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弦誦復驪歌:教會大學學人往事
- 岱峻
- 2728字
- 2020-08-19 15:15:47
中國土地利用調查
1936年,卜凱的中國土地調查進入匯集整理的關鍵階段。前期的田野工作猶如披沙揀金殊為不易,此刻的熔煉提純更見功夫。九年多的土地調查數據如萬水歸流,匯集在金大陶園中心的一個階梯教室。室內一級一級的臺階上擺放著一張張桌子,每張桌上堆滿各種卷宗。一群穿旗袍的女生和戴眼鏡的小伙,認真地查詢表格,列出清單,一邊漢字,一邊英文。參與者還有老外,來自康奈爾大學和美國其他大學以及其他國家的年輕人,他們是合作社、市場營銷、農具、土壤等方面的專家。整個場景宛如一個復雜而有序的蜂房。那些運用抽樣方法,通過實地調查取得的數據和資料,經過計算匯總,材料整理,條分縷析,最后形成一部名為《中國土地利用》的書稿。那是計算機時代之前的一項偉績,凝聚著無數人數年的心血。卜凱在《中國土地利用》序言中指出,此項調查的三個目的:“第一,訓練學生諳習土地利用之調查方法;第二,匯集中國農業知識,俾為改良農業之借鑒,及決定全國農業政策之根據;第三,俾世界各國關懷中國福利之人士,得知中國土地利用、食糧及人口之概況。”
他將這套書按文字、地圖和資料分為三冊。在編排地圖分冊時,美國老師與學生發生分歧。照卜凱看來,調查區域十八個省,只需印出十八個省的調查地圖;中國弟子堅持認為應含全國所有的省區,包括被日本人占領的東北。最后卜凱理解了這種民族感情,完全按照弟子的意見處理。
1936年,《中國土地利用》英文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全國圖書審查委員會寫出評語,“極為贊許,特頒獎狀,以示鼓勵,而資宣揚”。此書獲得國府出版局授予的“1937年最佳出版卷著獎”。同年,日本出版了《中國土地利用》兩種日譯本。日本《巖波西洋人名辭典》稱,卜凱是中國農業精細調查領域公認的權威。1938年,《中國土地利用》又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雖飲譽中外,卻無中文本。金大遷徙成都后,經卜凱的弟子喬啟明、邵德馨、黃席群、孫文郁、楊銘崇等通力合作,將《中國土地利用》譯成中文,于1941年在成都成城出版社印刷出版。喬啟明在序中寫道:
我國農事衰微,技術幼稚,人謀不臧,地利不盡,由來久矣。近廿年來,一般有識之士,丁憂及此,殆莫不競言以倡導土地。土地利用為今后厚生富國之要圖。惟欲講求將來之土地利用,即須首應明白現在土地利用之為狀何若,究其得失,考其至此之原因,則大而整個國民經濟政策,小而局部農業改進,始可行而有據,切合時殷?!吨袊恋乩谩芬粫?,為就人地關系以剖析我國土地利用之空前巨著,其所貢獻于國內朝野者,自無待乎贅言。[10]
這部近700頁的中譯本,是在戰時狀態下用毛邊紙趕印出來的,字跡模糊,裝幀粗糙,但各大學和農業機構爭相購閱。當代學者、日本東京經濟學大學教授羅歡鎮說:“我們在估計民國時期的農業生產時,大量地使用了卜凱的數據。只要我們想了解民國經濟,卜凱的書是必需的參考?!敝泄苍闲焯亓⒁卜Q之為一部“難得的好書”。[11]中共筆桿子胡喬木也表現出對此書的極大興趣,認為卜凱“對中國農業經濟很有研究”。[12]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晚清史》和《劍橋中華民國史》的近現代農業和農村史部分,主要資料即來源于此。
