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麗華坐在桌前,從衣袖里拿出一方玉佩。
她對李嫂說:“你還記得我上次帶你去的天井旁的那個樹林嗎?”
李嫂點頭,“記得。”
陰麗華說:“樹林里有排房子,你到了那里在門前敲三下,有人問‘哪路的’,你回答‘光武軍’,然后把那兩個侍衛帶來。”
李嫂不解,“陰娘娘,侍衛們不是隱居在搟面棒山上嗎?”
“大部分人馬在那里,這里有兩個待命送信的。否則,山莊有事,誰去跑十里山路給侍衛丞通風報信。”陰麗華說著,也不看李嫂,“快去快回。你再給我叫個使喚來。”
李嫂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來了一個使喚。
“你出去過嗎?”陰麗華頭也未抬,問道。
“出去過。”
“去哪兒?”
“山下的客棧。”
“做什么去的?”
“取鹽巴。”
陰麗華抬頭望著使喚。使喚馬上下跪道:“娘娘,小的是奉命去的,去的時候穿的是道姑的衣裳,沒有出紕漏。”
“起來吧,坐下聽我說話。”陰麗華轉過來和使喚一并坐在椅上。“出山莊門東去不遠住有一戶人家,是個老婦人,知道嗎?”
“回娘娘話,小的聽說過。今兒早上,那位老婦人還來過一次哩。”
“好,你馬上去一次老婦人家,讓她來一次……”說過后,陰麗華又改變了主意。“算了,還是不讓她來山莊的好。這樣,你帶我去她家一次。”
倆人,出山莊門,下石階,過河澗,攀上林坡路,急步而行。太陽已經落山,遠山殘陽如血,天邊上飄著霞霓,風來了,樹在晃動,周而復始的夜晚在山野的搖曳中開始降臨。使喚突然說道:“娘……不……家主,你看……你看。”
陰麗華順著使喚手指的方向,見老婦人向這邊跑來。陰麗華示意使喚不要說話,她故作鎮靜地問道:“老人家,你為何這般慌忙?”老婦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山莊的方向說:“……我到這家找一個姓劉的母親……”
“誰讓你找的?”
“一個……一個姓郭的……姓郭的閨女讓我找的。”
陰麗華馬上驚覺起來。“老人家,我是她妹妹。”
老婦人激動地拉住陰麗華的手,“你就是郭什么華?”
陰麗華點頭,“對。”
“郭閨女說了,如果見不到她娘,她就讓我找你……哎呀呀……孩子,可……可是不得了了……”老婦人跪地大哭。
陰麗華對使喚說:“你先回去。回去后不得亂說。李嫂回家后,讓她等我。”之后她拉起老婦人,“老人家,不瞞你說,家母有病,不能受驚嚇,還是借你家的地方說話方便。”老婦人止住哭,說道:“也好……也好……”站起來,領著陰麗華向她家走去。
午后,郭圣通躺在炕上與陰麗華說話,不一會兒,陰麗華打起了小鼾。她望著陰麗華靚麗的面孔想起了許多事情。記得第一次見陰麗華時,是在元氏的府第。陰麗華從南陽到來,著一身平常人家女孩兒的衣裳,不涂脂粉,沒有銀飾,打扮得極其樸實,可人兒是那樣的美貌、靈氣,一舉一動,一笑一顰,舉手投足間,讓人心動。仿佛她是琉璃兒做的,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生出一種愛惜之意,怕她有所磕碰,損傷了她的天生麗質。那一刻郭圣通的心是酸的,酸到她默默流淚。
郭圣通生在皇帝宗室的官宦之家,自幼見慣了妻妾成群的世風,劉秀有妻室她是知道的,她之所以嫁與劉秀除了政治的聯姻之外,她認為她有足夠的底氣與劉秀的原配比拼。一是她有美貌,她的美貌在北國之地屬于冰清玉潔的那種,曾有多少豪門之家的子弟向她求婚都被拒絕,在真定郡地,她有冷美人之稱,讓無數個豪門富族子弟望洋興嘆,愛恨交加。二是她有無人能及的家世,僅親王之族就無人能敵,她聽說劉秀的原配是一個富商之女,富商之家算什么呢,屬于九流之民,其家門之勢絲毫不能與她比肩。
