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公子”劉承幹
中國有悠久的藏書史,而歷來公私藏書樓的建造更令人矚目。作為藏書樓的最后標志是浙西湖州南潯鎮的嘉業堂。嘉業堂的主人是湖州富商劉氏家族,而具體建造者則是被魯迅稱為“傻公子”的劉承幹。魯迅稱之為“傻”,不是指其有某種生理缺陷,而是贊譽他實心實意任事,“傻”得可愛。因為建藏書樓這種耗財、費力、勞神而不能有立竿見影之效的傻事,絕非一般急功近利的“聰明人”肯于做的,而只有冒“傻氣”的劉承幹才甘于為此的。所以魯迅在《致楊霽云》中說:“有些書,則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所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魯迅對劉承幹“傻公子”的美譽,應說是一種對人物的確評。劉承幹得此佳譽,也算是對他一生所付出的一種最好、最恰當的回報。不過,有人對劉承幹一生致力于藏書事業曾做過如下的分析說:
劉承幹由于封建保守思想的根深蒂固,加之當時社會上一股尊孔復古逆流的推動,不惜巨金,于民國九年(1920)起,在其故居小蓮莊之旁,費時十三年(筆者按:此說誤,建樓過程應是四年),建造了浙西首屈一指的嘉業藏書樓。(《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6年第1期)
這一評論似欠公允,如說劉承幹眷戀遜清,是封建保守思想的根深蒂固所致,倒還可以。而用以分析其建藏書樓一事則未免失之于左,失之于缺乏具體分析。至于說建藏書樓是由于尊孔復古逆流的推動,又未免牽強于社會大環境。缺乏本證和旁證,是難以令人信服的誅心之論,“傻公子”地下有知,也要后悔當初為什么冒這股“傻氣”。我則認為,劉承幹之所以建這座藏書樓,與他對傳統文化的情有獨鐘、家庭的文化期望和本人對書的愛好性格有關。這里不能不敬佩魯迅在他的名文《病后雜談》中對劉承幹的評論。他一方面批評劉承幹的遺老思想和行為,同時又肯定劉承幹在刻書,尤其是刻禁書上的貢獻,說:“對于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這一評論應說是比較客觀公平的。
一、家世
劉承幹(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求恕居士,晚年自稱嘉業老人。原籍浙江上虞,清康熙間舉家遷居湖州南潯鎮。祖父劉鏞,少時家境貧寒,曾在綿綢店和絲行當學徒和伙計。經過幾年的歷練,劉鏞逐漸成為獨立經營的絲行主人。又適逢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湖絲出口劇增,不數年家業大興。同治初,已在當地稱巨富。并以其雄厚資金兼營鹽務、房地產業及金融業,都使得劉氏家資大幅度增長。光緒時,已是積資百萬以上的南潯首富。但是,劉鏞因為少年失學,吃過一些沒文化的苦,所以對文化的期望較高。他希望改換自家門庭,能由商而學而仕。于是努力培養四個兒子,走學而優則仕的道路。果然不負所望,長次二子早年都成為聞名于時的著名文人學者。長子劉安瀾是一位孜孜向學的讀書人。但是科場蹭蹬,遂致力于清代詩詞,輯《國朝詩萃》。未成夭折,不及而立之年。這項工作后來便落到嗣子劉承幹身上。次子劉安江,又名錦藻,而以錦藻名行世,字征如。他的學業和仕途都很順利。光緒十四年中舉,踏上了可以跨進仕途的正途。二十年(1894)成進士,二十七年因捐資助賑授候補四品京堂。同年,因進呈所撰《續皇朝文獻通考》,完成有清一代的文獻匯集工作,得賞內閣學士銜。應該是學、仕兩途都實現了其父的夙愿。他所撰的《續皇朝文獻通考》(商務十通本改作《續清朝文獻通考》)是一部匯集清乾隆五十一年至宣統三年共一百二十六年間,可供了解和研究清后期各種典章制度資料的重要參考用書。是一部繼《清朝文獻通考》之后與前九通合稱十通的政書。
