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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房客
  • (英)薩拉·沃特斯
  • 21551字
  • 2019-01-31 17:43:35

那天睡覺前,新發型一直保持不變,可第二天早晨,弗朗西絲起床后,發現自己的模樣活像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睡覺時壓著的那邊變平了,另一邊亂蓬蓬,絞成一堆,怎么梳也梳不通。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干脆去沖了個澡,把腦袋淋個透。這樣一來,頭發的波浪形狀徹底不見了,干后的頭發看起來怪怪的。

母親見到弗朗西絲,上下打量她,跟昨天相比,她的興致低了不少。

“怎么不請巴伯夫人幫你整整頭發呢?她做頭發做得多好。”

等弗朗西絲真找到了莉蓮,比起昨天,兩人在一起更別扭了。在莉蓮的臥室里,莉蓮讓弗朗西絲站在鏡子前,自己則站在她身后,用手指幫弗朗西絲梳理絞成一團一團的發絲,教她如何把頭發打理成自然的波浪狀。不過,鏡子中莉蓮那雙眼睛始終躲避著她,她站著的姿勢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到了荊棘叢中,生怕被刺鉤拉住。莉蓮這副樣子傷了弗朗西絲的心。直覺告訴她,自己的坦白讓她們的友情變得支離破碎,被破壞得干干凈凈,因為什么?因為自己太誠實,因為自己做人有原則,因為多年前那段生命力已被擠壓殆盡的情緣。

接下來好幾天,弗朗西絲總覺得看自己的發型怪怪的,但是,她母親的朋友和她的鄰居倒是贊美有加,這又讓弗朗西絲覺得這發型應該還過得去。巴伯先生仍是吹著口哨在屋里到處逛,吹的曲子叫《剪短我的發》。弗朗西絲視之為一種贊美。克里斯蒂娜見到她,略顯不爽地評價道:“啊,還過得去,不過可惜了,你的長下巴這下更顯眼了。”弗朗西絲覺得她的話也是一種夸贊。連那個送肉男孩看弗朗西絲的眼神都和過去不同。大家似乎都用欣賞的眼光看她。這個大家并不包括莉蓮。弗朗西絲和莉蓮原本發展迅速的友情,就像一臺機器的齒輪出了故障,變成逆向倒退了。近一個星期,她倆無論在樓梯上還是在二樓樓梯口碰面,都完全是房東和房客的關系。一個穿過走廊,另一個便走出前門。《安娜·卡列尼娜》她們讀到了基蒂待產、安娜和渥倫斯基經受磨難、大禍即將臨頭,但兩人再也沒有討論過文學,再也沒有游園野餐,再也沒有一起坐在后院臺階上抽煙,再也不提內塔的聚會。

弗朗西絲不由自主地發現,莉蓮再也沒有說萊恩半個不字,相反,他們過得和諧恩愛。一天晚上,巴伯夫婦和威斯穆斯先生還有他的未婚妻一起出去玩,快半夜十二點半才回來。上樓時他們踮著腳,黑暗中,弗朗西絲聽著他們的動靜,他們帶回了聚會的熱鬧、吵嚷的人聲、音樂聲、碰杯聲、大笑聲。反正,弗朗西絲就是這個感覺。還有一天晚上,夫婦倆把唱片機放得震天響。弗朗西絲上樓睡覺時,經過他們的房間,發現起居室門開著,她朝里瞥了一眼,見夫妻倆擠在那張粉紅色長毛絨安樂椅上。巴伯先生握著一個玩具或木偶之類的東西,讓它在大腿一蹦一跳,莉蓮看得入迷,沒穿襪子的腳伸到他褲腿口下面,腳趾似乎在悠閑地摩挲著他短襪上的鉆石圖案。弗朗西絲看到來回探索的腳趾,大受觸動,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她悄悄回到臥室,沒有點蠟燭便脫下衣服,上了床,蜷縮身子,感到無比凄涼。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的心有如一塊榨干了水分的李子脯,一塊沒有生氣的化石,一塊燒盡的煤渣。她的嘴里如同填滿了灰燼:一切都是如此的無望和徒勞。

第二天早晨,弗朗西絲上廁所,發現她的“朋友”到了。這種東西人們為什么叫作朋友呢?弗朗西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把它叫作屋里的敵人更恰當。不過,反正呢,弗朗西絲看著布羅莫牌紙巾上那片猩紅色污跡,竟有了病態的快感。她覺得,一個人身體不佳時,精神總會有點不正常,心情好壞,一個人無法左右。弗朗西絲告訴母親,她有點神經疼,之后一天都待在床上,身邊只放了一個熱水瓶。

弗朗西絲靠在枕頭上,短發舒適地貼著頸背。巴伯夫婦每次從門外經過,都會引起她的注意。時不時,她聽見莉蓮的聲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朗誦似的,咬字異常清晰,笑得也很做作。弗朗西絲又在絞盡腦汁地想,究竟是什么讓她倆走到了一起?純粹是因為無聊,因為日子過得空虛?她回想兩人是如何打發時間的,逛公園,吃土耳其軟糖,太小家子氣了,真是無聊透頂。弗朗西絲把眼光轉向那個衣櫥,記起了莉蓮一條條查看自己長裙的情景。“你該穿的是這一件。”“別穿這些棉襪了!”她說這話難道不自以為是嗎?她那種姿態不就暗示她在紆尊降貴嗎?好像弗朗西絲的生活沒滋沒味,只有她才能讓她過得有滋有味似的。

一旦她發現已經有人把弗朗西絲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而且這滋味出乎她意料之外,便不高興了。

哼,這是她活該!弗朗西絲不會為此向她道歉的。她想,做真實的自己,比結婚來得好。做個老姑娘,比做個滿腦子小市民思想的夫人好!她起床,心中充滿了許多新鮮的主意。她跟母親說:“我們得多出去走動走動,得嘗試新的東西,我們得跟上潮流。”聽她這么說話,母親一臉驚訝。她開出豐富的活動單子:聽音樂會、遠足、參加集會。她一時興起,翻開通訊錄,寫信給老朋友。她從圖書館借來從前不感興趣的作家寫的小說。她還開始自學世界語,大聲朗讀遇到的詞句。

La fajro brulas malbone.火燒得很大。

?u vi min komprenas?你理解我嗎?

Nenie oni povis trovi mian hundon.他們哪兒都找不到我的狗。

她母親的朋友普萊費爾夫人月中來訪,見到弗朗西絲,她說:“弗朗西絲,你的氣色好極了,你以前有時候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現在全不見了。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替你高興。啊,我在想呀,你和你母親該上我家去坐坐了,一起吃頓晚飯什么的。你聽說了嗎,我有一臺無線收音機,到時我們可以一起聽聽廣播,怎么樣啊?說做就做?下周四晚上怎么樣?”

