒的啊,難怪新中國一成立就叫你給埋了哪,該……”狗兒爺說:“說是我給埋的,也是,也不是。我們本想把張蘭池推麥河里,可張蘭池要求活埋。我們正往前線運糧,哪兒有空啊?后來是他自個兒挖的坑兒,自個兒跳下去的!”我很驚奇:“媽呀,還有這回事兒?”狗兒爺說:“不信,你到他墳頭問問去!”我想了想說:“沒給他塑泥像,他說不了話!”我聽見棗杠子喊:“瞎子,你趕緊給我爺塑個泥像,讓他老人家開口,狗兒爺就原形畢露啦!”我說:“他是大地主,不給他塑像。他要說話了,這墳場就亂套啦!”狗兒爺嘿嘿一笑:“瞎三兒,你小子還有階級覺悟哩!”我很得意地笑了,笑得陰風颯颯,殘葉飄飛。狗兒爺啞著嗓子說道:“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沒到,時辰一到,必有一報。”
狗兒爺咳了一聲繼續說下去:“一晃十八年過去了,就在村里人差不多把我爹忘了的時候,我爹回到了鸚鵡村。我爹逃到關東后,在一個大山里的金礦里給官府淘金子,勞役困苦,九死一生。之所以還能活著回來,是因為督辦官孫權的閨女小鳳鬧病。這女子鬼魂附體,瘋瘋癲癲,又哭又鬧,當地郎中咋也醫治不好。我爹見機會來了,就毛遂自薦進了閨房給小鳳治病。其實,他哪會治病啊,就是尋思這丫頭得了怪病,很可能叫啥東西迷上了。我爹進了閨房后,一瞅小鳳的胳膊上有一個碗口大的鼓包,上手一按它就上下躥動,心里頭就有了底數,知道她這是叫黃鼠狼迷上了。我爹仔細聽小鳳說的胡話,她在石板底下壓著如何如何的?我爹就繞到后院石板下,看見一只黃鼠狼在那兒亂跳。我爹一棍子就把黃鼠狼打死了。小鳳立馬就不哭了。一個時辰后,小鳳恢復了正常。督辦官孫權高興極了,為了報答我爹,簽了一道令:發配我爹到錦州曹馬口勞役。那個地方無人管,等于把我爹遣返回家了。我爹當即叩頭謝恩。因思念妻兒心切,他行李卷沒顧上拿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松了口氣,問道:“一家人總算團聚了,把你們娘兒倆高興壞了吧?”狗兒爺說:“可不嘛。那時候我都長成大小伙子了,我娘還在張家扛活,我在自家土地上種田,其實是張家的佃戶。我爹見沒了土地,又不想給張家扛活,就想重新開荒種地。他跟我娘說,想找村里當年組織械斗的族長孫三一塊兒干。我娘說孫三老漢已經過世了。我爹心里頭挺失落的,到麥河灘轉了轉,發現河灘荒地已經沒有了,開荒種地的念頭就此徹底打消了。沒辦法,我爹只好跟我一塊給張家扛活,成了張家的佃戶。我爹回來了,我娘就不給張家當老媽子了,在家照顧我們爺兒倆。可租種別人家的地跟種自己的地那感覺就是不一樣,我爹老想著從地主手里奪回自己開荒的土地。幾次找碴兒跟張家斗爭,都因為張蘭池財大氣粗,官府有人,沒能斗過他,心里窩囊得滿嘴長了大燎泡。我娘勸他:認命了吧,咱們斗不過東家。我爹一拳頭擂掉了桌子角,說我就是不服氣,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我靜靜地聽著,曹老大的故事真是吸引我。狗兒爺說:“一個炎熱的上午,我爹聽說樂亭縣城來了個戲班子,主唱樂亭大鼓,就對正好來地里的張蘭池說,天這么熱,大伙兒都挺辛苦的,東家是不是出幾個錢叫佃戶們都聽上幾段啊?張蘭池笑了,當場答應了。戲班子從樂亭縣城沿麥河而來,張蘭池讓我們爺兒倆去城里接。我們趕著騾子車進了城,兩輛車,十頭大騾子,拉上戲箱和演員走到縣城街口,趕上大集,攤點密布,拉戲箱的騾群無法通過。