劉錦藻的長子就是傻公子劉承幹,因為長房無嗣,劉承幹被過繼給伯父。所以當其祖父逝世后,他所得獨多,成為江浙馳名的巨富。他僅有秀才功名。靠捐資助賑獲取官銜,最高到四品京堂,被人尊稱為“京卿”。實際上,他與清朝的政治關系并不深,僅僅在清室覆亡前幾年得到過幾個虛銜而已。但在辛亥以后,他卻儼然以遺老自居,與遜清遺老們在上海組織“淞社”,定期集會。曾經以巨資供應蟄居故宮的溥儀,為光緒陵墓捐資植樹,響應張勛復辟,沿用宣統干支紀年,參加溥儀婚禮并捐資報效,上表祝賀溥儀就任偽滿皇帝,為溥儀祝壽,并祝愿其“二十年后必能恢張宏業”。民國時刻書對溥儀名字仍將“儀”字缺末筆作“”,以示避諱等行事,充分證明其頑固保守的政治態度。但是他在聚書、建樓、刻書、贈書等方面的作為對中華文化的繼承和傳播確有一定的貢獻,固不得因其過而沒其功。
二、聚書
“傻公子”劉承幹雖承受一些先人所遺的藏書,但他之成為近代大藏書家,還是靠他歷年經營采購而形成的。劉承幹在其所撰的《嘉業藏書樓記》一文中曾自述其聚書緣由說:
宣統庚戌,開南洋勸業會于金陵。瑰貨駢集,人爭趨之。余獨徒步狀元坊各書肆,遍覽群書,兼兩載歸。越日書賈攜書來售者踵至,自是即有志聚書。
庚戌是宣統二年(1910),劉承幹就從他三十歲這一年,開始專門致力于搜求圖籍。歷時二十年,幾乎把著名藏書家散出的書都廣加匯聚。他于上文中還很得意地說:
甬東盧氏之抱經樓、獨山莫氏之影山草堂、仁和朱氏之結一廬、豐順丁氏之持靜齋、太倉繆氏之東倉書庫,皆積累世之甄錄,為精英所鐘聚;以事變之日亟,人方馳騖于所謂新說者,而土苴舊學,慮倉卒不可保,為余之好之也,遂舉而委賈焉。而江陰繆藝風參議、諸暨孫問清太史,亦各以宋元精槧取值畀余。論者喜書之得所歸,余亦幸適會其時。如眾派之分流而總匯于茲樓,以償夙愿。
這只是舉其犖犖大者,實際涉及的藏書家尚不止于此。據嘉業堂研究專家李性忠統計,“嘉業堂宋槧元刻有藏印可考者三十九家,稿抄本來自一百一十余家公私藏書,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可見其搜求之廣。1911年,劉承幹舉家遷居上海。地處繁華,遠勝南潯之偏居一隅。又經辛亥變動,圖籍頗多流散,書商舊家紛來求購,使劉承幹得到購置精品的良機,藏書日增。其全盛時藏書達一萬三千部,十八萬余冊,五十七萬余卷。所藏善本珍籍多來自著名藏書家,頗為學人所艷羨。如宋刊本前四史被稱為鎮庫之寶。又如宋版《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是“世間只此一本”的海內孤本。并有名校勘家黃丕烈的四次手記,更增高其價值。其全部宋元等刻本簡目見李性忠的《嘉業藏書樓》(西安地圖出版社出版)。其所藏明刊本多為孤本及罕見本。所收明人別集六百余種。有《四庫全書》未收者,有入存目者,還有一些被列為清禁書者。這些別集和明代的其他著述,都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對明史有所補正處頗多。