這個——哦,為什么不呢?弗朗西絲打小就認識普萊費爾夫人。她丈夫曾經是弗朗西絲父親所在公司的資深經紀人。弗朗西絲和他們夫婦的幾個女兒一起上學。如今,普萊費爾夫人和弗朗西絲的母親同是幾個小型慈善機構委員會里的成員。她秉承了愛德華時代[13]的傳統,熱衷于團體活動,晚上和她聚會有時難免乏味。不過,還行吧,權當一種調劑,弗朗西絲一直追求的就是生活的調劑。因此,臨近星期四的晚上,弗朗西絲穿上那件泥土色衣服,仔細梳理頭發,和母親一起從冠軍山的山頂抄近道去布雷馬,那是普萊費爾夫人家氣派的別墅,建于1870年代。

“瞧啊!”普萊費爾夫人在客廳里向弗朗西絲打招呼,“你今天看起來真漂亮!我就知道,出來走走對你會有好處的。來,你得靠窗戶這邊坐,就在克勞瑟先生旁邊,多曬曬太陽。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曬再多太陽也受得住,我是肯定受不了的!”

這么說,克勞瑟先生也是普萊費爾夫人請來一起吃飯的客人啰。弗朗西絲跟他握手時,記起母親提起過他,是說他曾經和普萊費爾夫人的兒子埃里克在同一支部隊服役,還是說埃里克死的時候,他就躺在緊挨著埃里克的那張床上,她記不太清了。母親還說,普萊費爾夫人也是近來才想方設法找到克勞瑟先生的。一遍遍回憶埃里克在美索不達米亞戰死的細節,也算是普萊費爾夫人另一件熱衷的事情。弗朗西絲知道,她跟埃里克所在部隊的隨軍牧師、護士、外科醫生、軍官都通過信。她留有埃里克墓地的照片,有埃里克倒下的地方的照片,還有關于那場戰役的書籍、地圖、戰術資料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她甚至頗為自豪地說,自己閉上眼睛,都知道巴格達每條街道在哪里,是什么樣子,熟悉得如同了解自己現在住的坎伯韋爾。

弗朗西絲納悶,克勞瑟先生是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么受邀來普萊費爾夫人家吃晚飯?他長得還算英俊,年紀二十九或三十歲,頭發烏黑,胡子修得很整齊。“你們和普萊費爾夫人認識很長時間了吧?”克勞瑟先生和弗朗西絲小口喝著雪利酒,他問道。弗朗西絲于是跟他講了自己家和普萊費爾夫人家之間的淵源。

“我上學時常到這兒來,”弗朗西絲說,“那時凱特和迪莉婭都住在家里,她們如今結婚了,都到很遠的地方去了,迪莉婭在錫蘭呢。”

他點點頭,“我也想過去錫蘭,或許去南非。我有個堂兄在南非。”

“是嗎?您想過去那些地方做什么嗎?”

“啊,可能的話,謀個行政職位做做,或者搞工程,誰知道呢?”

“這么說,您是個多面手呢。”

他微笑,不過好像不想再談這個話題。飯鑼敲響,他們去到餐廳。這里的夕陽也是一樣亮得晃眼,普萊費爾夫人還是把弗朗西絲安排在陽光充足的位子,挨著克勞瑟先生。整頓飯從頭到尾,弗朗西絲不得不瞇著眼睛。還是和過去一樣,招待他們的四道主菜是傭人準備的。普萊費爾夫人投資有方,因此,整個戰爭期間,她都雇得起傭人。有一個廚師、一個叫帕蒂的女傭,還有一個白天做粗活的女工。弗朗西絲用餐刀切一塊涂滿黃油的雞胸脯肉,她對自己一雙粗糙的手亮給大家看十分敏感,也知道克勞瑟先生看到了她切肉的手,出于禮貌,他移開了目光。

晚餐時,他們不可避免地提到埃里克,克勞瑟先生仍然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他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講起他們在美索不達米亞的經歷,描述那里的酷熱、行軍和導致自己和埃里克負傷的那場戰斗是如何的激烈和混亂。普萊費爾夫人頻頻點頭,像是收藏家又有了新的發現似的,而且對這些新收獲應該擺在陳列柜里的什么地方已經心中有數。晚餐結束,大家回到客廳欣賞那臺無線電收音機。克勞瑟先生敏捷地調試各種旋鈕,弗朗西絲對所謂的無線電將信將疑。她戴上耳機,覺得有點滑稽。耳機里聽到的先是好幾分鐘的嘈雜刺耳聲,原本興奮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下來。不過,嘈雜刺耳的聲音終于逐漸消失,化成說話的聲音——啊,是的,像是莎士比亞戲劇的臺詞。你知道這聲音穿越浩瀚空間,直入耳中,仿佛上帝的輕聲低語,這的確不可思議,令人興奮莫名。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即使摘下耳機,輕聲低語仍在繼續,而且,不管有人聽還是沒人聽,它都絲毫不受影響,一直繼續下去。

帕蒂端來咖啡。于是,大家出了客廳,來到屋外。這天剛過夏至,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明媚,氣溫適宜。大陽臺上擺放了藤椅,弗朗西絲的母親和普萊費爾夫人已經坐了下來。弗朗西絲和克勞瑟先生一起散步,走到下面的院子里,跟著他們的是普萊費爾夫人的兩只暹羅貓,一只叫科科,一只叫暈暈。弗朗西絲和克勞瑟先生在一張刻有圖案的石凳上坐下,那只叫暈暈的母貓縱身跳到克勞瑟先生的大腿上,他撫摸、戲逗這只可愛的小寵物。過了一會兒,暈暈嘴里發出了發動機似的呼呼聲。

弗朗西絲的母親和普萊費爾夫人坐在大露臺那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不過,他們與大陽臺的距離恰到好處,可以自由自在地聊天,不必擔心兩位夫人聽到。克勞瑟先生用手指摩挲著暈暈興奮的臉,弗朗西絲看著他的手,說道:“克勞瑟先生,恐怕您今晚為這頓飯期間的‘節目’出了不少力,我指的不只是調試那臺無線收音機。肯定怪不好受的。”

他低頭答道:“哦,您可別把我的話當作抱怨,女士一般只對那些打仗的事情感興趣,不講打仗的事情,她們提不起興趣,所以我也只好講講打仗了。”

“那么,您介意講那些事情嗎?”

