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弦誦復驪歌:教會大學學人往事
- 岱峻
- 4338字
- 2020-08-19 15:15:47
石頭城勞燕分飛
1920年,卜凱接到金大農林科主任、康奈爾大學校友芮思婁(J. H. Reisner)邀請,離開宿州來到南京金陵大學。一年前,賽珍珠生下一個先天智障的女兒,因產期缺乏良好的護理,患下產后并發癥,從此絕育。丈夫的歸來,總算給這棟憂郁的小樓帶來幾絲光亮。
卜凱依然很忙。在金大理學院二樓東南角的兩間小屋,他開始籌建中國高校第一個農業經濟專業,自兼農經系主任,身邊只有助教華伯雄一人。卜凱開有農業經濟學、農村社會學、農場管理學與農村工程學等四門課。1922年,農經系學生崔毓俊協助系里工作,邊讀書邊幫助卜凱計算和校對農業調查表。在華伯雄那間擁塞的辦公室的地板上,堆滿了同學們陸續交來的英文表格。一些名詞,需要卜凱親自辨識,再由華伯雄譯成中文。隨著調查材料天天長高,他們已無法應付計算、整理和分析等海量的工作。系里增聘助理統計員林錫麟、徐才龍、楊樹凡等人。后來,卜凱又從康奈爾大學聘來華倫、路易斯、雷伯恩等六七位外籍教授;從英、美、澳、德等國聘來氣象、土壤、食物營養、統計、人口、農村合作、農村金融、土地利用、農業史等方面的專家。但他很快明白,“外來的和尚”與西方經典,未必完全適合這片土地。比如美國標準教材“農場管理學”只針對北美大地,所分析的理想規模的農家是300英畝(1821畝),中國的農戶通常只有十幾畝至多幾十畝地。教學須從實際出發,而“中國是一個沒有可靠典型統計數量的國家”,首先得摸清中國的家底。
卜凱培養的學生徐澄、孫文郁、喬啟明、崔毓俊等,相繼畢業留校,逐漸撐起農經系的梁柱。但面向整個中國,要收集整理各地的農業狀況統計數據,猶顯勢單力薄。卜凱讓每個人成為本領通天的孫行者,然后各自拔出身上的毫毛,吹氣變出無數個“者行孫”。卜凱在征得金大校長包文和教務長夏為思的同意后,從1922年夏天開始,對選修“農場管理學”的學生做出規定,要他們利用回鄉之機,調查100戶以上的農家經濟情況。當年就有陶延橋、畢汝藩、劉同欣等同學完成調查,收回問卷。
一次,一孫姓同學向卜凱報告,懷疑崔毓俊對家鄉河北鹽山縣所做的調查不實:年工資一項,農村長工16元,而金大農場工人卻是72元。卜凱遂請崔毓俊解釋。崔回答:北方農村長工的工資不能與南方農村長工工資相比,更不能比南方城市農業工人;所調查的那家農戶給長工的付酬包括現金和非現金兩部分,現金16元,全年管吃住,還提供草帽、毛巾、肥皂等用品。卜凱一時無話,到了1924年暑假,他叫崔毓俊再回鹽山,選擇遠離縣城的地方調查。他也專程前往,觀察崔毓俊如何向農民問問題,如何獲取信息,如何驗證信息的準確性等。最后,卜凱讓崔毓俊帶他去前次調查過的村莊。在大樹蔭下,卜凱與農民閑談,他把崔毓俊調查的統計資料一一講給農民聽。透過農民的反饋,他才釋然。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他想通過這一個案,驗證調查表格設計的科學性以及調查環節可能出現的問題,當然也在考察崔毓俊的學術品行。
謹小慎微,默默耕耘,積沙成塔。經過眾師生八年之久的努力,到1930年止,共完成7省17個地區2866戶農家調查。最后,卜凱在助手的幫助下,匯總資料,用英文撰寫成《中國農家經濟》一書。謝家聲、章之汶在該書序言中指出:“本書不特材料豐富,持論亦復公允,蓋一切論斷完全根據于調查所得之數字,故其準確程度,遠非一般僅能代表個人觀感之著作所能同日而語也。”英文版由太平洋學會撥經費付印出版。1933年,張履鸞譯成中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一部填補空白的經典著作。卜凱用數據述說,不同于歐美的莊園農場,中國的小農經濟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中國農業的問題,主要不在于農佃制度,而在于農業技術、田場管理的落后,可以通過管理的優化和技術的提高來解決。