我爹一見,想到報復張蘭池的機會來了,就故意猛地連甩三鞭子,驚了其中一頭騾子,它這一瘋跑帶動那九頭騾子一起在街里頭奔跑,街上頓時大亂起來,趕集人急忙躲閃,有些貨攤被騾子踩翻了,踐踏得一塌糊涂。警察來了,把我們爺兒倆扣在城里,讓張蘭池用錢贖人。張家氣壞了,掏了一筆錢贖出我們爺兒倆。回到村里,他就罵我們都是豬腦子,讓人收了我家的兩間房子作為懲罰。我爹急眼了,抄起斧子要跟張蘭池拼命,我娘摟抱住他的后腰不撒手。后來,又是你的太爺說服了我爹。第二天,來了一幫窮哥們兒幫我家蓋起了兩間土坯房。”我說:“看來我們兩家從那時候就有緣啊!”狗兒爺笑了笑說:“是啊,我爹老夸你爺人好,識文抓字,能說會道!稱你爺是白先生!”我說:“是啊。我爺是私塾先生,連張蘭池都敬三分呢!聽我爹說,他還能編樂亭大鼓呢!不說他了,還說你爹的故事!”狗兒爺說:“麥子大部分交了租子。我家沒剩幾顆糧食,眼瞅著就要斷頓了。有人給我爹出了個主意,去偷東家的麥子。我爹當場罵了那個人,說你把我當啥人了?賊啊?我就是餓死也不能當賊啊!不是面子,是尊嚴!沒了尊嚴,就是有多少土地有啥用?我們一家就過著半年瓜菜半年糧的半囫圇日子。到了春天青黃不接時,我們一家餓得渾身浮腫,夜里頭餓得根本睡不著覺。有天夜里,我娘出去幫別人紡線,我們爺兒倆在家,忽聽外面有人敲窗戶,我爹問誰呀?外邊答,過路的,老鄉,討口水喝行不?我爹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悄悄抄起門后頭的一根棍子以防萬一。然后我爹說,進來吧。進來兩個青年漢子,一個高一個矮,身材都很瘦,長得挺和善的。后來才知道,個子高的是你二舅張建群。他二人一人喝下一大瓢涼水,抹抹嘴巴,對我們說了聲謝謝,遞給我兩個玉米餅子就匆匆離去了。”
我驚喜地說道:“我娘說過,這個高個子就是我二舅張建群,我二舅是共產黨,他咋不講講革命道理呢?扔個餅子就走啦?”狗兒爺說:“后來我知道,你二舅跟那個矮個人是河西一帶派過來的共產黨干部。半個月后你二舅自個兒又來了。我爹我娘都下地了,我那幾天跑肚拉稀自個兒在家。一進家門兒,我就認出他來了,主動給他舀水喝。這回他說話了,放下水瓢,對我說,生病了吃藥了嗎?我搖頭說,沒錢抓藥。他拍著我的肩膀親切地問我,你知道你家跟鄉親們為啥都這么窮嗎?我說,命不好唄。他搖搖頭說,不是你命不好,是地主惡霸欺壓你們,剝削你們。我說,咱種人家的地就該繳租子嘛。他問,那么多地原來是誰家的啊?都是他家的嗎?他這么一說,我還真犯嘀咕了,對呀,甭說別的地,就我爹開墾出來的兩塊地不都叫張蘭池霸占去了嗎?臨走前,你二舅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兄弟,天快要亮了,窮苦人就要翻身過上好日子啦!我沒聽明白他說的啥意思,我爹娘回家后,我跟他們說了。我爹聽明白了,咬牙切齒地罵道,張蘭池,你的末日到啦,看爺爺咋收拾你!后來我知道了,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后在全國開展的土地改革。”