“不,我不介意。當時看來,那的確如同地獄一樣,簡直就是散發著惡臭的人間地獄。但奇怪的是,我有時候還挺懷念那些日子的。知道嗎?那時怎么說還有事情可做,而且也去做了。我現在發現,這個真的很重要。如今,回來了,一切也跟著結束了,好啦,沒什么可做的了,許多朋友也死了,等等。像我這樣的男人找不到一份有薪水的職位。有一天,我碰到以前部隊里的一個少尉,他竟然在維多利亞火車站那兒擦皮鞋!我認識的其他人今天做這樣,明天做那樣,都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們這些人又沒有任何安身立命的特長。說到自己,我如今都是發蒙的,錫蘭,南非——我這一輩子都別指望去了。退一步說,就算我去了,還不是和我現在在這兒一樣,天天混日子。跟您說實話,我還真羨慕那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他們也找不到工作——可是,他們至少還有布爾什維主義呀。”

他說著話,仍在逗著暈暈。讓弗朗西絲驚訝的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怨恨,平靜如一潭死水。她聽完他的傾訴,等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我也懷念那場戰爭。您不會知道的,克勞瑟先生,我為認識到這點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是這么想的,我們終歸不能被這種情緒左右,對吧?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還怎么生活下去呢?我們過去有這樣那樣的期望,如今得換種期望了。過去所謂的大事現在算得了什么,我指的是那些曾經甚囂塵上的信念。為了那些信念,我們這一代有多少人戰死了?也好,那些教訓讓我們現在明白了,從前種種不被關注的小事才真有意義呢,我說得對吧?”

“小事?”他笑道,“您指的是像這種小貓小狗之類的小事?”

“我指的是,各種普普通通的事情,我們得把它們做好才是,比如,把地種好,把房子弄干凈。”

“把房子弄干凈?”他重復弗朗西絲這句話,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弗朗西絲無法根據他的語氣來判斷他是贊同還是譏笑自己的觀點。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真的推崇這樣的觀點,還是會哪天突然覺得這樣的觀點委實荒唐。克勞瑟先生撫弄暈暈的樣子弄得她心煩意亂。在弗朗西絲看來,克勞瑟先生除了那動來動去的手指還算有些生氣外,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她甚至想,克勞瑟先生今晚來普萊費爾夫人家的目的,跟自己來的目的一樣——為的就是打發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好在自己的人生日歷上又劃去一天。當然,可以享用一頓免費的晚餐,這也可能是另一個目的吧。

這個想法令她沮喪,于是不再看克勞瑟。這時她這才發現,在大露臺那邊,普萊費爾夫人和母親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換句話說,她倆在狡黠而饒有興趣地觀察自己和克勞瑟先生的一舉一動,似乎他們兩人黃昏時一起靜靜地坐在院子里這一情景預示著什么,也像是在揣度自己和克勞瑟先生“進展”如何。

這些猜測令弗朗西絲更加沮喪,她不由得煩躁地吐了一口氣,克勞瑟聽到了,他抬起頭,也瞥了一眼大露臺。

“您講得對。我想今天晚上,我的‘節目’不止一個呢。雷小姐,我現在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因為晚餐上的表現而被您看作一只歌聲蹩腳的小鳥啊。”

“完全不會,”弗朗西絲肯定地說,“您千萬別這么想。”

“再走走您不介意吧?我們拐個彎到院子那邊看看,要不——”

“不了,我不太想走了。”

他看著她的臉,臉上的笑容終于隱去,“您不大開心吧。”

“不是不開心——哦,我也說不清楚。”

他便等著,足夠寬容地等著,但沒有等多久,他又開始逗弄暈暈,兩人一言不發地又坐了幾分鐘。暈暈突然覺得膩味了,像一只毛色淺淡的猴子,從克勞瑟先生的膝上一躍而下,追飛蛾去了。

弗朗西絲站起身來,“我們去兩位夫人那邊如何?”

四個人又回到屋里。弗朗西絲坐在那兒,搭話很少,只努力回以微笑,可這樣也無甚效果,她的決心如樹皮從樹干剝落,在與身體剝離。她能感覺出,自己正一步步無可救藥地陷入一種低迷的狀態,如同螺絲一樣,無助地被一圈圈擰進去。帕蒂端來飯后利口酒,普萊費爾夫人提議打競叫橋牌。“埃米莉,你做我的搭檔,”她用一貫不容商量的口氣跟弗朗西絲的母親說,“我們兩個腦袋合在一起,對抗他們兩個年輕人。”

“我恐怕打不了,”弗朗西絲說道,“頭有點疼,可能是因為吃飯時曬太陽引起的。”

“哦,真遺憾!”

兩位夫人有些掃興,競叫橋牌很難三個人打的,于是,他們打開唱片機,放了幾首過時的華爾茲舞曲,聊著當天的新聞:給德國的貸款呀,他們所在的社交圈里的離婚案呀……弗朗西絲一直反應冷淡,這個小小聚會的氣氛終于迅速消退了。幸好暈暈喵喵叫著從外面進來,又跳到克勞瑟先生的大腿上,用頭蹭著他的手指,大家這才舒了口氣:有了這只貓,大家總算有個東西可看了。

晚上九點四十分,普萊費爾夫人吩咐帕蒂取來大家的帽子。克勞瑟先生盡到最后的禮節,護送弗朗西絲和她的母親走了一段不長的路,到了她們家院子的門口。

弗朗西絲和母親進了屋,兩人都沒說話。客廳里沒有亮燈,到處都顯得昏暗、狹小、擁擠,她們每次去普萊費爾夫人家做客后,回到家都是這種感覺。今天早上,弗朗西絲跪在地上用威姆牌清洗液洗過一遍屋里的壁腳板,現在她絕望了,心想,這樓梯永遠擦不光亮,這地板永遠洗不干凈。

弗朗西絲脫去帽子,踮起腳尖,擦燃火柴,點亮煤氣燈。

母親沒有馬上離開,“你的頭怎么樣了?”

“沒那么疼了。”

“要吃阿司匹林嗎?”

“不吃了,我想直接上床睡覺。”

“哦,這樣?那就不用點燈了。”

“巴伯夫婦晚些時候回來用得著的,我想他們又外出了。”

“啊,是的,看來他們是出去了……你真的現在就上樓嗎?不和我再坐一會兒?不妨跟我講講你和克勞瑟先生都聊了些什么。”

“媽,沒什么可說的。”

“你們好像挺談得來的嘛,總聊了些什么吧?”

“沒有,真的沒聊什么!”

母親不悅道:“嘖嘖,大家都看得出來,你今天晚上脾氣怪怪的,我真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

弗朗西絲放下火柴盒,“您不明白嗎?”

