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時代對于靜安先生之影響
除去前文我們所分析過的幾點性格方面的因素以外,對于靜安先生治學之轉變及其自沉以死曾給予極大之影響的,則是靜安先生所遭遇的時代的激變。靜安先生在世的短短五十年(1877—1927),恰好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多變故的一個時代。只舉其犖犖大者而言,則甲午中日之戰發生于他十八歲之年,戊戌政變發生于他二十二歲之年,庚子八國聯軍之役發生于他二十四歲之年,辛亥革命發生于他三十五歲之年。而辛亥革命以后,緊接著就是袁世凱之稱帝、張勛之復辟、北洋軍閥之混戰,中國北方形成了一片混亂的局勢;而南方則有討袁之役,有護法之役,有各省各地此起彼落的割據和叛變,有各黨各派旋組旋改的奪利和爭權。繼之孫中山先生決定了聯共政策以后,于是又開始了國民黨與共產黨之爭,以及國民黨內部聯共與排共之爭,以迄于北伐戰役開始,那已經是靜安先生自沉的前夕了。靜安先生個人的悲劇之演出,其背景便恰好是這半個世紀的多災多變的中國的苦難。
我們把靜安先生這一位學者的悲劇與時代之變亂結合上如此密切的關系,也許會有人不以為然。因為從靜安先生的生活來看,他一生所過的完全是專力于著述的生活,對于政治根本沒有表現過任何興趣。王德毅在其所撰《王國維年譜》之《敘例》中,就曾經說:
觀堂一生無意于政治活動,而為一純學者,常說:“余平生惟與書冊為伍,故最愛而最難舍去者,亦惟此耳?!惫时咀V于政治變動,除一二重大者外,皆不敘述。
這種看法,從靜安先生之不慕榮利,惟以著述為事的超然敻絕的人品來看,原是不錯的。同時其平生著作中,表示對功利之鄙薄,以為研究學術當取超然之態度以追求真理的話,更幾乎隨處可見??墒俏覀儾灰涭o安先生乃是一位知與情兼勝的天才。他一方面既以其天才的智慧,洞見人世欲望的痛苦與罪惡,而有著超然功利的理想與人品,因而不肯涉足于爭權奪利的實際的政治生活;而另一方面他又以其深摯的感情,對此痛苦與罪惡之人世深懷悲憫,而不能無所關心。這種富于悲憫之心的情懷,乃是使靜安先生終于陷入矛盾而無法解脫的一大原因。而這也便是他與西方哲學家叔本華之性格的最大相異之處。這種差別,透過他們的著作便可明白看出。叔本華之哲學著作,只是以哲人之冷眼,指出人世間凡夫俗子的愚昧,其口吻乃是冷漠的,有時還帶一點譏諷的意味,他自己則是狂傲的,自命不凡的,對于人世是無所愛、也無所關心的。而靜安先生則不然。靜安先生的口吻乃是感情的,悲天憫人的,哀人而且自哀的,對人世是有所愛也有所關心的。叔本華有時會不惜為自己而傷害他人,而靜安先生則是寧可自己忍受痛苦也不肯傷害他人的。所以叔本華在現實生活中,可以獨善其身地樂享高年,而靜安先生則不免于因為關心人世而反為人世所累,終生陷溺于矛盾痛苦,竟以自殺終其生了。不過靜安先生究竟只是一個學者,他之對于人世的關心,也都只是表現于他的學術研究中。如果有了這種認識,再來讀他的學術著作,就會發現他的研究對象及他的研究途徑之轉變,幾乎莫不與他對人世之關心有著密切的關系。李長之在《王國維文藝批評著作批判》一文中,就曾經說:
他治學的變遷,顯然是支配于時代和他的性格。他的五十歲的一生中,有幾次大事變,差不多都和他的治學的變遷相應。
這話是不錯的。因為靜安先生雖以其超然之品格,不喜言功利,也不喜涉足政治,可是他的深摯的感情,卻使他不僅對世變有所關心,而且每一次世變的苦難,都在他內心中留下了極深巨的創痛。這種外來的創痛,與他原來所稟賦的憂郁悲觀的性格,形成了他內心中的兩重煎迫,而他一生的學術研究,也就是他在這兩重煎迫中,一方面想為自己求得安慰寄托,一方面又試著想為人世求得拯拔救贖,所從事的探索和尋覓。下面就讓我們試從這種觀點,來對靜安先生學術研究途徑之轉變,以及他最后因矛盾和絕望而終于走上自殺之途的一段痛苦的經歷,一作研析。
(一)靜安先生早年讀書之志趣及時代變亂對其所產生的第一度影響
靜安先生在十八歲以前,所接受的可以說完全是舊式教育。據《王國維年譜》所載,他幼時曾入私塾,并曾習舉子業,然而他并不喜歡時文。而除去在私塾所受的教育以外,則靜安先生的父親乃譽公雖因洪楊之亂棄儒從商,然而貿易之暇頗攻治書畫篆刻及詩古文辭,所以靜安先生亦曾從其父學習駢散文及古今體詩,并自攻金石書畫。在《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中,靜安先生曾自敘其早年讀書之經歷云:
余家在海寧,故中人產也。一歲所入略足以給衣食。家有書五六篋,除《十三經注疏》為兒時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歸每泛覽焉。十六歲見友人讀《漢書》而悅之,乃以幼時所儲蓄之歲朝錢萬,購前四史于杭州,是為平生讀書之始。時方治舉子業,又以其間學散文駢文,用力不專,略能形似而已。
又據靜安先生童年密友陳守謙祭先生文云:
余與君之訂交也,在清光緒辛卯歲,君年才十五耳。……無一日不相見,見輒上下古今縱論文史,或??币烧`,鑒別異同,間為詞章彼此欣賞?!鋾r君專力于考據之學,不沾沾于章句,尤不屑就時文繩墨。故癸巳大比,雖相偕入闈,不終場而歸。以是知君之無意科名也。
從以上的記述來看,靜安先生雖在舊式傳統教育中,卻已表現出他個人的志趣,他所喜愛的乃是史書和??笨紦?,他所不喜的則是《十三經注疏》和科舉時文。以靜安先生之性格及理想,他之不喜愛拘限人思想的腐敗時文,幾乎乃是必然的。至于他之不喜愛《十三經注疏》,則一方面可能因為年歲尚幼,對于十三經中某些基本的價值,也許還不能真正了解;而另一方面則一般經師所講求的瑣屑的章句之學或空疏的義理之學,也似乎一直都并不是靜安先生的志趣所在。這情形不僅在靜安先生幼時為然,即使當他后來步上考古的途徑以后,他的志趣與一般經學家也是有著不同之處的。所以吳其昌在《王觀堂先生學述》一文中,就曾經說:
先生非經學家也。此語或不為世人所喜,然先生之非經學家,自可用事實證明,而無庸以言語強辯者。先生于《易》、《詩》、《書》、《禮》、《樂》、《春秋》,皆并未嘗有一部專著。其可純粹目為經學著作者,僅《爾雅草木鳥獸蟲魚釋例》一卷?!c其目之為經學,為注釋《爾雅》之書,毋寧目之為史學,為上古事物名稱及方言語音之源流變遷史也。著《洛誥箋》……乃在考證殷周之際之史事及歷朔。……其余門人……所記之《儀禮講授記》及……《尚書講授記》, ……先生之意,皆不在經,前者在考證三代之制度,后者在考證殷周之大政。……以先生本非經學而為史學,其治諸經,以經傳為古史史料之淵藪也。
這一段話,所見極為深入。靜安先生之志趣,確實在史而不在經。他對于歷史之興趣,不僅早已表現于其對《漢書》之喜悅,及以歲朝錢購前四史的童年階段,稍長而后,他更曾就中國全史寫成詠史絕句二十首,且曾以其識見之過人而蒙受到羅振玉的賞識。靜安先生逝世后,《學衡》雜志刊出此二十首詠史詩,編者曾加按語云:“右詩二十首分詠中國全史,議論新奇而正大。”
靜安先生對于歷史,確實有一種綜覽古今,觀其成敗,以求鑒往而知來的志意和眼光。這種用意,在他后來所寫的《國學叢刊序》中,于論及史學之意義與價值時,曾經有極明白的闡述:
欲求知識之真與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與其變遷之故。此史學之所有事也。
又云:
自史學上觀之,則不獨事理之真與是者足資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視為不真之學說、不是之制度風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與其所以適于一時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來,故材料之足資參考者,雖至纖悉不敢棄焉。
因此之故,除歷史外,靜安先生同時也喜歡與史料有關的古文字、古器物的考據之學。雖然他在少年時代,未必便有如他在《國學叢刊序》中所敘述的對史學之意義與價值的深刻的認識,可是他對于記述人類經驗的歷史有興趣,又喜歡??笨紦?,則其關心人世與追求真理之精神,卻是從他幼年的讀書志趣中,便已可窺見一斑了。
而當靜安先生十八歲這一年,卻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中日甲午之戰。這一次戰爭的結果,使得中國從英法聯軍之役后所訓練的有名無實的海軍一敗涂地,一挫于鴨綠江口,再敗于旅順港口,而全軍覆沒于威海衛之劉公島,同時陸軍亦大敗于平壤。于是日軍遂長驅直入遼東,清廷乃不得不割地賠款以議約求和。自茲而后,列強之野心競起,爭求劃地。德租膠州灣,俄租旅順、大連,英租威海衛、九龍,法租廣州灣。當時的中國真有所謂豆剖瓜分、危亡無日的形勢,于是全國有志之士乃莫不致意于革新,以求救危圖存之計。當此之時,靜安先生遂亦有意于新學。在其《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中即曾云:
未幾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謂新學者,家貧不能以貲供游學,居恒怏怏。……二十二歲正月始至上海,主《時務報》館,任書記校讎之役。二月而上虞羅君振玉等私立之東文學社成,請于館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后三小時往學焉。
這是靜安先生為學之途徑因受時代影響而第一度轉變的開始。說到這里,我們就不得不先把與靜安先生發生密切關系的《時務報》館及東文學社略加介紹。
先是康有為與梁啟超提倡變法維新之說,曾先后在北京及上海成立強學會。后因守舊派之參劾,強學會遂遭查封,而以所余會款重組報館,以梁啟超為主筆,以汪康年為經理,于光緒二十二年發刊《時務報》于上海。同一年,羅振玉亦于上海創辦農學會,翻譯各國農學書報,后來因缺乏譯才,乃于次年以私貲設東文學社,聘請日人藤田豐八為教授。羅氏《集蓼編》曾自敘其有志于新學及創立東文學社之經過,云:
時我國兵事新挫,海內人心沸騰。予欲稍知外事,乃從友人借江南制造局譯本書讀之?!韪`意西人學術未始不可資中學之助。
又云:
藤田劍峰(按:即藤田豐八之字)學士,性伉直誠懇,久處,交誼日深。一日,予與言中、日唇齒之邦,宜相親善,以御西力之東漸。學士極契予言,謂謀兩國之親善,當自士大夫始。于是日本學者之游中土者,必為介紹。然苦于語言不通,乃謀創立東文學社,以東文授諸科學。
又據黃孝可《藤田博士小傳》,亦云:
三十歲在上海,與羅振玉共創東文學社,以日文教授科學,翻譯日本新刊書籍,為清末新學勃興之先驅。
就在這種新學風氣日盛的時候,靜安先生也因有志于新學來到了上海,而且進入了在當時以譯授新學為務的東文學社。不過靜安先生進入東文學社以后,他所感興趣的學科,卻并不是當時一般提倡新學之人所重視的科學,反而乃是他在英文教師日人《田岡佐代治文集》中所偶然看到的康德與叔本華的哲學之說。雖然庚子亂后,靜安先生又曾以羅振玉之資助,一度赴日本擬學習理科之學,而未幾即因病返國,乃棄科學而專力于哲學之研讀,其后更自哲學轉及于文學及美學。靜安先生在其《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中,曾自述其自修習理科之學轉為哲學之經過云:
是時社中教師為日本文學士藤田豐八、田岡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學。余一日見《田岡文集》中,有引汗德、叔本華之哲學者,心甚喜之,顧文字睽隔,自以為無讀二氏之書之日矣。……庚子之變,學社解散。蓋余之學于東文學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學英文亦一年有半,時方畢第三讀本,乃購第四、第五讀本,歸里自習之?!眮y稍定,羅君乃助以貲,使游學于日本,亦從藤田君之勸擬專修理學。故抵日本后,晝習英文,夜至物理學校習數學。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于是夏歸國。自是以后,遂為獨學之時代矣。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
又在其《自序二》中,敘述其自研讀哲學轉及于文學之經過云:
余疲于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漸由哲學而移于文學,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從這些敘述看來,靜安先生這一次治學途徑之轉變,其導源乃是由于世變而有志于新學,而其結果則是放棄了當時新學所重視的理科之學,反而決意從事于哲學及文學之研讀。
這種轉變過程,自表面來看,其本末因果似乎相差極遠,然而如果對靜安先生之性格有較深之了解,我們就會發現此種結果就靜安先生而言,實大有其自然如是之理由在。第一,靜安先生重視理想而鄙薄功利,欲使其完全從事于以實用功利為目的之學問,原為其天性所不相近,故雖亦曾一度有志于理科之學,而終于半途而廢,此其一。再則靜安先生之天性又復悲觀憂郁而喜歡追究人生終極之問題,是就靜安先生言之,則解答人生之根本問題的學問,固當較追求一時現實之功利的學問尤為重要,故乃決心從事于哲學之研讀,此其二。三則靜安先生又原具有由于“知”與“情”兼勝之稟賦所形成的矛盾之性格,此種性格遂使靜安先生在研讀哲學的途徑中又產生了可信與可愛的矛盾,于是乃又欲從文學之研讀及寫作中,求得直接之慰藉,此其三。除去以上的三種原因外,另一點更值得我們注意的則是靜安先生之治學途徑雖然已自修習理科之學轉而為哲學及文學之研讀及寫作,可是他原來關心世變的一點初心,卻依然尚在。于是靜安先生此一度治學途徑之轉變遂透過他個人的性格及理想,由單純的追求新學,而演變成為一種既欲求其可愛復欲求其可信,既欲借之以為一己尋求安慰寄托,更欲借之以為人世求得拯拔救贖的雙重微妙的結合。他這種雙重的追求和向往,我們可以從他這一階段的著作中得到清楚的證明。
先就其為一己尋求安慰寄托一方面而言,靜安先生既為解答人生之困惑而有志于哲學,而又以其悲觀憂郁之天性獨好叔本華之哲學,因之乃受叔本華哲學中美學之說的影響,以美術之欣賞為使人超脫于欲望之痛苦的一種解救之方。此種欲借文學美術以尋求解脫安慰的想法,在他此一時期的著述中曾不時有所流露,如其《<紅樓夢>評論》一文便曾論及人生及美術之關系云:
吾人之知識與實踐之二方面,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系,即與苦痛相關系。茲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系,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恐怖,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猶積陰彌月而旭日杲杲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后可,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
又于其《去毒篇》一文中論及文學美術之慰藉云:
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必使其閑暇之時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則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則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而雕刻、繪畫、音樂、文學等,彼等果有解之之能力,則所以慰藉彼者世固無以過之?!佬g之慰藉中尤以文學為尤大。
又在《文學小言》一文中,論及文學創作之快樂云:
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砸环矫嫜灾?,則必吾人之胸中洞然無物,而后其觀物也深,而其體物也切,即客觀的知識實與主觀的感情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則激烈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
從這幾段話來看,靜安先生之欲借文學及美術以求得對人生痛苦之安慰及解脫的渴望,乃是極為明顯的。所以他在此一時期中,除從事文學及美學之研究外,更曾致力于詩詞之寫作,便也未嘗不是想從文學之創作中得到一種直接之慰藉及解脫的緣故。
可是另一方面靜安先生關心人世的感情則又極為深摯,所以他在表面上雖然似乎轉入了全然為己的哲學、文學及美學之研究,欲以之解答一己之困惑及求得一己之安慰,可是事實上他對于追求新學時的關心世變的初衷,則并未嘗或忘。因此他乃在“為己”之學中,也同時寄托了“為人”的理想,一心以為從事文學、哲學及美學之研究乃是提高人民知識、復興民族精神的唯一途徑。靜安先生的這一番心意,我們也可以從他此一時期的著作中得到證明。如其在《論大學及優級師范學校之削除哲學科》一文中,便曾論及哲學之重要性云:
不通哲學,則不能通教育學及與教育學相關系之學故也。且夫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固哲學之事業。
又于其論《文學與教育》一文中,論及文學之重要云: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上之利益,而文學家與以精神上之利益?!镔|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經營者,后人得一旦而壞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茍其著述一日存,則其遺澤且及于千百世而未沫。……何則?彼等誠與國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國民之恃以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遺澤,絕不能如此廣且遠也。
又于其《教育小言十則》中,論及廣義的學術之重要云:
學術之絕久矣,昔孔子以老者不教、少者不學為國之不祥,閔子馬以原伯魯之不悅學而卜原氏之亡。今舉天下之人而不悅學,幾何不胥人人為不祥之人而胥天下而亡也。
又于其另一篇《教育小言十三則》中,論及時人之但知愛官職而不知求學問之弊云:
今之人士之大半,殆舍官以外無他好焉。其表面之嗜好集中于官之一途,而其里面之意義,則今日道德、學問、實業皆無價值之證據也。夫至道德、學問、實業等皆無價值而惟官有價值,則國勢之危險何如矣。
透過這些文字,靜安先生之對于世事的關心,以及他對于國家危亡的憂慮之情,是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得到的。這種關心和憂慮,在他這一階段的著述中,幾乎可以說隨處可見。除以上所引的一些文字外,其他如《論平凡之教育主義》、《人間嗜好之研究》、《紀言》及《教育普及之根本辦法》諸文,其見解亦多能洞見時弊,切中肯綮。如果靜安先生乃是一位對世事無所關心,而果真但以自我研究著述為滿足的人,則他絕不會對當時政治社會之弊病,有如此深入留意的觀察,也絕不會在文字中發出如此至再至三的悲慨和呼吁。只是一般人往往只注意到靜安先生在學術研究方面的成就,而忽略了他對于世事的關心,以及他欲透過學術以圖挽救危亡的理想。而如果對于靜安先生的這種心意不能有深切的了解,我們根本無法認知他前后兩度研究途徑轉變的根本原因及重要關鍵究竟何在。這是我們所以要在此把這一點特別提出來加以說明的緣故。總之,靜安先生在這一段轉變過程中所表現的,乃是他既關心世變,又不能真正涉身世務以求為世用,于是乃退而為學術之研究,以求一己之安慰及對人生困惑之解答;而在一己之學術研究中,卻又不能果然忘情于世事,于是乃又對于學術之研究,寄以有裨于世亂的理想。這種矛盾的表現,以及對這種雙重追求的努力,乃是靜安先生學術研究途徑之轉變中,最值得注意的一點特色。
在此一研究階段末期,靜安先生所完成的一部極有價值的著作,則是為中國文學中一向被人所漠視的戲曲,整理出了一部溯源開流的劃時代巨著《宋元戲曲史》。靜安先生曾自敘此書之成就云:
凡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獲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于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
在寫作此一書的同時,靜安先生還曾整理出來許多其他有關戲曲的著作,如《曲錄》、《戲曲考原》、《唐宋大曲考》、《優語錄》、《古劇角色考》等,都為此一階段的研究成果。關于靜安先生之所以致力于研究戲曲的緣故,在其《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二》有云:
因詞之成功而有志于戲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然詞之于戲曲,一抒情,一敘事,其性質既異,其難易又殊,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但予所以有志于戲曲者,又自有故。
于是乃自敘其有志于戲曲之緣故云:
吾中國文學之最不振者莫戲曲若。元之雜劇、明之傳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數。其中之文字雖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結構,雖欲不謂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國朝之作者雖略有進步,然比諸西洋之名劇,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計。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獨有志乎是也。
又于其《文學小言》中論及中國敘事的文學如敘事詩、史詩、戲曲等“尚在幼稚之時代”,而以為提高戲曲之內容為文學家之責任云:
元人雜劇美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以東方古文學之國,而最高之文學無一足以與西歐匹者,此則后此文學家之責矣。
又曾于其《教育偶感》中論及西歐諸大文學家如莎士比亞、歌德諸人之成就,乃在于彼等能夠“與國民以精神上之慰藉”。
