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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伽梵歌》(南印度版)譯者序

五天竺之學,有由人而圣而希天者乎?有之,《薄伽梵歌》是已——世間,一人也;古今,一理也,至道又奚其二?江漢朝宗于海,人類進化必有所詣,九流百家必有所歸,奚其歸?曰:歸至道!如何詣?曰:內覺!——六大宗教皆出亞洲,舉其信行之所證會,賢哲之所經綸,祛其名相語言之表,則皆若合符契。諒哉!垂之竹、帛、泥、革、金、石、木、葉,同一書也;寫以縱行、橫列、懸針、倒薤之文,同一文也;推而廣之,人生之途,百慮而一致,殊途而同歸,可喻已。

人理則然,天理奚異?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天理與人理又奚不異?七十子之徒,或少孔子三四十歲,進之退之,因才而異,常所教者,多禮樂文為之事,故言性與天道,賜也嘆其不可得聞。莊子輒謂夫子廢心用形。而子路請禱,則曰:丘之禱也久矣。夫其用形是已,而謂廢心者,何歟?非謂思慮有無所可用者耶?……爰咨于釋,輒聞其說有談空。空者奚空?有者奚有?曰圓成實奚其實?曰凈覺隨順奚其隨順?借曰自性,自者誰自?借曰真如,真者奚真?……爰咨于道:道也奚道,常也奚常,萬物之宗何是,至道之精何處?……叩三氏之學,將非昭昭冥冥,希夷仿佛,格于上下遠邇無不遍,形于眾生萬物無不周,至靜而至動,常有而無極者耶?其他立義標宗者,吾皆得執此而詰之矣。人理之封,思辨之智,名相語言之所詮表,有難得而測者矣。然舍是則無以立,不得已必落于言筌,則曰至真,即至善而盡美,曰太極,即全智而遍能;在印度教輒曰超上大梵,曰彼一,人格化而為薄伽梵。薄伽梵者,稱謂之至尊,佛乘固嘗以此尊稱如來者也。歐西文字,輒譯曰:天主,上帝,皆是也。

徐梵澄在南印度。

姑舍是。——且印度古有大部落曰句盧者,以賀悉丁那普為首都,今德里所在地也。其君名逖多羅史德羅,昏瞆,其子朵踰檀那失德,不足以王此大法之國;其弟班卓之五子皆賢,義當分國之半。然朵踰檀那以陰謀流放此五人于外者,十有三年。故皆矢志復國。克釋拏,雅達婆部落之君長也,與句盧族為友,甚欲解此一家兄弟之爭。時五人乞五邑以自安,朵踰檀那不許,謂雖針鋒之地亦不與。于是終不得不出于一戰。顧克釋拏初無左右袒也,遂辭其軍,謂得其軍者,不能得其人,得其人者,不能得其軍。朵踰檀那乞其軍,遂盡委之,己乃獨赴班荼縛之軍,為阿瓊那之御者;阿瓊那,最善射者也,臨陣有退意,克釋拏一說,遂奮勇殺敵。大戰十八日,雙方四百余萬人皆盡,班荼縛勝而復其國。——此《薄伽梵歌》,即克釋拏陣前所說詞也。然皆托出之于桑遮耶之口,桑遮耶,瞽君之御者也,以其在戰場所見所聞,一一聞于其君。事具摩訶婆羅多大戰史詩,而此歌即該史詩毗史摩分第二十三章至第四十章也。

婆羅多大戰,古信有其事矣,史詩作者,名維耶索,平生事跡不詳,時代亦不詳。考史者大致推定詩成于公元前,或曰在公元前5世紀。撰者之意,蓋假一歷史事跡,以抒其精神信念與宗教思忱。要其涵納眾流,包括古韋陀祭祀儀法信仰,古《奧義書》超上大梵之說,天主論之神道觀,僧佉之二元論,瑜伽學之止觀法,綜合而貫通之。書成在古《奧義書》以后,諸派哲學發展及其經典形成以前,則昭然可睹。世間宗教,莫不自有其獨立之寶典,而印度教之寶典,乃自一史詩分出,稍異;此史事非他,又至親骨肉同室操戈以相剪屠之流血史事,故說者往往視若莊列之之寓言;而天神降世之說,自來諸教皆莫能外者也,則謂天人相與之際,值人生奮斗方興,人類精神遭際至大之危難,故天帝降世,親說此教言矣。