她們相互對視著,一片靜寂,只有煤氣燈喘氣似的嘶嘶作響,還是母親先松緩自己的表情。

“好啦,你還是上床睡覺去吧,希望明天早晨起來你的頭疼會好一些。”

“謝謝了。”弗朗西絲說罷,轉身離開。等她檢查了一遍爐子,把牛奶罐拿到屋外,母親已經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弗朗西絲爬上樓梯,今晚看到樓梯她就煩。到了樓梯拐角處,她拉上窗簾,恨不得把這窗簾從掛環上拽下來。她的頭還真的疼了起來。反正,她感到這種疼自脊椎頂端的肌肉處漸漸匯聚,收緊,上升。

她爬上最后幾級樓梯,見巴伯夫婦的起居室里亮著燈,聽到地板上咚咚的腳步聲。她知道,不管巴伯夫婦是否外出過,他們現在就在家里,她的心情從一個低谷跌到更深的低谷。她放慢腳步,然后又加快了步子,不過來不及了,就在她加快步子的當口,巴伯先生出現在昏暗的樓梯口。

他沒有穿拖鞋和外衣,身上只套了件軟領襯衫,兩只手各端著一個平底玻璃杯,“雷小姐!我們以為你會很晚才回來呢。挺好吧?”

他會不會偷聽到剛才自己和母親說話呢?弗朗西絲不想讓他看出自己急著上床睡覺,便擠出一絲笑容,說:“是的,挺好,我們去鄰居家吃飯了。”

“要是知道你們回來這么早就好了,我們就可以請你和你母親一塊兒喝點酒。我們今晚在慶祝呢。”

“哦,是嗎?”

“是的。我不想張揚,不過——是這么回事,公司將敝人的職位往上提了提。”

他說著,假裝謙虛地碰碰嘴上的胡須。昏暗中,她這才看清他手中的杯子里有東西:杯底剩有啤酒,杯壁上橫七豎八的啤酒沫。他滿臉通紅。弗朗西絲臉上依然掛著一絲笑容,一邊側著身從巴伯先生身邊走過去,“了不起啊,恭喜了。”

巴伯先生伸出一只手,“瞧,為什么不和我們喝一杯?現在還不算太晚,來點睡前酒?喝點好睡覺?莉莉可樂意來一杯呢——是吧,莉兒?”他轉身退回起居室——就這么光著腳,動作輕靈。他沖著房里說:“雷小姐就在門口,她吃完飯提前回來了。我跟她說,一定要來跟我們喝一杯。”弗朗西絲站在門口,看不到屋里那個地方。

弗朗西絲沒有聽見莉蓮的回答,不過聽到了沙發的嘎吱聲,她知道這回是躲不開了。巴伯先生沖她招手,她只好跟著他進到起居室里。

莉蓮坐在那兒,一盞燈將她包裹在一片琥珀色光圈里。見弗朗西絲進來,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站起來。她跟她丈夫一樣,也沒有穿拖鞋,也是滿臉通紅,周圍的靠枕都被壓得變了形,亂七八糟地擱著。弗朗西絲幾天前見夫婦倆玩的那個玩偶趴在其中一個靠枕上。弗朗西絲這回看清楚了:玩偶關節松散,四肢用填充物做的,穿藏青色燈芯絨衣服,戴一頂白色水手帽,一副挑逗的神情。

強烈的孤獨感又襲上弗朗西絲心頭。莉蓮站起來,很不自在地說:“嗨,弗朗西絲,萊恩升職了,挺好吧?”弗朗西絲覺得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假裝熱情地回應道:“可不是嗎,你肯定高興死了。”

巴伯先生挺起胸膛,更加自命不凡,“是的,今天早上我們頭兒叫我去他辦公室,我以為會挨一頓罵哩。沒想到,他讓我坐下來,遞給我一支雪茄,說:‘是這樣的,巴伯,我要跟你說的是,像你這么有能力的人——’”

“得了,他才沒有這么說呢。”莉蓮說。

“這是他的原話!‘瞧,聽著,巴伯小子,像你這么一個出色的家伙,不該老待在現在這個位子上,一年的薪水充其量不過兩百零五鎊。老赫林頓很快要走了,你接他的班,怎么樣?這樣,你一年的薪水多了十鎊。我們再給你加五鎊,你一年的薪水就是二百二十鎊了,這說明我們很看重你哦!”

弗朗西絲笑在臉上,心里苦澀。兩百二十鎊!就在今天上午,她收到一份分紅對賬單——是她父親生前從事的一個糟糕的投資——也不過四十五鎊,去年可是六十鎊。

“了不起啊!”弗朗西絲又說,“難怪你們要慶祝哩,不過,嗯,我還是不打攪你們——”

“哦,可別這么說。”他似乎真心覺得遺憾,“我們都是朋友嘛,對吧?”

“是的,不過——”

“現在外面還亮著呢!十點都不到!我知道架子上的鐘是十點一刻了,可那鐘啊,就像莉莉——急性子。”莉蓮俯過身來,揚手打他,他吃吃笑著,躲開了。

弗朗西絲只得趕忙避開,這就又往房里走了幾步。弗朗西絲再努力一次,“真的不必麻煩了。”

然而,弗朗西絲此刻已精疲力竭,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莫名心情榨干了她的力氣。巴伯先生用一種不容反對的語氣問道:“好啦,你喜歡喝什么?黑啤?雪利酒?檸檬杜松子酒?”弗朗西絲掙扎一陣子,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答道:“那就喝點檸檬杜松子酒好了,巴伯先生,少許就行。”

他往門口走去,“莉莉呢?她還是要喝黑啤吧?”

莉蓮又佯裝打他,他又佯裝躲避,莉蓮的臉更紅了。“我和弗朗西絲喝一樣的酒。”巴伯先生往廚房走去,莉蓮在他身后叫道。

巴伯先生出了起居室,屋里的活力也跟著他走了。巴伯先生不在房間,莉蓮和弗朗西絲形同陌路。過了一會兒,莉蓮回到亂糟糟的沙發上坐下,弗朗西絲也在沙發前一張似乎立得不穩的安樂椅上坐下。這安樂椅坐著可沒有一點安樂的感覺。廚房那邊傳來拔瓶塞聲和玻璃杯碰撞的叮當聲。

“自從上次見你到現在,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似的。”莉蓮終于開了口。

“你可是天天都見到我的。”弗朗西絲說。

“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還好吧?”

“啊,好,棒棒的。你怎么樣?在做些什么呢?《安娜·卡列尼娜》讀完了嗎?”