可她見了陰麗華之后,支撐她的所有的力氣、力量、信心和傲慢,都坍塌了。陰麗華的美,絕對在她之上,能迷倒天下男人,這她自嘆不如。更難得的是,陰麗華的大氣、寬容、聰慧、質樸、隨和遠比美貌更讓人敬慕,相比之下,在有作為的男人眼中,顯赫的豪門又值幾何呢。郭圣通承認自己輸了,輸得一無所有,她后悔自己選錯了郎,嫁錯了劉秀。劉秀為要江山、帝業,才娶她郭圣通,劉秀要的美人是陰麗華而不是她郭圣通。我郭圣通是什么,是劉秀要過路時走的橋。郭圣通苦悶了好一陣子。
在后來的接觸中,郭圣通逐漸發現了陰麗華的好,并開始喜愛上這個妹妹。陰麗華平和、謙遜、事事禮讓,不與人爭寵,這讓郭圣通除了欣慰之外,還有幾分的敬重。她心煩的時候,她總會想到陰麗華,把她叫來向她倒倒苦水,訴訴冤屈,心里平和了許多。現在她看著熟睡中的陰麗華,和平安無事的兒子,心里一陣感激。可閉上眼,眼前晃動的是疆兒抽風時的情景,疆兒痛苦的慘狀,歷歷在目,把她重新帶回到一個可怕、無限擔心以及撕心裂肺的無奈的世界之中,她的心一陣抽搐,兩行熱淚噴涌而出。“不行……我兒子不能這樣……我要回家一趟……”說著她坐起來,猶豫片刻又躺下,之后又起身,最后決定還是要回娘家一趟,為疆兒找個奶娘來。她下炕后換上厚棉衣,拿了些金子,悄無聲息地溜出院門。走出院門,在微風中停下腳步,迎面走來一個使喚,她問:“附近有山戶嗎?”
使喚施禮,小聲說:“回娘娘話,前面不遠處有一個老婦人家。”
郭圣通來到老婦人家,求老婦人帶她去一趟房子縣。老婦人正在屋里做針線活兒,本來是不想出門的。老婦人見了郭圣通心內一驚,她從小學醫,懂得醫術善于觀人面相,看其氣色,見郭圣通面目清秀,言吐文雅,舉手投足間非同凡人,聯想到午前見到的那位劉姓女子,猜測她們來自一家,都是山中貴客,自然不敢怠慢,便有心幫她一下。老婦人聽說要給金子作賞,更知來人身份高貴,借故說道:“誰不喜歡金子呢。”她不但答應為郭圣通帶路,還專門用自家的兩頭驢子為坐騎。
倆人繞過一座山峰,在林路中慢行。郭圣通問道:“從這兒去房子縣城多遠?”
“百十里路。”老婦人馬上補充道:“郭家小姐,咱是說好的,我不送你去縣城,我只是把你送到前面山下房子縣的驛站。”
“是的是的,驛站叫什么?”郭圣通友好的說。
“叫趙屯驛,二十多里。兩個時辰方可到達。”
一路上還算順利,她們倆人翻山越嶺很快找到了那個叫趙屯驛的地方。到了驛站,郭圣通傻了眼,驛站內人去房空,各種物什撒了一地,狼藉一片。經過打探,老婦人告訴郭圣通。說是真定府兵變,準備反叛劉秀,各地的屯兵都向郡府集結。郭圣通坐在地上,沒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仔細回想,倒是覺察到了其中的蛛絲馬跡。一個是她舅舅真定郡守劉楊曾多次私下當著下屬的面說劉秀的壞話,并與其他郡進行勾結,叛劉秀之心非一日一時;另一個是劉秀以回京都雒陽為由,將家眷隱居山林,說明劉秀為了躲避劉楊加害他的家眷對其舅舅劉楊早有防備。
郭圣通拍著自己的腦袋,我怎么這么笨、這么傻、這么木頭呀,劉秀和舅舅劉楊都刀槍相見,成為仇人了,我還蒙在鼓里,為兩家的結緣慶幸呢。“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呀。我怎么這么命苦呢……”郭圣通憋得臉色通紅。老婦人關切地問:“郭家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病了,病得不輕!”郭圣通淌著眼淚,傷痛無比。她從衣袖里掏出一個金手鐲,“這個給你。”老婦人看得傻眼,不敢伸手,說道:“姑娘,這東西我要不得。一來我沒有幫你這么大的忙,無功不受祿,心里愧疚,承受不起,你真的要給我腳錢,二兩碎銀就行;二來這東西也不是我們布衣百姓用的,帶不出去不說,也容易惹出禍患。”
郭圣通瞪著淚眼,拿著金手鐲,“你跟我說,你喜不喜歡這東西?”
“這……喜歡……”
“你有孩子沒有?”