劉承幹不惜巨資聚書,對收藏珍本善刻亦還是非常慎重,經常求教于沈曾植、繆荃孫、葉昌熾等鑒定專家。有些未曾梓行的稿本及他人收藏的抄校本也都在收藏之列,有些難以用金錢購到的要籍則斥金雇人抄寫。這部分收藏約有兩千種。曾任職于嘉業堂的周子美所編《嘉業堂鈔校本目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可資參考,雖數量不多但卻是精華所在。地方志也是嘉業堂藏書中很有特色的部分。據1951年其藏品交給浙江圖書館時,方志為一千一百二十三種。加上李性忠氏統計流失之方志二百九十三種,共有一千四百一十六種。朱士嘉在《中國地方志綜錄》曾指出:“嘉業堂的方志收藏在海內外公私收藏中居十一位,而在私藏者中僅略遜于天春園。”這些志書除宋抄《云間志》和元抄《齊乘》無疑是善本外,據有人研究有二十九部是“人間孤本”,有五十九部是“僅另有一個機構或個人收藏”(蘇精:《近代藏書三十家》,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其收藏價值之高,于此可見。
“傻公子”劉承幹開始聚書時是在上海,但因聚書日增,上海藏書處已難容納和發展,于是他決心在家鄉興建中國藏書樓史上最后一座極具規模的藏書樓。
三、建樓
“傻公子”劉承幹從宣統末年立志聚書以來,進展速度很快。歷時十年,已然與蔣氏傳書堂、張氏適園并成為滬上三大藏書家。藏書日增,藏書處所日仄。1920年,劉承幹終于決定在家鄉南潯鎮西南鷓鴣溪畔,毗鄰其家廟和小蓮莊,購地二十畝建藏書樓。1924年藏書樓的建成,更引發書賈們的求售欲望,紛紛投奔,大大地促進劉承幹的聚書活動,形成嘉業藏書樓的全盛時期。嘉業藏書樓的周邊環境十分優美。劉承幹在其所撰的《嘉業藏書樓記》中曾有生動的描述:
園之四周,環以溪水,平臨塊莽,直視無礙。門之左,即吾家之小蓮莊,而宗祠家塾悉在焉。比鄰適園,石銘觀察之別業也。春花秋月,梅雪荷風。景物所需,取供悉辦。靈矚瑩發,朝暮尤勝。人家歷歷,半住料陽。林影幢幢,如聳危塔。庭石孤嘯,擄聲一鳴。負手微吟,詩境亦古。千桑萬海之中,局地蹐天之境。比年以來,此為最適。
文中所言石銘觀察者,指適園主人張鈞衡。有些書刊對嘉業堂環境的描述都不如劉承幹所述的簡括得要。從他的記述看,這是一座園林式的藏書樓。全樓面積近兩千平方米,略呈長方形。有前后兩進的一層建筑。正面各七間共二十八間,兩廂各六間共二十四間,全樓總共五十二間。全樓呈回廊式廳堂建筑,中間有兩畝左右面積的方形天井。一便于讀者信步,二便于定期曝書。樓上辟有求恕齋、希古閣、黎光閣,樓下有詩萃室和宋史齋。分門別類,儲存圖籍。藏書樓正門門楣有1922年劉廷琛所書“嘉業藏書樓”,后進正廳懸有1914年以溥儀名義,由狀元陸潤庠所書“欽若嘉業”的九龍金匾。
“欽若嘉業”這塊無署名匾是1914年溥儀因劉承幹為光緒陵墓植樹而賞賜的。但當時溥儀已是下臺皇帝,難以署御筆、御寶之類的名義,而劉承幹的遺老思想頑固,仍奉為至寶。十年以后,樓成方懸于新樓正廳。因此在許多書刊上述及嘉業藏書樓命名時,都引此匾為據。只有深悉嘉業藏書樓掌故的李性忠氏認為:
在南潯嘉業藏書樓落成之前,劉承幹的藏書、刻書活動與嘉業堂之名,早已在學術文化界卓有聲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劉承幹在上海的藏書之所就叫嘉業堂。
其實,在建樓前,嘉業堂之名久已應用。如1913年開雕《嘉業堂叢書》,1917年開始編纂《嘉業堂藏書志》,是嘉業堂之名早在上海就已啟用,甚至賜匾之前即已使用嘉業之名。因此可以認為“欽若嘉業”是借嘉業已有之名,從書經中“欽若昊天”套用過來,對劉承幹的嘉業堂藏書之功表示敬佩。而劉承幹則視為“天恩”,所以在藏書樓建成后把存了十來年的這塊匾從上海搬來懸掛,以示所得恩寵。劉承幹自己也承認是:“茲樓之成,即以額榜,所以記天恩也。”正以證明樓名非得自賜匾,而是借賜匾為己增光耳!