聽弗朗西絲這么問,莉蓮垂下頭,“真希望沒有讀過它,讀來讓人傷心。”

莉蓮伸手拿過玩偶,將它擱在膝蓋上,開始扯玩偶的燈芯絨褲子。壁爐架上一樣東西引起了弗朗西絲的注意:那是土耳其軟糖盒,盒子被塞到那把西班牙扇子和那座佛像的中間。

來不及說些什么了。巴伯先生此刻回到了起居室,端著三個玻璃酒杯,一個酒杯里是黑啤,另外兩個是檸檬杜松子酒,他的手指沾有這種混合的液體。他進了房間,用一只腳帶上門,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弗朗西絲小心翼翼地接過杯邊掛有一滴滴混合液體的酒杯。他將另一杯遞給莉蓮,然后站在那兒,將手送到嘴邊,吮吸溢在指關節上的酒水。

突然,巴伯先生責怪道:“哈,我可終于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了。”

起先,弗朗西絲以為他在和自己說話,再一看,他原來是和玩偶說話。

他見弗朗西絲一臉迷惑,解釋道:“水手山姆這家伙總是盯住莉兒不放。每次趁我不注意,就想著法子爬到她大腿上。”說著話,他將手里的酒杯擱在地板上,一把抓起那個玩偶。“起來吧,小伙子!今晚你可玩夠了,你就在壁爐架上待著好啦,你這雙亂動的手呀就摸自己吧……我的天哪,上面這么多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兒,不要緊,我還是可以找個擱你的地方,”他將佛像和撥浪鼓往旁邊挪,“雷小姐,你見過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嗎?你要是和莉莉在一起呀,可得警惕點呢,不定什么時候她就給你別上一個蝴蝶結。不過我說呀,你戴上蝴蝶結會挺好看的,水手山姆也同意我說的,對吧,水手山姆?等等,你說什么?”他將玩偶那張色色的臉舉起,貼近耳邊,“你也拿不準莉莉會干什么?你說莉莉看起來像一個——啊,水手山姆,你那個字眼可不好聽!”

莉蓮伸出腳朝他踢去——這回可是真踢——不過,他壞笑著又躲開了。他煞有其事地費了很大勁把玩偶的兩條腿交叉盤好,在壁爐架上擺放妥當,這才端起擱在地上的酒杯,坐到了他太太身邊。

弗朗西絲又疲憊又局促,巴伯先生跟那個被他稱作水手山姆的玩偶的戲謔一點都提不起她的興致。她在想,自己待在這里該不是一個錯誤吧?她手里酒杯的外沿沾有檸檬杜松子酒,變得很黏。在普萊費爾夫人家時,她喝了雪利酒、葡萄酒和薄荷酒,此刻,她滴酒都不想沾了。起居室門關著,從唯一一盞燈彌漫出來的光只能覆蓋有限的空間,因此,起居室看起來狹小逼仄。見此情形,她意識到,自己是很難輕易從這里走出去的。她困在這里,旁邊是她每看一眼心情便低落一分的莉蓮;她困在這里,旁邊是她還不大信任的巴伯先生。最最糟糕的是,巴伯夫婦的婚姻本來就神神秘秘,最近種種跡象表明,巴伯夫婦前不久還給人感覺卿卿我我、柔情蜜意的生活已經不復存在,他們的關系又因為不和而陷入了泥淖,這種時候她竟困在這里……不過,她并不關心那些細節。她將杯子舉到嘴邊,打定了主意:我在這里絕不超過十五分鐘。她喝了一小口——不,是一大口,猛地咽下去,隨即便咳了起來。那種混合液體在喉嚨嗆住了。它里面好像沒有檸檬汁,全是杜松子酒。

“雷小姐,可別說這酒太烈?”巴伯先生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問道。

這一套又來了,話里有話!弗朗西絲還在咳著,沒法搭理他。她又喝了一口,要把前頭那口酒勁壓下去,接著,毅然決然地要放下酒杯。

然而,就在她將放未放的一刻,巴伯先生舉杯提議干一杯酒,她只得又端起酒杯跟著喝。

“來,為我二百二十鎊的工資干杯!”他吞下一大口酒,窄細的喉管隨之一張一緊,他抹去掛在胡須上的啤酒沫,“雷小姐,跟你說呀,我多想我哥道基現在在這兒呢。他在他的公司做了整整十三年,如今拿的錢還沒有我要拿到的錢多哩——注意,我不是說我只滿足于二百二十鎊,”他可能感覺自己說多了,“不過,現在,你們也知道了,在我前面的那個家伙,他那份工作才是我想要的,我不會做得太差的。到時我就有自己的辦公桌、電話機、秘書——”

“弗朗西絲,他甚至還修剪了指甲呢,”莉蓮插嘴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修剪的,挺漂亮的吧?”

聽莉蓮那么說話,他臉色變了,朝自己的指甲皺了皺眉,緩緩說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女人可以花幾小時做美容,為什么男人想讓自己變得精神點,就被數落來數落去的!我現在得考慮自己的職位了,得給手下樹立個榜樣。”

“我以為只有漂亮的女孩才修剪指甲呢,不是嗎?”莉蓮反詰道。

“是嗎?那你以為的不就錯了,是不?現在就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修剪了指甲。那些頭發卷卷、口齒不清的男人呀,”他朝弗朗西絲擠擠眼,“可都想握握我的手呢,只是我不喜歡罷了。雷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吧?”

弗朗西絲臉頰滾燙,又伸手去端酒杯,她見莉蓮也伸手去端酒杯。弗朗西絲思忖,再待十分鐘,不行,就五分鐘,我要是走,他肯定會啰里啰唆的,才不管呢……

然而,三大口下肚后,她感到了杜松子酒的效力。它來得迅疾、溫暖,像一團柔和的火。對她而言,這是她長久以來未曾享受過的親切感。她又喝下了第四口酒,這時,在她眼里,巴伯先生開始變得不那么討厭了。他給她講了一些辦公室的趣聞逸事,但很快又回到當晚的話題——他那誘人的二百二十鎊以及他的用錢規劃。他說,已經看中了一些債券和投資項目,還有一幫朋友——都是他人脈圈里的人,如股票經紀人、銀行家之類的——隨時準備拿出最賺錢的生意跟他合作。

“當然啰,”他話鋒一轉,“要是在外面工作的男人娶了那樣一個太太,可就麻煩了。我說的那樣一個太太呀,”他越來越直白了,“就是喜歡花丈夫的錢,可又不懂丈夫要掙錢,她得把丈夫當寶看呀。那樣一個太太呀,只知道成天穿著睡衣坐在家里,看的書只講上流社會的淑女迷上沙漠王子這些不著邊際的故事。”

莉蓮對他做了個鬼臉,說:“既然這樣,你還是回去跟你父母住好了,他們那兒可是一本書都沒有的。”

他望望弗朗西絲,聳聳肩,“瞧見了吧,我得容忍怎樣一個人呀。你知道嗎?我在想,有一天我自己也寫本書。我的書就講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和戰爭結束后他所經歷的事,可讀性絕對高!你想要的話,我把書第一個送給你。”

弗朗西絲又喝了一口酒,“謝謝了,我會在書架上專門為您的書留個地方,就放在簡·奧斯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中間,行不?”