卜凱更大的雄心是調查清楚中國的土地。1927年亞太地區非政府組織太平洋國際學會在檀香山開會,建議在環太平洋各國進行土地利用調查,中國是會員國。第二年冬,太平洋國際學會派員考察金大農經系后,正式委托后者主持一項“了解農村社會現實而為農業改進提供依據”的土地調查,每年提供1萬美元的經費。卜凱承接下這項他本想開展的工作,然后將全國劃成十幾個區,每區設一名調查主任,下聘調查員若干。他把弟子喬啟明、孫文郁、崔毓俊、應廉耕等“分封”各地,擔任調查部主任。

? 1928年,卜凱與賽珍珠及兩個孩子。崔肇春供圖
參與這項工作的伊尼德·桑德斯(Enid Saunders),后來在美國出版了一本《墻上的豁口——舊中國的回憶》(The Breach in the Wall: A Memoir of the Old China)的書,內中寫到調查的過程:
年輕的地區調查員和各地困惑而又聰明的農民之間的問答:“你有多少頭驢子?”“多少頭豬?”“多少只鴨子?”“多少個孩子?”“你冬天貓冬嗎?”“這個地區有多少土地用于墳墓?”等等。統計數據總是驚人地多變,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卻要有比平常更多的因素需要考慮。為什么一個理智的老農會回答一個素不相識的來自數千英里之外的洋學堂的自以為了不起的小伙子的詢問?這所大學真正存在么?調查者解釋說他們的回答將會被印在一部書里,這部書將會使得大家改善耕作,變得更富裕。農民想,“真的么?”“一個可能的故事。”很多農民懷疑這不過是個騙人的把戲,目的是為了從他們那里獲得更多的稅收。完完全全地承認收獲的數額是愚蠢的,不理智的,可笑的,可能也是不幸的。至于關鍵統計數據,孩子,自然只指男孩。大家都知道所有這些具體的問題,表面上與實質是有差距的。
但是調查者又不能空手而返。表格必須要填。一些農民事實上還是很配合的。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得到了大量的數據。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精巧的作物清單,給出作物的古代的有詩意的名稱,還有很多關于田地的充滿智慧的民俗。[6]
各地情況有殊,調查員經歷各異,但多受過兵匪,饑饉,染病等威脅。
那時的卜凱,除了遙控指揮,應付教務,還在準備美國康奈爾大學的博士論文。他們家在金大北園。賽珍珠回憶:“我住在南京的一所舊磚瓦房里,房子四周是我喜歡的大花園。在那里,我種樹栽花,我丈夫培植蔬菜。我們在花園里,夏天在這里進餐,朋友們帶著孩子同我們一起在這里游憩。”[7]他們抱養了一個與女兒年齡相差無多的女孩。
如果說結婚之初,賽珍珠與在淮北農村調查的卜凱是如影隨形,而此時已各自單飛。嚴謹有余、活潑不足的學者多少有些忽略妻子的感情需求。賽珍珠的好友瑪麗安說過,“農業研究就是卜凱的生命”。也因丈夫對歷史、文學與藝術心不在焉,賽珍珠頗為沮喪。她曾對一位閨密傾述,作品《北京來鴻》里曾寫到的那位中國友人與自己有“不尋常的關系”。后世研究者推測,賽珍珠鐘情的是“中國拜倫”詩人徐志摩。但似乎只有賽珍珠單方面的言說。有一點卻可以肯定,他們的婚姻出現危機,而卜凱還渾然不覺。
賽珍珠在金大外語系教英語與美國文學。“但無法在教學上投入太多精力——‘批改作業和考卷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學生也因她的教課方式向校方提意見。”據葉延燊回憶,“記得上英語課,是著名的賽珍珠老師給我們講課。她要求我們每星期看一本英文原著。有一次看《飄》,一星期讀完,我的眼睛都花了。真不容易啊。”顯然,賽珍珠的教學偏重文學且多發揮。這種啟發式教學法未必會受中國學生歡迎。有學生告到校長室。陳裕光校長委婉地向她轉告學生意見,生性高傲的賽珍珠認為傷了自尊竟揚長而去。校長嘆息道,“金大失去了一位朋友,殊屬可惜。我也深感不安,但又無可奈何。”
