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名著導(dǎo)讀
- 錢理群
- 17171字
- 2019-11-26 14:50:21
透明的紅蘿卜(節(jié)選)
三
夜里,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場雷陣雨。清晨上工時,人們看到工地上的石頭子兒被洗得干干凈凈,沙地被拍打得平平整整。閘下水槽里的水增了兩拃,水面藍(lán)汪汪地映出天上殘余的烏云。天氣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風(fēng)從橋洞里穿過來,和著海洋一樣的黃麻地里的之聲,使人感到從心里往外冷。老鐵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襖,棉襖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兩扇襟兒交錯著掩起來,攔腰捆上一根紅色膠皮電線。黑孩還是只穿一條大褲頭子,光背赤足,但也看不出他有半點(diǎn)瑟縮。他原來扎腰的那根布條兒不知是扔了還是藏了,他腰里現(xiàn)在也扎著一節(jié)紅膠皮電線。他的頭發(fā)這幾天象發(fā)瘋一樣地長,已經(jīng)有二寸長,頭發(fā)根根豎起,象刺猬的硬毛。民工們看著他赤腳踩著石頭上積存的雨水走過工地,臉上都表現(xiàn)出憐憫加敬佩的表情來。
“冷不冷?”老鐵匠低聲問。
黑孩惶惑地望著老鐵匠,好象根本不理解他問話的意思?!皢柲懔?!冷嗎?”老鐵匠提高了聲音?;袒蟮纳裆珡乃劾锵Я?,他垂下頭,開始生火。他左手輕拉風(fēng)箱,右手持煤鏟,眼睛望著燃燒的麥秸草。老鐵匠從草鋪上拿起一件油膩膩的褂子給黑孩披上。黑孩扭動著身體,顯出非常難受的樣子。老鐵匠一離開,他就把褂子脫下來,放回到鋪上去。老鐵匠搖搖頭,蹲下去抽煙。
“黑孩,怪不得你死活不離開鐵匠爐,原來是圖著烤火暖和哩,媽的,人小心眼兒不少?!毙¤F匠打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呵欠,說。
工地上響起哨子聲,劉副主任說,全體集合。民工們集合到閘前向陽的地方,男人抱著膀子,女人納著鞋底子。黑孩偷覷著第七個橋墩上的石縫,心里忐忑不安。劉副主任說,天就要冷,因此必須加班趕,爭取結(jié)冰前澆完混凝土底槽。從今天起每晚七點(diǎn)到十點(diǎn)為加班時間,每人發(fā)給半斤糧,兩毛錢。誰也沒提什么意見。二百多張臉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臉發(fā)紅發(fā)紫、姑娘的紅臉發(fā)灰發(fā)白。
當(dāng)天晚上,滯洪閘工地上點(diǎn)亮了三盞氣燈。氣燈發(fā)著白熾刺眼的光,一盞照耀石匠們的工場,一盞照著婦女們砸石子兒的地方。婦女們多數(shù)有孩子和家務(wù),半斤糧食兩毛錢只好不掙。燈下只圍著十幾個姑娘。她們都離村較遠(yuǎn),大著膽子擠在一個橋洞里睡覺,橋洞兩頭都堵上了閘板,只在正面留了個洞,鉆進(jìn)鉆出。菊兒姑娘有時鉆橋洞,有時去村里睡(村里有她一個姨表姐,丈夫在縣城當(dāng)臨時工,有時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約她去作伴)。第三盞氣燈放在鐵匠爐的橋洞里,照著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場上錘聲丁當(dāng),鋼鉆子啃著石頭,不時迸出紅色的火星。石匠們干得還算賣勁,小石匠脫掉夾克衫,大紅運(yùn)動衣象火炬一樣燃燒著。姑娘們圍燈坐著,產(chǎn)生許多美妙聯(lián)想。有時嘎嘎大笑,有時竊竊私語,砸石子的聲音零零落落。在她們發(fā)出的各種聲音的間隙里,充填著河上的流水聲。菊兒放下錘子,悄悄站起來,向河邊走去。燈光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地上。“當(dāng)心被光棍子把你捉去?!币粋€姑娘在菊兒身后說。菊兒很快走出燈光的圈子。這時她看到的燈光象幾個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兒伸到她面前停住了,刺尖兒是紅的、軟的。后來她又迎著燈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兒在干什么,便躲避著燈光,閃到第一個橋墩的暗影里。
她看到黑孩兒象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象涂了一層釉彩。仿佛這皮膚是刷著銅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彈性又有韌性,撕不爛也扎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點(diǎn)點(diǎn),肋條和皮膚之間疏遠(yuǎn)了一些。也難怪么,每天中午她都從伙房里給他捎來好吃的。黑孩很少回家吃飯,只是晚上回家睡覺,有時候可能連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發(fā)現(xiàn)他從橋洞里鉆出來,頭發(fā)上頂著麥秸草。黑孩雙手拉著風(fēng)箱,動作輕柔舒展,好象不是他拉著風(fēng)箱而是風(fēng)箱拉著他。他的身體前傾后仰,腦袋象在舒緩的河水中漂動著的西瓜,兩只黑眼睛里有兩個亮點(diǎn)上下起伏著,如螢火蟲優(yōu)雅地飛動。
