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日域中,誰家天下(2)
-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 王覺仁
- 5408字
- 2015-10-16 12:08:42
面對金陵王氣、定霸之基的誘惑,李敬業怦然心動,旋即采納薛仲璋之策,決定渡江南下。
這是李敬業一生中最重大的,也是最失敗的一次抉擇。
魏思溫極力反對,說這是大事未舉就先躲到巢穴里,會讓天下志士灰心喪氣。可李敬業充耳不聞,命左長史唐之奇留守揚州,然后親率大軍南渡長江,攻打潤州。魏思溫無奈地對右長史杜求仁說:“兵勢合則強,分則弱,敬業不并力渡淮,收山東(崤山以東)之眾以取洛陽,敗在眼中矣!”(《資治通鑒》卷二○三)
后來的事實證明,魏思溫的擔憂是對的。李敬業起兵,最大的本錢既不是他將門之后的招牌,也不是那個假冒的章懷太子李賢,更不是他倉猝集結的十萬烏合之眾,而是“志在勤王,匡扶李唐”的政治口號。因為天下人對武后擅權專制的不滿由來已久,如果充分利用這一點,必可收攬人心,號令天下。只可惜李敬業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鼠目寸光的武夫,他拒絕北上,掉頭南下的行為,一下子就暴露了割地稱王的野心和意圖,也徹底暴露了他假勤王、真叛逆的嘴臉,所以天下人必然會對他極度失望,因而也就注定了他的敗亡。
光宅元年十月中旬,李敬業攻陷潤州,生擒他的叔父、潤州刺史李思文。李敬業對他說:“叔父是武氏的狐朋狗黨,應該改姓‘武’!”
就在李敬業給他叔父改姓的五天之后,他自己的姓也被朝廷改了。武后剝奪了他的世襲爵位和皇姓,恢復徐姓;同時刨開了他祖父李勣的墳墓,并且剖棺暴尸??蓱z李勣一世英名,死后卻被他的孫子玷污和連累,連靈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負恥辱,不得安寧!
十月下旬,李孝逸大軍逼近潤州,徐敬業兵分三路迎戰,自己親率一路進駐高郵,派胞弟徐敬猷進至淮陰,再派將領韋超、尉遲昭進駐都梁山(今江蘇盱眙縣南)。
李孝逸進抵淮河北岸后,前鋒雷仁智與徐敬業遭遇,首戰失利,李孝逸膽怯,于是逗留不進。關鍵時刻,武后特意安排的監軍魏元忠開始發揮作用了。他馬上去找李孝逸談心,話頭話尾一直在暗示李孝逸:徐敬業打的是匡扶唐室的旗號,而您又是宗室親王,若您一直畏縮不前,難免讓人懷疑與徐敬業暗中勾結,萬一太后怪罪下來,到時您一定罪責難逃!
李孝逸嚇得冷汗直冒,只好下令軍隊出擊。
朝廷軍的戰斗力本來就在叛軍之上,一旦主帥下定進攻的決心,自然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十月下旬,副總管馬敬臣在都梁山擊敗并斬殺了尉遲昭。十一月初,李孝逸大軍又先后擊敗叛軍將領韋超和徐敬猷。至此,徐敬業的左膀右臂被全部砍斷。朝廷軍乘勝而進,于十一月中旬在下阿溪與徐敬業主力展開了決戰。
下阿溪一戰,朝廷軍一開始頻頻受挫。先是前鋒蘇孝祥率五千人趁夜搶渡溪流,遭遇叛軍頑強阻擊,蘇孝祥戰死,官兵多半落水溺斃;繼而李孝逸主力又多次發動進攻,均被叛軍一一擊退。生性怯懦的李孝逸再次萌生退意,被魏元忠阻止。魏元忠仔細觀察了戰場上的風向之后,力勸李孝逸采用火攻之策。
李孝逸本人雖然怯懦無能,但卻善于聽取正確意見。冬天里漫山遍野的枯草成全了官軍的火攻戰術,只見數千艘燃燒著熊熊烈焰的草船順著呼嘯的北風迅速撲向駐守南岸的叛軍?;鸫采夏习吨螅齑蠡痖_始在叛軍營帳瘋狂蔓延,頃刻間吞噬了徐敬業麾下的七千部眾,也一舉燒毀了徐敬業的所有夢想。
徐敬業在慘遭重創之后落荒而逃,跟隨他逃亡的只有徐敬猷、駱賓王以及少數殘部。大多數部眾就算沒被燒死,也都成了官軍的刀下之鬼,或者沉入下阿溪喂魚去了。徐敬業倉惶敗退揚州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擱,又匆忙帶上家眷逃奔潤州。
光宅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徐敬業一行逃至海陵(今江蘇泰州市),準備從這里渡海流亡高麗。無奈老天爺總是和他作對,這一天又刮起猛烈的東北風,使他的船只根本無法張帆出海。徐敬業望著濁浪翻涌的海面,一種冰冷的絕望瞬間彌漫他的全身。那天夜里,一個叫王那相的部將趁徐敬業熟睡之際,偷偷潛入他的帳中,輕而易舉地割下了他的首級,隨后又砍殺了徐敬猷和駱賓王,帶著三人的首級投降了官軍。數日后,叛軍余黨唐之奇、魏思溫等人也相繼被捕,被官兵砍下首級,傳送神都。