“有,有一個女兒。”
“這就行了。”郭圣通把手鐲套在老婦人的手腕上。“你喜歡,又有女兒,權當是我送與你女兒的。碎銀有,給你五兩,那是腳錢!”
老婦人張開大嘴,不知說些什么,最后嘟囔道:“這不行的,要出事的,要招災的……”
郭圣通不高興了,“招什么災。在我這兒沒有災,在你那兒就招災了……走……回去!”老婦人問:“你不去房子縣城了?”
郭圣通嘆氣道:“回不去了,路已經堵死。”老婦人伸長脖子,在官道上張望,不解地說:“這路是通的啊,又寬又直。”郭圣通苦笑,按住自己的胸口長嘆一聲:“堵了。咱們往回走吧老人家,這一趟我來得值。”說著騎上毛驢,原路回走。
穿山越林,都是舊路,感覺上比來的時候路近也快。郭圣通在驢子上,一言不發,此時此刻,沒有了幻想,沒有了期盼,沒有了徘徊,沒有了多愁善感,所有的夢在她剛才坐地流淚的時候,都破滅了、粉碎了,因此現在她異常清醒。
她們郭家與舅舅劉楊的關系,外人看來充滿親情,為世人稱道,否則劉楊不會把自己的親外甥女許配給劉秀。其實,這是舅舅劉楊導演的一場戲,郭圣通是他的一個政治砝碼。母親與舅舅,雖然都是真定恭親王的嫡親,但倆人的關系并不是外人眼中的那種親情,相反充斥著敵意和怨恨,母親嫁到郭家,棄劉姓改郭姓名主,就有與舅舅劉楊分道揚鑣的意思。對于劉楊的人品,母親郭主是看不上的,專橫跋扈不說,還多欺詐之事。郭圣通與劉秀締結姻緣之時,母親郭主就曾預見,舅舅劉楊遲早要背叛劉秀。然而郭圣通不曾想到這種政治的災難會來得這般快。
該發生的終究要發生。有了這樣的割舍,郭圣通自然去了一層牽掛。她不戀舊,不想抱怨,她開始尋找自己的世界,由此開始揚帆征程經風雨見世面,走自己的路,把握自己的人生。郭圣通就是這樣的、開通的、自我的、主見不隨流的女人,她就是她,她一生癡愛,為劉秀生了五個皇子,她一生磊落,一生坦白,一生特立獨行,這也為她后來被劉秀廢后埋下了伏筆。“老人家,為何不說話了?”郭圣通心情好了許多。
“郭家小姐,不是老婦不想說話,而是不敢說話。”老婦人直率而言。
“但說無妨。”
“剛才你滿臉愁容,老婦嚇著了。”
“我這般丑陋么?”
“說實話?”
“當然,講你心里的話。”
“你呀,美貌似仙,滿臉的富貴相,大福大貴,貴不可言。”
“可做官家夫人?”
“何止。”
“可做妃嬪宮婦?”
“何止。”
“可做貴人?”
“何止。”
“老人家,你是否愚弄于我,為何只說‘何止’二字。”
“行家不唬,懂者不欺,郭家小姐你只管說,老婦心中有數。”
“你是說,我可以做娘娘?”
老婦人笑道:“這就入位了,還是一個正牌的娘娘。”
郭圣通問:“你是說現在還是將來。”這一句話提醒了老婦人,老婦人的眼睛在郭圣通的臉上停留了許久。臉色由紅變白,突然說道:“貴客,今兒老婦說的話,權當大風刮走了。”她從自己手臂上捋下金鐲子遞給郭圣通,“這東西你先收著,銀子我收下。”說畢加鞭前行。正當郭圣通不知何故的時候,聽得前面山谷間轟隆直響,幾塊大石從山腰處滾動而下。郭圣通大喊一聲“停下”,趕到老婦人跟前,拉老婦人下地駐足。
郭圣通蹲在地上,側耳細聽,之后迅速地將衣袖里的金器、銀子包成一包,對老婦人說:“碰上山賊了,快去把這些東西埋起來,留個記號。如果運氣好,事后這些東西都歸你女兒了。”老婦人埋下金銀飾物,作了記號,回到郭圣通身邊。郭圣通督促老婦人騎上驢子繼續前行,邊走邊說:“老人家,我如有不測,你回山莊去找我的母親劉氏,或是找我的妹妹郭麗華,她們會有辦法救我的。記住,他們問咱倆時,你說我們是婆媳,你是我婆婆,送我回娘家的。”
老婦人張望了一番,說道:“不會呀,前面就是狗牙山,距離咱們家很近,沒聽說過這里鬧過山賊。”話音剛落,樹叢里竄出四五個人來,他們分別拿著刀槍弓箭。為首的是個軍士模樣的人,他叉開腿,手握大刀,攔在路中央,高聲喊道:“本爺兒,不是賊,是賣命的兵爺。這段時日肚子空了,要點過路糧。”老婦人嚇得兩腿打戰,郭圣通把她拉到身后,她向前走了兩步,說道:“兵爺,我婆媳二人,本是走親戚的,身上并不帶錢。既然你張了口,我們可以想辦法,你說說都要什么?”