雖然,抑非寓言之類也,蓋指陳為道之方,修持之術,是之謂瑜伽學。求“瑜伽”一名詞之本義,曰“束合”也,“約制”也。俗諦則凡人所擅之能、所行之術,皆瑜伽也。廣義則為與上帝相結合之道,為精神生活之大全。大抵為三:一曰知識瑜伽。宇宙人生之真諦,超上神我之微密,有在于是焉。體其動靜,會其冥顯,觀其常變,達其實理,臻于解脫,至于圓成之學也。二曰行業瑜伽。離私欲之纏縛,遵至道而有為,自法是依,性靈所托,在俗歸真,保世滋大之事也。三曰敬愛瑜伽。堅信不渝,至誠頂禮,敬萬物中之神主,拜萬相外之太玄,物我為一而畢同,保合太和而皆愛,其極也,與我契合,臻至圓成,乘彼逍遙,同其大用,斯則賢愚皆所易為,前二道之冠冕也。——至若旁枝側出,其道彌弘,人各有修為之方,師各有獨到之見,或赫他瑜伽,始潔身軀,練習體式,次學制氣,終期調心,列等分程,有為有得。或羅遮瑜伽,其術較簡,修身守戒,專務止觀,寂慮斂凝,入三摩地。夫其靈明獨朗,契道亦有其由,他若密授專持,具依密法,得其成就,重在神通,方士異人,術難究詰,咒語符箓,何可勝量,一守庸或有偏,至極終期解脫。若斯之類,皆屬瑜伽。——綜其大凡,以上三者。

抑愚之翻譯是書也,未嘗不深思其故:耶、回、祆教,吾不得而論之矣。歐洲學者,輒謂其與《新約》在伯仲間,不知前后誰本。日耳曼學者羅林澤于1896年翻譯此歌,乃條出百余處,謂思想甚至其文字有與《新約·福音書》相同者,乃謂其抄襲《新約·圣經》;然《薄伽梵歌》成書遠在公元以前,自不必論。近代甘地之記室德賽,于其譯本中廣引《可蘭經》等以相發明,亦可見諸教典之義相貫通。若謂超上本有一源,萬靈于茲具在,教主由之降世,宗教以此而興,此無論矣。或謂真理原有一界,非必屬乎神靈,法爾宛如,唯各時代各民族之圣智入焉,斯其所見所證會皆同,此亦無論已。當就其同者而勘之,則不得不謂其合于儒,應乎釋,而通乎道矣。枝葉散義,鑿執較量,其事難窮,近乎煩瑣;無已,請略舉其一二大旨,比較而觀其會通可乎!是所就教于博達高明之士者已。

何以謂之合于儒也?——儒者,內圣外王之學也。經學罕言神秘,緯學乃多異說,無論經學緯學,未有不尊孔子者也。觀于史事,假令漢高祖過曲阜而未嘗祀孔子,漢武帝未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謂其遂不至于俎豆千秋亦不可也。然孔子曰:圣,則吾不能。孟子曰: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后世逮及姚江支派,而猶曰愿學孔子也,至清而學人之志稍衰焉。何也,以其內精微而外廣大,有非諸子百家所可企及者也。今若就其外王之學求之,則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有非后世所能盡守者也,后世典章制度禮樂文為無一不變,然其內圣之道,終古不變者也;非謂孔子之后,儒林道學遂無臻圣境者,圣者不自表于世也。

