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格雷厄姆·格林作品集(共9冊)
- (英)格雷厄姆·格林
- 3721字
- 2019-01-28 09:35:21
1
小陽春的氣候又回光返照,卡瑟爾答應去野餐——薩姆經漫長的隔離期之后已蠢蠢欲動,而薩拉的奇思妙想則是隨著秋葉飄落,山毛櫸樹林中任何殘留的病菌都將被清除干凈。她準備了一暖水瓶的熱洋蔥湯,半只用手撕了吃的冷雞,一些巖皮餅,給布勒的一塊羊骨,另有一只暖瓶則灌了咖啡。卡瑟爾還捎上了他的威士忌酒瓶。有兩條可以坐的毯子,連薩姆也同意帶了件外套大衣以防起風。
“十月天里去野餐真是瘋了。”卡瑟爾愉快地嘲弄著這種心血來潮。野餐省卻了辦公室里的種種麻煩:謹小慎微,噤若寒蟬,瞻前顧后。可接著,就在他們把袋子裝上自行車時,電話理所應當地響了起來,叮叮當當吵得如警鈴一般。
薩拉說:“又是那些見不得人的家伙。他們會攪了我們的野餐。我會老在想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卡瑟爾沮喪地去回答(他把手蓋在話筒上):“不,不,別擔心,只是戴維斯。”
“他想干什么?”
“他正開著車在鮑克斯摩爾。天氣那么好,他想來看看我。”
“哦,這該死的戴維斯。都萬事俱備了。家里沒什么其他東西可吃了。除了晚飯。而且不夠我們四個人。”
“如果你想去就和薩姆單獨去吧。我和戴維斯到天鵝酒店吃午飯。”
“你不來,野餐就沒意思了。”薩拉說。
薩姆說:“是戴維斯先生?我要戴維斯先生。我們可以玩捉迷藏。戴維斯先生不在我們人就不夠。”
卡瑟爾說:“我們可以帶上戴維斯,我想。”
“四個人分半只雞……?”
“巖皮餅夠一個團的人吃的。”
“他不會喜歡在十月天里去野餐的,除非他也瘋了。”
可戴維斯果然跟他們一樣瘋了。他說即使在黃蜂蒼蠅亂飛的大熱天他也愛野餐,但他更喜歡秋天。他的捷豹坐不下多少人,于是他和他們約定了在公地某處會合,午飯時他手腳麻利地得到了那半只雞的叉骨部分。然后他介紹了一種新游戲。其他人得通過提問來猜他的愿望,而只有他們猜不出來時他的愿望才能保證實現。薩拉憑直覺猜他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成為“流行天王”。
“哦,算了,我可不希望這夢想能成真。我連音符都不會寫。”
吃完最后幾個巖皮餅時,午后的太陽已沉至金雀花叢之上,風也悄然而起。銅黃色的樹葉飄下來,覆蓋了去年掉落并堆積于地面的堅果。“捉迷藏。”戴維斯提議道,卡瑟爾看見薩姆帶著崇拜英雄的眼光盯著戴維斯。他們抓鬮決定誰先躲,戴維斯贏了。他邁著大步不慌不忙地走進樹林,裹著厚厚的駝毛大衣,看起來像是一頭從動物園跑出來四處游蕩的熊。在數過六十后其他人開始了搜捕,薩姆奔向公地的邊緣,薩拉朝阿什瑞奇方向找,卡瑟爾則走進了戴維斯剛才躲入的林子。布勒跟著他,大概指望能捉到一只貓。一聲低低的口哨將卡瑟爾引到了戴維斯藏身的一塊被歐洲蕨圍起來的凹地。
“躲在這沒太陽的地方冷死了。”戴維斯說。
“是你自找的。我們都準備走了。趴下,布勒。趴下,該死的。”
“我知道,但我看得出小雜種是多么想要玩。”
“你好像比我更懂得孩子。我還是叫他們過來吧。我們會凍死的……”
“不,先別叫。我本來就希望你會來找我。我要單獨跟你說幾句話。挺重要。”
“不能等明天在辦公室里談嗎?”