小鐵匠在鐵鉆子旁邊以他一貫的姿勢立著,雙手拄著錘柄,頭歪著,眼睛瞪著,象一只深思熟慮的小公雞。
老鐵匠從爐子里把一支燒熟的大鋼鉆夾了出來,黑孩把另一支壞鉆子捅到大鋼鉆騰出的位置上。燒透的鋼鉆白里透著綠。老鐵匠把大鋼鉆放到鐵砧上,用小叫錘敲敲砧子邊,小鐵匠懶洋洋地抄起大錘,象掄麻稈一樣掄起來,大錘輕飄飄地落在鋼鉆子上,鋼花立刻光彩奪目地向四面八方飛濺。鋼花碰到石壁上,破碎成更多的小鋼花落地,鋼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皮,軟綿綿地彈回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漂亮的半圓弧,墜落下去。鋼花與黑孩肚皮相撞以及反彈后在空中飛行時,空氣摩擦發(fā)熱發(fā)聲。打過第一錘,小鐵匠如同夢中猛醒一般繃緊肌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姑娘看到石壁上一個怪影在跳躍,耳邊響徹“咣咣咣咣”的鋼鐵聲。小鐵匠塑鐵成形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十分高超,老鐵匠右手的小叫錘只剩下干敲砧子邊的份兒。至于該打鋼鉆的什么地方,小鐵匠是一目了然。老鐵匠翻動鋼鉆,眼睛和意念剛剛到了鋼鉆的某個需要鍛打的部位,小鐵匠的重錘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快。
姑娘目瞪口呆地欣賞著小鐵匠的好手段,同時也忘不了看著黑孩和老鐵匠。打得最精彩的時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時候(他連眼睛都閉上了,呼吸和風(fēng)箱同步),也是老鐵匠最悲哀的時候,仿佛小鐵匠不是打鋼鉆而是打他的尊嚴(yán)。
鋼鉆鍛打成形,老鐵匠背過身去淬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鐵匠一眼,兩個嘴角輕蔑地往下撇了撇。小鐵匠直勾勾地看著師傅的動作。姑娘看到老鐵匠伸出手試試桶里的水,把鉆子舉起來看了看,然后身體彎著象對蝦,眼瞅著桶里的水,把鉆子尖兒輕輕地,試試探探地觸及水面,桶里水“咝咝”地響著,一股很細(xì)的蒸氣竄上來,籠罩住老鐵匠的紅鼻子。一會兒,老鐵匠把鋼鉆提起來舉到眼前,象穿針引線一樣瞄著鉆子尖,好象那上邊有美妙的畫圖,老頭臉上神采飛揚(yáng),每條皺紋里都溢出欣悅。他好象得出一個滿意答案似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鉆子全淹到水里,蒸氣轟然上升,橋洞里形成一個小小的蘑菇煙云。氣燈光變得紅殷殷的,一切全都朦朧晃動。霧氣散盡,橋洞里恢復(fù)平靜,依然是黑孩夢幻般拉風(fēng)箱,依然是小鐵匠公雞般冥思苦想,依然是老鐵匠如棗者臉如漆者眼如屎克螂者臂上疤痕。
老鐵匠又提出一支燒熟的鋼鉆,下面是重復(fù)剛才的一切,一直到老鐵匠要淬火時,情況才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老鐵匠伸手試水溫。加涼水。滿意神色。正當(dāng)老鐵匠要為手中的鉆子淬火時,小鐵匠聳身一跳到了桶邊,非常迅速地把右手伸進(jìn)了水桶。老鐵匠連想都沒想,就把鋼鉆戳到小伙子的右小臂上。一股燒焦皮肉的腥臭味兒從橋洞里飛出來,鉆進(jìn)姑娘的鼻孔。
小鐵匠“嗷”地號叫一聲,他直起腰,對著老鐵匠惡狠狠地笑著,大聲喊:“師傅,三年啦!”
老鐵匠把鋼鉆扔在桶里,桶里翻滾著熱浪頭,蒸氣又一次彌漫橋洞。姑娘看不清他們的臉子,只聽到老鐵匠在霧中說:“記住吧!”
沒等煙霧散盡她就跑了,她使勁捂住嘴,有一股苦澀的味兒在她胃里翻騰著。坐在石堆前,旁邊一個姑娘調(diào)皮地問她:“菊兒,這一大會兒才回去,是跟著大青年鉆黃麻地了吧?”她沒有回腔,聽?wèi){著那個姑娘奚落。她用兩個手指捏著喉嚨,極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
收工的哨聲響了。三個鐘頭里姑娘恍惚在夢幻中?!跋霛h子了嗎?菊兒?”“走吧,菊兒?!彼齻冋泻糁?。她坐著不動,看著燈光下憧憧的人影。
“菊子,”小石匠板板整整地站在她身后說,“你表姐讓我捎信給你,讓你今夜去作伴,咱們一道走嗎?”
“走嗎?你問誰呢?”
“你怎么啦?是不是凍病啦?”
“你說誰凍病啦?”
“說你哩!”
“別說我?!?/p>
“走嗎?”
“走?!?/p>
石橋下水聲響亮,她站住了。小石匠離她只有一步遠(yuǎn)。她回過頭去,看到滯洪閘西邊第一個橋洞還是燈火通明,其他兩盞氣燈已經(jīng)熄滅。她朝滯洪閘工地走去。
“找黑孩嗎?”