如何謂之圣?夫子曰:心之精神之謂圣,近是已。雖然,此心也,理也。誠則不已,純亦不已,下盡乎人情,上達乎天德,道無不通,明無不照,宇宙造化之心也。昭明之天,星云光氣彌于其間,博厚之地,山岳江海載于其間,皆非蠢然之物而已也,具有靈焉;三才,造化之心也。一大彌綸而曰天道,曰天德,曰天命。人,非徒有生而已也,曰有生命。命也者,使也,“天之令也,生之極也,天所命生人者也”。“受命于人則以言,受命于天則以道。”故曰:“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化于陰陽象形而發謂之生,化窮數盡謂之死。”又曰:“天命之謂性。”性也者,仁義理智之性也。成性則知命焉。《春秋》書邾子蘧蒢卒。其言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君子謂之知命。夫子自道,五十而知天命。非其性與天合,奚足以知天命?夫子曰:“大人者“大人”謂“帝王”。緯書古義:“大人者,圣明德備也。”是即內圣外王之學。《朱子序易》亦引此文,而注云:人與天地鬼神,本無二理,特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梏于形體而不能相通。大人無私,以道為體,曾何彼此先后之可言哉。——于此可見朱子之精詣。“性與天合”,亦漢儒舊義,是天人一貫之學。,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是皆心學也,理學也,亦圣學也,希圣而希天者也。故曰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雖然,合宇宙造化之心者,又何足以言喻?故曾子曰: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以子貢之智而曰望夫門墻,是皆取譬之說。至宋儒輒曰觀其氣象。夫子曰四十而不惑矣,則宇宙人生之秘蘊,既已洞燭無遺,生死之念,不置于懷,人我之間,無分畛域,是則修之以禮樂,博之以文為,措之于至中,止之于至善。或遇館人之喪而垂涕,或值貍首之歌若弗聞,無他,一合乎天道,順之而行已;推而至于平居申申夭夭之象,非游、夏之徒所庶幾也;怪、力、亂、神,夫子不語,固知其不可以思智攝,不可與世俗言也。然其余事足以知顏子三月不違仁,商瞿四十而有后,若此之類,又皆至微者也。

此內圣之學,《薄伽梵歌》所修也。輒曰:皈依于我,我者,儒家之所謂天也。然不諱言神,神奇變現,將非道之華腴而去其枯淡歟?尚文者,視為繁辭以藻說;學道者,信為實事而不疑。此其大本也。稍尋端緒:仁義之性者,彼所謂薩埵性也,擴而充之,至極且超上之,與吾儒所謂體天而立極,一也。夫子絕四,一曰毋我,與彼所謂毋我或毋我慢,一也。毋我而毋意,毋必,毋固隨之,三者絕而毋我亦隨之,皆彼修為之事中所攝也。孟子嚴于義利之辨,而彼曰循自法而有為,曰天生之職分,即義之所在也。戰陣無勇,在儒門則曰非孝也;在彼則為生天之道,克釋拏所極諫也,禮,分散者,仁之施也,在彼則布施有其薩埵性者也。儒者罕言出世,然易曰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春秋多特立獨行之人,使孔子之周游,值天竺之修士,必曰隱者也。孔門亦未嘗非隱者也。古天竺之修士,在人生之暮年,不及期而隱,不貴也,在儒家亦必曰非孝也。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與彼所謂雖賤民亦可得轉依而臻至極,其為道之平等大公,一也。

內圣外王之學,至宋儒而研慮更精,論理論性論氣論才,稍備矣。勘以此歌主旨,則主敬存誠之說若合焉;理一分殊之說若合焉;敬義夾持之說若合焉,修為之方,存養之道,往往不謀而同;在宋世釋氏且為異端,印度教更無聞焉,自難謂二者若何相互濡染,然其同也,不誣也。

凡此諸端,皆其理之表表者也。歌中自述為皇華之學,秘之至秘,較之儒宗,迥乎有別,儒家罕言神秘,后世儒者或談氣數,終亦不落于神秘;以王船山一代大師,而謂至大而無畦畛,至簡而無委曲,必非秘密者也,一落乎神秘,似已非至大至公,而其中有不足者然。然而儒門精詣,直抉心源,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上而與大化同流,所謂圣而不可知之謂神者,亦秘之至矣。宋人論后世人才,非不如三代,然儒門淡泊,收拾不住,輒為他教扳去;觀于他教,亦何嘗不淡泊,有且至于枯槁者;獨不以神秘自表曝于世,是以謂之淡泊耳。兩千五百余年前,印度教與儒宗,兩不相涉,其相同也若此!尤可異者,孔子之教一集大成,三代文物禮教之菁華皆攝,而后有戰國諸子之爭鳴。在印度則此書之法一集大成,盡綜合古韋陀等教義而貫通之,而后有諸學派及經典競起。其運會之相類又若此!