“不,你已經讓我對辦公室起疑心了。卡瑟爾,我真的覺得有人在盯梢我。”
“我跟你說過我認為你的電話被竊聽了。”
“我那會兒沒信你。可自從那晚上后……星期四我帶辛西婭去司各特酒店。下電梯時里面有個男的。后來他又在司各特喝黑香檳。接著就在今天,當我開往伯克翰斯德時,我在馬布爾阿齊注意到有輛車跟在后面——很偶然,因為我一時間覺得我認識這個人——我并不認識,可當我開到鮑克斯摩爾時我又在后面看見了他。一輛黑色奔馳。”
“跟在司各特酒店看到的是同一人?”
“當然不是。他們不會笨到這種地步。我提了捷豹的擋速,再加上星期天路上的車多,在到達伯克翰斯德之前甩掉了他。”
“他們不信任我們,戴維斯,誰都不信任,不過如果心中無愧也不在乎。”
“哦,是的,這我都明白。像一首老的主題歌里唱的,是吧?誰在乎?‘我沒做虧心事/誰在乎?/要是冷不防被他們抓了,我說/我去買了些金黃的蘋果還有梨……’我也許能做流行天王的。”
“你真的到伯克翰斯德之前把他甩了嗎?”
“是的。據我的判斷是這樣。可這都是怎么回事,卡瑟爾?只是例行檢查嗎,就像丹特里上回那樣?你在這個要命的行當里干得比我們都長。你應該知道。”
“和珀西瓦爾喝酒的那天晚上我告訴過你,我認為準是有什么情報泄露了,他們懷疑存在一個雙重間諜。于是他們正在實施安全檢查,而如果你注意到了,他們也不是太在乎。他們認為如果你心里有鬼,就會失魂落魄的。”
“我是雙重間諜?你不會相信的,卡瑟爾?”
“不,當然不信。你不必擔心。耐心點就是。讓他們檢查完,他們自己也不會信的。我料想他們也在查我——還有沃森。”
薩拉在遠處叫道:“我們認輸。我們認輸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從更遠處傳來:“噢不,我們不認輸。繼續藏好,戴維斯先生。求你了,戴維斯先生……”
布勒叫起來,戴維斯打了個噴嚏。“小孩子都是冷酷無情的。”他說。
他們藏身的歐洲蕨里傳來沙沙聲,薩姆出現了。“抓到啦,”他說,然后他看見了卡瑟爾,“哦,你騙我們。”
“沒有,”卡瑟爾說,“我沒法喊。他用槍逼著我呢。”
“槍呢?”
“看他胸口的衣袋。”
“只有一支鋼筆。”薩姆說。
“那是支毒氣槍,”戴維斯說,“偽裝成了鋼筆。你瞧見這個捏手了。它噴出的像是墨水——只不過不是真的墨水,是神經毒氣。詹姆斯·邦德都拿不到這個——太機密了。舉手投降吧。”
薩姆舉起了手。“你真是個間諜?”他問。
“我是為俄國工作的雙重間諜,”戴維斯說,“你要是想活命的話就離我五十碼。”他沖出歐洲蕨叢,裹著厚重的大衣笨拙地在山毛櫸林間跑著。薩姆追著他上了坡又奔下去。戴維斯跑上了阿什瑞奇路的路肩,旁邊停著他那輛鮮紅的捷豹。他用鋼筆指著薩姆,喊了一句像辛西婭的電報那樣錯誤百出的話:“野餐……愛……薩拉。”然后隨著尾氣管里的轟鳴,他一溜煙跑了。
“下次再叫他來,”薩姆說,“求你下次再叫他來。”
“當然。干嗎不叫他呢?等春天來了。”
“春天還早著呢,”薩姆說,“那時我要上學了。”
“總會有周末的。”可是卡瑟爾的答話似乎信心不足。他很清楚地記得童年里時間是如何蹣跚而行的。一輛車經過他們向倫敦駛去,黑色的——也許是奔馳,但卡瑟爾對車幾乎一無所知。
“我喜歡戴維斯先生。”薩姆說。
“是啊,我也喜歡。”
“捉迷藏誰都沒有他玩得好。連你也不行。”
2
“我發現《戰爭與和平》讀起來真慢,霍利迪先生。”
“哦,真的,哦,真的嗎。它是本了不起的書,如果您有耐心的話。您讀到莫斯科撤退了嗎?”