嘉業堂的建筑十分考究。各室都高大敞亮,藏書多置后半室而前半采光好的地方則供讀書之用。廊廳的陳設,文化氛圍極強,置身其中頗有肅穆恬靜的感覺。樓下為青磚鋪地,磚下墊以專制瓦缽,瓦缽下再鋪以細沙,離地零點三米,使下有流通空隙以防潮。樓外有連通外河的湖水為防火水源。另以重金購置消防器械以預防火災。在樓東側以圍墻相隔建平房四進,約七百余平方米,供編校人員及刻工起居,并貯存版片,以防止干擾藏書樓主體,避免一些意外事故。樓外正門南面一片開闊園林。湖光水色,玲瓏剔透,花木叢雜,湖石壘疊。湖中及周邊,各具形態。湖中石島有明瑟亭,亭背一石,約高二米。石腹小孔,吹之作虎嘯聲。有阮元所題“嘯石”二字,益增情趣。湖邊另有漳紅、沅碧二亭,與明瑟各據形勢。點綴其間,不啻為倦讀者與游客增一休憩之所。
四、刻書
“傻公子”劉承幹在全力聚書的同時,還繼承歷代藏書家,特別是明清時期的藏書家那樣,積極從事刻書事業。他刻書的目的很明確,為的是搶救和保存遺產,傳布和普及文化。同時也還想以此解決遺老中一部分學者的生計。他視刻書比藏書更重要,因而采取一種非常審慎的態度,盡力講求質量。他邀集一大批學者型的遺老為其選書和審校應刻各書。他在《嘉業老人八十自述》中不無自豪地夸稱:
繆筱珊參議荃孫、葉菊裳侍講昌熾、王玫伯觀察舟瑤、陳詒重侍郎毅、孫益庵廣文德謙、楊文敬公鐘羲、況夔笙太守周頤、董綬經推丞康,均曾主余家。
這些人士都是遺老中對版本、目錄、校勘、考證諸學學有專長,極負時名的學者。對劉承幹刻書的質量有著重要的保證作用。
劉承幹的刻書事業,從1913年刊刻《嘉業堂叢書》所含葉天寥、查東山、查他山、顧亭林、厲鶚、李兆洛、張金吾等人年譜始,至1930年刻《嚴州金石錄》及《云溪友議》等止。他先后歷時十七年,刻印了《嘉業堂叢書》五十七種、《吳興叢書》六十五種、《求恕齋叢書》三十三種、《留余草堂叢書》十種、《嘉業堂金石叢書》五種。另有單考刻本十四種。經李性忠氏詳細核實,共有一百八十四種。所刻各書內容都頗有史料價值。升允為《求恕齋叢書》作序時,曾概括地陳述了四種叢書的主要內容說:
有曰《嘉業堂叢書》者,則聚蕭齊以后罕傳之撰述以津逮后學也;有曰《吳興叢書》者,則搜其鄉先輩之書以存鄉邦文獻也;有曰《留余草堂叢書》者,則擇先儒性理格言諸編,以扶翼世教也;而《求恕齋叢書》則撮錄近時人著述經學、國故、稗史、年譜、地理、文藝之屬之有俾世用者。
