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過,到處又開始繁忙起來。下了一場雪,又放了晴,路上皆不好走。接到張家請柬的人家紛紛提前啟程,生怕路上耽擱,誤了良辰。雖程老先生并未刻意聲張,可各級衙門皆收到消息,待大婚之時,也會準時到達。畢竟是本省巡撫家中大事。此等拍馬之機,怎能輕易錯過?
倒是梁安圖,心中滿是憤懣,甚至有些不知輕重。一心想讓張翰堂事不成,卻又沒有神不知鬼不覺的方法。不知命運如此變幻,本想弄垮張家,自己取而代之,可張家目前看來,似是越來越強,心病始終難以消除。
可張家變得再強大,梁安圖依然相信,盛極之末,便是衰落之始。聰慧穩重如張翰書,不照樣死于他之手。
準確地說,梁安圖手里的牌,便是這暴利的福壽膏。對那些官場中人,既有金錢美色的誘惑,又被手中的藥膏所控制。哪怕只一天不續貨,這些人便會在百爪撓心萬蟻噬骨中崩潰。
梁申圖最先收買的張家掌柜,便就是開了龍興公司的黃震先。收買黃震先的方法極其低劣,可以說不費多少智力——三四年前替黃震先代養了兩名小妾。黃恪強考取赴日留學名額時,梁申圖二話不說,替黃震先付了三年學費。雖在張家掌柜多年,薪資也高,可原配早逝,錢財多用于尋花問柳,待黃恪強拿回錄取書時才知,家中已無多少余錢,此等事萬萬沒臉面向張家開口,窘迫之下,只得找他梁家。
黃恪強所謀之事,黃震先全都知情。人員,武器,活動場所,皆一清二楚。只是還不知道如何起事,何時起事。黃震先異常寵信那兩名小妾,凡事皆與之言說。兩名小妾一知,事無巨細,皆報于梁申圖。
梁申圖年前得知,宋維仁也加入了龍興公司,深感事關重大,有必要將黃震先之事,報于梁安圖。
新年剛過,在梁公館過年的掌柜馬上便要奔赴各地主持一年業務,都在緊張收拾。梁申圖到梁安圖書房,寶慶掌柜肖克欽和武昌總倉劉正吾正在核銷去年的舊賬。畢竟寶慶的搶米風潮,梁家的米市多少受了些影響。雖反民并未在梁家米市直接搶米,可后來也應府衙要求,開倉放了賑糧。這些賑糧吞走了寶慶全年的利潤。好在因禍得福,整個寶慶府官員,都知道了梁家做著福壽膏生意,府臺大人直接介紹了不少煙館老板。今年寶慶的福壽膏生意,或能打開局面。
梁安圖見到梁申圖進來,只招呼梁申圖先坐。待肖劉二人商定撥銀事宜,已過去了約兩個時辰。事畢肖劉二人退出書房,梁安圖問道:“何事?”
梁申圖將凳子往前搬了搬,低聲說道:“龍興公司的事?!?
梁安圖一聽,立馬走到門前,交代家丁奴婢,任何人不得靠前便關好了房門。轉身對梁申圖說:“龍興公司也想經營煙土?”
梁申圖說道:“比這事還大!大哥,此前我并未匯報于你,是時機不成熟,恐生變。如今已是不得不報。龍興公司黃震先的兒子黃恪強,是革命逆黨!官步鄉的宋維仁,年前也加入了龍興公司!龍興公司內,十之八九皆是留日歸來,早就不留辮子了!他們要造反!”
梁安圖也壓低聲音:“你聽誰說?消息可靠?”
梁申圖拍了拍胸脯:“當然可靠!黃震先在張家做掌柜,早年幫我籌布籌米,幫我太多忙。送錢他不要,替他買了兩名十七八歲的小妾,收了!后來為避人耳目,送了回來,我替他養著!這些事就是這兩名小妾報告給我的!”
梁安圖來回踱步,良久,開口說道:“今后千萬別再說什么革命逆黨!他們可都是些敢推翻朝廷的亡命之徒,再加上宋維仁在,小心引火燒身。在鄉里,我們可沒少刁難他宋家人!”