“看看他?!?/p>
“我們一塊去吧,這小混蛋,別迷迷糊糊掉下橋?!?/p>
菊子感覺到小石匠離自己很近了,似乎能聽到他“砰砰”的心跳聲。走著,走著。她的頭一傾斜,立刻就碰到小石匠結(jié)實(shí)的肩膀,她又把身子往后一仰,一只粗壯的胳膊便把她攬住了。小石匠把自己一只大手捂在姑娘窩窩頭一樣的乳房上,輕輕地按摩著,她的心在乳房下象鴿子一樣亂撲棱。腳不停地朝著閘下走,走進(jìn)亮圈前,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胸前移開。他通情達(dá)理地松開了她。
“黑孩!”她叫。
“黑孩!”他也叫。
小鐵匠用只眼看著她和他,腮幫子抽動一下。老鐵匠坐在自己的草鋪上,雙手端著煙袋,象端著一桿盒子炮。他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菊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疲憊而寬厚地說:“坐下等吧,他一會兒就來?!?/p>
……黑孩提著一只空水桶,沿著河堤往上爬。收工后,小鐵匠伸著懶腰說:“餓死啦。黑孩,提上桶,去北邊扒點(diǎn)地瓜,拔幾個蘿卜來,我們開夜餐。”
黑孩睡眼迷蒙地看看老鐵匠。老鐵匠坐在草鋪上,象只羽毛凌亂的敗陣公雞。
“瞅什么?狗小子,老子讓你去你盡管去?!毙¤F匠腰挺得筆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說。他用眼掃了一下癱坐在鋪上的師傅。胳膊上的燙傷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覺完全壓倒了臂上的傷痛,那個溫度可是絕對的舒適絕對的妙。
黑孩拎起一只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橋洞,仿佛“忽通”一聲掉下了井,四周黑得使他的眼睛里不時迸出閃電一樣的虛光,他膽怯地蹲下去,閉了一會眼睛。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天色變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著他,也照著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條交叉伸展著,他用一只手分撥著枝條,仄著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著濕漉漉的枝條和枝條頂端一串串結(jié)實(shí)飽滿的樹籽,微帶苦澀的槐枝味兒直往他面上撲。他的腳忽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腳下響起一聲“唧喳”,沒及他想起這是只花臉鵪,這只花臉鵪就懵頭轉(zhuǎn)向地飛起來,象一塊黑石頭一樣落到堤外的黃麻地里。他惋惜地用腳去摸花臉鵪適才趴窩的地方,那兒很干燥,有一簇干草,草上還留著鳥兒的體溫。站在河堤上,他聽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鐵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這時他聽到了前邊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動著,村子里不知哪棵樹上有只貓頭鷹凄厲地叫了一聲。后娘一怕天打雷,二怕貓頭鷹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貓頭鷹在后娘窗前啼叫?;敝ι系穆端阉母觳插窳耍谘濐^上擦擦胳膊。穿過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這時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東西非常清楚,連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葉兒的細(xì)微色調(diào)差異也能分辨。他在地里蹲下,用手扒開瓜垅兒,把地瓜撕下來,“丁丁當(dāng)當(dāng)”地扔到桶里。扒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上有什么東西掉下,打得地瓜葉兒哆嗦著響了一聲。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個被打碎的指甲蓋兒整個兒脫落了。水桶已經(jīng)很重,他拐著水桶往北走。在蘿卜地里,他一個挨一個地拔了六個蘿卜,把纓兒擰掉扔在地上,蘿卜裝進(jìn)水桶……
“你把黑孩弄到哪兒去了?”小石匠焦急地問小鐵匠。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兒子!”小鐵匠說。
“黑孩呢?”姑娘兩只眼盯著小鐵匠一只眼問。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別走,等著吃烤地瓜?!毙¤F匠溫和地說。
“你讓他去偷?”
“什么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小鐵匠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么不去扒?”
“我是他師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小鐵匠眼睛一亮,對著橋洞外罵道:“黑孩,你他媽的去哪里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爾巴尼亞?”
黑孩歪著肩膀,雙手提著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進(jìn)橋洞,他渾身沾滿了泥土,象在地里打過滾一樣。
“喲,我的兒!真夠下狠的了,讓你去扒幾個,你扒來一桶!”小鐵匠高聲地埋怨著黑孩,說,“去,把蘿卜拿到池子里洗洗泥?!?/p>
“算了,你別指使他了。”姑娘說,“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蘿卜?!?/p>
小鐵匠把地瓜轉(zhuǎn)著圈子壘在爐火旁,輕松地拉著火。菊子把蘿卜提回來,放在一塊干凈石頭上。一個小蘿卜滾下來,沾了一身鐵屑停在小石匠腳前,他彎腰把它撿起來。
“拿來,我再去洗洗?!?/p>
“算了,光那五個大蘿卜就盡夠吃了?!毙∈痴f著,順手把那個小蘿卜放在鐵砧子上。
黑孩走到風(fēng)箱前,從小鐵匠手里把風(fēng)箱拉桿接過來。小鐵匠看了姑娘一眼,對黑孩說:“讓你歇歇哩,狗日的。閑著手癢癢?好吧,給你,這可不怨我,慢著點(diǎn)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煳了。”
小石匠和菊子并肩坐在橋洞的西邊石壁前。小鐵匠坐在黑孩后邊。老鐵匠面南坐在北邊鋪上,煙鍋里的煙早燒透了,但他還是雙手捧煙袋,雙肘支在膝蓋上。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fēng)箱,風(fēng)箱吹出的風(fēng)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xì)的趾爪踩在細(xì)沙上,聲音細(xì)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xiàn),有一根根又細(xì)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里,“潑剌剌”一聲響,麻稈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全工地上只剩下這盞氣燈了,開初在那兩盞氣燈周圍尋找過光明的飛蟲們,經(jīng)過短暫的迷惘之后,一齊麇集到鐵匠爐邊來,為了追求光明,把氣燈的玻璃罩子撞得“嗶嗶啪啪”響。小石匠走到氣燈前,捏著氣桿,“噗唧噗唧”打氣。氣燈玻璃罩破了一個洞,一只螻蛄猛地撞進(jìn)去,熾亮的石棉紗罩撞掉了,橋洞里一團(tuán)黑暗。待了一會兒,才能彼此看清嘴臉。黑孩的風(fēng)箱把爐火吹得如幾片柔軟的紅綢布在抖動,橋洞里充溢著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鐵匠用鐵鉗把地瓜挨個翻動一遍。香味愈來愈濃,終于,他們手持地瓜紅蘿卜吃起來。扒掉皮的地瓜白氣裊裊,他們一口涼,一口熱,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鐵匠比別人多吃了一個蘿卜兩個地瓜。老鐵匠一點(diǎn)也沒吃,坐在那兒如同石雕。
“黑孩,回家嗎?”姑娘問。
黑孩伸出舌頭,舔掉唇上殘留的地瓜渣兒,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后娘能給你留門嗎?”小石匠說,“鉆麥秸窩兒嗎?”
