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當代文學名著導讀
- 錢理群
- 13851字
- 2019-11-26 14:50:21
棋王(節選)
一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于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我野狼似的轉悠一年多,終于還是決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向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了。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斗爭之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于是先鉆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
車廂里靠站臺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兩邊兒行李架上塞滿了東西。我走動著找我的座位號,卻發現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籠在袖管兒里,隔窗望著車站南邊兒的空車皮。
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兒里,是斜對面兒,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籠在袖里。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他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這些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帶著家伙呢。”說著就抬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里掏著。我說:“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你沒人送嗎?”他已把棋盤拿出來,放在茶幾上。塑料棋盤卻擱不下,他想了想,就橫擺了,說:“不礙事,一樣下。來來來,你先走。”我笑起來,說:“你沒人送嗎?這么亂,下什么棋?”他一邊碼好最后一個棋子,一邊說:“我他媽要誰送?去的是有飯吃的地方,鬧得這么哭哭啼啼的。來,你先走。”我奇怪了,可還是拈起炮,往當頭上一移。我的棋還沒移到,他的馬卻“啪”的一聲跳好,比我還快。我就故意將炮移過當頭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說:“你還說不會?這炮二平六的開局,我在鄭州遇見一個名手,就是這么走,險些輸給他。炮二平五當頭炮,是老開局,可有氣勢,而且是最穩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盤上游移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整個棋盤,又把手袖籠起來。
就在這時,車廂亂了起來。好多人擁進來,隔著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著玻璃往北看月臺上。站上的人都擁到車廂前,都在叫,亂成一片。車身忽地一動,人群“嗡”地一下,哭聲四起。我的背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一手護著棋盤,說:“沒你這么下棋的,走哇!”我實在沒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說:“我不下了。這是什么時候!”他很驚愕地看著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軟下去,不再說話。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開始平靜下來。有水送過來,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邊的人打了水,說:“誰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憐的樣子,問:“下棋嗎?”要放缸子的人說:“反正沒意思,來一盤吧。”他就很高興,連忙碼好棋子。對手說:“這橫著算怎么回事兒?沒法兒看。”他搓著手說:“湊合了,平常看棋的時候,棋盤不等于是橫著的?你先走。”對手很老練地拿起棋子兒,嘴里叫著:“當頭炮。”他跟著跳上馬。對手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馬吃了對方的炮。我看這種簡單的開局沒有大意思,又實在對象棋不感興趣,就轉了頭。
這時一個同學走過來,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說:“來來來,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們是在打牌,就搖搖頭。同學走到我們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這兒?你妹妹剛才把你找苦了,我說沒見啊。沒想到你在我們學校這節車廂里,氣兒都不吭一聲兒。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紅了臉,沒好氣兒地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下棋?走,該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邊的對手。我這時聽出點音兒來,就問同學:“他就是王一生?”同學睜了眼,說:“你不認識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說:“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說著,就仔細看著這個精瘦的學生。王一生勉強笑一笑,只看著棋盤。
王一生簡直大名鼎鼎。我們學校與旁邊幾個中學常常有學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后來拼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為不喜歡象棋,也就不去關心什么象棋冠軍,但王一生的大名,卻常被班上幾個棋簍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對其事跡略聞一二,知道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很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校那一年級里數理成績總是前數名。我想棋下得好而有個數學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后來運動起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連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連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連時的吃喝問題。可大家說呆子確實去串連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后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然擠地頭看下棋。看上一盤,必然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初時大家看他其貌不揚,不與他下。他執意要殺,于是就殺。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待到對方終于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里想到錢包已經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殺?有那不服的,就坐下來殺,最后仍是無一盤得利。后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眾人快走,因為師傅多了,常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爭吵起來。就這樣,在一處呆子可以連殺上一天,后來有那觀棋的人發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后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由造反隊審。呆子糊糊涂涂,只說別人常給他錢,大約是可憐他,也不知錢如何來,自己只是喜歡下棋。審主看他呆相,就命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后來聽說呆子認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就托人找城里名手邀戰。