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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問題【6】(1)

一、宗教信仰與社會分層

在一個各種宗教信仰混雜的國家,只要看一看那里的職業統計,就會發現一個屢見不鮮的現象【7】,一再引起天主教報刊和文獻【8】以及德國天主教大會的熱烈爭論。那就是:在資本家、企業家以及現代企業的勞工中,高級熟練工人階層,特別是受過較高的技術或商業培訓的人員中,新教教徒占大多數。【9】這一情況不僅出現在存在教派差異、民族差異因而有文化發展差異的地方(比如說居住著德國人和波蘭人的德國東部),而且幾乎凡是在資本主義蓬勃發展時期任由居民按其需要形成社會分化和職業結構分化的地方,在宗教派別的統計數字上都會顯現出同樣的局面。居民的自由度越大,這種情況就越明顯。毋庸諱言,在現代大型工商企業中,資本占有者【10】、領導層和高級工人之中的新教教徒所占比例甚高。【11】這一事實部分出于歷史原因,而且可以上溯至遙遠的過去,那時教派的歸屬并非出于經濟原因,某種程度上倒是經濟狀況的后果。【12】從事上述經濟職能是有先決條件的,或要占有資本,或要受過所費不貲的教育,多數情況下還要二者兼而有之。而在今天,非得擁有遺產或者自身相當富裕才行。正是昔日帝國中許許多多極為富裕的,自然環境或交通狀況極為優越且經濟上最為發達的地區,特別是那些富裕的城鎮,在16世紀時皈依了新教。此事影響甚大,以致新教教徒在為生存而進行的經濟斗爭中至今仍處于有利地位。由此便產生了一個歷史問題:經濟最為發達地區為何會對宗教革命如此強烈地認同?而回答這一問題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容易。從經濟的傳統主義中掙脫出來應該說是一個重要契機,它大大支持了人們懷疑宗教傳統、反抗傳統權威的傾向。然而,有一點常常被忽視但又必須注意,即宗教改革并非是要清除教會對人們生活的支配,而是要用另一種支配形式來取代它。也就是說,過去那種支配是非常隨意的,實際上當時人們已經無感,在很多情況下已經流于形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滲透進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對整個生活方式無休止地苛責且嚴陣以待的規則。天主教教會以“懲處異端,寬待罪人”的原則來進行控制。如今,這種控制已為具有完全的現代經濟特征的各民族民眾所服膺,一如15世紀初世界上最富庶、經濟最發達地區的人們那樣服膺于它,只不過當時的控制比今天更甚。而加爾文教派在16世紀的日內瓦和蘇格蘭,16、17世紀之交的荷蘭大部分地區,17世紀的新英格蘭以及一度在英國本土對于民眾個人所實施的控制,在我們看來,其形式是前所未有并且令人無法忍受的。當時,舊有的廣大城市貴族階層,不論是在日內瓦、荷蘭或英國的,都對此深有同感。但在那些經濟發達地區,宗教改革者所抱怨的并非是對民眾生活監管得太多,而是太少。當時,經濟最發達國家以及我們稍后將看到的在其國內崛起的經濟上的“市民”中產階級,不僅忍受了這種史無前例的清教專制暴政,還為此辯護,并從中發揚出一種英雄主義。這種現象當作何解釋呢?對市民階級來說,這種英雄主義可謂空前絕后,以至于卡萊爾[3]稱其為“我們最后的英雄主義”(the last our heroisms)。

進一步來講,需特別強調的是:新教教徒今天之所以在現代經濟內部的資本占有和領導崗位上具有相當優勢,一方面是因為在歷史上傳襲了較好的財富狀況,另一方面,有些現象亦表明不可如此解釋。為此,特舉幾例加以說明:無論在巴登、巴伐利亞,還是匈牙利,天主教徒父母提供給子女的高等教育類別通常與新教教徒父母提供給子女的高等教育類別大相徑庭。天主教徒在中學在校生和畢業生中的比例,遠遠低于天主教徒在當地總人口中所占比例。【13】之所以如此,多半可以歸因于前述遺產繼承多寡的差別。而在天主教教徒的中學畢業生中,從為迎合現代資產階級工商職業所設立的、專事培養技術人才和工商從業人員的實科文理中學、實科中學和高級市立中學畢業的人數比例,也都大大低于新教教徒所占比例。【14】而天主教徒所偏好的學校是能夠提供人文教育的文理中學。這一現象不能以遺產多寡來解釋,反倒可以說明天主教徒中何以很少有人參與資本主義實業的營利活動。更引人注目的一個事實是,它有助于解釋為何天主教教徒在現代大企業的熟練工人中只占少數。眾所周知,工廠往往從青年手工業者中吸納熟練工人,讓青年手工業者對工人進行培訓,培訓完成之后,一般工人就成了熟練工人。而在滿師的手藝人中,新教教徒的數量遠遠高于天主教徒。換言之,手藝人中的天主教徒傾向于留在本行業內成為師傅;新教教徒則大多流向工廠成為高級技工和管理人員。【15】這種現象中表現出的因果關系無疑源于教育培養出的精神特質,由家鄉和父母家庭營造的宗教氣氛決定了教育方向,進而決定了此后的職業選擇與職業生涯。