“就這樣定了。到時我在書里寫上‘謹獻給弗朗西絲,以——’”他突然覺得失禮,“該死!我應該寫‘謹獻給雷小姐’才對,可這么稱呼又太老套了不是。你不會介意我叫你弗朗西絲吧?既然我們現在相處得跟朋友一樣。”

他的語氣很親切,以至于弗朗西絲不可能說不,甚至一點異議都說不出口。盡管如此,巴伯先生的話還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她可不想叫他萊恩。她暗自懷疑,他這說漏嘴的話,與其說是不留神,不如說是有意為之。讓她更加氣惱的是,此時此刻,自己與莉蓮的特殊情誼竟因為他的這番話而多少打了折扣。她問自己,難道與一個已婚女人為友非得碰上這種事情不成?難道還得順理成章地搭上她的丈夫?難道就跟買本雜志一樣,還要免費搭上一本鉤編織物圖冊?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與莉蓮的特殊情誼其實已然消散。她將目光投向在壁爐前地毯那頭的莉蓮,也許她都不太喜歡她。今晚,莉蓮的身材跟酒吧女招待差不多,一對乳房出奇地聳挺,一只手腕套著兩個銅鐲,銅鐲老是在臂上滑動,相互撞擊,發出那種廉價材質特有的聲響。盡管她刻意打扮,但毫不夸張地說,她還是一副市井小民樣兒!就瞧眼前這個樣子吧,她竟然將兩條腿收攏,搭在沙發上,身子動來動去。巴伯先生——或倫納德,弗朗西絲想,如果巴伯先生執意要拉近和自己的距離,也只能這么稱呼他了——倫納德在抱怨莉蓮踢著他了。莉蓮聽了,越發踢得帶勁,他死死抓住她的雙腳,于是,夫婦倆大笑著,喘著氣,扭抱成一團,莉蓮的裙子掀了起來,兩個膝蓋完全暴露。他們就這么糾纏著,兩人都佯裝向弗朗西絲求救,還又要弗朗西絲秉持公道。“弗朗西絲,快叫他住手呀!”“弗朗西絲,是她在打我,救救我呀!”

弗朗西絲雖酒勁正酣,但眼前的情景還是令她膩煩。直覺告訴她,這對夫婦的打鬧不過是一場怪異的表演而已,他們是專門演給自己看的,但自己并沒有因為他們的表演而開心。她甚至以為,自己一旦出了起居室的門,他們的瘋癲便會戛然而止,他們會呆呆地坐在一起,沉默不語。

夫婦倆興許跟弗朗西絲是同樣的想法。當弗朗西絲做出起身的動作時,夫婦倆平靜了許多,似乎在告訴弗朗西絲,他們誠心希望她再待一會兒。她又喝起了杜松子酒,仍想著快快喝完了事。她端起杯子,見酒竟已去四分之三多,不由得驚訝。當弗朗西絲喝完剩余的酒,倫納德立刻站起身來,迅速拿走她的酒杯,連同莉蓮和他自己的酒杯,又往廚房斟酒去了。他拿走酒杯時,弗朗西絲拒絕道,不能再喝了。他端著斟滿酒的杯子回到起居室時,弗朗西絲仍拒絕道,不能再喝了。但他向她保證,這次酒里檸檬汁居多——她呷一口后便知道,他在撒謊。但奇怪的是,她明明知道他在撒謊,但并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她此刻想到了樓下臥室里的母親,心頭掠過一陣不快,不僅如此,還夾雜有另一種陰暗與忤逆的念頭。她又喝了一口酒,心里不屑道,母親?哼,管她贊不贊同呢。

倫納德在做什么呢?他似乎總是坐不住,這會兒走到一個抽屜前,在里面摸了半天,摸出一個東西——一個很花哨的盒子,盒子上有一個帶鉸鏈的蓋子。他把盒子拿到弗朗西絲跟前,像侍者一樣向她展示里面的東西。

“來一支如何?”盒子里裝著煙卷,粗大,黑色,像是舶來品,“正品,真正的正品啊,是一個客戶送的,為了謝我。這些煙卷可是他從東方運回來的哦。聞聞,有東方的味道吧?”他在她的鼻子底下來回晃著煙卷。

弗朗西絲說不準,他是請自己抽呢還是只是炫耀。她點點頭,“真不錯。”

“那就?”

“那就什么?”

“不抽一支嗎?”

“哦,我印象中你是不贊成女士抽煙的。”

他一臉驚愕,“什么,我不贊成?誰告訴你的?我可是維護女士權利的,真的,我是潘克赫斯特夫人[14]的忠實擁躉。”

“是嗎?”

“哦,當然是。”

她遲疑了——就在這時,樓下母親房間里傳來聲響,弗朗西絲心底涌起一股陰暗的快感,她將手探入盒里,取出最粗大的煙卷,倫納德呵呵大笑起來,“哦,弗朗西絲!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不僅僅是我們見到的那個弗朗西絲!”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板火柴,為她點燃了煙卷。旁邊有一個銀色杯托,杯托里有一兩個煙蒂。不過,他不想讓她用那個杯托,而是取來一個真正的煙灰缸。這個煙灰缸像是銅制的,顏色很難看。他動作夸張地將煙灰缸擱置在弗朗西絲座椅旁。

莉蓮一直坐在沙發上看著,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倫納德回到她身邊,她便伸手去取煙卷,嘴里說道:“好咧,既然弗朗西絲抽,我也要抽。”

他倏地移走盒子,“哦,你可不能抽。”

“為什么不讓我抽?”

“這么好的煙是不能給你抽的,這些都是太好的煙了。再說,”他撫了撫嘴上的胡須,“等會兒說不定要親你哩。你要是抽煙,我不就像親男人一樣了嗎?”

“瞧瞧,弗朗西絲,你知道我也得容忍怎樣一個人了吧!”

