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譯注(修訂本)
- 張雙棣
- 3076字
- 2019-12-20 16:09:14
大樂
【說明】
本篇關于音樂的論述與《樂記》相通,反映了儒家的音樂思想。文中提出,“世之學者,有非樂者矣,安由出哉”,顯然是針對墨家“非樂”說而發的,是對墨家“非樂”思想的否定。
本篇的天道觀在《呂氏春秋》中是比較完整的。文章說:“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認為宇宙間的一切東西,包括天地,都是由“太一”派生出來的,“太一”是天地萬物之本。那么什么是“太一”呢?文章說:“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道”就是“太一”。《圜道》中說:“一也者至貴,莫知其原,莫知其端,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而萬物以為宗。”可見,在《呂氏春秋》一書中,作為萬物本原的“太一”、“道”、“一”,三者內涵是相同的。這與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著根本不同。在老子學說中,“道”是“無”,是超乎“一”的虛構的觀念。而在《呂氏春秋》中,“道”是“有”,是“太一”、“一”。因此,《呂氏春秋》中的自然觀與宇宙起源說同《淮南子》中的“道始于一”是一致的,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性質。
關于宇宙變化的規律,本篇描述為“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這與《圜道》中的論述是一致的,陷入了簡單的循環論。這種循環論,盡管在現在看來是十分淺陋的,但在當時,比之于那些認為萬物永恒不變的觀點來說,卻已經是進步的了。
二曰:
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1],本于太一[2]。太一出兩儀[3],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4]。渾渾沌沌[5],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6]。天地車輪[7],終則復始,極則復反[8],莫不咸當[9]。日月星辰,或疾或徐[10],日月不同,以盡其行[11]。四時代興,或暑或寒,或短或長,或柔或剛[12]。萬物所出,造于太一[一][13],化于陰陽。萌芽始震,凝以形[14]。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于和,和出于適[15]。先王定樂[二][16],由此而生。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17],樂乃可成。成樂有具[18],必節嗜欲[19]。嗜欲不辟[20],樂乃可務[21]。務樂有術[22],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
亡國戮民[23],非無樂也,其樂不樂[三]。溺者非不笑也[24],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也[25],亂世之樂有似于此。君臣失位,父子失處[26],夫婦失宜,民人呻吟,其以為樂也,若之何哉?
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始生人者,天也,人無事焉。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27]。欲與惡,所受于天也,人不得與焉[四][28],不可變,不可易[29]。世之學者,有非樂者矣[30],安由出哉?
大樂[31],君臣、父子、長少之所歡欣而說也[32]。歡欣生于平,平生于道。道也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為狀[33]。有知不見之見[34]、不聞之聞、無狀之狀者,則幾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五]。
故一也者制令[35],兩也者從聽[36]。先圣擇兩法一[37],是以知萬物之情[38]。故能以一聽政者,樂君臣,和遠近,說黔首[39],合宗親[40];能以一治其身者,免于災,終其壽,全其天[41];能以一治其國者,奸邪去,賢者至,成大化[42];能以一治天下者,寒暑適,風雨時[43],為圣人。故知一則明,明兩則狂[44]。
【校勘】
[一]造,舊校云:一作“本”。
[二]眾本“先王”之前皆有“和適”二字,今據畢校、《太平御覽》五六六刪。