黑孩咳嗽了一聲。把一塊地瓜皮扔到爐火里,拉了幾下風(fēng)箱,地瓜皮卷曲,燃燒,橋洞里一股焦煳味。
“燒什么你?小雜種,”小鐵匠說,“別回家,我收你當(dāng)個干兒吧,又是干兒又是徒弟,跟著我闖蕩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p>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里響起凄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fēng)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梁靠在閘板上,從板縫里吹進(jìn)來的黃麻地里的風(fēng)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發(fā)隨著爐里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xì)的兩根咬肌象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恩情,當(dāng)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千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開,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xì)長的脖頸上那個象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著的喉結(jié)。凄婉艾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yáng)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象風(fēng)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脊椎里直沖到頭頂,于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著小石匠那只厚繭重重的大手,眼里淚光點(diǎn)點(diǎn),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里,意里。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她仿佛從那兒發(fā)現(xiàn)了自己象歌聲一樣的未來……
小石匠憐愛地用胳膊攬住姑娘,那只大手又輕輕地按在姑娘硬邦邦的乳房上。小鐵匠坐在黑孩背后,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聽到老鐵匠象頭老驢一樣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一會兒,他連驢叫聲也聽不到了。他半蹲起來,歪著頭,左眼幾乎豎了起來,目光象一只爪子,在姑娘的臉上撕著,抓著。小石匠溫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時,小鐵匠的肚子里燃起了火,火苗子直沖到喉嚨,又從鼻孔里、嘴巴里噴出來。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壓縮的彈簧上,稍一松神就會被彈射到空中,與滯洪閘半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橋面相撞,他忍著,咬著牙。
黑孩雙手扶著風(fēng)箱桿兒,爐中的火已經(jīng)很弱了,一綹藍(lán)色火苗和一綹黃色火苗在煤結(jié)上跳躍著,有時,火苗兒被氣流托起來,離開爐面很高,在空中浮動著,人影一晃動,兩個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只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只眼黃一只眼藍(lán),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視線分開。于是他懊喪地從火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脧著,忽然定在了爐前的鐵砧上。鐵砧踞伏著,象只巨獸。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fā)出一聲感嘆(感嘆聲淹沒在老鐵匠高亢的歌聲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lán)幽幽的光。泛著青藍(lán)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象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象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象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他象個影子一樣飄過風(fēng)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當(dāng)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蘿卜時,小鐵匠猛地竄起來,他踢翻了一個水桶,水汩汩地流著,漬濕了老鐵匠的草鋪。他一把將那個蘿卜搶過來,那只獨(dú)眼充著血:“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蘿卜?老子肚里著火,嗓里冒煙,正要它解渴!”小鐵匠張開牙齒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個蘿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只細(xì)胳膊插進(jìn)小鐵匠的臂彎里,身體懸空一掛,又嘟?;聛?,蘿卜落到了地上。小鐵匠對準(zhǔn)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腳,黑孩一頭扎到姑娘懷里,小石匠大手一翻,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
老鐵匠停下了嘶啞的歌喉,慢慢地站起來。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來。六只眼睛一起瞪著小鐵匠。黑孩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轉(zhuǎn)動。使勁晃晃頭,他看到小鐵匠又拿著蘿卜往嘴里塞。他抓起一塊煤渣投過去,煤渣擦著小鐵匠腮邊飛過,碰到閘板上,落在老鐵匠鋪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小鐵匠咆哮著。
小石匠跨前一步,說:“你要欺負(fù)孩子?”
“把蘿卜還給他!”姑娘說。
“還給他?老子偏不?!毙¤F匠沖出橋洞,揚(yáng)起胳膊猛力一甩,蘿卜帶著颼颼的風(fēng)聲向前飛去,很久,河里傳來了水面的破裂聲。
黑孩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金色的長虹,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間。
四
那個金色紅蘿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飛濺起來。蘿卜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著,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卜砸破的河面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凌晨時分,霧積滿了河谷,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著。幾只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著滾動的霧。有一只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著朝河里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著,霧象海綿一樣富于伸縮性,它只好退回來,“呷呷”地發(fā)著牢騷。后來,太陽鉆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胡同和隧道,從胡同里,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著一卷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著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dān)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只公鴨子跟它身邊那只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后也下了河拖著桶殘水,那只水桶差點(diǎn)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回應(yīng):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家伙,天天追著我說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嘎嘎嘎嘎”地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象在身后生著一個鐵匠爐。夜里他沒回家,貓?jiān)谝粋€橋洞里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里很響地說了幾句話,后來一切歸于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便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jīng)消逝在迷霧中了?,F(xiàn)在他蹲著,看著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來的水面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著:“娘的,鐵匠爐里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jì)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著?!?/p>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著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干什么?”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說,“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里還剩下些地瓜,讓獨(dú)眼龍給你烤烤?!?/p>
“老師傅走了?!惫媚锍林氐卣f。
“走了。”