有個同學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說是國內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傳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奇,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呆子說:“那我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后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個同學桀驁不馴,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又舉了一些最新指示,說若能好好學習,棋鋒必健。后來呆子認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連殺三天而僅贏一盤。呆子就執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栽誣于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陰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的革命戰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勝負,不過呆子的棋據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于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么造就。
這時,我旁邊的人也明白對手是王一生,連說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喪。我說:“你妹妹來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說說話兒,倒拉著我下棋!”王一生看著我說:“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怎么回事兒!你們這些人好日子過慣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兒多著呢!你家父母大約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著手說:“哪兒來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學就添油加醋地敘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煩,說:“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對我說:“那你這兩年靠什么活著?”我說:“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問:“怎么混?”我不答。呆了一會兒,王一生嘆一聲,說:“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不管怎么說,你父母在時,你家日子還好過。”我不服氣,說:“你父母在,當然要說風涼話。”我的同學見話不投機,就岔開說:“呆子,這里沒有你的對手,走,和我們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說:“牌算什么,瞌睡著也能贏你們。”我旁邊兒的人說:“據說你下棋可以不吃飯?”我說:“人一迷上什么,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約能干出什么事兒的人,總免不了有這種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搖搖頭,說:“我可不是這樣。”說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發覺我和王一生之間,既開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經驗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問。他總是問我與他認識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兩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訴了他,可他又特別在一些細節上詳細地打聽,主要是關于吃。例如講到有一次我一天沒有吃到東西,他就問:“一點兒也沒吃到嗎?”我說:“一點兒也沒有。”他又問:“那你后來吃到東西是在什么時候?”我說:“后來碰到一個同學,他要用書包裝很多東西,就把書包翻倒過來騰干凈,里面有一個干饅頭,掉在桌上就碎了。我一邊兒和他說話,一邊兒就把這些碎饅頭吃下去。不過,說老實話,干燒餅比干饅頭解飽得多,而且頂時候兒。”他同意我關于干燒餅的見解,可馬上又問:“我是說,你吃到這個干饅頭的時候是幾點?過了當天夜里十二點嗎?”我說:“噢,不。是晚上十點吧。”他又問:“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講老實話,我不太愿意復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說:“當天晚上我睡在那個同學家。第二天早上,同學買了兩個油餅,我吃了一個。上午我隨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請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兒吃,可另一個同學來了,知道我沒什么著落,硬拉了我去他家,當然吃得還可以。怎么樣?還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說:“你才不是你剛才說的什么‘一天沒吃東西’,你十二點以前吃了一個饅頭,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更何況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來,你兩天的熱量還是可以的。”我說:“你恐怕還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頓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別想到吃,而且,餓得快。”他說:“你家道尚好的時候,有這種精神壓力嗎?有,也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問他:“你總在說你們、你們,可你算什么人?”他迅速看著其它地方,只是不看我,說:“我當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對吃要求得比較實在。唉,不說這些了,你真的不喜歡下棋?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我瞧著他說:“你有什么憂?”他仍然不看我,“沒有什么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么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兩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干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干飯粒兒放進嘴里,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干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摳。終于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節慢慢移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我每看到他吃飯,就回想起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終于在一次飯后他小口呷湯時講了這個故事,我因為有過饑餓的經驗,所以特別渲染了故事中的饑餓感覺。他不再喝湯,只是把飯盒端在嘴邊兒,一邊不動地聽我講。我講完了,他呆了許久,凝視著飯盒里的水,輕輕吸了一口,才很嚴肅地看著我說:“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么可以這么理解這個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馬上指出杰克·倫敦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他說:“是呀,不管怎么樣,像你說的,杰克·倫敦后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著根煙,寫些嘲笑饑餓的故事。”我說:“杰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饑餓,他是……”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么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么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我只好苦笑,不再說什么。