[三]舊本皆作“不樂其樂”。
[四]與,畢本作“興”,今據許本、張本、姜本、小宋本、劉本、凌本改。
[五]一,許本、姜本、宋本、黃本、吳本、王本作“乙”。
【注釋】
[1]度量:指律管的長度、容積等。
[2]太一:“道”的別稱。天地萬物的本原。
[3]出:生。兩儀:天地。
[4]章:等于說“形”。
[5]渾渾沌沌:古人想象中世界生成以前的元氣狀態。
[6]天常:自然的永恒規律。
[7]輪:轉動。
[8]極:終極。
[9]當:合宜。
[10]或:無定代詞,有的。
[11]行:行度,指運行的軌道。
[12]柔:柔和。這里指萬物生發的春夏二季。剛:剛厲。這里指萬物肅殺的秋冬二季。
[13]造:開始。
[14]:凝凍。
[15]適:合度。
[16]先王:指堯、舜、禹、湯、文王、武王等。
[17]上:當作“正”(依許維遹說)。
[18]具:準備。這里是條件的意思。
[19]節:節制。
[20]辟:放縱。
[21]務:專力從事。
[22]術:方法。
[23]戮(lù)民:遭受屠戮的人民。
[24]溺者非不笑也:《左傳·哀公二十年》有“溺人必笑”句,這大概是當時的諺語。
[25]武:當作“舞”(依劉師培說)。這里是手足舞動的意思。
[26]失處:與“失位”義近,指喪失各自的本分,即父不行父道,子不行子道。
[27]辟:避開。這個意義后來寫作“避”。
[28]與(yù):參與。
[29]易:改變。
[30]非樂者:指墨家學派,《墨子》中有《非樂》篇。非,否定。
[31]大樂:盛樂,指完美的音樂。
[32]說(yuè):喜悅。
[33]為狀:描繪出形狀。
[34]不見之見:不見中包含著見。
[35]一:即“太一”、“道”。
[36]兩:指由“一”派生出的、非本原的東西。
[37]擇:棄。法:用。
[38]情:實情。
[39]說:悅,用如使動。黔首:戰國及秦代對人民的稱謂。
[40]宗親:指同母兄弟。后世也指同宗親屬。
[41]天:指天性。
[42]大化:廣遠深入的教化。
[43]時:用如動詞,適時。
[44]明兩:等于說“用兩”。明,顯揚。狂:惑亂。
【譯文】
音樂的由來相當久遠了,它產生于度量,本源于太一。太一生天地,天地生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會合而成形體。混混沌沌,離而復合,合而復離,這就叫做自然的永恒規律。天地像車輪一樣轉動,到盡頭又重新開始,到終極又返回,無不恰到好處。日月星辰的運行,有的快,有的慢。日月軌道不同,都周而復始地運行在各自的軌道上。春夏秋冬更迭出現,有的季節炎熱,有的季節寒冷;有的季節白天短,有的季節白天長;有的季節屬柔,有的季節屬剛。萬物的產生,從太一開始,由陰陽生成。因陽而萌芽活動,因陰而凝凍成形。萬物的形體各占一定的空間,無不發出聲音。聲音產生于和諧,和諧來源于合度。先王制定音樂,正是從這個原則出發。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一切都順應正道,音樂才可以創作完成。創作音樂有條件,必須節制嗜欲。只有嗜欲不放縱,才可以專心從事音樂。從事音樂有方法,必須從平和出發。平和產生于公正,公正產生于道。所以只有得道的人,大概才可以跟他談論音樂吧!
被滅亡的國家,遭受屠戮的人民,不是沒有音樂,只是他們的音樂并不表達歡樂。即將淹死的人不是不笑,即將處死的罪人不是不唱,精神狂亂的人不是不手舞足蹈,但是他們的笑、他們的唱、他們的舞蹈沒有絲毫的歡樂。亂世的音樂與此相似。君臣地位顛倒,父子本分淪喪,夫婦關系失當,人民痛苦呻吟,在這種環境中創作音樂,又會怎樣呢?
凡音樂都是天地和諧、陰陽調和的產物。最初生成人的是天,人不得參與其事。天使人有了欲望,人不得不追求;天使人有了憎惡,人不得不躲避。人的欲望和憎惡是從天那里秉承下來的,人不能自己做主,不可改變,不能移易。世上的學者有反對音樂的,他們的主張是根據什么產生的呢?
大樂是君臣、父子、老少歡欣、喜悅的產物。歡欣從平和中產生,平和的境界從道中產生。所謂道,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也無法描繪出形狀。有誰能夠懂得在不見中包含著見,在不聞中包含著聞,在無形中包含著形,那他就差不多懂得道了。道這個東西是最精妙的,無法描繪出它的形狀,無法給它命名,勉強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它“太一”。
所以“一”處于制約、支配的地位,“兩”處于服從、聽命的地位。先代圣人棄“兩”用“一”,因此知道萬物生成的真諦。所以,能夠用“一”處理政事的,可以使君臣快樂,遠近和睦,人民歡悅,兄弟和諧;能夠用“一”修養身心的,可以免于災害,終其天年,保全天性;能夠用“一”治理國家的,可以使奸邪遠離,賢人來歸,實現大治;能夠用“一”治理天下的,可以使寒暑適宜,風雨適時,成為圣人。所以懂得用“一”就聰明,持“兩”就惑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