夫婦倆為這個盒子又扭成一團,莉蓮最終搶得了一支煙卷,倫納德只好嘟囔著為她點燃了煙卷。接下來的一分鐘,他們仨靜靜地坐在那兒,煙草的勁道讓他們感到些許暈眩。煙從他們嘴里、鼻孔里溢出,飄散開,像一塊伸手可觸的薄布,懸浮在光影里,呈藍灰色,又從琥珀色燈光里飄過,變成了綠色。

不一會兒,起居室就宛如弗朗西絲想象中的鴉片館。莉蓮和倫納德非常放松地坐在沙發上,他們與其說“坐”,不如說躺倒更合適。莉蓮雙膝曲起,她下方的倫納德雙腿前伸,搭在沙發前墊腳的紅色皮質矮凳上。弗朗西絲之前一直端坐在安樂椅的前半部分,見巴伯夫婦如此悠閑自得,覺得自己這樣坐顯得做作了,于是,她臀部后挪,背往后倒,干脆靠在長毛絨椅上。倫納德給她指了指安裝在椅子側邊的一根桿子,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拉了一下那桿子——只聽吱呀啪啦一連串聲響,座椅竟一下子變成了一張躺椅,她的腦袋往后倒下,雙腳蹺起,喝下的杜松子酒一陣倒灌上來,仿佛她是一個灌足了酒水的容器,容器一旦水平橫置,酒水便要平溢出來。她吃驚地暗忖,“我有點醉了!天哪,多丟人啊!”然而,她雖然意識到這一點,卻再次無所作為,她似乎根本不為其所擾。她想,巴伯夫婦比自己喝了更長時間的酒,肯定比自己醉得更厲害,自己現在強過他們,最重要的就是這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嗯,這張椅子——倒是一個啟示!簡直是一件工藝杰作!知道了吧?這才是職員階層的真實樣子呢。他們或許根本沒有什么文化,可是,他們懂得怎么舒適愜意地過日子……

弗朗西絲舉起酒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到眨眼的工夫,酒杯又空了。倫納德也注意到她的酒杯空了,站起身,拿著酒杯,連同莉蓮和自己的酒杯,往廚房斟酒去了。斟好酒,他回到起居室,將杯子遞給她們,自己卻沒有坐回沙發,而是站在那里,眼睛在起居室里逡巡,下唇里收,靈巧的小舌頭敲點著下嘴唇,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莉蓮端著酒杯,眼光越過杯沿望著他,“你在找什么?”

他沒有搭理莉蓮,而是問弗朗西絲,“玩玩游戲怎么樣,弗朗西絲?”

“游戲?”她在想,倫納德沒準是想玩猜字游戲,自己玩這種游戲的水平可是差得無可救藥、丟人現眼,“哦,不了。我得睡覺去了,很晚了,是吧?”

沒人答她的話。莉蓮的注意力還在倫納德那兒,倫納德走到起居室另一頭的書架前,從最底層的架子上拉出一個破舊的紙板盒,拿著它又回到燈光里。弗朗西絲看清楚了,盒子蓋是彩色的。

“蛇梯游戲棋!”

他咧嘴笑了。“你喜歡玩這種游戲?”隨即狡黠道,“莉莉也喜歡玩它。對吧,莉兒?”

作為回應,莉蓮身子前傾,試圖將盒子從他手里搶過去,他則將盒子舉起至她夠不著的地方。接著,他踢開墊腳的矮凳,打開棋盤紙,將棋盤紙放在地板中央,拿出三個木骰子——黃色的給弗朗西絲,藍色的給莉蓮,紅色的留給自己——像賭徒拋擲硬幣一樣將骰子拋擲到地毯上。弗朗西絲身體俯傾,想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的像是云雀,于是從座椅上下來,踢去腳上的鞋子,走向倫納德,坐到了地毯上。她走得搖搖晃晃,但手里仍端著酒。棋子的邊沿已經磨得發白。棋盤紙上有折痕的地方毛糙,像要裂開似的。這盒棋看上去用了約莫三十年了。不過,棋盤紙圖案的色彩依然鮮艷,掉色的數字也被重新補色,有些重新補色的數字還加畫了一些東西,從而有了腿腳,或變得像花朵、心形、音符。棋盤圖案里好幾條蛇被畫上了帽子、眼鏡和胡子。

莉蓮坐在沙發上沒動。弗朗西絲邀請道:“一起來玩呀。”

看不清莉蓮的表情,只見她搖搖頭,“我不想玩。”

“我還以為你喜歡五顏六色的玩意兒哩。”

莉蓮先是望著她,接著又望向別處。倫納德笑著譏諷道:“她是怕輸。”

聽這話,莉蓮皺眉蹙眼,“你亂說!”

“她下棋是不守規矩的。”

弗朗西絲疑惑了,“當真?”

“亂說。我怎么不守規矩?”

“她每次玩都不老實。”

“真的?”

“亂說。誰說我不老實?他自己才不老實!”

“那就證明自己唄。”

“對的,來吧!”她丈夫附和道,探過身去,伸手將莉蓮從沙發上拉下來。

莉蓮嘭的一聲落到地板上,一些酒水也灑了出來,她還想再爬上沙發,他又伸手將她拽了下來,她只好作罷——只是仍繃著臉,從沙發上取過一個靠墊,坐到它上面,同時,生氣地、胡亂地掖緊小腿處的裙擺,這才安定下來,舉起酒杯,擋在嘴前。

弗朗西絲的手指沿著一條蛇身的曲線在棋盤上滑動。

“這是一個多么古老好玩的游戲呀。”

倫納德正在撫平一個六邊形風輪,是皺巴巴的紙板做的,套在一根木棍尖上。他聽到弗朗西絲感嘆,便說:“這是我哥道基的,我和他小時候玩的。可得記住啊,千萬別舔骰子。我覺得,那上面說不定有砒霜哩。”

她聽到自己吃吃傻笑,“數字上那些心和蛇上面那些胡子,是你哥畫的嗎?”

他轉動著風輪,“啊,不是他畫的,是莉莉和我畫的。”

弗朗西絲感到他話里有話,抬起頭,見他朝自己笑,一副得意的樣子。她情不自禁地身子前傾,戳著他的膝蓋,問道:“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瞅瞅莉蓮,正準備回答,莉蓮搶在他前頭說話了。

“就是讓無聊的游戲變得更無聊,萊恩和我有時就愛做這種無聊事。你要是走到棋盤上有音符的格子上,就得唱點什么——我是說唱一首歌。你要是走到有花的格子上,就得——呃,就得扮作花的樣子,讓對方猜自己是什么花。說了你都不信,真是挺傻的!”

弗朗西絲又吃吃傻笑。可還有呢,她指著棋盤上畫有心的格子。

“要是走到這樣的格子上會怎么樣呢?”

“沒怎么樣——萊恩,你別說!”