劉承幹刻書有四大特色:一是重刻本、孤本和稿本、抄本。因為這是海內外獨一無二的珍品,甚至有些已至零帙殘簡的地步,瀕臨毀滅消亡的邊緣,可因刊刻而獲新生,從而使有家藏稿本與善刻者無不希望能得到劉承幹之刊刻而主動提供底本。二是重被清朝列為禁書的明清之際人士著述。諸如清初亦儒亦僧的嶺南學者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和《安龍逸史》,南明弘光亡后隱居不出的李清所著《三垣筆記》,以及乾隆中期因文字獄被斬決的蔡顯所著《閑漁閑閑錄》等有極高史料價值的禁書,均收刻于《嘉業堂叢書》中。劉承幹一生以清遺民自居,思想上理應忠清,但他卻大量刻印與清為敵的明遺民著作,并在所撰序跋中也對明末遺老寄予同情。這種不易理解的矛盾心理只能解釋為劉承幹在易代之際并不在意于哪家姓氏、哪朝哪代,而是堅持守舊,不愿變革。所以既愿做清遺民,亦支持明遺民。因此,魯迅先生極為透徹地批評他是“為遺民而遺民”。三是重保存鄉邦文獻。浙江素有保存鄉邦文獻的傳統。歷來多有刊刻地方叢書的風氣。如《臺州叢書》、《金華叢書》、《武林掌故叢編》等。劉承幹在這種風氣影響之下,又具備刻書的經濟條件,于是從1913年刊刻《吳興備志》起,在《吳興叢書》總名義下,直到1929年,歷經十六年,共刻了有關吳興的人物、著述、地理各方面的著述達六十五種。有些書源的搜求還是相當艱難的。四是重工藝質量。他不僅注重內容質量也極為重視工藝精美。不但選用紅梨木為版料,而且選請全國第一流寫手和刻工。以致在劉承幹晚年總結一生事業的陳述中也說“一書之成,費或逾萬”,也可見這位“傻公子”在刻書事業上的巨額付出了!
“傻公子”劉承幹刻書并不為牟利,往往用于饋贈友好知己,如對葉昌熾是每書必贈。對未曾謀面但知道對方愛書也多相贈,如藏書家倫明與其雖不相識,也收到贈書“盈數百冊”。劉承幹因知胡適研究章學誠并為章撰年譜,于是以所刻《章氏遺書》相贈。胡氏自恨于撰譜前未獲此書,并復函商榷學問。后來胡氏還對劉氏所刻《天寥道人自撰年譜》寫書評,給予積極評價。其他還有許多人收到過劉承幹的贈書。這種贈書行為到20世紀30年代以后,劉氏家道漸衰,才轉為售書。
“傻公子”劉承幹在聚書、刻書兩大事業中,耗費了巨額家資。據當年藏書樓工作人員回憶,劉承幹曾面告他總投資額數說:建樓十二萬、購書三十多萬、刻書二十多萬、請人編校抄和鑒定等費十多萬,總計達八十余萬元。這在當時是一筆相當大的數額,幾乎是一位百萬富豪的財產額。如果沒有癡迷于保存文化、流傳文化的“傻勁”,能有誰肯如此不顧一切地坐耗家資呢?如果沒有劉承幹這樣一位“傻公子”干這么多“傻事”,中國歷史悠久的藏書樓事業又怎能畫上一個如此光彩的句號呢?劉承幹在中國藏書刻書事業上的功績是不容泯滅的!