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杰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根本不是個吃的故事,那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你不愧為棋呆子。”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辦才好。我心里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就說:“好吧,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聽過嗎?”他搖搖頭。我就又好好兒描述一下邦斯這個老饕。不料他聽完,馬上就說:“這個故事不好,這是一個饞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這個老頭兒若只是吃而不饞,不會死。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后一句話,就急忙說:“倒也不是不喜歡。不過洋人總和咱們不一樣,隔著一層。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體靠得舒服一些,說:“從前哪,”笑了笑,又說:“老是他媽從前,可這個故事是我們院兒的五奶奶講的。嗯——老輩子的時候,有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糧食一囤一囤的,頓頓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氣了。后來呢,娶了個兒媳婦。那真能干,就沒說把飯做糊過,不干不稀,特解飽。可這媳婦,每做一頓飯,必抓出一把米藏好……”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還不是后來遇了荒年,大家沒飯吃,媳婦把每日攢下的米拿出來,不但自家有了,還分給窮人?”他很驚奇地坐直了,看著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可那米沒有分給別人,五奶沒有說分給別人。”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地講,你真是呆子,還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饑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么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后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 ”他說:“什么《短歌行》? ”我說:“那你怎么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愣了,問:“杜康是什么?”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后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這句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總說這句。”我想起了傳聞中的撿爛紙的老頭兒,就問:“是撿爛紙的老頭兒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不過,撿爛紙的老頭兒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我很感興趣地說:“這老頭兒是個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還撿爛紙?”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棋不當飯。老頭兒要吃飯,還得撿爛紙。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回,我抄的幾張棋譜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為當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著,這個老頭推著筐過來了,指著我說:‘你個大小伙子,怎么搶我的買賣?’我說不是,是找丟了的東西,他問什么東西,我沒搭理他。可他問個不停,‘錢?存折兒?結婚帖子?’我只好說是棋譜,正說著,就找著了。他說叫他看看。他在路燈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說‘這棋沒根哪’。我說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賽。可他說,‘哪兒的比賽也沒用,你瞧這,這叫棋路?狗腦子。’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就問他當怎么走,老頭兒嘩嘩說了一通譜兒,我一聽,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盤。老頭讓我先說。我們倆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連輸五盤。老頭兒棋路猛,聽頭幾步,沒什么,可著子真陰真狠,打閃一般,網得開,收得又緊又快。后來我們見天兒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過一盤,還贏過一盤,其實贏的那盤我們一共才走了十幾步。老頭兒用鉛絲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嘆一聲,‘你贏了。’我高興了,直說要到他那兒去看看。老頭兒白了我一眼,說,‘撐的?! ’告訴我明天晚上再在這兒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見他推著筐遠遠來了。到了跟前,從筐里取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我手上,說這也是譜兒,讓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說哪天有走不動的棋,讓我到這兒來說給他聽聽,興許他就走動了。我趕緊回到家里,打開一看,還真他媽不懂。這是本異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邊邊角角兒,補了又補。上面寫的東西,不像是說象棋,好像是說另外的什么事兒。我第二天又去找老頭兒,說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說他先給我說一段兒,提個醒兒。他一開說,把我嚇了一跳。原來開宗明義,是講男女的事兒,我說這是‘四舊’。老頭兒嘆了,說什么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它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又說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我點點頭。“‘太盛則折,太弱則瀉。’老頭兒說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你想變,就不是象棋,輸不用說了,連棋邊兒都沾不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么個理兒。我說,這么講是真提氣,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么才能準贏呢?老頭兒說這就是造勢的學問了。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勢式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導開,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別人就奈何不得。老頭兒說我只有套,勢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遠,但無勢,不成氣候。又說我腦子好,有琢磨勁兒,后來輸我的那一盤,就是大勢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頭兒說他日子不多了,無兒無女,遇見我,就傳給我吧。我說你老人家棋道這么好,怎么還干這種營生呢?老頭兒嘆了一口氣,說這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有訓——‘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說他從小沒學過什么謀生本事,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我似乎聽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問:“棋道與生道難道有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說:“我也是這么說,而且魔癥起來,問他天下大勢。老頭兒說,棋就是這么幾個子兒,棋盤就這么大,無非是道同勢不同,可這子兒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