梁申圖連連稱是:“大哥,如今該當如何?”
梁安圖說道:“既然你與黃震先有淵源,就再探聽探聽消息。沒準,這黃恪強將來可用。不對,如果他們現在就頻繁聚集,或不久之后便能有用?!?
梁申圖驚詫道:“莫非他們今年就預謀造反起事?”
梁安圖使勁拍了梁申圖兩巴掌:“造什么反!起什么事!革命!他們要革命!革皇帝的命!懂不懂!我倒真希望他們進展快一點。一旦他們革命,或許他程家,就離倒下不遠了!程家若倒下,我與他張家,或許真能一較高下!”
梁申圖疑惑問道:“大哥的意思是,革命黨打得過他堂堂一省新軍?”
梁安圖哈哈一笑:“打得過打不過與我何干?我只需他們打,我便有方法撤掉程右賢巡撫一職。你想,武昌都沒革命黨,偏偏聚于湖南。為何?除了巡撫衙門姑息,還需找別的說辭嗎?一紙密折上去,都不用添油加醋,只要如實稟報,朝廷豈能容忍?總督衙門豈能容忍?對對對,革命黨或許最缺的是錢,過了節,你就安排黃震先,黃恪強,與我見一面。我安排他們一些賺錢的事來,他們這些人,一旦有錢,膽子便會比誰都大!必要時候,我也加入他們!勢必能推動他們進程。好事好事,你辦得好!”
梁申圖心中緊張得很,若真如此,便是附逆從亂,是誅九族的大罪??尚闹幸睬宄喊矆D所想,欲置張家于死地,必先置自己于死地。真能利用革命黨,或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也沒多說什么。如今看來,張家查出張翰書之死實為易事,一旦張家知曉,張梁兩家,又有何情面可談!對于梁申圖來說,全力挖角張家掌柜,是他今年的重中之重。自上,必先制造總督衙門與巡撫衙門之爭,甚至利用革命黨,一舉抹平程家影響;自下,必須挖斷張家根基,將張家生意一舉掏空。如此,或還有勝算。好在,梁家倉庫的一把火,燒得張家掌柜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這給梁家,暗中添了不少幫助。年前面談的幾家掌柜,口頭皆有應允。這些心生變意的掌柜,或出于對煙土的追逐,或出于對張家的懼怕,或出于對梁家許之的重利。無論出于何種考慮,張家風光之下,早已暗流涌動。此消彼長,梁家正慢慢爬坡,張家是否盛極而衰,猶未可知。
張翰堂回到張公館待得無聊,離婚期越來越近,心情越來越忐忑。一想起離開杭州時,程少蓁對張翰堂的深情一吻,心中陣陣漣漪,又頗多期待。自杭州一別,就再未見過,亦多想念。好在只有幾日,便要娶其過門。何先生這媒人,多日未曾出現,不知近況如何。姜夢翎亦幾日未來公館,不知在忙些什么。可千萬別在這時候回了鄉里。聽王意如說王敏之來找過自己,后來再無音訊,不知到底是何事。一想起這些事,身邊又無可說之人,百無聊賴之下,決定去張翰初房里待一會。若再無事,恐要回桔園待著了。
張翰旗一進了桔園,幾日都沒回公館。懷抱小美人,都忘記自己家在哪了。
張翰初正與若南夫人烤著火,一看張翰堂進來,立刻招呼道:“翰堂,快屋里坐。回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
張翰堂坐下,若南夫人起身去泡茶,張翰堂見狀,連忙說道:“嫂子不必,我不渴?!?
若南夫人像是沒聽懂張翰堂說什么,回頭看了一眼,張翰初笑了笑,說道:“泡壺五臺山的佛茶。”
張翰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哥找我有什么事?”
張翰初說道:“你婚事一過我便走,少麟的事,我與夫人商量了,夫人愿意出力幫助。所以,此去,需你盡快安排貨物,隨我一同出發?!?
張翰堂吃驚說道:“真的?那太好了。四哥可有把握?”
