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重溫:徐梵澄隨筆
- 徐梵澄
- 1529字
- 2019-11-26 14:51:43
《人間的,太人間的》(節(jié)譯)序
懷抱靈魂上的迷疑,對人間的怪詫,憧憬古希臘之美麗,縱觀百世,盱衡人事,惶惶然尋求真理,若不可終日,不但謀社會的改造,而且謀遠大的改善人類的將來——遂至于憔悴形容,枯槁顏色,游精神于寂寞,運思想于孤深,頗同于屈子之問天,是作此書時之尼采。
藝術是什么?天才是什么?靈感是什么?宗教是什么?圣哲是什么?引而上之,它們的來源是什么?又推廣觀之,藝術的將來如何?宗教的將來如何?人類的將來如何?——尼采對于這些問題,思索了若干年。徬徨于南德國拜央森林里,流連于意大利梭連多山谷間,渺渺茫茫,若有所悟,于是總輯了兩年間的散記,都為兩巨帙,命名曰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直譯起來,是《人間的,太人間的》。
研究這許多人間的問題,加以各種解釋,時當尼采三十五歲,正思想極豐富而身體又多病苦之年。此二年中,思想起了各種變化,也改變了作風,與前此的尼采不同;據(jù)當時尼采的助手迦士得(P.Gast)及尼采的妹妹說,經(jīng)過這兩年的精神的勞苦,時人皆驚詫尼采思想何以進步如此之速,轉(zhuǎn)眼便超過了時代,仿佛從此永遠站在時代的前端。——而目前這兩部書,文藝論與宗教論,便是那思想之精彩,所以為人驚異的。——此書出后,尼采的精神也平安多了。
將文藝與宗教及其他倫理問題各別研究,而將其并列,亦有內(nèi)容上的關聯(lián),原題直譯為“啟示藝術家與文學家的靈魂”及“宗教生活”,則也可仿佛其一二。皆是這些事象的心理分析,用了純物質(zhì)的出發(fā)點,抱定嚴格的科學態(tài)度,運之以大懷疑的精神。原書初版印行于1878年1月,是為同年5月30日伏爾泰(Voltaire)百年紀念而促迫付印的,原版封面題著紀念的話,第三頁便有這樣的題詞:
代序:——久已去我研究著人們在這世間所經(jīng)營的各種事業(yè),想從中選出最精彩的來。這兒毋庸說出我得到些什么思想:總之在我覺得除了癖好我的事業(yè)外,沒有更好的事,便是:將全部生涯消磨于我的理智建設中,順著真理的足跡,用我所設下的法則,追隨下去。因為我在這路上所吃到的果實,照我的批評是,在這生也不能尋到比這更佳美的更適意的;于是自從用了這觀察法,每日我有新發(fā)現(xiàn),多是很有些重量而且不為人所周知的。終于我的靈魂充滿了歡欣,其余一切事皆不會動心了。
這里的“卡德修斯”,但是迭卡的拉丁名(Rene Descartes-Cartesius)。是從他的哲學思想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一書中引出的。于此可以具見尼采求真理的志趣。——“歡欣”,誠然是思想者求而有得的結果,也暗示了求真理的苦辛,所謂“以有涯隨無涯”者是。
將此二書譯成中文,距原版六十年了。六十年間,國人繼續(xù)介紹西洋思想,然頗少原著的譯文。其中嚴復的《名學》與《天演論》實在可算為思想界之柱石,文字也很可流傳。此外很少純思想的譯述。大概思想未寄寓于文藝的形式里,很難使人欣賞。然形式如果太美麗,可使人容易忽略了實質(zhì),反損傷思想本身。唐譯佛經(jīng),文字簡樸,漸漸也自成一體。然則此書之譯,直譯,于譯者于讀者皆算是一種嘗試;固未足與《天演論》的譯筆媲美,亦原非譯者的用心。至若原文,可算散文神品的。
至若譯這書的態(tài)度,自問頗無偏袒Non ira et studio,因為這是研究學理,不容譯者有好惡存于其間。遣詞當有工拙,然有讀者校以原文,他當看出對于這無偏無頗的態(tài)度的努力。附帶需稍有解說者:尼采說的基督教,是包括新舊各教的,他很敬仰耶穌本人,這在他處也說明過;同時于佛教又頗有恕詞,因為他不重佛“教”而重佛“學”,此外他頻致意于希臘文化,這一種寶藏,為現(xiàn)代西洋人所護惜,然中國還沒有人加以開發(fā),也是深有望于來者的。
細想此書對于我們的意義,一方面固然可以使我們稍懂到一點文學生活、宗教生活,可以不迷;另一方面則當能使我們因此更為“真理”、“真知”奮斗;正如在旅行的長途中偶爾發(fā)現(xiàn)一兩片小標志,指示前人曾此經(jīng)過,則當能更有勇力前行,而且突過已往的限度。
1935年3月序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