“怎么辦?讓他跟著獨(dú)眼?要是獨(dú)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說,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p>
兩個人架著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沖著黑孩說。他又問小鐵匠:“怎么樣你?把老頭擠兌走了,活兒可不準(zhǔn)給我誤了。淬不出鉆子來我剜了你的獨(dú)眼?!?/p>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說:“請著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bǔ)貼上,要不我不干?!?/p>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干兒?!毙¤F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鏟煤塞到爐里,使橋洞里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鉆倒頭兒插進(jìn)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著。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里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試試水溫,手臂上被鋼鉆燙傷的地方纏著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里散出來。黑孩的眼里蒙著一層淡淡的云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diǎn)鐘以后,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里,一道光線照著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鉆淬好,親自拿著送給石匠師傅去鑒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花。略為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只用了十幾秒鐘,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鏈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著,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摻著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后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jīng)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涂,往他眼里鉆,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著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里,褲頭全濕了,一半貼著大腿,一半在屁股后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卷起來,撫摸著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著。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著,摸索著,尋找著。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著。
“黑孩,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zhǔn)黑孩投過去,泥巴擦著他的頭發(fā)梢子落到河水里,河面上蕩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著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轉(zhuǎn)回身,“唿唿隆隆”地蹚著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面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嘟嚕?!钡仨?。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象蠶蛹一樣硬邦邦地翹著。小鐵匠舉起那只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臟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鉆,不比老家伙差?!彼靡獾嘏呐暮诤⒌牟鳖i。
鐵匠爐上暫時沒有活兒,小鐵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爐邊烤著。黃麻地里的風(fēng)又輕輕地吹進(jìn)來了。陽光很正地射進(jìn)橋洞。小鐵匠用鐵鉗翻動著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著:“從北京到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黑孩,你見過褲襠里拉電燈嗎?你干娘褲襠里拉電燈哩……”小鐵匠忽然記起似地對黑孩說:“快點(diǎn),拔兩個蘿卜去,拔回來賞你兩個地瓜。”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鐵匠從他肋條縫里看到他那顆小心兒使勁地跳了兩下,正想說什么沒及開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樣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時,聽到菊子姑娘遠(yuǎn)遠(yuǎn)地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陽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頭鉆進(jìn)黃麻地。黃麻是散種的,不成垅也不成行,種子多的地方黃麻稈兒細(xì)如手指,鉛筆;種子少的地方,麻稈如鐮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樣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時,如同望著微波蕩漾的湖水。他用雙手分撥著粗粗細(xì)細(xì)的麻稈往前走,麻稈上的硬刺兒扎著他的皮膚,成熟的麻葉紛紛落地。他很快就鉆到了和蘿卜地平行著的地方,拐了一個直角往西走。接近蘿卜地時,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滿地墨綠色的蘿卜纓子。蘿卜纓子的間隙里,陽光照著一片通紅的蘿卜頭兒。他剛要鉆出黃麻地,又悄悄地縮回來。一個老頭正在蘿卜垅里爬行著,一邊爬一邊從口袋里往外掏著麥粒,一穴一穴地點(diǎn)種在蘿卜垅溝中間。驕傲的秋陽曬著他的背,他穿著一條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fēng)揚(yáng)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fā)了黃。黑孩又膝行著退了幾米遠(yuǎn)、趴在地上,雙手支起下巴,透過麻稈的間隙,望著那些蘿卜。蘿卜田里有無數(shù)的紅眼睛望著他,那些蘿卜纓子也在一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頭發(fā),象飛鳥的尾羽一樣聳動不止……
一個紅臉膛漢子從地瓜地里大步走過來,站在老頭背后,猛不丁地說:“哎,老生,你說昨天夜里遭了賊?”
老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垂著手回答:“遭了,偷了六個蘿卜,纓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p>
“怕是讓修閘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點(diǎn)小心,中飯晚點(diǎn)回去吃。”
“我聽著啦,隊(duì)長?!崩项^兒說。
黑孩和老頭一起,目送著紅臉漢子走上大堤。老頭坐在蘿卜地里,面對著孩子。黑孩又惶亂地往后退出一節(jié),這時,密密麻麻的黃麻把他的視線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對著黃麻地喊著。他們背對著正晌的太陽,陽光照著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鉆到黃麻地里,我還以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姑娘說。
“獨(dú)眼龍難道又欺負(fù)他了?”小石匠說。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聲二重喊貼著黃麻梢頭象燕子一樣滑翔,正在黃麻梢頭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驚嚇得高飛,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小鐵匠站在橋洞前邊,獨(dú)眼望著這并膀站著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脹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來找黑孩,那語氣那神態(tài)就象找他們的孩子?!暗戎?,丫頭養(yǎng)的你們!”他恨恨地低語著。
“黑孩!黑孩!”姑娘說,“他怕是鉆到黃麻地里睡著了?!?/p>
“去看看嗎?”小石匠乞求地看著姑娘。
“去嗎?去吧?!?/p>
兩個人拉著手下了堤,鉆到黃麻地里。小鐵匠尾追著沖上河堤,他看到黃麻葉子象波浪一樣翻滾著,黃麻稈子“唰拉拉”地響著,一男一女的聲音在喊叫黑孩,聲音象從水里傳上來的一樣……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仰面朝天躺起來。他的身下是干燥的沙土,沙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黃麻落葉。他后腦勺枕著雙手,肚子很癟的凹陷著,一個帶著紅點(diǎn)的黃葉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了他滿是煤灰的肚臍。他望著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xì)的藍(lán)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象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時又象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diǎn)象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卜花一樣愉快地跳動。
“黑孩!”
“黑孩!”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坐起來,用手臂搖了一下身邊那棵粗大的黃麻。
“這孩子,睡著了嗎?”