觀其同,固如是矣,以明通博達之儒者而觀此教典,未必厚非。若求其異,必不得已勉強立一義曰:極人理之圜中,由是以推之象外者,儒宗;超以象外反得人理之圜中者,彼教。孰得孰失,何后何先,非所敢議矣。三家以儒最少宗教形式,而宗教形式愈隆重者,往往如風疾馬良,去道彌遠,于此歌可以無譏,可謂一切教之教云。

何以謂之應乎釋也?——本為一物,不曰合同;前引后承,姑謂之應。儀法之教,至韋檀多時代浸微,迄佛出世千余年間,婆羅門之法席幾于盡奪,舉往昔傳承之繁文淫祀、階級、迷信皆加變革,以印度社會史觀之,未始非一大啟明運動也。然大乘及密乘之興,皆印度教所資益;及其衰也,又獨尊而光大,《薄伽梵歌》之學,遂盛行至今。其中原有耿耿不可磨滅者在也。

今稍就其大略言之:曰信,曰行,曰證,三者皆具,自為正法無疑。雖然,昔者,竊聞之,雪藏之南,高丘之上,有圣湖焉,淵然以清。其水,則甘露也,飲之得永生焉。三毒,所除也;羯摩,所滌也;無明,所湔也;煩惱,所濯也;輪回,所息也;明智,所增也;安樂,所施也……若斯之類,自韋陀教以下,諸宗各派之所共信,遑論佛教,即耆那教亦未能外也。六度未舉其數,歌中歷歷可指也,度舟,早見于黎俱者也。因緣十二支佛所獨詳,然其義咸在也,亦非創于此歌,無明亦早見于韋陀,識緣名色,名色緣六人等支,散見諸古《奧義書》。六度之阿修羅在韋陀中無不善義,傳至《薄伽梵歌》時代,其義已變,與后之佛法中義同;然諸天,則猶韋陀之諸天也。天神降世之說,歌中之警策也,而彼凈飯王子,豈非謂乘白象而至者歟?其相應也若此。然而千余年來,兩教人士,勢如水火,爭端癥結,一在于有上帝或無上帝,一在于是幻有或非幻有;此以成正覺為超詣,彼以合天主為極歸,各自是其正宗,相互斥為外道;此外多枝葉散義之殊,理實名稱之異;或則儀法跡象間事耳。雖然,掇拾緒余,聊陳數意:

數論神我自性之說,法相唯識師勢欲以因明破之無余。《薄伽梵歌》同數論之分,廣說二自性三神我;其超上神我,乃雙涵有功德無功德大梵,為一為多,顯于自性又超于自性,立說乃精妙圓明,此彼因明所不及也。以時代論,且稍軼因明發展之前。吾誠不知商羯羅之摩耶論,與龍樹之中觀,相去奚若;讀其所造赫黎諸頌及三書之疏等,將毋于大全真理,僅有其名相與偏重之殊?要之后世論師,運用因明,了無差別。比量推理,立破斐然,狹義三支,詞鋒犀利,二教因明固皆微妙,耆那教因明且立十支。皆以應思辨之內者綽然,度理智之外者不足。入其界域,即有終窮;離彼方隅,浩茫莫測也。芥子須彌,大海牛跡,將謂三支五支,遂可彌綸宇宙哉!是以圣言一量,論師杜口;如韋陀之象征隱喻,尤所難窮;妙道玄微,必躬親證知,了于心目。何況因明,尚且非語言所限也。此其一。

