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深處的管理智慧3:領導修煉與文化素養
- 劉文瑞
- 2525字
- 2019-04-04 11:02:58
3.陶榖為何不得志:價值觀與能力沖突時的選擇
價值認同與能力才干相比,永遠要放在優先地位。惜才憐能而容忍價值沖突,等于給事業發展挖陷阱。
北宋初年有一位十分聰明的文人陶榖,博通經史,無書不讀,文彩過人,出口成章。從五代后晉開始,陶榖就在朝中掌管文字,歷仕后漢、后周,到宋代依然在翰林院當老資格學士。宋人稱其“自五代至國初,文翰為一時之冠”(魏泰:《東軒筆錄》卷一),然而在趙匡胤手里卻碰了釘子。
北宋建立,陶榖仗著自己對趙匡胤當上皇帝有功,希望能夠挪挪位子,當宰輔大臣。按說,陶榖想當宰輔,不算過分。論他的能力和資歷,都能排在趙匡胤的其他宰輔前面。后晉時,陶榖的文辭就是一流的,內外制命,歸他一手掌管,“言多委愜,為當時最”(《宋史·陶榖傳》)。尤其是陶榖隨機應變、察言觀色的本事,常人遠遠不及。在陳橋兵變時,趙匡胤黃袍加身,返回開封,在眾將簇擁下受禪。事出突然,周恭帝不知所措,禪讓儀式需要正式文告,然而當時并未事先準備,一幫武將吵吵著找人寫。就在這緊要關頭,陶榖不慌不忙從懷里拿出早就寫好的禪讓文告,得意地對趙匡胤說:“已成矣。”陶榖并未參與兵變密謀,只是通過自己的觀察,就事先起草好了后周的禪讓詔書。這股聰明機靈勁兒,令誰都得驚訝。正因為有這樣的功勞,所以,陶榖一心想上位也在情理之中。窺測風向,以超人的文書功力為趙匡胤登基做鋪墊,本來就是飛黃騰達的敲門磚。
但是,趙匡胤對陶榖的作為卻有另外的看法。鑒于陶榖的功勞,趙匡胤讓他繼續擔任翰林承旨,卻沒有提拔他的意向。陶榖坐不住了,就讓自己的關系戶在趙匡胤面前當說客,結果在趙匡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榖自以久次舊人,意希大用。建隆以后,為宰相者,往往不由文翰,而聞望皆出榖下。榖不能平,乃俾其黨與,因事薦引,以為久在詞禁,宣力實多,亦以微伺上旨。太祖笑曰:‘頗聞翰林草制,皆檢前人舊本,改換詞語,此乃俗所謂依樣畫葫蘆耳,何宣力之有?’”說客強調陶榖的文字貢獻,而皇帝卻認為那些文字不過是依樣畫葫蘆而已。這個話傳到陶榖耳中,對他的打擊委實不小,眼看升遷無望,心生怨言,就在墻上題打油詩一首:“官職須由生處有,才能不管用時無。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魏泰:《東軒筆錄》卷一)趙匡胤知道這首詩后,更生反感,徹底阻斷了陶榖的晉升之路。
趙匡胤不但看不起陶榖,還波及他的子弟。乾德三年,陶榖的兒子陶邴參加科舉,名列上第。趙匡胤毫不客氣地說:“榖不能訓子,安得登第?”并由此下詔在科舉中對高級官員子弟一律另行復試(《宋史·選舉一》)。他的另一個兒子陶晉阝,也因在品官子弟考試中作弊而受到處罰。陶榖不但升官夢徹底破滅,還連累了自己的后代。
趙匡胤為何不用陶榖?這是值得人力資源管理深究的一個問題。按理,陶榖對趙匡胤是有功的,從陶榖的角度考慮,我為你登上帝位費盡心機,在禪讓儀式最尷尬的時候給你救了場子,現在你皇帝坐穩當了就把我撂在一邊,也未免太薄情了吧!那首打油詩就是這種心境的表露。說不定,陶榖的打油詩就是為了讓趙匡胤看到。因為對陶榖來說,提拔無望,就要想盡辦法讓皇帝明白自己應該提拔,發牢騷和開玩笑,向來是借機表達一些不太方便明說意圖的方法。盡管這種方法成功的概率很低,但總比不表達要多一絲機會。即便皇帝看了反感,以趙匡胤的為人也不會為此懲處自己。所以,陶榖的打油詩,根據他的一貫行為,實際上也是充滿心計的。
對于趙匡胤來說,當陶榖在懷中掏出禪位詔書來時,相信他被“驚呆了”。一次絕密的政變,竟然被一個局外的文人猜中,而且還想到了政變發起人沒有想到的細節,事先安排了預案。這需要絞出多少腦汁啊!但是,這種“驚呆了”是雙面的。一個前朝的大臣,當政權易手之時,不是去想著怎樣輔佐幼主,而是提前窺測風向賣身投靠,這需要多么無恥的心態啊!所以,趙匡胤對陶榖的判斷,很有可能是認為陶榖的大腦溝回太多而全無心肝。如果趙匡胤是一個沒有底線的厚黑之徒,那么,他會對陶榖絕不信任但又委以重用。如果趙匡胤是一個講求報恩的厚道君子,那么,他會對陶榖予以優待但敬而遠之。僅僅從利害計算看,陶榖橫豎不會吃虧。這也正是陶榖出此奇策的心理邏輯。
然而,趙匡胤卻保留陶榖原位不動,且由此而看不上陶榖的為人,用“依樣畫葫蘆”來諷刺陶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五代之亂后北宋需要重建士風。戰亂期間,士人茍活于世,斯文掃地。趙匡胤建立北宋,是要新開一個時代。而陶榖則把陳橋兵變看作五代驕兵悍將的一次尋常易位。所以,他的政治投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聰明,卻也同時展示了自己的無恥和短視。陶榖沒想到趙匡胤把氣節看得那么重,所以碰壁在所難免。由于兩人的價值觀差別過于懸殊,陶榖的能力展示,只是給趙匡胤增加了鄙視他的砝碼。
那么,所謂氣節,在君臣關系上是不是絕對要求“從一而終”?也不盡然。陶榖的問題,在于前朝待他不薄。傳統儒家倡導的君臣關系,從來都是雙方面的,而且君居于主導位置。孟子所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可以說是儒家關于君臣關系的正解。陶榖過于聰明,卻只想到背叛前主為新主立功,卻沒想到這種立功會讓新主看不起他的人品,這也可能是利令智昏的一種表現吧。趙匡胤不提拔陶榖,說到底,是陶榖自找的。陶榖此前,有著不斷的背叛,俗語稱“吃誰的飯砸誰的鍋”,而且都能從中得利。沒想到,在趙匡胤這里砸后周的鍋,把自己的飯碗震裂了。
陶榖的教訓,不僅是文人無行的教訓,推而廣之,如果組織成員與領導人在價值觀上存在沖突,那么,才能再出色也不能使用。例如,柳永以文辭出眾而寫出“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宋仁宗就不客氣地在他科舉之榜上批了個“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柳三變詞》)。很多人為柳永惋惜,實際上是只看到柳永的才能被荒廢而沒有看到價值觀之沖突。況且,價值觀的差異,也會使能力和功績的評價隨之不同。陶榖認為自己的功勞不小,趙匡胤卻稱之為“依樣畫葫蘆”,兩人的分歧不在文字能力,而在能力排序。在宋仁宗眼里,柳永這樣的人當官會荒廢政務,而在為柳永打抱不平的人眼里,文辭第一理當得到重用。雙方都不否定柳永之能,但用與不用卻取決于能力以外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