張翰初輕蔑一笑:“不相信我,還不相信你嫂子?我說與你,你萬不要與任何人說:袁大人帳下段大人,早年留學德國,有不少故友。其與我岳父大人亦是莫逆之交,平日也頗看重我。湖北新軍,又多是他門生,此事好辦?!?
張翰堂一聽張翰初如此說,便回道:“正好這幾日,有哥哥們幫助,家事不必我操心,正無事可做。那我現在就去準備?”
張翰初拉住張翰堂:“別急別急,喝了茶再走。對了,上次二哥的話,我想起來是什么意思了。他說我所想的不久便會實現,說的是革命黨不久便會在長沙城中起事!你說少麟要你推薦人選加入新軍,二哥說他有人選,他是要安排革命者進入少麟軍中!你見到少麟,千萬要轉告,衙署,府邸,路上務必加強能保衛。你若回桔園,見到二哥,千萬告誡二哥不可涉入過深,更別冒險安排革命黨加入新軍,一旦軍中嘩6,可能都要受牽累。如今的革命黨成不了大事,手中無錢,無兵,無械。收拾這些個三無分子,以北洋實力,都不必勞煩袁大人,只憑我張翰初,帶四門速射炮,三千步軍,就輕易將他平了?!?
張翰堂行禮道:“四哥放心,話我一定帶到。事不宜遲,我這就回桔園!”
正月初五,是民間迎財神的日子。城中的財神廟,城隍廟,開福寺,皆水泄不通。有的趕頭香,有的單純來求財路。尤其是城北的開福寺,規制最為宏大。梁安圖年年許下的錢財最多,因而與住持漸多往來,頗受住持提點。開福寺后有處香堂,無神無佛,貢的是首任開寺住持的衣缽。每年初五,單辟給梁家使用。梁安圖正參佛上香之時,梁申圖領了兩人進堂跪拜。梁安圖轉身看到一人,心中頗為吃驚。來人面色紅潤不失精干,滄桑卻不乏和善??吹搅喊矆D正看著自己,便脫帽致意,定睛一看,辮子隨同帽子一同取下了,只露出一頭短發——此人正是黃恪強。
梁申圖對梁安圖行禮道:“大哥,龍興公司?!?
梁安圖行禮道:“久仰久仰?!?
黃恪強上前一步,雙手遞上名片:“鄙人,黃恪強。見過梁先生?!?
梁安圖接過名片,看到起首兩字“驅除”,便緊張地收起名片。透過余光,這哪是名片,簡直就是檄文!上面沒有職務,沒有地址,沒有公司名字,只有簡單三個字“龍興會”。梁安圖突然知曉來者何意,掃視了一眼二人,開口說道:“我佛面前不妄言,不誑語。黃老板有何所求,直說無妨。我雖非巨富,錢銀倒有一些?!?
黃恪強不屑笑了一笑:“黃某所來,不為錢財?!?
梁安圖低聲說道:“武昌總倉,我秘密托運過一批槍彈,接收總兵臨時調去河南,不久竟陣亡了,這批槍彈至今無人前來交接。我嚴令封存,如黃老板需要,我全力運作!”
黃恪強搖了搖頭:“亦不為槍械!”
梁安圖嘆氣道:“那其他,想必龍興公司也用不上了?!?
黃恪強上前一步道:“黃某來,為求一個人?!?
梁安圖道:“哦?看上了誰,跟我說便是?!?
黃恪強道:“您,這個人便是您梁先生。我等懇請梁先生加入龍興會。反清,去發。將來一旦事成,以梁先生影響,可與我共治湖南一省?!?
梁安圖哈哈大笑道:“梁某何德何能!蒙貴會如此看重!梁某一介小販,哪有治國理政之才。黃老板莫在這說笑。貴會若無我出力之地,還請黃老板速回。片刻住持會來,頗多不便?!?