瞻部諸宗,莫不指歸解脫,同法同界,理致彌辨,就佛法視之,則解脫極詣,無過涅槃。此不可一概而論也。小乘涅槃,虛無寂滅,就此觀之,乃汩沒私我,入靜定無為之永恒大梵中,可謂負極絕待。而入大梵涅槃者,乃更上與“超上補魯灑”契合,合其德,同其體,返其真,一其性,雙超動靜之表,可謂超極絕待。非謂一舍此身,頓成解脫;非是迷有漏天,作無為解;非標究竟無得,即是菩提;非指寂滅精圓,而為彼岸。而度世利生,更由茲起。固也余依皆盡,斯還于太上靈明,直入空有之本源,達彼一永恒之真際者已。夫人生究竟,本非入滅而無還,縱或事有可能,如實理非正大,貴其上合至真,雙超生死。由斯而有所詣,以非無所從來。大乘廣利群生,無學終為小果,斷滅有聞外道,等平正爾弘慈,自來大乘論師,多成此轉。如入無色天者,相佛而不及見其弘法,是以有悲。倘使多生結習,次第皆除,神圣新生,茲焉不異,解脫不期而至,轉化自在而成,安樂法身,去來無礙,保世弘道,無或疑焉。論于世俗,譬如襄陽居士,千古不可無一,亦不可有二者也。而雪山夜乂,蘄其半偈,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豈究竟義諦歟?此其二。

夢幻六如,大乘了義。俗入學佛,萬象皆空。此所謂一刀斷纏,殊非解縛。借以祛其我執,此亦方便法門,若論宇宙淵源,竟非大全真諦。夫曰諸相非相,因非顯是而已,偏契極真,遂覺皆相,是者終是,相還如是。摩耶義為幻有,乃低等自性之無明,此必非于一真之前,造本無之相。何況萬德萬善,法界森然,大慈大悲,流注無竭,豈可曰此皆幻有,等是虛無?此世俗勝義,兩無乖背者也。倘使攝末歸本,明體宜求于用。空固未離于有,如初無益于真。故知無所住而生其心者,從入之一途,不住于相者,修為之一法,理皆偏至,事則權宜。夫其誓愿出家,堅誠求法,此必非以如幻之心,學如幻之佛,證如幻之道,度如幻之生,例此一端,可以明矣。《薄伽梵歌》行世,遠在大乘發揚之前,淳源未漓,坦途無礙。既不以空破有,亦不以有破空,但使雙超上臻,初未旋說旋掃,固曰無始無上之大梵,非有非非有是名也。后世治法相學者,輒曰五法三自性皆空,八識二無我俱遣,既空既遣,必證必得,上方猶大有事在。斯則依他實依真我,非如蘆束相交;鏡智自鏡圓成,有照雙棲同樹。此其三。

凈土一宗,吾華尤盛,簡易平實,流布廣遠,溯其淵源,固自此教出也。夫其行事雖似凡俗,其秘奧正未可量,宇宙間原有大力載持,非小我私意所可測度也。唯識宗于五力不判,正以其弗可措思,密乘除災、增益、降伏、攝召之事,亦由茲衍出。若隱世利濟,功效可觀,若顯表權能,機禍彌烈;下有所求,上乃相引,往生得度,各賴信忱;舉凡念誦禱告之義具在于是。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懺悔而物我同春,一惻怛而蒼生霖雨,謙變虧盈之數,復見天地之心。務當消除己私,克制欲念;毫芒之判,事異淵云,吁可慎已。夫耶、回博愛,孔子言仁,老氏寶慈,與佛法大悲,同源一貫,內心原不限于思辨,妙用亦不囿于人間,所謂大威德之施流,有不可思議者矣。不然,古印度圣賢,亦不以敬愛瑜伽,為三道之極尊也。此其四。

佛法頂珠,禪宗妙悟,不立文字,無朕可尋,蓋非顯了者之道,難為有形軀者所詣,歌中有述也。究其用力措心,竟無立錐之地。以論身心性命之全般轉化,事功行業之自在光華,殊與法付無法不侔,亦與枯木寒巖未稱。必至運水搬柴,無非妙道,法身安樂,等是牟尼。若功在一朝,亦難相似。竊疑其理究竟無有不貫者,彼遍周宇宙又超宇宙之太一,在無明中又在自性中之士夫,斯亦得之于無相可擬之前,或會其靜定真常一面,是則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當下即是此體,何有文字語言!所以能一棒一喝,大徹大悟也。即知即能,即悟即道,棒喝象征神用,機鋒迸出妙源。擊發靈明,斷絕疑路。若使原無有在,蒸砂必不成粢;究其不致落空,適非深龕無坐者也。宗依教本,教以宗榮,倘能一超直入,正爾三學相資,世徒見其豎拂振威,未尋其守戒修定,當其上堂呈偈,振錫游方,惡辣鉗錘,淋漓棒血,舉似酬答,常落臼窠,參究話頭,全依自力,又遠非此平實依他之易行道可比也。及至明語言之不足,知思慮之唐勞,兩邊不可以契極中,小慧不足以當大事,由是廓清一切,呵佛罵祖也歟!論厥圣功,亦未止此。諒哉!奇亦無奇,秘乃至秘,終不若全歸敬愛,還我故家,有道有方,愈瞻愈近。善知識當知:此際直在毗盧頂上行也。此其五。