更令人訝異的是,天主教徒較少參與德國現代工商業生活,這一點與自古以來【16】以及現在所取得的經驗背道而馳:少數民族或少數教派,作為“被統治者”集團面對作為“統治者”的另一集團,他們自愿或非自愿地被排除在有影響的政治地位之外,他們當中才華橫溢者往往在政治舞臺上無用武之地,于是會努力踏足工商界,以酬其雄心壯志。俄國和東普魯士境內的波蘭人即是如此,他們在這兩地的經濟發展要比在他們所統治的加利西亞快得多。再往前說,路易十四統治下的法國胡格諾教徒,英國的非國教派(Nonkonformisten)和貴格會教徒,以及不可不提的兩千年來的猶太人,皆是如此。而德國的天主教徒卻完全沒有受到其所處社會地位的影響,或者說這種影響微乎其微。即使在過去受迫害或僅僅被寬容的歲月里,無論是在荷蘭或英國,天主教徒都沒有像新教教徒那樣在經濟上取得突出的進展。恰恰相反,新教教徒(特別是以后還要詳加考察的新教運動當中的某些教派)無論是作為被統治階層,還是統治階層,無論是處于多數者,還是少數者,都表現出一種發展經濟理性主義的傾向。但在天主教徒身上,無論他們處于上述何種情況,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出現這種傾向。【17】之所以有不同的表現,首先要從其宗教信仰持久的、內在的特質中,而不是單單從一時所處的外在歷史—政治狀況來找尋原因。【18】

重要的是,首先應該探討一下各個教派的內在特質中,有哪些或曾經有哪些元素導致了前述那種態度傾向,并且其某部分還在繼續發揮作用。如果只是進行一些淺表性觀察,從現代的某些印象出發,就會對它們之間的差異做出如下表述:天主教“苦修來世”,其最高理想所具有的禁欲主義色彩必然導致其信徒對現世財富不大感興趣。這種說法確實符合現今頗為流行的對這兩個教派參與經濟之方式的論證套路。新教一方便以此來抨擊天主教生活方式的(真實的或所謂的)禁欲主義理想;天主教一方則回敬說,新教帶來的“唯物主義”將所有的生活內容統統世俗化。一位當代學者也相信兩個教派對經濟生活表現出相互對立的態度,他是這樣說的:“天主教徒……較為恬淡,很少生意經;他們寧愿安安穩穩過日子,即使收入少一點,也不愿過危險、刺激但可能名利雙收的生活。難怪民諺有云:要么吃得好,要么睡得好。放在這里是說,新教教徒喜歡吃得好,天主教徒則寧愿睡得安穩。”【19】事實上,“吃得好”這句話概括了當代德國對教會漠不關心的新教教徒的行為動機。盡管未必盡然,但不乏形象之處。過去卻不是這樣的。眾所周知,英國、荷蘭、美國的清教徒的典型特征正與“俗世享樂”相反,我們下面還會談到,這一點對我們來說正是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不僅過去是這樣,比如說法國的新教,長久以來甚至至今還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加爾文教派所具有的特征,這種特征是宗教斗爭時代的磨難留下的。盡管如此(或者說,正像我們下面還要提到的,也許正因為如此?),不言而喻,這些特征是法國工商業和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而且在幸免于宗教迫害的小范圍里至今仍是如此。如果把這種嚴肅的態度和宗教利益主導的生活方式稱為“苦修來世”,那么法國的加爾文教派不論過去還是現在,至少都像德國北部的天主教徒一樣苦修來世。后者視天主教為須臾不可或缺的大事,而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會投入到如此地步。這兩者分別以同樣的方式與國內占支配地位的教派相區分:法國天主教徒的下層耽于生活享樂,上層則公然敵視宗教;德國新教教徒欣欣然投身于塵世的經濟生活,上層則對宗教異常漠然。【20】上述比較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一說到天主教,便想當然地認定它“苦修來世”;一說到新教,就想當然地以為它看重現世的物質享樂,諸如此類的含混說法解決不了本書中的任何問題。而以此來概括兩者之間的區別,既無法說明今天的實際情況,亦不能說明過去的情形。如果要以這樣的區別來探究問題,那么在上述說法之外,還得進行一些另外的考察,這些考察不可避免會導致這樣的想法:一方是苦修來世、禁欲、宗教虔誠;另一方則投身資本主義營利活動,兩者的相互對立中是否有著密切的內在聯系呢?