“不會的,我們這么大聲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p>
“這小東西……”
“這里真好……”
“是好……”
聲音越來越低,象兩只魚兒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象有細(xì)小的電流通過,他有點(diǎn)緊張,雙膝跪著,扭動著耳朵,調(diào)整著視線,目光終于通過了無數(shù)障礙,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稈分割得影影綽綽的身軀。一時間極靜了的黃麻地里掠過了一陣小風(fēng),風(fēng)吹動了部分麻葉,麻稈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稈上,麻稈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象挑著一面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象浪潮一樣對著他涌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沖擊著他。
五
一連十幾天,姑娘和小石匠好象把黑孩忘記了,再也不結(jié)伴到橋洞里來看望他。每當(dāng)中午和晚上,黑孩就聽到黃麻地里響起百靈鳥婉轉(zhuǎn)的歌唱聲,他的臉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象他知道這只鳥在叫著什么。小鐵匠是比黑孩晚好幾天才注意到百靈鳥的叫聲的。他躲在橋洞里仔細(xì)觀察著,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奧秘:只要百靈鳥叫起來,工地上就看不見小石匠的影子,菊子姑娘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會扔下錘子溜走。姑娘溜走后一會兒,百靈鳥就歇了歌喉。這時,小鐵匠的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他開始喝起酒來。黑孩每天都要走過石橋到村里小賣部給他裝一瓶地瓜燒酒。
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靈鳥又叫起來了。黃麻地里的熏風(fēng)象溫柔的愛情撲向工地。小鐵匠攥著酒瓶子,把半瓶燒酒一氣灌下去,那只眼睛被燒得淚汪汪的。劉太陽副主任這些天回家娶兒媳婦去了,工地上人心渙散,加夜班的石匠們多半躺在橋洞里吸煙,沒有鉆子要修理,爐火半死不活地跳動著。
“黑孩……去,給老子拔幾個蘿卜來……”酒精燒著小鐵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噴火。
黑孩象木棍一樣立在風(fēng)箱邊上,看著小鐵匠。
“你,等著老子揍你嗎?去……”
黑孩走進(jìn)月光地,繞著月光下無限神秘的黃麻地,穿過花花綠綠的地瓜地,到了晃動著沙漠蜃影的蘿卜地。等他提著一個蘿卜走回橋洞時,小鐵匠已經(jīng)歪在草鋪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蘿卜放在鐵砧子上,手顫抖著撥亮爐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藍(lán)一黃升騰到空中的火苗,他變換著角度,瞅那個放在鐵砧子上的蘿卜,蘿卜象蒙著一層暗紅色的破布,難看極了,孩子沮喪地垂下頭。
這天夜里,黑孩沒有睡好。他躺在一個橋洞里,翻來復(fù)去地打著滾。劉副主任不在,民工們?nèi)寂芑丶胰ニX。橋洞里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麥秸草。月光斜斜地照進(jìn)橋洞,橋洞里一片清冷光輝,河水聲,黃麻聲,小鐵匠在最西邊橋洞里發(fā)出的鼾聲,以及其它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一齊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石頭上的麥草閃閃爍爍,直扎著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麥秸草都收攏起來,堆成一個小草嶺,然后鉆進(jìn)去,風(fēng)還是能從草縫里鉆進(jìn)來,他使勁蜷縮著,不敢動了。他想讓自己睡覺,可總是睡不著。他總是想著那個蘿卜,那是個什么樣的蘿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會兒好象站在河水中,一會兒又站在蘿卜地里,他到處找呀,到處找……
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月亮還沒完全失去光彩,成群的黑老鴰驚惶失措地叫著從工地上空掠過,滯洪閘上留下了它們脫落的骯臟羽毛。東邊的地平線上,立著十幾條大樹一樣的灰云,枝杈上掛滿了破爛的布條。黑孩從橋洞里一鉆出來就感到渾身發(fā)冷,象他前些日子打擺子時寒顫上來一樣滋味。劉副主任昨天回來了,檢查了工地上的情況,他非常生氣,大罵了所有的民工。所以今天人們來得都很早,干活也賣力,工地上的錘聲象池塘里的蛙鳴連成一片。今天要修的鋼鉆很多,小鐵匠的工作態(tài)度也非常認(rèn)真,活兒干得又麻利又漂亮。來換鋼鉆的石匠們不斷地夸獎他,說他的淬火功夫甚至超過了老鐵匠,淬出的鋼鉆又快又韌,下下都咬石頭。
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小石匠送來兩支鋼鉆待修。這是兩支新鉆,每支要值四五塊錢。小鐵匠瞥瞥神采煥發(fā)的小石匠,獨(dú)眼里射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沒覺察到小鐵匠的表情,幸福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兒感到心里害怕,他看出小鐵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鐵匠把那兩支鋼鉆燒得象銀子一樣白,草草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兒,然后一下子浸到水里去……
小石匠提著鋼鉆走了,小鐵匠嘴上滑過一個得意的笑容,他對著黑孩眼,說:“孫子,他他媽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鉆子?兒子,你說他配嗎?”黑孩縮在角落里,使勁打著哆嗦。一會兒,小石匠回到鐵匠爐邊,他把兩支鉆子扔到小鐵匠跟前,罵道:“獨(dú)眼龍,你這是淬得什么火?”
“孫子,叫喚什么?”小鐵匠說。
“睜開你那只獨(dú)眼看看!”
“這是你的鉆子不好?!?/p>
“放屁,你這是成心作弄老子?!?/p>
“作弄你又怎么著?爺們看著你就長氣!”
“你、你,”小石匠氣得臉色煞白,說,“有種你出來!”