“你二舅領導的縣委,干起事情來那真叫利索。他們利用農閑期間舉辦了農民積極分子培訓班,我和爹都去了,人家講土改政策,講階級路線,講究竟誰養活了誰的道理。過去,我們就知道傻種地,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些。這一筆大賬算出后,窮鄉親各自算了自己家的一筆賬。咱們村兒的劉三十,就是劉鳳桐的老太爺,他通過算賬勾起他的深仇大恨,在小組討論會上,邊訴邊哭,引人淚下。他老念叨這幾樣名詞,吐苦水、挖窮根、算剝削賬,激發了我們的階級覺悟。訴苦由小組到聯組,最后發展成設‘靈堂’‘讀祭文’的形式,為屈死的階級同胞開追悼會,訓練班辦得有聲有色。我們先進行查黑田黑地,后進行征收土地。征收以后再制定分配方案,采用抽補調整的辦法,在原耕地基礎不動的條件下,抽肥補瘦,抽近補遠,抽多補少,合理搭配,插花田就近調整,房屋、家具、農具、牲口、零星樹木統一分配。這些工作蠻繁瑣的,但是,我們心里高興啊!土改了,共產黨要給窮人分田了,鄉親們可高興了,打心眼兒里感激共產黨。縣委號召翻身窮苦人組織起來保衛土改果實,老百姓一致響應。我表現積極,當上了民兵隊長,整天背著一桿槍,帶著一幫青年人巡邏在村里村外,我老婆就在那個時候愛上我,跟定我的。我答應她了,喝三年稀粥,買一頭黃牛,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日子。哎,想起這些過去的事,我這心里頭哦……”
狗兒爺講的這段往事叫我唏噓不止。土地,這土地,啥時候想起來心里都沉甸甸的。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狗兒爺說:“咋的,又遇著啥心窄的事了?你們陽間的人哪,咳……哎,虎子呢?它還好吧?”狗兒爺對虎子感情可深厚了。說到虎子,狗兒爺更來了興致:“那年我十三歲,一個有風的早晨,我看見我家房頂立著兩只鷹,一只白鷹,一只灰鷹。娘看了,說這是蒼鷹!蒼鷹落在屋頂上,說家里會有喜事。那只灰鷹就是今天跟隨你的虎子。你算算,虎子已經是一只百年老鷹了。當時我爹常常不回家,住在麥河灘的泥鋪子里。泥鋪子是一色焦黃的葦席蓋頂,頂上立著一白一灰兩只雛鷹。我爹一邊種地,一邊窩在泥鋪子里熬鷹。我記得他的胳膊上戴著一只皮套袖,如果沒這套袖,鷹一口就會把他胳膊啄個血窟窿。我爹想用鷹來逮魚,鷹就叫魚鷹。可是,虎子是蒼鷹,我爹誤把虎子當魚鷹了。我爹熬鷹的時候那個狠啊,沒有一絲的感情。他拿兩根紅布條子,分別將虎子和白鷹的脖子扎起來,不給鷹東西吃,等鷹餓得嗷嗷叫喚了,我爹就像變戲法似的,從床鋪底下端出一個盛滿鮮魚的盤子。鷹撲過去,吞了魚,喉嚨處就鼓出一個疙瘩結。鷹叼了魚吞不進肚里,又舍不得吐出,憋得咕咕叫著。我爹不看鷹,獨自卷上一通旱煙,有滋有味地‘吧嗒’著。沒一會兒,他慢慢走過來,攥著鷹的脖子拎起來,另一只手掌緊捏鷹的雙腿,鷹頭朝下,一抖,用巴掌狠拍鷹的后背,鷹嘴里的魚就吐出來了。就這樣反反復復地熬著,把我爹累得直喘,他笑著說,是兩塊兒逮魚的好料子!可是,日子不久,我爹在熬鷹的時候,對虎子和白鷹就不一樣啦!”我一陣迷惑:“為啥呀?”狗兒爺說:“聽我說啊,那一年,麥河刮了一場龍卷風。龍卷風到來之前并沒有一點兒先兆。后半夜龍卷風就兇猛地襲來了,還夾雜著大雨。快收麥子了,我爹住在泥鋪子里。我爹明白過來的時候,泥鋪子已經嘩啦一聲倒塌了,他被重重地壓在廢墟里,好在沒砸壞筋骨。虎子和白鷹抖落了一身泥土,鉆出廢墟,驚惶地鳴叫著。虎子不顧我爹一個飛到一棵大樹上避雨去了。”我插嘴說:“虎子咋這么不懂事啊?”狗兒爺說:“聽我往下說,白鷹沒走,它知道我爹還壓在廢墟里,圍著廢墟轉了好幾圈。狂風里,白鷹那個叫啊!我爹壓在里面,喉嚨口塞著一塊兒泥團子,喊不出話來,只能用身子拱。