人類的既有成就,無不受制時空條件,卜凱亦復如是。他所組織的多項農村調查,范圍缺了被日本人占領的東北,與遙不可及的雪域藏區;囿于經費與人力物力的限制,也不得不盡量選擇在交通便易的地區,如“華北地區的調查是在京漢鐵路、京奉鐵路和津浦鐵路沿線各縣及附近各縣進行的”[13];調查員主要來自家境較好的農村學生,讓他們回到本鄉本土入戶調查。這種取樣調查可能相對集中于較富裕的地區,從而削弱了廣泛的代表性。1945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梁方仲撰文評介《中國土地利用》一書,“應被視為現階段關于這一課題的最系統、最全面的論述?!钡珪杏小霸S多次要的地區被研究,而許多重要的地區卻被放棄了”。“對冬小麥——高粱區和長江稻麥區的研究比較深入,對雙季作物區和四川水稻區的研究則相對較為疏忽?!薄叭魏侮P于土地利用問題的討論都不能完全不考慮農具的使用。然而,該書卻完全沒有提及這一問題?!?/span>[14]
戰時播遷,卜凱隨金大到了成都,住在華西壩竹林院丁克生家。丁是加拿大籍傳教士、華西協合大學(簡稱華大)植物學家。他們走在一起,像琴鍵上的黑白鍵,一高一矮,相映成趣。金大農經系畢業生白永達回憶:
1941年春入學后,在學期末我同一位本系同班同學張莎到“學生公社”申請暑期工作。得到了在暑假中為華西大學農科主任丁克生先生調查成都四郊蘋果園業經營狀況的工作。丁克生先生請卜凱先生指導這項工作。當時,他已經與賽珍珠離婚幾年,單身住在丁家二樓上。丁家是一所帶院子的西式小樓。每逢我們去,丁太太就拉著長聲叫:“Lossing,小伙子們來了?!边@“Lossing”就是卜凱先生的小名(中間名)。
農經系以調查研究出名,卜凱先生設計的果園調查表不但扼要明細,而且要求的答案十分準確,不能有半點含糊。每次我們調查完一個蘋果園,回來交表時,他都逐項審查。如果還有不清楚的地方,必須重新去問明白,填寫好了才算數。這對我們這兩個本系的新生是個很好的鍛煉。當然也有時被查問得有點“不勝其煩”的感覺。加之烈日高照,在鄉間火烤似的小路奔走,很耗體力,希望他能高抬貴手。但他嚴格要求絕不茍且。
回憶起那兩個月:我忽然想到有些文人描述說賽珍珠的丈夫是個“無味的人”。賽珍珠是個文學家,遇見這樣一位對事“板上釘釘”的丈夫,有時可能會有點膩味的感覺。但作為一個經濟學家,對問題不弄個水落石出而馬虎了事也不行??!這可真可謂“全有理的誤會”。[15]

? 1941年10月11日,卜凱與張洛梅在成都結婚。崔肇春供圖
因“板上釘釘”而被誤會的卜凱,就在這年秋結束了七年多的鰥居生涯,與農經系一位嫻靜的職員,來自上海的張洛梅小姐喜結良緣。1944年,他們有了兒子,取名保羅(Paul)。
卜凱依然不會為平庸的幸福粘住翅膀。在戰時流亡的歲月里,他完成一系列論著,有對宏觀經濟開方的《通貨緊縮——最大的戰后問題》《增加農業生產的方法》等,更多的是農業經濟學論文,如《價格行為》《調查方法》《官方匯率和價格關系》《生產成本》《中國農場租佃》《中國的農具和農業機械》等,也寫過一些專項調查論文,如《中國四川省的農業調查》《四川農民的經濟地位》《四川大米的價格及其決定性因素》《中國四川省華陽縣的土地利用》等[16]。

? 1941年夏,金大農經系學生楊汝綸等在成都東郊進行農村調查。楊汝綸提供
中國是卜凱的寄養國,戰時中國與美國是一條戰壕的同盟國。卜凱還寫過一些支持中國正義抵抗,反對侵略戰爭的政論文章,如《是否存在日本在中國的擴張?》《中國殖民化的可能性》[17]等。那時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卜凱教授說得好:‘民主方式即為科學方式,科學理論不分國界,對任何人皆可適用?!?/span>[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