黃恪強冷笑道:“住持今日寺務繁忙,正接待貴客,梁先生放心,日落之前,不會前來打擾。您一來便說我佛面前不妄言,不誑語,那我就直說。我家孫先生親筆致信本寺住持,宋維仁便是特使?,F正在住持齋房研論佛法。您在這里,便是住持指引,我們直奔而來!方才梁先生所言,乃對我龍興會一無所知,對革命一無所知。如今中國革命,必先成事于湖廣。湖廣革命,必先成事于湖南。朝廷新軍,已建成十余鎮,湖南卻久久未成,為何?乃受昔日湘軍之禍,朝廷本多防范!如今巡撫新來,根基不穩,拜梁先生所賜,軍中食用煙土者眾,羸弱不堪。湖南無新軍,軍中多病弱,此實為良機天賜!若梁先生亦加入龍興會,您名下水路運輸,生意網絡,便是我龍興會之兩翼,虎添兩翼,何愁事不成?您代總督衙門運輸火藥,槍械,您福壽膏生意,已遍布湖廣。將來事成,革命軍所需資貨,可夠您梁家忙的。再往遠一點,若真能如孫先生所說,推翻滿清朝廷,建立共和政府,理政護民,活躍經濟,還得由您出面主理?!?
梁安圖聽黃恪強所說,冷靜下來也不無道理。沉思半晌回答黃恪強道:“黃老板深謀遠慮,梁某不及。容我考慮幾日,再行答復可否?另外,您說是革命,其實也是謀反。事成倒好,若事敗,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巡撫衙門程家,絕非等閑之輩。在杭州時便已處決不少革命黨。你們行事要小心!”
黃恪強蔑笑道:“那幾個草包,不提也罷。杭州報紙孫先生看了,問過全國團體,辦事處,更問過致公堂,三合會,根本沒那幾個人物!他們殺的,不知是哪里冒充的人!”
梁安圖傻了眼,驚得說不出話來。壓低聲音對黃恪強說道:“那李大勇,是我的人!安排他隨你們張家的船隊去辦糧。這么說,他程少麟全是沖我來的?”梁安圖說罷,立即意識到了自己失言。
黃恪強見狀,抓住梁安圖手臂:“我們今年起事,首先便是要殺了程少麟!望先生幫我!”
梁安圖拉開黃恪強的手:“黃老板速回。我佛面前怎能輕言殺生?求財好說,取人性命,我可不敢。正月初八,張翰堂結婚。娶的是程家的小姐。場面宏大,張家邀請我后天就要去幫忙。有事籌謀,過了初八再說!”
黃恪強向梁安圖行禮告辭。出門便露出喜色。隨從不解,走了幾步,黃恪強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人跟著,便對隨從說道:“你快去把陳先生,賀先生請來!梁老板加入公司我有九成把握!他最后說的幾句話,句句是在告訴我如何取程少麟性命!我佛助我,天助我!”
梁安圖說的話,無心之人的確聽不懂言下之意,可對于黃恪強來說,是找不到程少麟行蹤,無法組織行刺。梁安圖所說,是明明確確告訴黃恪強,程少麟在正月初八那天上午,必定會由程府出發,前往張公館?;蛟S初八整天都在張公館。而他又初七前去幫忙,若能混入公館內,事先踩點,程少麟恐是難逃一劫。一旦此事一成,梁家轉身就是龍興會一員,憑此功勞,或可能在龍興會內坐上一把交椅,即便是人不去,位置定然留著。
梁安圖梁申圖回到梁公館,梁申圖拉住梁安圖:“大哥,你與黃恪強,是不是說多了?”
梁安圖轉身道:“確實說了不該說的!不過申圖,我料定,張翰書的事,張家上下全知道了!你仔細想想,張翰堂明明要娶安芝,為何不娶了?不娶還算了,我們是什么時候才知道他張翰堂要娶程家小姐的?一回來,就氣得安芝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真的是巧合?絕對是有意為之!與張家對抗,我們哪里有可用之人?唯有利用新勢力!”
梁申圖一驚,事實也的確如此。梁安圖巢覆,自己豈可能留完卵?心一橫,對梁安圖說道:“那就干了!梁家就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坐以待斃,梁家便就此消失,不如奮力一搏!”
梁安圖看了梁申圖一眼,抱住了梁申圖:“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