扔掉教鞭的賽珍珠轉而伏案,把旺盛的精力和壓抑的激情發泄在打字機上。早期從保姆那里聽來的故事,當年隨夫農村調查采集的素材,逐漸在腦海里發酵。1931年她創作出一部表現農村題材的小說《大地》(The Good Earth)。小說第一部描寫以王龍、阿蘭為代表的老一代農民靠天吃飯的傳統生活方式。王龍如同田野里的黃褐色泥土般淳樸厚重,他沿襲祖宗所過的那種生活,帶著虔誠的喜悅把一點一滴的精力傾注給土地。人勤地不懶,大地也以豐收回報誠實的農人……作品的主題恰恰扣合卜凱《中國農家經濟》的結論。陳裕光的兒子陳農文講:“父親替我兄弟二人取名為農文、農安,后來我發現P.Buck(賽珍珠)的書《大地》里主角王龍的兩個兒子的名字與我們相同。這是巧合,還是P.Buck從她的鄰居(我家)借來的?”[8]答案不言而喻。
小說《大地》以迥異于歐美的題材和風俗畫,影響西方閱讀界,1932年獲普利策獎。但在中國并不被看好,很多人認為《大地》丑化中國人,傷害民族感情,如江亢虎、巴金、錢鍾書等人都有批評。
1932年,這對夫婦回到美國。卜凱去康奈爾大學參加博士論文答辯,賽珍珠則是參加一系列公共集會、演說。出版商兼經紀人理查德·沃爾什(Richard Walsh)負責安排她的行程,如與社會名流聚會、同出版社和電臺簽約、出席講演等等。幾個月的寸步不離,兩個人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變化。賽珍珠也為沃爾什的出版公司帶來豐厚的利益。
異樣的感情波濤,正在顛覆卜凱與賽珍珠的家庭之舟。據崔毓俊回憶,基督教要求信徒“不抽煙、不飲酒、不賭博”;而賽珍珠抽煙,且不顧影響。獲獎后賽珍珠買了輛汽車,沃爾什來南京時三人乘車郊游。呆子卜凱教授在前座開車,沃爾什和賽珍珠在后排說笑。這位出版商還邀賽珍珠到各地旅游。跟隨一位會獻殷勤的男子玩賞異域風情,肯定比跟著學者丈夫在鄉下跑更有趣。1933年,他們自印度旅游3個月后,賽珍珠就提出與卜凱離婚,并不顧一切地跟隨沃爾什去紐約同居。1935年6月11日,賽珍珠拿到卜凱同意離婚的法律文書,一小時后宣布與沃爾什正式結婚。

? 卜凱編著的《中國土地利用》。岱峻攝
失伴的孤雁有些心灰意冷。陳裕光校長為挽留卜凱不遺余力。據陳農文回憶:
卜凱先生與父親是朋友,最近在耶魯檔案里找到不少父親關于卜凱所寫的信,其中一封是給紐約托事部的(1934年),內有“……有一件事請幫忙……金大需要卜凱這樣的人才……他單人薪水不夠維持家用……”云云(按當時規則,外籍教員薪資有兩種:單身或結婚,前者較少,而卜凱當時與賽珍珠已離婚)。父親費了不少時間與教會達成協議,卜凱得以留在金大安心工作,后來撰寫《中國土地利用》有重大貢獻。[9]
冰心在《平綏沿線旅行紀序》一文中寫到,1935年8月18日在包頭,“宴后在社中晤及金陵大學農學院美人卜凱先生(Mr.J.Lossing Buck,其夫人即《大地》三部曲的小說作者賽珍珠),相見甚歡,互詢近況。卜先生是到五原臨河一帶,調查土壤農產者,后聞亦因阻水未果。”那時卜凱已離婚,但仍被前妻的光環所籠罩。
“剪不斷理還亂”的還有賽珍珠,她雖與沃爾什再婚,卻沒能像通常的妻子一樣使用夫姓,而是一直沿用前夫卜凱(Buck)的姓氏,因普利策獎證書是發給Pearl Sydenstricker Buck(賽珍珠英文名)的,出版界不允許她放棄這巨大的商機,她也不會割舍巨大的名利和眾多粉絲。
其實,對這樁婚姻不必投注太多的悲情。他們自1917年結合到1935年分手,共同生活了18年,賽珍珠完成了獲普利策獎后又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大地》,卜凱為后來出版的巨著《中國農家經濟》《中國土地利用》奠定了基礎。倘若今生兩人未曾相遇,彼此的造化抑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