“老子怕你不成!”小鐵匠撕下腰間扎著的油布,光著背,象只棕熊一樣踱過去。
小石匠站在閘前的沙地上,把夾克衫和紅運(yùn)動衣脫下來,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孔象個書生,身體壯得象棵樹。小鐵匠腳上還扎著那兩塊防燙的油布,腳掌踩得地上尖利的石片欻欻地響,他的臂長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發(fā)達(dá)。
“文打還是武打?”小鐵匠不屑一顧地說。
“隨你的便?!毙∈骋膊恍家活櫟卣f。
“你最好回家讓你爹立個字據(jù),打死了別讓我賠兒子?!?/p>
“你最好回家先釘口棺材?!?/p>
罵著陣,兩個人靠在了一起。黑孩遠(yuǎn)遠(yuǎn)地蹲著,一直沒停地打著哆嗦。他看到,小鐵匠和小石匠最初的交鋒很象開玩笑。小石匠卷著舌頭啐了小鐵匠一臉唾沫,小鐵匠揚(yáng)起長臂,把拳頭捅過去,小石匠一退,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閃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沫沒迸出唇。肩頭上就被小鐵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一圈。
人們驚叫著圍攏上來,高喊著:“別打了,別打了。”但沒有人上前拉架。后來,連喊聲也沒有了,大家都睜大眼,屏住氣,看著這兩個身段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比試力氣。菊子姑娘臉色灰白,使勁地抓住她身邊一個姑娘的肩頭。當(dāng)她的情人吃了小鐵匠的鐵拳時,她就低聲呻喚著,眼睛象一朵盛開的墨菊。
決斗還難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個頭高,拳頭打得漂亮瀟灑,但顯然有點(diǎn)飄,有點(diǎn)花哨,力量不很足,小鐵匠動作稍慢一點(diǎn),但出拳兇狠扎實(shí),被他懵上一拳,小石匠就要轉(zhuǎn)一個圈。后來,小鐵匠頭上挨了一拳,有點(diǎn)暈頭轉(zhuǎn)向,小石匠趁機(jī)上前,雨點(diǎn)般的拳頭打得小鐵匠的身體嘭嘭地響。小鐵匠一貓腰,鉆進(jìn)了小石匠腋下,兩只長臂象兩條鰻魚一樣纏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夾住小鐵匠的頭,兩個人前進(jìn),后退,后退,又前進(jìn),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群里爆發(fā)了一陣歡呼。
小鐵匠站起來,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著頭,象只斗勝的公雞。
小石匠爬起來,向著小鐵匠撲過去。一白一黑兩個身體又扭在一起。這次小石匠把身體伏得很低,保護(hù)著自己的下三路不讓小鐵匠得手,四只胳膊緊緊地糾纏著,有時候,小石匠把小鐵匠撩起來,轉(zhuǎn)著圈掄動,但并不能把小鐵匠摔出去。小石匠氣喘吁吁,滿身都是汗水,小鐵匠卻連一個汗珠都沒掉。小石匠體力不支,步伐錯亂,眼前出現(xiàn)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被撥開,小鐵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氣不勻,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個回合小石匠敗得更慘,小鐵匠一個癩狗鉆襠把他扛起來,摔出去足有兩米遠(yuǎn)。
菊子姑娘哭著撲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菊子姑娘的哭聲中,小鐵匠臉上的喜色頓時消逝,換上了滿面凄涼。他呆呆地站著。小石匠爬起來,撥開菊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對準(zhǔn)小鐵匠的臉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鐵匠的獨(dú)眼,他象野獸一樣嗥叫著,使勁搓著眼睛。小石匠趁機(jī)撲上去,卡著小鐵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頭象擂鼓一樣對著小鐵匠的腦袋亂打……
這時候,從人們的腿縫里,鉆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這是黑孩。他象只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后,用他那兩只雞爪一樣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使勁往后折,小石匠齜著牙,咧著嘴,“喔喔”地叫著,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鐵匠掙扎著坐起來,兩只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兒,向著四周拋撒。“畜牲!狗!”罵聲和著石頭片兒,象冰雹一樣橫掃著周圍的人群,人們慌亂地躲閃著。菊子姑娘突然慘叫了一聲。小鐵匠的手象死了一樣停住了。他的獨(dú)眼里的沙土已被淚水沖積到眼角上,露山了瞳孔。他朦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著一塊白色的石片,好象眼里長出一朵銀耳。他怪叫一聲,捂著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
黑孩聽到姑娘的慘叫,便松開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幫子抓出兩排染著煤灰的血印。趁著人們慌亂的時候,他悄悄地跑回橋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齒“的的”地打著戰(zhàn),偷眼望著工地上亂紛紛的人群。
六
第二天,滯洪閘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個工地籠罩著沉悶壓抑的氣氛。太陽象抽瘋般顫抖著,一股股蕭殺的秋風(fēng)把黃麻吹得象大海一樣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驚恐不安地在黃麻梢頭噪叫著。風(fēng)穿過橋洞,揚(yáng)起塵土,把半邊天都染黃了。一直到九點(diǎn)多鐘,風(fēng)才停住,太陽也慢慢恢復(fù)正常。
剛?cè)⑼陜合眿D回來的劉太陽副主任碰上了這些事,心里窩著一腔火,他站在鐵匠爐前,把小鐵匠罵得狗血淋頭,并揚(yáng)言要摳出他那只獨(dú)眼給菊子姑娘補(bǔ)眼。小鐵匠一氣不吭,黑臉上的刺疙瘩一粒粒蹩得通紅,他大口喘著氣,大口喝著酒。
石匠們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動著,玩兒命地干活,鋼鉆子磨禿了一大批,堆在紅爐旁等著修理。小鐵匠象大蝦一樣蜷曲在草鋪上,咕咕地灌著酒,橋洞里酒氣撲鼻。
劉副主任發(fā)火了,用腳踹著小鐵匠罵“你害怕了?裝孫子了?躺著裝死就沒事了?滾起來修鉆子,這樣也許能將功補(bǔ)過。”
小鐵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拋起來,酒瓶在橋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摻著燒酒落了劉副主任一頭。小鐵匠跳起來,一路歪斜跑出去,喊著:“老子怕什么,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什么?”他爬上滯洪閘,繼續(xù)高叫著:“我誰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欄桿,身子歪歪扭扭,橋下有人喊:“小鐵匠,當(dāng)心掉下橋?!薄暗粝聵??”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著攀上石欄桿,一松手,抖抖擻擻地站在石欄桿上。橋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鐵匠雙臂奓煞開,一上一下起伏著,象兩只羽毛豐滿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欄桿上走起來,身體晃來晃去。他慢走變成快走,快走變成小跑,橋下的人捂住眼睛,又松手露出眼睛。