從以上的幾段話來看,則靜安先生在此一階段之致力于戲曲,其故蓋有二端:一則乃是因為個人填詞之成功而有志于戲曲,此一動機固自與本文前所述之欲借文學之創作以求一己之安慰寄托者相符合;再則乃是元人雜劇文字雖美,而在內容、思想方面則不能與西歐之偉大作品相比,因之乃以創作有理想、有內容、可以表現人格之戲曲,為文學家當前之責任,此一動機則又與前所述之在“為己”之學中寄托以“為人”之理想者相符合??墒侵档梦覀冏⒁獾模o安先生所留給我們的卻并不是一本偉大的戲曲,而乃是一部探本溯源的戲曲史。這種結果的形成,其故亦有可得而言者。其一乃是由于靜安先生治學精嚴的表現。靜安先生每從事于一種學問,莫不先致力于其基本有關材料之整理,如他后來治金文,則先成《金文著錄表》;治元史,則先成《元朝秘史地名索引》;欲考證古史,則先致力于古文字、古聲韻、古器物之學的研究。即使當他從事于詞之寫作時,也曾同時致力于詞之批評及詞籍之整理。因此當他的興趣轉移到戲曲方面的時候,他也便從事于戲曲史及有關戲曲資料之整理。這在靜安先生所稟賦的“知”與“情”兼勝的性格而言,既欲求其“可愛”而同時也不忘求其“可信”,應該原是一件極自然的事。其二,靜安先生之所以只完成了戲曲史之研究,而沒有更致力于戲曲之創作,應該乃是受了他自己所稟賦之才性的限制的緣故。靜安先生早就說過他自己“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的話。蓋靜安先生之為人,反省過多,長于抑斂而短于發揚,此所以他雖亦有文學之天才,而其所長者乃但為以精簡古雅取勝的詩詞。至于戲曲,則因其篇幅既長,而且節目穿插、賓白科介,通俗而煩瑣,此原為其才性之所短。關于此點,靜安先生也早就先有自知之明。他在《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二》中便曾經說:“詞之于戲曲,一抒情,一敘事,其性質既異,其難易又殊,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
因此之故,靜安先生乃自有志于戲曲之創作,終而轉變為有成于戲曲之研究,其原因乃全在于他自己所稟賦之才性使然。而《宋元戲曲史》一書,雖仍屬于他治文哲之學一階段的作品,可是他的長于考證之才,卻也便已經于此可見。所以《宋元戲曲史》實在乃是他研究途徑之轉折點的一部作品。這部書的成就,該是養成他自己對于考證之學的興趣與信心的一個重要關鍵。至于促成他以后決志自文哲之學退出,而完全轉向考據之學的一個更大因素,則該是中國當時所發生的又一次激烈的世變。
(二)時代變亂對其治學途徑所產生的第二度影響
當靜安先生正從事于《宋元戲曲考》之資料的研究整理時,中國近代史上又發生了一次極大的事變,就是辛亥革命的爆發。這次事變使靜安先生治學之途徑又發生了另一次重大的轉變。在這次轉變以后,他遂拋棄了以前所從事的文哲之學,而專走向考證之學的研究了。而且極可注意的一點乃是靜安先生不僅不再從事于文哲之學,甚至有意避免去談到他以前所曾從事而且熱愛過的哲學與文學。日本人狩野直喜在其《憶王靜安君》一文中曾經記敘此種轉變說:
中國革命發生,王靜安君攜家與羅叔言君同來我國京都,居住了五、六年。在這段時間,他與我經常有往來。從來京都時開始,王君在學問上的傾向似有所改變。這是說王君似乎想更新中國經學的研究,有志于創立新見解。例如在談話中我提到西洋哲學,王君總是苦笑著說他不懂西洋哲學。其后從元代雜劇的研究擴大成《宋元戲曲史》,此書對王君可說是業余的著述。正如其常謂雜劇的研究以《宋元戲曲史》為終結,以后不再研究了。當時王君學問的領域,已另轉了一個方向。
研究方向的轉變,對于一些興趣廣泛、天才過人的學者們而言,原無足異。只是靜安先生對以前所熱愛的哲學推稱“不懂”,又對于所曾辛苦致力的戲曲說“以后不再研究了”,這種決絕的態度,才是一件可怪的事。因此后人對他這一次重大的改變,遂不免疑問叢生。
當然,對于靜安先生這一次的轉變,羅振玉乃是曾予以極大之影響的關鍵人物。據《王國維年譜》的記敘,宣統三年辛亥八月十九日(按:即公歷1911年10月10日),武昌革命一舉成功,是年十月,靜安先生即攜家隨羅振玉東渡,寄居日本京都,與羅氏全家共居一處。日人狩野直喜《憶王靜安君》一文,曾紀其事云:
王君寓居京都期間,日夜與羅叔言君生活與共。正如眾所周知,羅君在小學、金石文字學方面是冠絕一時的學者,而且也收藏甚多古物,王君與羅君在學問上朝夕相切磋。
其后靜安先生雖因人多地仄,自羅氏家中遷出另住,然猶日相往來。羅氏所藏甲骨、金石、簡牘、書卷至富,所以靜安先生研究途徑之轉變于考證之學,環境的影響自是原因之一。而且按羅氏自己的敘述,則靜安先生之轉變,原來更曾受過他一番勸告的影響。據羅振玉所撰《海寧王忠愨公傳》云:
及辛亥國變,予掛冠神武,避地東渡,公攜家相從,寓日本京都,是時予交公十四年矣。……至是予乃勸公專研國學,而先于小學訓詁植其基;并與論學術得失,謂尼山之學在信古,今人則信今而疑古?!劣谕斫儽炯訁?,至謂諸經皆出偽造。至歐西之學,其立論多似周秦諸子。若尼采諸家學說,賤仁義,薄謙遜,非節制,欲創新文化以代舊文化,則流弊滋多。方今世論益歧,三千年之教澤不絕如線,非矯枉不能反經。士生今日,萬事無可為,欲拯此橫流,舍反經信古莫由也?!劧鴲枞蛔詰灰郧八鶎W未醇。取行篋《靜安文集》百余冊,悉摧燒之。
關于這一件事,有些人以為靜安先生治學途徑之轉變雖曾受羅氏之影響,然對于羅氏在《海寧王忠愨公傳》內所敘述者,則表示懷疑。吳文祺在其所撰《再談王靜安先生的文學見解》一文中,就曾對羅氏所云靜安先生自焚其文集一事,提出了幾點可疑之處。本文為避免行文之枝節蕪雜計,對此一點暫時不擬置論。因為我們所著重的原來乃是靜安先生治學途徑之轉變,如果其轉變屬實,其棄絕前此所研究的文哲之學亦屬實,則其是否曾自焚前此之著述,于其轉變之事實原無所增損改變,故可暫置不論。而我們從前面所引日人狩野直喜的記敘來看,則靜安先生既對他前此熱愛的西洋哲學推說“不懂”,又欲結束其對戲曲之研究,說“此后不再研究了”,而他手自編訂的《觀堂集林》,對于前此之著述亦復一字不錄,則靜安先生匪獨治學之途徑有所轉變,其對前此所學之棄不復道的態度乃是顯然可見的。產生這種態度的原因,才是我們大可追索的問題。淺見之人往往把這種轉變的因素,完全歸之于羅振玉,甚且歸罪于羅振玉,如史達所撰《王靜庵先生致死的真因》一文,便曾經說:
羅振玉本是一個假借學問虛名來騙人的大滑頭,他專以販運中國古籍出洋及造作假古董弄錢為業。……這樣的人,品節如何也就可揣而知。不幸王先生正在他做蘇州師范學堂監督時去擔任教課,于是被他拉攏著做他學問上的工具。
這一段話,觀其語氣便非持平之論,對羅振玉之詆毀,固屬一望可知,而把靜安先生竟看做乃是一個可以被人用為工具而全無自我主張的人,這對于靜安先生也同樣是一種誣蔑。
關于羅振玉之為人及其與靜安先生之關系,我們將留到下一章論及靜安先生之自沉時再加分析?,F在我們首先要辨明的,乃是靜安先生治學途徑之轉變,是否也有屬于他自己的原因;如果有之,則其原因又究竟何在。關于這一點,如果我們肯一加深思,便會發現靜安先生治學途徑之轉變,不僅有其屬于自己的因素,更有著內在與外在的兩種因素。先說內在的因素。第一,我們應該都還記得,靜安先生在與新學接觸之前,他早期讀書時所感到興趣的,原來就是歷史和考據之學。這種興趣,在他接觸到西方哲學而引起的新的興趣時,曾經一度被冷落??墒沁@種舊的興趣,原是屬于他的“求真”、“求是”及“關心人世”的天性的一部分,雖曾一度隱伏,然而并未嘗完全消逝。所以當他一旦倦棄于新興趣時,舊興趣馬上就抬起頭來,引領他走上了考證古史的途徑,而且獲得了過人的成就。這是內在因素的第一點。第二,靜安先生雖曾一度熱心于文哲之學的研究,可是他在《靜安文集續編·自序二》中卻早已表示對于文哲之學的彷徨和缺乏自信。他不僅曾經說過“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的話,而且更曾自我分析其于哲學不愿終身從事的緣故說:
今日之哲學界,自赫爾德曼以來,未有敢立一家系統者也。……近二十年之哲學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賓塞爾,但搜集科學之結果或古人之說,而綜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謂可信而不可愛者也。此外所謂哲學家,則哲學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學問,以研究哲學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為哲學家則不能;為哲學史則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學之一原因也。
至于在文學一方面,雖填詞有所成功,而靜安先生之志意,則并不以填寫小詞為滿足,而有志于從事可以振興國民精神的戲曲之創作。可是對此種創作,靜安先生并無自信,他也曾自我分析說:
國朝之作者,雖略有進步,然比諸西洋之名劇,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計。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獨有志乎是也。然目與手不相謀,志與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為之與否所不敢知,至為之而能成功與否,則愈不敢知矣。
從這些話,明眼人自可看出,靜安先生對于文哲之學蓋早有絕望之預感,因而乃透露出終不得不從文哲之途退出而另尋途徑的征兆。蓋以靜安先生之才性而言,他原是屬于沉潛斂抑的一型,而不是屬于發揚激進的一型,而他又以絕高之理想不欲為“第二流”之人物??墒且胱鲆粋€能自創立的哲學家或文學家,卻都需要有一種發揚激進的精神,需要有更熱烈的感情或更不羈的才氣,而無疑地靜安先生的沉潛斂抑的性格,是與此種要求并不相合的。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則從事歷史考證之學,他便既可以其天賦的直觀與想象之能力而有新的創見,同時精嚴邃密的考證則又與其以理性見長的沉潛斂抑的性格大有相合之處。所以考證之學實在乃是與靜安先生的才性頗相適合的一條途徑。以靜安先生之長于反省,對自己才性認識之深刻,對于自己應該從事哪一種研究途徑,必有相當地考慮與選擇,而他在考證之學的成就,亦足以證明他選擇此一途徑之并非錯誤。這是屬于靜安先生自己的內在因素的第二點。
關于外在之因素,則亦有兩點可言。第一,自清季以來,地下之考古資料不斷出土。光緒二十五年(1899),甲骨文發現于河南安陽小屯,時靜安先生二十三歲;光緒三十二年(1906),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赴新疆、甘肅一帶考古,時靜安先生三十歲。光緒三十三年(1907),英國考古家斯坦因在敦煌千佛洞石窟寺發現手寫經卷,時靜安先生三十一歲。又據翁獨健所撰《伯希和傳》云:
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復至京師,得識直隸總督端方,相與研討考古問題,且與羅振玉、王國維諸先生,商榷敦煌寫本之研究計劃。
可見靜安先生不但生于考古資料大批出土的時代,而且與國內外考古家有極密切之研討關系。在這種情形下,要說這一位好學深思的學者能不受到新出土的資料的吸引,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靜安先生在其所撰之《最近二三年中中國新發現之學問》一文中,便曾經論及研究整理此種新資料之重要云:
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現,有孔子壁中書出,而后有漢以來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粍t中國紙上之學問賴于地下之學問者,固不自今日始矣?!袢罩畷r代,可謂之發現時代自來未有能比者也?!瓫r后此之發現,亦正自無窮。此不能不有待少年之努力也。
靜安先生既對此項新發現之資料如此重視,則他自己之走上了研究考古的途徑,豈不也正是一件極自然的事。這可以說是外在時代因素的第一點。
如果僅綜合以上所舉的兩點內在因素及一點外在因素,那只能說明靜安先生之研究途徑轉向考古的緣故,而并不能說明他何以竟至把以前的文哲之學完全棄絕的緣故。因此我們現在就不得不談到促成他如此轉變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外在因素了。這一因素就是當時時代的激變。
關于當時的事變,我們以前曾經談到甲午之戰。甲午之戰是使得靜安先生由舊趨新的一個關鍵,而辛亥革命則是使他由新又轉趨于舊的另一個關鍵。這兩次事變,實在不僅影響了靜安先生一個人治學途徑之轉變而已,當時晚清學術界的許多學者們,可以說幾乎都曾經因為這兩次事變而有過由舊趨新又復由新趨舊的同樣的轉變。周振甫所撰之《嚴復思想轉變之剖析》一文中對此現象便曾注意及之,云:
晚清學術界有一奇異之現象為前此中國所罕覯者,曰:一代之學人其言行與時推移恒趨于矛盾之兩端是。
周氏文中曾舉康有為、譚嗣同及嚴復諸人為證。實則當晚清之際,中國學術界思想方面有此矛盾之現象者固極多,即如靜安先生所服務之《時務報》館的主筆梁啟超,以前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左右,曾在日本出版的《清議報》上大倡其“破壞主義”之說,可是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以后,當革命之聲勢日漸強大的時候,他卻又極力主張維持滿清,在《新民叢報》上發表文字一改其以前破壞之論調,痛哭流涕地與其前所熱愛的“共和”相訣別。
又如靜安先生所進入之東文學社的主辦人羅振玉,以前曾一度熱心于譯介新學,而于革命后卻自命為遺老而陰謀復辟。這種在思想上普遍發生矛盾之現象的原因,可以從兩方面來探討:其一是由于新、舊文化之截然不同,一些曾經受過舊式思想教育的人們,雖然對于舊日庸暗腐敗之政治有所不滿,而有著求新求變之心,可是一旦經過真正革命之巨變以后,則又因新文化與舊文化之迥然相異,在觀念上遂不免對于新文化有著一種不能完全適應接受的心理差距。其二則是由于中國經過長久的封建制度及清末的腐敗政治之后,一旦發生革命使原有之統治者乍然解體,遂致如癰崩瘡潰,一時百病俱發,不能當下建立起完善之新政府,于是在革命后遂有袁世凱之稱帝、宣統之復辟、北方之軍閥混戰、南方之政黨相爭等等一連串可笑更復可哀的鬧劇及悲劇相繼發生。在這種新舊更迭、文化認同空前混亂的時代背景下,一些因為對于新政失望而彷徨于文化認同混亂之中的學者們,其思想會形成先后矛盾之奇異現象,當然便也是一件不足為奇的事情了。當然,如果加以仔細分析,我們就會發現這些學者們的先后矛盾,實在又各有其不同的個別因素,非本文所能盡。茲僅就靜安先生言之,則靜安先生之所以拋棄以前所追求的西方新學而轉趨于研討中國之古史,其主要原因實在應該乃是由于有見于中國之一意追求西化之失;迨歐洲大戰發生,歐戰所造成的西方國家之混亂,也使他對流弊滋多之西方文化失去信心,因此乃轉而想要從中國古史之得失成敗的借鑒中,為中國另外尋找出一條可以遵循取法的途徑來。靜安先生平素不喜評論時政,也未曾對其一己學術途徑之轉變做過任何表白,然而我們從他后來所寫的一篇《論政事疏》中,仍可明白看出他對于當時中國革命后之政治的深切失望,及對于中國古代向往之一斑。疏文中曾論及當日中國一意追求西學之害云:
原西說之所以風靡一世者,以其國家之富強也。然自歐戰以后,歐洲諸強國情見勢絀,道德墮落,本業衰微,貨幣低降,物價騰涌,工業之斗爭日烈,危險之思想日多?!袊耸嗄曛?,紀綱掃地,爭奪頻仍,財政窮蹙,國幾不國者,其源亦半出于此。
其后更詳論西學之害根于心術與根于方法之兩大流弊,而結之以對中國古代之向往云:“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于周、孔?!?img alt="王國維:《論政事疏》(按:此文最早見于1927年海寧王氏版之《王忠愨公遺書》卷首羅振玉撰《王忠愨公別傳》。當時遜帝溥儀近在天津,則靜安先生曾經上此疏文之事,當屬可信。其后《國學論叢》載《王靜安先生年譜》,編此疏文于1924年下。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論及王國維時,曾引錄此文,然未注出處。王德毅撰《王國維年譜》因之)。"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8D4E9/13173346403890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914383-GLYM0JR16ba1VhX1ka1vz5g8fotYGQZD-0-cb7f6b079906df760341f03be5191d67">這種因對時政失望而轉生懷古之思者,在當時實不僅靜安先生為然,與他同時代曾以譯介《天演論》而名重一時的嚴復,在革命后寫給朋友的信中,便也曾表現過與靜安先生同樣的對于時政的失望說:
政界及國會之惟利是視,摧斲民生,殆吾國有歷史以來所未有?!豁氂绣X以豢養國會中之黨眾,便可以諸善勿作,諸惡奉行?!瓎韬?!真不圖我輩垂死之年乃見如此世界也。