事實上,從表面看,大批篤信基督教的精英多出自商業圈,特別是虔敬派,其中最熱切的信徒都是這樣的出身,人數之多,出人意料。或許這可以解釋為由于其內在不適應商人的職業天性而對“拜金主義”的一種反動,一如阿西西的圣方濟各[4]那樣,許多虔敬派教徒也都這樣來解釋他們的皈依過程。許多資本主義大企業家,包括塞西爾·羅德斯,都出身牧師家庭,之所以從商,似乎也可以解釋為對青少年時期所受禁欲教育的反叛。不過,當練達的資本主義企業精神與貫穿并規范整個生活,有著無比強烈的形式感的虔誠,落在同一個人、同一個群體身上時,這樣的解釋就顯得蒼白了。況且上述情況并非個別現象,而是歷史上許多最為重要的新教教會和教派群體所共有的顯著特征。特別是加爾文派,無論在哪里出現,【21】就一定會體現出這樣的結合。當宗教改革(比如某個新教教派)在某個國家風起云涌時,加爾文派與某個階級并沒有息息相關的聯系;在法國胡格諾教會中,修道士和實業家(商人和手工業者)改宗者卻特別多;在宗教迫害時更是如此,【22】這是很獨特的現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很典型的。連西班牙人都知道,“異端”(即荷蘭的加爾文派)“促進了商業精神的發展”,而這種說法與威廉·佩蒂勛爵[5]在研討荷蘭資本主義興盛的原因時所闡發的見解如出一轍。格賽因【23】曾不無道理地稱加爾文教徒聚居之地乃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溫床”【24】。甚至可以說,這些聚居區大多發源于法國和荷蘭的經濟文化,而這兩國經濟文化的優勢才是決定性因素;或者說,這是流放的重大影響以及與打破傳統的生活關系撕裂所致。【25】然而法國自身,正如我們從柯爾貝爾[6]的奮斗中所知,在17世紀時情況仍是如此。就連奧地利都直接引進新教教徒手工業者,其他國家更不用說了。只不過,并非所有新教教派在這方面都有同樣強大的影響。加爾文教派似乎在德國也是影響最大的。改革派【26】,即加爾文教派,不管是在烏珀塔爾,還是在其他地方,似乎都比其他教派更能促進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加爾文教派所產生的推動作用要比路德教派大得多,無論是大體而言,還是就各地情況分別來看,都是如此,尤其是在烏珀塔爾。【27】蘇格蘭的巴克爾[7],英格蘭詩人濟慈都曾著重提到過這些關系。【28】有一種更加令人吃驚的狀況需要在此提一提:在一些教派里,特別是貴格派和門諾派[8]中有不少人既苦修來世,又腰纏萬貫,他們將篤信宗教的生活方式和商業意識的強化發展結合了起來。貴格教派在英國和北美所扮演的角色,門諾派亦在荷蘭和德國扮演著。在東普魯士,盡管門諾派教徒斷然拒服兵役,但由于他們是工業不可或缺的擔綱者,腓特烈·威廉一世只能聽之任之。這只不過是為數眾多的足以說明問題的例證中的一個,但鑒于這位國王的性格,這應該是最有力的一個例證。對于虔敬派教徒來說,堅定穩固的虔誠終于和高度發達的商業意識相結合,并取得了成功,此乃眾所周知的事實。【29】在這里還應提到萊茵地區和卡爾夫[9],不過在這僅是導讀性質的描述中,無需再給出更多的例證。這幾個例子說明了一個問題,“勞動精神”“進步精神”或者人們傾向于歸諸新教所提振的精神,不可理解為通常所說的“俗世享樂”抑或某種具有“啟蒙”意義的東西。路德、加爾文、諾克斯[10]、沃特[11]的早期基督新教和今天所說的“進取”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今天連最極端的教派也不想加以拒絕的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昔日的基督新教卻抱著敵視的態度。如果說舊日的新教精神的某些特征與現代資本主義文化有什么內在聯系的話,那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其(所謂的)或多或少帶有唯物主義色彩或者反禁欲主義的“俗世享樂”中尋找,而應在其純粹的宗教特性中尋找。孟德斯鳩在其著作《論法的精神》(第20卷第7章)中提及英國人時,說他們“在三個方面比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都要先進,那就是信仰、商業和自由”。他們在商業上的優勢,連同他們對自由政治制度的順應,會不會和孟德斯鳩所稱許的宗教上的極端虔誠有所關聯呢?

當我們以這樣的方式提出問題時,就會有一連串隱約朦朧的關聯浮現在我們眼前。鑒于無盡的多樣性隱身于所有的歷史現象里,盡可能清晰地將浮現在眼前的模糊不清的關聯梳理出來乃是當務之急。為此,我們不得不拋開前面所提到的籠統模糊的概念,努力深入地探究基督教歷史上各個流派的偉大的宗教思想的固有特質和彼此差異。

不過,在此之前還得進行一些說明。首先,如何對我們所研究對象的特質進行歷史解釋;其次,這樣的解釋在我們的研究框架下具有怎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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