小鐵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欄桿上跑著,欄桿下烏藍(lán)的水里映出他變了形的身影。他從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唱起來:“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格里嚨格里格嚨,里格嚨,里格嚨,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打彈弓……”
幾個大膽的石匠跑上閘去,把小鐵匠拖了下來。他拼命掙扎著,罵著:“別他媽的管我,老子是雜技英豪,那些大妞在電影上走繩子,老子在閘上走欄桿,你們說,誰他媽的厲害……”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他弄回橋洞里。他象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里吐著白沫,手撕著喉嚨,哭叫著:“親娘喲,難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卜來……”
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縫的。這種布非常結(jié)實(shí),五年也穿不破。那條大褲頭子在褂子下邊露出很短的一截,好象褂子的一個花邊。黑孩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于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系住鞋帶,球鞋變得象兩條丑陋的胖頭鲇魚。
“黑孩,聽到了嗎?你師傅讓你去干什么?”一個老石匠用煙袋桿子戳著黑孩的背說。
黑孩走出橋洞,爬上河堤,鉆進(jìn)黃麻地。黃麻地里已經(jīng)有了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麻稈兒都向兩邊分開。走著走著,他停住腳。這兒一片黃麻倒地、象有人打過滾。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抽泣了一聲,繼續(xù)向前走。走了一會,他趴下,爬進(jìn)蘿卜地。那個瘦老頭不在,他直起腰,走到蘿卜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蘿卜壟里點(diǎn)種的麥子已經(jīng)鉆出紫紅的錐芽,他雙膝跪地,拔出了一個蘿卜,蘿卜的細(xì)根與土壤分別時發(fā)出水泡破裂一樣的聲響。黑孩認(rèn)真地聽著這聲響,一直追著它飛到天上去。天上纖云也無,明媚秀麗的秋陽一無遮攔地把光線投下來。黑孩把手中那個蘿卜舉起來,對著陽光察看。他希望還能看到那天晚上從鐵鉆上看到的奇異景象,他希望這個蘿卜在陽光照耀下能象那個隱藏在河水中的蘿卜一樣晶瑩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這個蘿卜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瓏,既沒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里包孕著的活潑的銀色液體。他又拔出一個蘿卜,又舉到陽光下端詳,他又失望了。以后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他行一膝步。拔兩個蘿卜。舉起來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舉,看,扔……
看菜園的老頭子眼睛象兩滴混濁的水,他蹲在白菜地里捉拿鉆心蟲兒。捉一個用手指捏死,再捉一個還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來,想去叫醒正在看園屋子里睡覺的隊(duì)長。隊(duì)長夜里誤了覺,白天村里不安寧,難以補(bǔ)覺,看園屋子里只能聽到秋蟲低吟,正好睡覺。老頭兒一直起腰,就聽到脊椎骨“叭哽叭哽”響。他恍然看到陽光下的蘿卜地一片通紅,好象遍地是火苗子。老頭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蘿卜地里,他才看得那遍地通紅的竟是拔出來的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蘿卜。
“作孽??!”老頭子大叫一聲。他看到一個孩子正跪在那兒,舉著一個大蘿卜望太陽。孩子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著就讓人難受,但老頭子還是不客氣地抓住他,扯起來,拖到看園屋子里,叫醒了隊(duì)長。
“隊(duì)長,壞了,蘿卜,讓這個小熊給拔了一半?!?/p>
隊(duì)長睡眼惺松地跑到蘿卜地里看了看,走回來時他滿臉殺氣。對著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腳,黑孩半天才爬起來。隊(duì)長沒等他清醒過來,又給了他一耳光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滿是淚水。
“誰讓你來搞破壞?”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水光瀲滟。
“你爹叫什么名字?”
兩行淚水從黑孩眼里流下來。
“他娘的,是個小啞巴?!?/p>
黑孩的嘴唇輕輕嚅動著。
“隊(duì)長,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頭說。
“放了他?”隊(duì)長笑著說,“是要放了他?!?/p>
隊(duì)長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褲頭子全剝下來,團(tuán)成一堆,扔到墻角上,說:“回家告訴你爹,讓他來給你拿衣裳。滾吧!”
黑孩轉(zhuǎn)身走了,起初他還好象害羞似地用手捂住小雞兒,走了幾步就松開了手。老頭子看著這個一絲不掛的黑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黑孩鉆進(jìn)了黃麻地,象一條魚兒游進(jìn)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
黑孩——黑孩——。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閱讀提示】
1.小說的核心意象是第三節(jié)出現(xiàn)于黑孩幻覺中的“金色的紅蘿卜”。聯(lián)系這一意象感受小說所傳達(dá)的情緒、感覺。注意體味小說結(jié)尾時直接透露出的情感——“他恍惚看到陽光下的蘿卜地一片通紅,好象遍地是火苗子”……“他看到一個孩子正跪在那里,舉著一個大蘿卜望太陽。孩子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著讓人難受”……“黑孩鉆進(jìn)了黃麻地,象一條魚游進(jìn)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黑孩——黑孩——。”由“陽光”、“通紅”的土地、“孩子”以及“尋找”的動作,這些因素共同構(gòu)成的畫面,給了你怎樣的感覺?
2.區(qū)別于一般以“故事”為主的小說,這篇小說著重表達(dá)的是“感覺”。這主要是通過小精靈般的黑孩的眼睛和感官印象呈現(xiàn)出來的。這使小說具有“超現(xiàn)實(shí)”的詩化色彩。但與此同時,小說并沒有放棄關(guān)于現(xiàn)實(shí)的描寫,如小石匠、菊兒、小鐵匠、老鐵匠等人的故事。你認(rèn)為將“透明的紅蘿卜”呈現(xiàn)于這樣的現(xiàn)實(shí)中有何意味?
【參考書(篇)目】
萬千:《莫言:一個物化時代的感傷詩人——讀莫言的幾個近作》,收入《懷抱鮮花的女人——莫言小說近作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