至此,徐敬業叛亂宣告平定。
擁兵十萬的徐敬業從起兵到被殺,歷時僅兩個多月。其敗亡之速,其下場之不堪,讓許多大唐臣民在日后追憶的時候仍然欷歔不已。
徐敬業等人沾滿血污的首級傳送洛陽后,被高高懸掛在端門前的旗桿上示眾。那天,盛裝華服的武后站在則天門樓上遠遠地望著,感覺那幾顆骯臟的首級就像是爛在枝頭上無人采摘的野果,只等烏鴉和禿鷲前來啄食。武后那天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然而細心的朝臣卻分明看見她的嘴角蕩漾著一抹矜持的笑容。
那天有狀若血火的凄美晚霞在西天灼灼燃燒,像極了下阿溪岸邊百年一遇的熊熊烈焰。武后起駕回宮的時候,隨行的文武百官束手站立在甬道兩側,看見武后端坐在御輦上,從太初宮寬廣的殿庭中徐徐而過。在金黃色的余暉映照之下,武后那張方額廣頤的臉龐似乎罩上了一層綺麗的光暈。
百官們斂首低眉,莫敢仰視。
他們都說,當時的武后看上去就像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祇。
大清洗:裴炎之死
在徐敬業敗亡之前,帝國的一個重要人物已經先他而死。
這個人就是裴炎。
裴炎下獄后,武后親自點名,命左肅政大夫騫味道和侍御史魚承曄負責審查,目標很明確,就是要不擇手段坐實裴炎的謀反罪名。
審訊過程中,裴炎語氣強硬,毫不妥協。有人勸他適當讓步,或者態度謙遜一點,以求避死免禍,可裴炎卻搖頭苦笑,說:“宰相一旦下獄,豈有活命的可能?”
基本上可以說,此刻的裴炎已經無懼于死亡了。
從裴炎確鑿無疑地看見武后改朝換代的決心和野心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那就是——與武后公開決裂,然后坦然赴死。
不管他過去和武后有過多少默契于心的政治交易,也不管裴炎心里還藏有多少個人的政治目的和利益訴求,總之在這個最后的時刻,在這個涉及君臣綱常、社稷安危的原則性問題上,裴炎還是清醒的。作為一個從小就進入弘文館就學,熟讀圣賢經典的儒家士大夫,裴炎的立場和態度很明確——與其充當武后顛覆李唐的幫兇,變成一個人神共憤的亂臣賊子,或者在這個老婦人的石榴裙下搖尾乞憐,蠅營狗茍地活過下半輩子,那還不如引頸就戮,痛快一死,起碼也能保住一個李唐忠臣的名節,起碼還有臉面到地下去見高宗。
所以,裴炎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
除了不愿成為武后篡唐的工具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也迫使裴炎主動選擇死亡。那就是——他后悔當初幫了武后太多的忙!誰都不能否認,武后之所以能夠順利擺平幾個兒子,獲得臨朝稱制、母臨天下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要歸功于(或者歸咎于)裴炎的。因此,未來武后如果真的篡了李唐天下,無疑也有裴炎的一份功勞(或者一份罪孽)。想到這一點,裴炎就會有一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和自責。
因此,死亡對于此刻的裴炎來講,與其說是一種懲罰和災難,還不如說是一種救贖和解脫。
正當徐敬業兵變的烽火在揚州熊熊燃燒之時,神都洛陽的朝廷上也打響了一場沒有烽煙的戰爭。面對懸而未決的裴炎謀反案,文武百官們迅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主審官騫味道和鳳閣舍人(中書舍人)李景諶為首,堅稱裴炎必反;另一派以納言(侍中)劉景先和鳳閣侍郎(中書侍郎)胡元范為首,竭力為裴炎鳴冤叫屈。他們在朝堂上公然對武后說:“炎,社稷元臣,有功于國,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資治通鑒》卷二○三)
揚州叛亂未平,當朝首席宰相又涉嫌謀反,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此時的武后當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她只能強捺心頭的怒火,淡淡地說:“裴炎有種種謀反的跡象,只是諸卿不知道罷了?!?