閑嘗深思世變,以為物必待極而后反。前者舉國暗于政理,為共和幸福種種美言夸辭所眩,故不惜破壞舊法從之。今之民國已六年矣,而時事如此,更復數年,勢必令人人親受痛苦,而惡共和與一切自由平等之論如蛇蝎,而后起反古之思。
他又論到追求反古之方法云:
吾輩生于此日,所得用心以期得理者,不過古書,而古人陳義又往往不堪再用如此。雖然,其中有歷古不變者焉,有因時利用者焉,使讀書者自具法眼,披沙見金,則新陳遞嬗之間,轉足為原則公例之鐵證?!瓏L究觀哲理,以為耐久無弊尚是孔子之書,四書、五經固是最富礦藏,惟須改用新式機器發掘淘煉而已。其次則莫如讀史,當留心細察古今社會異同之點。
夫嚴氏之為人與靜安先生雖不盡同,不過其對革命后之時政深感失望,因而乃轉思自中國古代經史中別尋一可以挽救時弊之方法者,其用心與靜安先生乃大有相近之處。只是嚴氏雖曾有此種心意,然而卻并未嘗真正從事于此種研究。而靜安先生則不僅有此一番心意而已,而且曾真正從事于此種研究工作,在考證古史方面得到了可觀的成就。只是一般人往往都只注意到他研究古史的成就,反而忽略了他研究古史之用心,這就無怪乎一般人對于他學術研究途徑之轉變感到訝異而莫明其所以了。其實靜安先生之拋棄了他前所熱愛的西方哲學與文學而轉向古史之研究,乃正是因為他有鑒于當日中國一意模仿西學之害,不欲更為推波助瀾之說,因而乃轉為古史之研究,欲從其中為危亂之中國別尋一可資依循之途徑以矯正時弊的緣故。因此我們便可以了解,辛亥革命激變所造成之時政的混亂現象,實乃是靜安先生研究途徑轉向考古,而且對其以前所從事的西方哲學與文學完全拋棄了的一項外在的重大因素。
繆鉞在其《王靜安與叔本華》一文中,曾謂靜安先生:
三十以后,則漸棄故業,而專力于經、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學,即世所謂“考古之學”,此種轉變雖環境使然,而靜安亦非盡屬被動,其內心或以為治考證亦一種解脫之法,故愿從事于此。蓋治考證時,其對象為古文字、古器物、古代史學,遠于現實之人生,亦可以暫忘生活之欲也。
這種說法也原是不錯的。本文在前面論及靜安先生第一度治學途徑之轉變時,便曾論及他之既關心世變而又不能入世求為世用的矛盾性格,故其研究學術乃抱有雙重之用心,一則欲借埋首于學術之研究以求得一己之安慰,再則又對于學術研究之可以有裨于世亂寄以一廂情愿之理想。其早期與晚期之治學途徑雖然不同,而其用心則未嘗或異。不過因為甲午之戰以后及辛亥革命以后之時弊不同,所以其治學途徑才因之有趨新趨舊之意。繆鉞只看到了靜安先生消極一方面的用心,但忽略了他積極一方面的用心。如果靜安先生之轉變乃是僅有如繆氏所說的消極一面的原因而已,則靜安先生又何必對其前此所從事的文哲之學絕口不談,若避之唯恐不及者?于此便可見靜安先生之轉變,確實更有其積極之用意。侯外廬在其所著之《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一書中,于“古史學家王國維”一章內,便曾特別提出來靜安先生之治古史實在別有他的“理想與信仰”,這才是一種更為切實深入的看法。而且在靜安先生追求理想的前提下,他對于學術實在也并沒有什么中外古今之區分的狹隘成見。他在《國學叢刊》的序文中,便曾經說:
學之義不明于天下久矣。今日言學者,有新、舊之爭,有中、西之爭,有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余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img alt="《全集》第4冊《觀堂別集》卷四《國學叢刊序》,第140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8D4E9/13173346403890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914383-GLYM0JR16ba1VhX1ka1vz5g8fotYGQZD-0-cb7f6b079906df760341f03be5191d67">
事無大小、無遠近,茍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于人類之生存福祉。
只是世人對靜安先生此種理想不能有所了解,所以才會對其學術研究之轉變發生種種猜測議論之說,如本文在前面論及靜安先生追求理想之精神一節中,便曾引述過豈明及周予同諸人對靜安先生所妄加的“遺老”、“反動”或“革命”、“左傾”等批評。這在當時充滿政黨之私見的時代中,對于靜安先生單純追求一己之理想的用心無法了解,乃是顯然可見的。
總之,靜安先生以其天賦之矛盾性格,既原就存有著一種既不喜涉身世務而卻又無法忘情世亂的矛盾,又以其追求理想之天性,對一切事物都常抱著一種以他自己為尺度的過于崇高的理想,卻偏偏又不幸而生在一個最多亂、多變的時代,因而乃造成了他個人與時代之間的一種無法調和的差距。即以其學術途徑之轉變言之,當甲午戰后全國競趨于有用之科學與行動之革命時,他卻埋首于世人所視為不切實用的文哲之學;而當辛亥革命以后,各黨各派紛組政黨從事政爭之際,他反而更轉回頭來欲從丘墟中所得之材料重建古史。所以在靜安先生之理想中雖亦有關心世變之用心,而其理想與激變之時代中間則常有著一種無法應合的差距。因之他的用心和志意便自然不易為時人所認知。不過學術研究畢竟仍有其一部分單純之客觀性,所以世人對其用心與志意雖有誤會,然而對于其研究考證的客觀成就,則仍是共同加以承認和尊重的??墒橇硗庠诂F實生活一方面,則靜安先生堅持一己理想與時代之激變所造成的差距,便更加難以彌補,因之也就終于演出了其不得不以自殺終的一幕極大的悲劇。這是我們所應該為此一位天賦極高的學者所深致悼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