五義之余,請稍稽史事:遠者不論,佛法未入中國以前,周秦西漢之世,人生剛健,充實光輝。晚周諸子,學術爭鳴,東漢士林,聲實宏大,古無前例,后罕繼蹤,固由往圣之德澤未渝,禮教之菁華未竭。然其弊也,英雄事去,則縱情于醇酒婦人;君子路窮,唯有使祝宗祈死。要皆性命之本真是率,局限于形體之封。黃老盛而人生觀為之一變,佛教傳而人生觀踵之再變。自是葆真遐舉,削發披緇。澹情累于五中,棲心神于遐外,浮世之樂既非樂,有生之哀亦無哀,由此憂悲苦惱始希,常樂我凈之說皆入。而其弊也,則渾淪浩瀚之真元鑿,深淳樸茂之德澤虧,博大光明之氣象陰,篤厚善良之風誼薄矣。鼓芳扇塵,經唐歷宋,救苦誠然救苦,利生亦殊利生,盛興未及千年,迄今遂趨末法。夫雕不可返璞,澆漓不可復淳。今欲廢除佛法而復興殷周之禮,事不可能;欲導揚佛法而紹隆唐宋之觀,亦勢所不許。無已,倘弘雅量而于佛教以外求之,則同出西天,源流異派,可資裨益殊堪尊尚者,猶大有在也。夫道本無分,群非可出。一麻一麥,猶借耕耘,半縷半絲,終由紡績。則誠所謂逃空虛出塵世者,果何可得也?以此歌而論,天帝降世,乃激勵猛士赴戰場,以建立正義大法之國土,非可異歟!例此一端,足以救弊。大致古婆門之頹廢,佛教皆可匡正之。小乘之不足,大乘足以博充之;末法之罅漏,新起印度教可以彌縫之。更互代興,后來居上,獨尊光大,今數百年,大濟斯民,同功異位,且遠播歐西,又百余年。吁嗟!非無故矣。

何以謂之通乎道也?——談道者宗老子,豈不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而為天下貞?又曰:抱一以為天下式。一者何?太一也,彼一也。無上大梵也,超上神我也,超上自在主也,名異而實同。——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根者,本也,在上而非在下者也。喻之曰天地根,是則歸根者,豈有異于臻至虛靜不變不動永恒之神我耶?

且老子之所謂德,尋常世俗之所謂道德,歌中所謂薩埵性者也。然更有無上自由超極之性,非尋常道德名相所可囿者,此之所謂上德不德。——唯仿唯佛,曰希曰夷,杳杳冥冥,其中有真,皆所謂彼一之德,自我之真性也。盡其名相語言之能事,表此無上本體,兩家皆不能盡,亦無以異。

進而觀其最相合者,曰為無為,事無事。夫曰為無為者,非塊然無所作,偷視息于人間者也。不動于欲念,不滯于物境,不著以私利,不貪于得果,不眷于行事,不擾于靈府,以是而有為于世,即所謂為無為也,終至于有為無為,兩皆無執焉。皆歌中之義也。而其于宇宙人生之觀念,有一要義曰等平。土塊,金,石;大國,小鮮,在彼道流,相去奚若?如是者,奚其白,奚其辱,奚其不足,奚其不芻狗萬物?如是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要求其為道之方:曰去甚,去泰,去奢。曰致虛極,守靜篤。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曰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凡此,歌中所常見也。夫其所損者,祛其我慢,克制情欲,變易低等本性以成就其高等自性也。積極言之,損之又損之,謂盡其所以為己者,一委于至上至真,視若犧牲已,亦皈誠奉獻之義也。

雖然,何哉?將謂千古一大教典,而教人以術自取足于世耶?曰用柔,莊生且曰用弱。曰專氣致柔,曰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曰江海所以為百谷王者,以其善能下之。曰大國以下小國……嗟乎!凡此亦皆喻投誠皈命之事也。識人生之有限,觀大化之無窮,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致虛極,守靜篤,損之又損,下之又下,柔之又柔,弱之又弱,以對越此萬物內中外在之至真,于以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于是而無為之為出焉,于是而妙竊見焉,于是而大道可行矣!