我就又問那本棋譜。王一生很沮喪地說:“我每天帶在身上,反復地看。后來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團捉住,書就被他們搜了去,說是‘四舊’,給毀了,而且是當著我的面兒毀的。好在書已在我的腦子里,不怕他們。”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嘆了許久。
火車終于到了。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又被用卡車運到農場。在總場,各分場的人上來領我們。我找到王一生,說:“呆子,要分手了,別忘了交情,有事兒沒事兒,互相走動。”他說當然。
四
第二天一早兒,大家滿身是土地起來,找水擦了擦,又約畫家到街上去吃。畫家執意不肯,正說著,腳卵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王一生對他說:“我不參加這個比賽。”大家呆了,腳卵問:“蠻好的,怎么不賽了呢?省里還下來人視察呢!”王一生說:“不賽就不賽了。”我說了說,腳卵嘆道:“書記是個文化人,蠻喜歡這些的。棋雖然是家里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干凈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臟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氣,不會怪我。”畫家把雙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臉,看著天說:“倪斌,不能怪你。你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這兩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王一生很驚奇地看著畫家,慢慢轉了臉對腳卵說:“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腳卵忽然很興奮,攥起大手一頓,說:“這樣,這樣!我呢,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你要是贏了這次的冠軍,無疑是真正的冠軍。輸了呢,也不太失身分。”王一生呆了呆:“千萬不要跟什么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要下,就與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去看各種比賽,倒也熱鬧,王一生只鉆在棋類場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決出前三名。之后是發獎,又是演出,會場亂哄哄的,也聽不清誰得的是什么獎。
腳卵讓我們在會場等著,過了不久,就領來兩個人,都是制服打扮。腳卵作了介紹,原來是象棋比賽的第二、三名。腳卵說:“這就是王一生,棋蠻厲害的,想與你們兩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機會。”兩個人看了看王一生,問:“那怎么不參加比賽呢?我們在這里呆了許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說:“我不耽誤你們,與你們兩人同時下。”兩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說:“盲棋?”王一生點一點頭,兩人立刻變了態度,笑著說:“我們沒下過盲棋。”王一生說:“不要緊,你們看著明棋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兒。”話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立刻嚷動了,全場上各縣的人都說有一個農場的小子沒有賽著,不服氣,要同時與亞、季軍比試。百十個人把我們圍了起來,擠來擠去地看,大家覺得有了責任,便站在王一生身邊兒。王一生倒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個人擠了進來,說:“哪個要下棋?就是你嗎?我們大爺這次是冠軍,聽說你不服氣,我來請你。”王一生慢慢地說:“不必。你大爺要是肯下,我和你們三人同下。”眾人都轟動了,擁著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見了,紛紛問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著走。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著跑來跑去。商店里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過這里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一個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發了善心,把他拖開,傻子就依了墻根兒唱。四五條狗竄來竄去,覺得是它們在引路打狼,汪汪叫著。
到了棋場,竟有數千人圍住,土揚在半空,許久落不下來。棋場的標語標志早已摘除,出來一個人,見這么多人,臉都白了。腳卵上去與他交涉,他很快地看著眾人,連連點頭兒,半天才明白是借場子用。急忙打開門,連說“可以可以”,見眾人都要進去,就急了。我們幾個,馬上到門口守住,放進腳卵、王一生和兩個得了榮譽的人。這時有一個人走出來,對我們說:“高手既然和三個人下,多我一個也不怕,我也算一個。”眾人又嚷動了,又有人報名。我不知怎么辦好,只得進去告訴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說:“你們兩個怎么樣?”那兩個人趕緊站起來,連說可以。我出去統計了,連冠軍在內,對手共是十人。腳卵說:“十不吉利的,九個人好了。”于是就九個人。冠軍總不見來,有人來報,既是下盲棋,冠軍只在家里,命人傳棋。王一生想了想,說好吧。九個人就關在場里,墻外一副明棋不夠用,于是有人拿來八張整開白紙,很快地畫了格兒。又有人用硬紙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兒,用紅黑顏色寫了,背后粘上細繩,掛在棋格兒的釘子上,風一吹,輕輕地晃成一片,街上人們也喊成一片。
人是越來越多。后來的人拼命往前擠,擠不進去,就抓住人打聽,以為是殺人的告示。婦女們也抱著孩子們,遠遠圍成一片。又有許多人支了自行車,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擠,連著倒,喊成一團。半大的孩子們鉆來鉆去,被大人們用腿拱出去。數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著悶雷。
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我不禁笑起來,過去給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覺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說:“事情鬧大了。你們幾個朋友看好,一有動靜,一起跑。”我說:“不會。只要你贏了,什么都好辦。爭口氣,怎么樣?有把握嗎?九個人哪!頭三名都在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說:“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參加過比賽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個人會不會冒出冤家。書包你拿著,不管怎么樣,書包不能丟。書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媽的無字棋。”他的瘦臉上又干又臟,鼻溝兒也黑了,頭發立著,喉嚨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說:“保重!”就離了他。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愿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愿服務的人就變動著棋子兒。風吹得八張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蕩來蕩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來看,后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發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要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涌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的書包里去掏摸,捏到一個小布包兒,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用線繡了一只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著。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陽終于落下去,立刻爽快了。人們仍在看著,但議論起來。里邊兒傳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邊兒的就嚷動一下。專有幾個人騎車為在家的冠軍傳送著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氣,笑話起來。