可劉景先和胡元范根本不買武后的賬。他們異口同聲、斬釘截鐵地說:“如果裴炎謀反,那臣等也都是反賊了!”
裴炎的落難,無疑讓同僚劉景先和胡元范感到了唇亡齒寒的危險。他們意識到,裴炎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明天,所以此時此刻,他們必定要豁出身家性命力保裴炎。
因為只有保住裴炎,才能保住他們自己的明天。
武后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頓時讓劉景先和胡元范不寒而栗。
但武后最后還是以一種息事寧人的口吻說:“我知道裴炎謀反,也知道你們不反?!?
武后在最大程度上作出了讓步,但同時也是在暗示并警告劉、胡二人——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最好是認清形勢,和裴炎劃清界限,沒必要和他摻和在一起。
然而,令武后深感意外的是——她的克制和忍讓并沒有獲得宰相和大臣們的理解,她的暗示和警告更是被當成了耳旁風。在劉景先和胡元范的帶頭作用下,文武百官中的大多數居然都站到了裴炎一邊,力保裴炎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紛紛飛到她的面前。
武后憤怒了。
雖然她不希望因為裴炎一案而掀翻整個朝堂,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可以容忍滿朝文武伺機對她發難。
她絕不容忍!
因此,武后決定殺雞儆猴,對東都朝堂來一場大清洗。
但是在動手之前,為了避免局勢的全盤惡化,武后還是先跟一個老臣打了一聲招呼。
他就是文昌左相兼西京留守,時年八十三歲的劉仁軌。盡管他早就被武后以“外示尊崇,內奪其權”的方式晾在了一邊,可畢竟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在武后決定清洗東都朝堂之前,她還是希望穩住劉仁軌,以便穩住長安的局勢。
武后派出了一個叫姜嗣宗的使臣,前往長安通報裴炎一案的情況。此時的姜嗣宗絕對不會料到,就是這趟普普通通的差使,最后竟然讓他送掉了小命。
本來姜嗣宗是不會死的,問題在于這個人的話太多。當他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向劉仁軌介紹完裴炎的案情后,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我很早就察覺裴炎心懷異志了,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劉仁軌瞇著眼睛看著這個來自東都的太后心腹,突然覺得陣陣反胃。在他看來,裴炎這個人固然該死,幾年來帝國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政治變故,幾乎都是裴炎在背后搞的鬼,現在機關算盡,反遭太后兔死狗烹,可謂死有余辜!但是眼前的這個人顯然也不是什么好鳥,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一副齷齪的小人嘴臉,顯然也是武后門下的一條走狗。
既然你小子今天撞到了老夫手上,就別怪老夫心狠手辣!
心念電轉之間,劉仁軌已經有了主意。他一臉凝重地看著姜嗣宗,說:“哦?尊使早就察覺了?”
“那是當然!”姜嗣宗得意洋洋地說。
劉仁軌點點頭,忽然話題一轉:“仁軌有一道奏章,有勞尊使順道帶回。”
姜嗣宗滿口答應。
他并不知道,劉仁軌交給他的這道奏章就是他的死亡通知書。
姜嗣宗興沖沖地回東都復命時,武后展開劉仁軌的奏章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嗣宗知裴炎反,不言?!?
