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層寺破損嚴重，夜風一吹，到處冰涼。

天黑不久，郭二公子把云三嫂喊到一個僻靜處，悄悄告訴她說：“李茂盛跟我從來都是互不招呼，甚至連借話搭茬都沒有。剛才他鬼鬼祟祟走過來，莫名其妙對我說，‘你要把東西看管好呀，看叫那些不要臉的把你盯上了。’”

“他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試探我帶了多少東西。”

“你怎么說？”

“我說沒事，反正就只有那幾件衣服。先還有一頭毛驢兒，有點東西，現在毛驢兒丟了，東西也丟了，就是盯上我也沒用。”

“反正跟李茂盛說話，你要多長一個心眼。還有，如果聽到什么消息了，就麻煩你告訴我一聲。”

“知道，不然我就不會給你說這些。”

私下里本來就有人講，李茂盛在背地悄悄活動。聽郭二公子這么一說，云三嫂心里一點也不踏實：這李茂盛究竟要打什么算盤呢？

郭二公子走了以后，云三嫂顧不上休息，她趕緊找到周大爺和劉裁縫他們，說：“李茂盛在暗地里交頭接耳，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小動作。”

劉裁縫說：“據我觀察，可能他想開溜。”

周大爺說：“李茂盛的性格，我還是了解一些。就只有他們一兩家人，無論走到哪里，一樣不好辦。如果要跑的話，他肯定還要喊一點其他人。”

云三嫂說：“要是他把那些有辦法的人都喊走了，我們這些拖兒帶母的、糧食衣物被軍兵搶走的、有病有痛身體虛弱的，就毫不含糊，全都會死在路上。”

陳二嫂問：“那，我們怎么辦？”

周大爺說：“依我看，現在就要把良補鍋匠、楊郎中、吳根根他們這些人看緊點。只要他們稍微有點動靜，我們就悄悄遞一個眼色，反正一步也不離開他們。”

陳二嫂問：“死皮賴臉？”

劉裁縫說：“死皮賴臉。”

云三嫂說：“不然，我們真的沒辦法。”

天剛麻麻亮，云三嫂跑出門來四處看了看，結果個個都在。她便在心中責備自己道：原來是自己心眼太多，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鄉親們下山以后，沿小河向西而去。良補鍋匠和楊郎中他們走得快，不久就沖到了前面去。可宋老二、陳老幺、李黑臉、江駝子、鄭麻子他們幾家人，走到丁字路口時，卻朝相反方向走去。云三嫂離他們不遠，跑上前去問宋老二道：“乖，你們怎么向東去呢？”

宋老二用痛苦的表情，把云三嫂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云三嫂隨即又把陳老幺他們全部喊住，說：“大家都順河西去，你們這是……”

“你們走吧，”宋老二說，“沒什么。”

“既然沒什么？為何不一路走呢？”一旁的周大爺說，“人家都沒有嫌棄我們。”

“周大爺，你不知道我們肚子痛。”宋老二長嘆一聲，說，“算了，還是回家里去。”

“回家里去？”云三嫂驚訝地問道，“不怕軍兵？”

“怎么不怕呢？”鄭麻子說，“肯定害怕。”

“既然害怕，又走這么遠了，為什么要回去呢？”云三嫂用激將法說道，“嫌人多了？嫌我們拖兒帶母？連累你們是嗎？”

“云三嫂，你別多心。”江駝子慌忙解釋說，“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既然不是那個意思，”陳秀才問，“為何不跟我們一路？”

“你看我們，什么都沒有了。吃的、穿的，還有家家具具，全都丟完了。”李黑臉流著眼淚說道，“隨便走到哪里，怎么能生存下去？”

周大爺說：“把東西丟完了的，又不光你們幾家。”

云三嫂說：“對真人不說假話，我也丟得差不多了。大家互相調劑一下，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有你們幾家人回去，一樣不好辦呀。”

宋老二說：“是不好辦，我們也想過。與其在山里面慢慢地折磨而死，還不如回去，叫軍兵兩刀砍了痛快。”

鄭麻子說：“周大爺知道，我這個人，歷來都很合群。一輩子都不固執己見，這次逼迫固執己見了。你們走吧，天老爺保佑你們。”

陳秀才語重心長說道：“你們的事情，當然是你們做主。作為方鄰長兄，我忠告一句，一定要考慮好呀。”

宋老二他們幾家，都是老實人。辦法不多，臉皮又薄。出門遇上很多困難，實在沒法應對。無論怎樣勸說，都要返回家里去。

宋老二他們沒走多遠，黃篾匠叮叮咚咚追了上來。

云三嫂對黃篾匠說：“趕快趕快，再去勸他們一下。喊他們隨大流算了，將就這會兒，大家都還沒走多遠。”

其實，黃篾匠與宋老二他們，昨晚上就在一起商量好了。今天一早打轉身，返回家里去。只是黃篾匠一不小心，睡過頭了。宋老二他們以為黃篾匠說話不算數，才沒有等他。黃篾匠追上去以后，把陳老幺喊到旁邊，悄悄說道：

“不說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根本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天剛要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場夢，看見一顆亮堂堂的星星，落呀落呀。它落在了一個女人身上。”

“星星？”陳老幺感到莫名其妙，“女人身上？”

“對。你猜這個女人是誰？”黃篾匠說，“這個女人就是云三嫂。她走在人群前面，身上那顆星星，閃閃發亮。把道路照得清清楚楚。醒來我有一種預感，跟著她走，一定不會有差錯。我們都轉去吧。真的，我的夢相當準。”

“算了吧，是不是見她長得漂亮，想打人家的主意？”

“人都差不多要弄死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那，真？”

“真。但你不能說，別把它說破了。”

陳老幺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的東西都掉完了。”黃篾匠看了看陳老幺身上的包袱，說，“反正我有吃的，你就有吃的。”

黃篾匠與陳老幺相當要好。他們要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有瓣柑子，也要分成兩半，一人吃一點。走這走那，兩人幾乎是同包用錢。無論哪方遇上困難，另一方都是盡最大能力給予支持。所以陳老幺聽了黃篾匠的話后，就不再走了。

黃篾匠又說：“走，我們趕緊上去，把他們喊過來，回去做什么嘛？村子里面盡是死人，嚇都要把人嚇死。”

黃篾匠與陳老幺又走到宋老二、江駝子、李黑臉、鄭麻子他們幾家人的前面。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可是，宋老二他們幾家人，始終要認死理，怎么也不肯轉來，執意要回家里去。

“那只有依你們了。”黃篾匠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考慮到大家是鄰居一場，他又依依不舍地說道，“如果有機會，別忘了跟我們聯系。”

黃篾匠、陳老幺望著宋老二他們的背影，過了很久，方才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