我又進去,看見腳卵很高興的樣子,心里就松開一些,問:“怎么樣?我不懂棋。”腳卵抹一抹頭發,說:“蠻好,蠻好。這種陣勢,我從來也沒見過,你想想看,九個人與他一個人下,九局連環!車輪大戰!我要寫信給我的父親,把這次的棋譜都寄給他。”這時有兩個人從各自的棋盤前站起來,朝著王一生一鞠躬,說:“甘拜下風。”就捏著手出去了。王一生點點頭兒,看了他們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勢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著寬大的衣服,土沒拍干凈,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節許久才動一下。我第一次承認象棋也是運動,而且是馬拉松,是多一倍的馬拉松!我在學校時,參加過長跑,開始后的五百米,確實極累,但過了一個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腦子跑,而像一架無人駕駛的飛機,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機,只管滑翔下去。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擔心起王一生的身體來。這幾天,大家因為錢緊,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誰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個場面。看著王一生穩穩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賭一口氣:死頂吧!我們在山上扛木料,兩個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溝不是溝,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誰若是頂不住軟了,自己傷了不說,另一個也得被木頭震得吐血。可這回是王一生一個人過溝過坎兒,我們幫不上忙。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著,水紋絲兒不動。他看著碗邊兒,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晌,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淚花。他把碗遞過來,眼睛望望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里面游動,嘴角兒緩緩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沖開一道溝兒。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來,天已黑了。有山民打著松枝火把,有人用手電照著,黃乎乎的,一團明亮。大約是地區的各種單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著,看人掛動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擔憂。幾個同來的隊上知青,各被人圍了打聽。不一會兒,“王一生”、“棋呆子”、“是個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們嘴上傳。我有些發噱,本想到人群里說說,但又止住了,隨人們傳吧,我開始高興起來。這時墻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發一聲喊。我回頭一看,原來只剩了一盤,恰是與冠軍的那一盤,盤上只有不多幾個子兒。王一生的黑子兒遠遠近近地峙在對方棋營格里,后方老帥穩穩地呆著,尚有一“士”伴著,好像帝王與近侍在聊天兒,等著前方將士得勝回朝;又似乎隱隱看見有人在伺候酒宴,點起尺把長的紅蠟燭,有人在悄悄地調整管弦,單等有人跪奏捷報,鼓樂齊鳴。我的肚子拖長了音兒在響,腳下覺得軟了,就揀個地方坐下,仰頭看最后的圍獵,生怕有什么差池。
紅子兒半天不動,大家不耐煩了,紛紛看騎車的人來沒來,嗡嗡地響成一片。忽然人群亂起來,紛紛閃開。只見一老者,精光頭皮,由旁人攙著,慢慢走出來,嘴嚼動著,上上下下看著八張定局殘子。眾人紛紛傳著,這就是本屆地區冠軍,是這個山區的一個世家后人,這次“出山”玩玩兒棋,不想就奪了頭把交椅,評了這次比賽的大勢,直嘆棋道不興。老者看完了棋,輕輕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眾人都一擁而起。我急忙搶進了大門,跟在后面。只見老者進了大門,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著,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使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愿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里,權做賞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王一生再掙了一下,仍起不來。我和腳卵急忙過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來。他的腿仍然是坐著的樣子,直不了,半空懸著。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幾斤的分量,就示意腳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雙腿。大家都擁過來,老者搖頭嘆息著。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著,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著。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
老者很感動的樣子,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息兩天,我們談談棋?”王一生搖搖頭,輕輕地說:“不了,我還有朋友。大家一起出來的,還是大家在一起吧。我們到、到文化館去,那里有個朋友。”畫家就在人群里喊:“走吧,到我那里去,我已經買好了吃的,你們幾個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擁了我們出來,火把一圈兒照著。山民和地區的人層層圍了,爭睹棋王豐采,又都點頭兒嘆息。
我攙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隨著。進了文化館,到了畫家的屋子,雖然有人幫著勸散,窗上還是擠滿了人,慌得畫家急忙把一些畫兒藏了。
人漸漸散了,王一生還有些木。我忽然覺出左手還攥著那個棋子,就張了手給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里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些粘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大家都有些酸,掃了地下,打來水,勸了。王一生哭過,滯氣調理過來,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飯。畫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個人倒在木床上睡去。電工領了我們,腳卵也跟著,一齊到禮堂臺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王一生已經睡死。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掮著柴火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于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
【閱讀提示】
1.小說主人公王一生最關心的兩件事:一件是“吃”,一件是“下棋”。你如何理解作品的這種安排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注意聯系作品寫作的背景來思考。
2.小說的語言風格非常獨特:簡潔的白描,略帶幽默感,避免情感的過分外露。這種風格的形成與作品大量使用動詞,很少用形容詞;句式簡短,避免用長句有關。試以相關段落為例,分析這種語言風格。
【擴展性閱讀書(篇)目】
阿城的小說《孩子王》和《樹王》。
【參考書(篇)目】
朱偉:《接近阿城》,《鐘山》199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