武后一聲令下,姜嗣宗被當廷逮捕,并立即綁赴都亭絞死。
很可能直到絞索套上脖子的那一刻,姜嗣宗依舊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隨后的日子,武后迅速果斷地展開了一場政治清洗。
帶頭力保裴炎,公然與武后面折廷爭的劉景先和胡元范率先下獄。文武百官一見勢頭不妙,趕緊夾起尾巴做人,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替裴炎說話。
光宅元年十月十八日,裴炎以謀反罪名被押赴洛陽城郊的都亭驛斬首,家產抄沒,親屬全部流放嶺南。出人意料的是,朝廷查抄裴炎的家產時,發現堂堂的首席宰相居然一貧如洗,家中儲存的糧食還不到一石!時人聞之,無不感嘆。
臨刑前,裴炎看著前來為他送行的兄弟們,滿面凄惶地說:“各位兄弟當官都是靠自己奮斗,我沒有盡絲毫力量。而今卻受我牽連流放邊地,實在令人悲傷!”
若僅從史書記載的上述二例來看,裴炎居官,足以當得上“清廉”二字。
行刑的這天濃云低垂,法場四周秋風嗚咽,無數的落葉在空中飄飛亂舞,輾轉無憑,一如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命運。
面容枯槁的裴炎拖著枷鎖腳鐐,一步一步走向法場中央的行刑臺。
此刻他的心中異常寧靜。
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解脫。
刀光閃過,一代權相人頭落地。曾經的輝煌隨風而逝,一世功過任人評說。
裴炎被斬后,侍中劉景先被貶為普州(今四川安岳縣)刺史,不久又貶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員外長史;中書侍郎胡元范被流放到瓊州(今海南定安縣),隨后死在貶所;另一個宰相郭待舉也被罷相,貶為太子左庶子。
在武后的清洗名單中,不僅有文臣,也有武將。
首當其沖的,就是時任左武衛大將軍的程務挺。
自從裴行儉死后,程務挺就成了帝國軍界最引人矚目的一顆新星。短短幾年來,在裴炎和武后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下,程務挺迅速升遷,從一個普通將領成長為單于道安撫大使兼左武衛大將軍。他手握重兵,在抗擊東突厥的戰爭中功勛卓著,儼然已是帝國軍界的擎天一柱。喝水不忘挖井人,程務挺對裴炎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懷感激,所以一得知裴炎入獄,馬上寫了一道密奏呈給武后,為裴炎求情。
這道密奏立刻引起了武后的高度警覺。
裴炎和程務挺,一個掌朝廷之重權,一個執軍界之牛耳,身份如此特殊的兩個人物一旦搞到一起,對任何統治者都會構成極大的威脅,武后當然不能對此漠然置之。而且據有關方面奏報,徐敬業叛軍中的兩個核心人物——唐之奇和杜求仁,又與程務挺關系密切。綜合這些因素,武后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倘若手握重兵的程務挺突然倒戈,與朝中的裴炎一黨內外串通,再與揚州的徐敬業南北呼應,那后果豈堪設想!
思慮及此,武后當即在心里給程務挺判了死刑。
就在處決裴炎的不久之后,武后隨即派遣左鷹揚將軍裴紹業,帶著她的敕令前往程務挺軍中,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其斬于軍中,并籍沒其家。程務挺一死,突厥人頓時歡天喜地,不但設宴慶賀,還給程務挺立了一座祠堂,每次出戰,必先在其靈位前焚香禱告。此舉常令后世的許多讀者百思不解,搞不懂突厥人為什么會把自己的對手和敵人奉若神明。其實這不難理解,草原民族歷來擁有濃厚的英雄崇拜情結,一個人只要被他們視為英雄,就有資格獲得他們的頂禮膜拜。至于說這個人生前屬于哪個陣營,那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差不多與程務挺被殺同時,帝國的另一個重要將領也隨之罹難。
他就是那個一直深受武后嫉恨,時任夏州(今陜西靖邊縣)都督的王方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