白鷹終于聽見我爹的動靜了,一個俯沖下來,立在破席片上,忽閃著濕漉漉的翅膀,刮著浮土。呼噠,呼噠,煙柱升起來,白鷹的羽毛糅合著灰塵飄起來了。天快亮了,這時,我爹漸漸看到了外面銅錢大的光亮,我爹憑著白鷹刮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河灘上打鼻子的鮮氣,我爹奇跡般地活過來了。虎子還在樹上傻呆著呢!白鷹把我和娘從村里引過來,我們七手八腳地把我爹救了出來。我爹將白鷹攬在懷里,哭著說,我的心肝寶貝哩!”我說:“白鷹多鬼?虎子不招人待見啦!”狗兒爺咳了一聲:“過了好半天,虎子見我爹活了,才慢慢飛回來。收了麥子,我爹再次板起臉來熬鷹。不知咋的,他對白鷹就下不去手了。白鷹救過他的命啊!他看見白鷹餓得不行了,心里就軟了,心疼地撫摩著白鷹,故意讓白鷹把喉嚨里的小魚咽進去。白鷹不再掙扎,叫聲也好聽。我爹拍著白鷹親昵地說,寶貝兒,委屈你啦!再看虎子,我爹立馬就黑了臉,對虎子就橫眉立目了。虎子也想吞吃一條小魚,被我爹看見了。我爹狠狠地抓起虎子,一只手順著虎子的脖子朝下擼,虎子哇的一聲慘叫,像吐出五臟六腑似的,小魚從虎子嘴里吐了出來,連同喉管里的黏液也一股腦兒流出來。我嚇得吐舌頭,可白鷹卻幸災樂禍地看著虎子。”
“虎子可慘了,不過,說不定因禍得福呢!”我插話說。
狗兒爺說:“虎子不愿當魚鷹,可它沒辦法啊!半年過去了,鷹熬成了。熬鷹千日,用鷹一時啊!一天,我和爹神神氣氣地劃著一條舊船進了麥河。到了麥河口,白鷹孤傲地跳到最高的木撐上,虎子有些懊惱,也跟著跳上去,卻被白鷹擠了下來。白鷹還用嘴巴啄虎子的腦袋,虎子一反抗,竟然被我爹打了一下。可是到了真正逮魚的時刻,白鷹蔫兒了,虎子卻行了,不斷逮上魚來。后來,我爹嘴里開始夸獎虎子。一次,他看見虎子眼睛毒綠的,它按照我爹的呼哨,勇敢地扎進水里,很快就叼上魚來,喜得我爹扭歪了臉。可白鷹卻很難逮上魚來,只是圍繞我爹撲臉地抓撓,我爹很生氣地揮手將白鷹掃到一邊去。虎子也開始嘲弄起白鷹,你沒本事了吧?我爹慢慢地對白鷹淡了,有點嫌棄了。虎子在我爹面前得寵啦!”我輕輕一笑,讓我想起做人。人的得意和失寵不也是如此嗎?狗兒爺說:“沒多久,白鷹受不住了,在我爹打罵它的時候,獨自飛離了泥鋪子。白鷹要自己找生路了。我爹驚訝了,很難過,白鷹畢竟救過他的命。他發動我和娘幫助他尋找白鷹。從黃昏到黑夜,我們到處尋找著白鷹,我爹招魂的口哨聲響遍了麥河灘。可是,依然沒有找到白鷹。我爹像丟了魂兒似的,逢人便說,看見白鷹了嗎?這個冤家,它不會打野食兒啊!一天黃昏,虎子出動了,幫助我爹找到了白鷹的尸體,白鷹餓死在黑石溝的一片葦帳子里,身上的羽毛幾乎禿光了,肚子里的東西被螞蟻們盜了。我爹捧起白鷹的骨架,非常傷心。此時,虎子正雄壯地飛在我們的頭頂。后來,我爹發現虎子的潛力還大著呢,虎子根本不逮魚了,它轉抓兔子,抓雞,抓老鼠。”我被狗兒爺的講述迷住了,虎子還有這般歷史啊?
“哎,瞎子,你咋不跟我說話了?我問你虎子還好吧,你可不興欺負它啊,聽見沒?”狗兒爺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到現實,告訴狗兒爺:“虎子如今是我的眼線,我能對它不好嗎?”狗兒爺說:“那我就放心了。”我使勁兒敲了一下狗兒爺的泥像:“老東西,接著往下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