且夫至真者,無所措其心智語言者也。故曰滌除玄覺;侗乎其無識,一委之于此太上者,然后與彼契合而逍遙于圣域焉,則弘道救世利生,何莫由此而出矣!此亦瑜伽之能事也。固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道之至易而至妙者也;以是而混休戚,同欣哀,齊彭殤,達生死,皆無論矣。將謂委蛻形軀而我果亡乎?大浸稽天而我果淪乎?坻頹山崩而我果傷乎?死而不亡者壽,彼,永生者也。

于史事觀之,道之顯明,乃常在據亂之世,載胥及溺,民不聊生,典章喪淪,制度破壞,分崩離析,朝不保夕,于是歸棲之意常多,安隱之求愈切,故老、莊出于衰周,而魏、晉道流多卓犖,以此歌而論,出于至親骨肉相殘之際,亦人生由外轉內之機也。而世之解老、莊者,一誤于申、韓之克核,再誤于方士之求仙,皆強索玄妙無上之真,于粗重形下之器,未得乎牝牡驪黃之外者也:至若導引服氣,固形養壽,與彼瑜伽,亦多合轍。以術而輔道則同然,為術而行術皆無可。不然,即歐陽公所謂始于一念貪生,雖壽至千歲,功在一身,亦何益矣!或者此書一出,可資攻鑿而相得益彰也歟!其佐證正未可一一數也。

就此三家,略標大致。愚久居天竺,行篋無書,舊學既荒,新義難得,惜無從取諸載籍,比勘深求。然意其入華也,必然無閡。雖然,亦又嘗深思其故,今世中西學術昌明,分科繁細,重外輕內,枝葉深蕪,而人生大端,或昧略矣。世愈不治,亂離瘼矣。倘世界欲得和平,必人心覺悟而循乎大道,舉凡儒、釋、道、印、耶、回,皆所當極深而研幾也。是皆身心性命之學,略其形式,重其精神,就其所長,自求心得,不議優劣,不畫畦町,開后世文明運會之先端,祛往古異教相攻之陋習,則大之足以淑世而成化,小之足以善生而盡年。夫智無涯而生有涯,世界五千年之文明,東西方之智術,安可窮也?何居乎?量沙算海,泛濫無歸!若考信典籍,專務外求,則新莽時人有死于書卷間而不悟者。若守道不堅,立義不篤,則近世學者有六變而駭世焉者。然則存其大體,身體力行,深造自得斯可矣。且自有人類,智術發于心源。今聚全世界古今教典圖書,亦不能謂真理罄盡于是也。而世變愈深,禍亂愈烈,雖夢所未見,亦事之恒有,必不能盡求于史有征,于法有據而相應。然則唯有返求諸己,覺自內心,常養靈明,不枯不竭,則真理層出,大用無窮,寶珠在衣,靈山不遠,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竟可得其向導,臻至圓成,要之希圣、希天,終必發蒙乎內心矣。——奘、凈而后,吾華漸不聞天竺之事,幾不知佛法以外,彼邦原有其正道大法存,而彼亦未知吾華舍學于釋氏者外,更有吾華之正道大法存焉。以言乎學術參證,文化交流,近世乃瞠乎歐西后塵,倘從此學林續譯其書,正可自成一藏,與佛藏、道藏比美。間嘗聞其當代領袖,竟以此一歌而發揚獨立運動,士以此蹈白刃,赴湯火,受鞭樸,甘荼毒而不辭,卒以獲其國之自由。向者吾游天竺之中州,接其賢士大夫,觀其人人誦是書多上口,又皆恬淡樸實,有悠然樂道之風,是誠千古之深經,人間之寶典矣。譯成,附以注釋,并識其涯略如此。

壬辰(1952年)秋分,序于南印度琫地舍里時依法國圣慈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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