五、結局
20世紀30年代以后,嘉業堂由于前此用費過大,家道漸形中落,生活日絀,贈書已難繼續而有售書之舉。淞滬戰起,南潯也受到戰火殃及。藏書在搬遷過程中大量散出。部分精品如宋四史、抄本《明實錄》、殘本《永樂大典》等被迫易主。滬寓也開始向熟人售書。1934年魯迅曾據嘉業堂刊印書目到滬寓兩次登門買書,可能沒有通報姓名而遭到拒絕。不過最后魯迅還是通過熟人買到二十一種,其中一次就買了十八種。可見尚非公開出售。新中國成立后有人曾以此事問及劉承幹的嫡長子劉忻萬時,答稱:“迅翁太認真,以其大名,只要一封短簡,先父必送無疑,親自登門求購,反而遭白眼,這也是一種‘閻王好見,小鬼難當’,無可奈何之事也。”(《學林漫錄》第八集)也許魯迅只是喜愛嘉業堂刻印的書,而與劉承幹的思想有較大的差異,不愿給這份人情,而寧可是一種買賣關系。不過,這只是我的一種臆測而已。
抗日戰爭爆發后,南潯自難幸免。嘉業藏書樓連連戰禍,圖籍流散,厄運難免。雖遭一定的艱難歷程,但因意外的客觀機遇,而得到某些保全條件。劉承幹在晚年所撰的《八十自述》中曾回憶說:
丙子(1936)夏五月,余作大連之行,寓王君九學部家,遇日本人松奇鶴雄(字柔甫),為王壬秋太史門生,詩文兼擅,彼此曾往還酬酢。其明年丁丑(1937),戰釁突起。彼邦派遣軍司令松井,為松奇之戚。松奇函松井,謂有湖州友人劉某藏書樓,需加保護。松井以此達杭嘉湖司令牧次郎,能如其言,絕不損礙,且入樓見御賜匾額及先人遺像,均行禮致敬。
同時日軍還相應貼出有保護性質的布告。就因有了這些空檔,藏書樓人員才能借機從樓中秘密把藏書陸續搶運出來,從1937年至1942年間共運滬藏書有四千零二十八部六萬兩千零八十一冊。抗戰期間,劉承幹以不善經營、家道日艱為由,遂萌大批售書之念。是時美、日、偽滿、漢奸政府以及書商等,紛來爭購。愛國人士鄭振鐸、張元濟諸君子,亦力勸設法保存于國內。劉承幹深明大義,終于由鄭振鐸氏為其周章。歷時一年,大多數精品分別落戶于國內各圖書館。現各類圖書館均有收藏,避免了如皕宋樓藏書之為日人捆載而去之厄運。零星單種也有由私人購藏者。
新中國成立后,嘉業堂余存藏書經接管整理后尚有一萬兩千四百二十一部十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八冊,較之全盛時之十八萬冊散失三分之一強,書版尚存一百八十四部三千五百五十五片。劉承幹則早于新中國成立之初——1951年11月19日即致函浙江圖書館,表示“愿將書樓與四周空地并藏書書版連同各項設備等悉以捐獻貴館永久保存為發展新中國社會文化事業之需要”,足以見劉承幹化私為公之深意。浙江圖書館于接受捐贈后,即成立嘉業堂管理組,精心管理。其間僅因劉承幹請求發還供個人參讀之重復本和自印各書、石印鉛印說部、碑帖字畫等,未獲準行。往復磋商,一時難得共識。歷經波折,一直遷延到1963年劉承幹以八十二歲高年逝世于滬寓,捐贈手續憾未完成。直至1981年,始由其家人完成捐獻手續。揆諸劉承幹所請,尚非過分。而當時其日常生計確已顯見支絀,少允其請,亦不為過。可惜或因過“左”思想行為所影響,以致未能處理妥善,致使亡者負憾而去。
我曾于1997年、2001年兩度造訪嘉業藏書樓,頗多改善。目睹今日之嘉業堂,已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并正式成為浙江圖書館分館。入舊藏十一萬余冊,將傳之久遠。書樓園林,亦經政府撥付專款,重加修葺,成世人觀覽之一大景觀。“得者寶之”為私藏最佳歸宿。于此信然!游人過此,莫不盛道“傻公子”之良善用心。而恍惚間似見“傻公子”捻須微笑于山水亭石之間。是“傻公子”當不以其“傻”之為“傻”,而終得世人之鑒察焉!
【附注】本文主要參考李性忠著《嘉業藏書樓》、任繼愈主編《中國藏書樓》、傅璇琮主編《中國藏書通史》等書以及一些有關論文而編寫,引用時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