“沒有。”
“那真是個可怕的故事。”
“對于我們今天的人來說已沒那么可怕了,不是嗎?畢竟那些法國人是士兵——而且雪沒有凝固汽油彈那么嚇人。你只是安眠了,他們這么說——你不會給活活燒死。”
“是啊,當我想到越南的那些可憐的孩子……我那時很想參加這兒常有的游行,但我兒子不讓。他對于警察光顧他那家小小的門面很是緊張,雖然我沒覺得那幾本淘氣的書有多大害處。就像我常說的——那些買書的人——嗯,你沒法子再去毒害他們了,對嗎?”
“是這樣,他們可不會像清白、盡忠職守的美國小伙子那樣去扔凝固汽油彈。”卡瑟爾說。有時候他發覺,要完全掩蓋生活里那座隱沒的冰山是不可能的。
“而我們卻束手無策,”霍利迪說,“政府大談民主,可是政府什么時候曾過問我們舉的旗幟和喊的口號?除非在選舉期間,有助于他們挑一個有希望幫自己拉選票的,就這么回事。到了第二天還是可以在報紙上讀到又一個手無寸鐵的村子因失誤被整個抹掉了。哦,他們很快要在南非干同樣的事了。首當其沖的是黃皮膚的小娃娃——其實比我們黃不了多少——再去對付黑皮膚的小娃娃……”
“說點兒別的吧,”卡瑟爾說,“給我推薦一些跟戰爭無關的書。”
“特羅洛普[69]的書一直有,”霍利迪先生說,“我兒子非常喜歡特羅洛普。不過他的書和他賣的那一類并不合拍,是吧?”
“我從沒讀過特羅洛普。他好像有點傳教士的口氣?不管怎樣,就請你兒子給我挑一冊寄到家里。”
“你朋友也不喜歡《戰爭與和平》?”
“是的。實際上他比我還不耐煩。可能對于他來說,打打殺殺太多了。”
“我不用費什么工夫就可以過街跟我兒子說說。我知道他偏愛政治小說——或者他所謂的社會學類別。我聽他談過《我們如今的生活方式》。標題不錯,先生。總讓人感到是當代的。今晚您想帶回去嗎?”
“不,今天不用。”
“我猜和往常一樣還是兩本,先生?我很羨慕你有個可以討論文學的朋友。現在對文學有興趣的同道太少了。”
卡瑟爾離開霍利迪先生的店門后,走到皮卡迪利廣場車站去找電話亭。他挑了一排電話的最后一臺,并隔著玻璃看了看唯一鄰著他的人:一個長雀斑的胖姑娘,嚼著口香糖,一邊聽著什么令她高興的事情一邊咯咯傻笑著。一個聲音說:“喂。”卡瑟爾說:“很抱歉,又打錯了。”旋即離開了電話亭。女孩將口香糖貼在電話簿背面,又繼續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談開了。他等候在一臺售票機旁看了她一會兒,以確信她對他毫無興趣。
3
“你在做什么?”薩拉問,“沒聽見我叫你?”
她看著他桌上的書,說:“《戰爭與和平》。我以為你看厭了《戰爭與和平》。”
他收起一張紙,折好放進口袋。
“我正試著寫一篇文章。”
“給我看看。”
“不。等發表了才行。”
“你準備投到哪兒?”
“《新政治家》……《會面》……誰知道?”
“你好久沒寫東西了。我很高興你又重整旗鼓了。”
“是這樣。看來我注定了總是要重整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