“痛快!”為首的軍士晃動著手中的大刀。“爺兒不要錢,不要人,就要吃的。糧五石一粒不得少,豬兩頭。”
郭圣通說:“糧可以給,豬沒有。”幾個軍卒見郭圣通不買賬,上前動武抓人。
郭圣通大喝一聲:“停!”
她挺直了腰板兒,在軍卒面前不慌不忙地走了一圈兒。“軍爺們是血灑戰場的英雄,現在竟然欺負兩個手無寸鐵的弱弱女子,不感到丟人嗎?你們有難,想要些東西,可以!但要的東西得有譜兒,不能胡亂要的。你們去看看,這山里頭有養豬的么,沒有養豬的,去哪兒去買,不是強人所難嗎。嘴饞了想吃肉,好辦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小毛驢你們可以吃一頭。肉味總比豬肉香。”
幾個軍卒聽了這話,喜笑顏開,說道:“是啊大哥,這驢肉可比豬肉好吃多了。”
為首的軍士說:“難得你這般仗義。豬的事免了,五石糧不能少。”
郭圣通拍手道:“一言為定,我們留下一個毛驢,明日為兵爺送糧。”說著準備起程。這時那個為首的軍士急了,掄起大刀一刀砍倒了一株碗口粗的大樹。“咋的!你認為我們是三歲的小孩呀。這毛驢是孝敬我們幾個兄弟過嘴癮的,那糧食是孝敬我們兵總充軍糧的。你走了,再不照面了,我們找誰去。在這窮山溝,我們等了三天才等來你們這個主兒。不管你們家有沒有,碰上了這事兒你家就自認倒霉。留下一人走一人,明日午前送糧,糧到人走,人糧兩清,逾期不到,爺兒干這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是行家高手,眼兒都不帶眨的。”老婦人嚇得癱在地上,盡管這樣,老婦人仍是說:“孩子,你走,我留下。”
這時那個軍士走過來,蹲在老婦人面前,“老人家,你別費心思了,這么大年紀,晚上一口氣上不來,留下你還要賠棺材錢,這筆生意做不來。你,還是回家報信去吧。”
郭圣通把自己的毛驢交給一個軍卒,過來安慰老婦人,“別怕,你去吧,告訴我娘或是我妹,讓她們想法弄五石糧食送來。我看這些兵爺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想弄吃的。”
“對了,還是這位妹妹開通、識理。”為首的軍士是個嘮叨人,愛說話。“老人家,我跟你說,現在糧食成了大事。劉秀在南方正與赤眉軍交戰,三輔之地大鬧糧荒,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現在這年頭,金銀財寶算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還是糧食救饑、救急。”
老婦人經軍士這么一說,心里頭有了底,知道他們不會傷害郭家小姐,便站起來走了幾步路,問郭圣通:“孩子,你真的沒事?”
郭圣通小時候常在軍營中玩耍,了解兵爺們的為人、習性,只要信任他們,與他們混在一起,他們非但不傷害你,還會死命地保護你。郭圣通從為首的軍士身上又找到了曾經熟悉的感覺,她知道走是冒險,留下是安全,還是安全為上策。于是她說:“兵爺兒這么義氣,我留下來也是緣分,有緣就是福,干嗎走呢。你快去快回,我在這兒也樂呵一晚上。”幾個軍卒聽了這話,紛紛給郭圣通豎起大拇指,“爺兒們,女爺兒們!”
經兵爺們允許,老婦人爬上驢背,回家報信。
一路上,撿回一條命的小毛驢仿佛丟了魂似的,一路狂奔,慌不擇路,幾次把老婦人摔到山溝里。老婦人顧不上疼痛,重新爬上驢背,跑回家中。她在家里喝了一肚子水,方才緩過勁兒來,便急急忙忙跑來山莊。
恰巧,路上遇到了陰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