萊恩抗議道,“人家弗朗西絲想知道嘛!得跟她講清楚規則才公平嘛。規則是這樣的,弗朗西絲,要是莉莉走到了畫有心的格子上,她——”

莉蓮放下酒杯,隔著棋盤伸手過來要打他,她使勁很大,不過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夫婦倆又纏斗成一團。這一回不大像先前的纏斗,先前似乎是做給弗朗西絲看的,這回他們動了真格,因為使勁,兩人臉漲得通紅。有好幾秒鐘,他們竟僵持著,幾乎動彈不得。雙方既死死地對抗著又試圖掙脫出身來,就像兩塊相斥的磁鐵。

突然,莉蓮神經質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鼓足的氣泄了。倫納德趁機一把扣住莉蓮的另一只手腕,將她的兩只手腕死死釘住,不讓動彈。

“要是莉蓮走到畫有心的格子上,”他告訴弗朗西絲,身體緊張,喘著氣,但終究還是笑了出來,“她就得脫下身上的一件東西!”

弗朗西絲其實已經料到會是諸如此類的玩法,但聽他這么一說,仍不免錯愕。她第一反應是有點慌張,母親聽得到嗎?門緊關著,燈投射出錐狀的光,起居室此刻似乎不再顯得局狹,反倒有一種世外桃源、溫馨舒適之感。莉蓮揉著被丈夫扣住過的手腕,因為剛才的纏斗,臉仍漲紅,表情究竟是惱,是窘,還是亢奮——弗朗西絲一時無法判斷。一旁的倫納德則得意地咧嘴笑了。

弗朗西絲迎上他的目光,像是要迎接一場挑戰,“就脫一件東西?”

“就脫一件東西。”

“要是你自己走到畫有心的格子上呢?”

“要是我走到那格子上。”他笑得更加得意了,“哈哈,那莉蓮就得再脫一件東西了。”

“明白了。那么——嗯,要是我走到那上面呢?”

他摸著長滿胡茬的下巴思考片刻,也許是在假裝思考,“哦,這倒是一個難題。你知道,以前都是我和莉莉玩,沒有第三個人參加——要是你走到畫有心的格子上,弗朗西絲,我只能說——呃,莉蓮又該脫一件啰。當然,如果愿意,你也可以脫的,那是再好不過了。”

聽倫納德這么說,弗朗西絲心想,真是遲來的殷勤——如果在玩蛇梯游戲時,一個人要求另一個人脫去衣服,而這樣的要求可以視為殷勤的話。她雖這么想,但此刻已經喝得很高,整個人因為杜松子酒和煙草的勁道而極度亢奮。他們三人的小聚到了開心刺激,甚至親昵的程度,這種氛圍也讓她不由自主地變得亢奮起來。誰能想到這個晚上竟還能變成這樣!今晚已過去的事,自己糟糕的情緒、普萊費爾夫人、克勞瑟先生——都那么遙遠。

今晚伊始本可以不那么糟糕的,只是克勞瑟先生真不像個男人。黃昏、花園、姑娘,在這樣的情景里,他竟一味逗弄一只暹羅貓,虧他做得出來。換了自己是個男的,做得也會比他強!

時間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可以從過去一下跳到眼前:游戲竟然開始了,而弗朗西絲還不是很熟悉他們的規則。倫納德告訴她,只有先擲得數字6才可以開始游戲。她苦苦折騰了好幾分鐘還未得到6這個數字。這時,先是倫納德,后是莉蓮,他們的棋已經開始在棋盤上蹦蹦跳跳了。弗朗西絲好不容易得到6,終于可以開始了,沒想到第一步棋就走到了畫有高音譜號的格子上,按規則,她必須唱幾句。她最先想到的是一首兒歌,叫《咩咩小黑羊》。她只唱了前兩句,由于調起得不好,唱到第二句里的“有”時,高音尖細得像憋出來似的。盡管如此,嘴角又叼上一支煙卷的倫納德像欣賞歌劇獨唱的觀眾一樣,一邊鼓掌一邊“好!好!”地喝彩。

倫納德擲投出下一個數字,他的棋走到一個有花的格子上。于是,他像演啞劇似的,扭著身體做出一連串復雜的動作,弗朗西絲和莉蓮絞盡腦汁地猜他究竟在模仿什么花。雛菊?玫瑰?倫納德揭曉,是爬山虎——三個人就爬山虎究竟算一種花還是只算一種植物這個問題又熱鬧地爭論了一番。倫納德不想繼續爭論下去了,于是,代莉蓮擲投得一個數字,按照這個數字,莉蓮的棋在棋盤上快速行進,弗朗西絲拿不準他是否做了什么手腳,反正,這棋竟然過了畫有帽子的蛇,停在畫有心的格子上。

“不。”莉蓮迅速做出了反應,“這不公平!”

“公平的。公平吧,弗朗西絲?”

“呃——”

“聽聽。弗朗西絲也說公平嘛,弗朗西絲可不是亂說話的人哦。我沒說錯吧,弗朗西絲,她就愛耍賴。千萬別聽她說什么下一次,這次就要她兌現。”

莉蓮伸腳踢了他一下,踢得挺狠,弗朗西絲都聽到她的腳跟和他的脛骨發生撞擊。倫納德抱著小腿疼得直號,莉蓮不為所動,一聲不吭,看得出,她在想怎么對付這次懲罰。不一會兒,她跪坐起來,褪去腕上叮啷作響的手鐲,啪地將它們扔到棋盤邊,醉意迷離中一副揚揚自得的樣子。

倫納德立刻大聲抗議道:“耍賴!她又在耍賴!鐲子不算的!”

弗朗西絲附和道:“耍賴呀!”她雙手套嘴做喇叭狀,嚷嚷道:“不行不行!噓,丟臉!”

莉蓮做了一個用力拍打的手勢,仿佛要趕他們走似的,“就算,鐲子就算,爬山虎都算是花了,鐲子當然算是身上的東西。”

“狡辯!”

“就算!”

見莉蓮鐵定了心,倫納德和莉蓮無可奈何,只得停止抗議。倫納德一臉嫌惡地望著弗朗西絲,說:“下一次是什么?難道拔一根頭發絲?”

莉蓮端回酒杯,游戲繼續進行。輪到倫納德,他的棋走到畫有音符的格子上,他興奮起來,唱了一首名為《那事大伙兒都在干》。他哪是在唱,而是扯著倫敦東區的口音,大吼大叫,大凡“格”音都被吞掉,大拇指摳住兩邊的胳肢窩,像一個街邊的商販,到后邊,他干脆不時俯過身去,用手戳著棋盤那頭他太太的肚子和大腿,當作給自己的吼叫打節拍。

游戲繼續進行,他仍忘情地自個兒哼唱。輪到莉蓮和弗朗西絲走棋了,倫納德自顧自地喝著杯里所剩不多的啤酒。弗朗西絲發現,他喝酒的同時,眼睛的余光其實一直盯著棋盤,顯然在盤算下一步棋。該他走棋了,他拈著骰子,使勁擰轉著往地下一擲,骰子側滾過地板,消失在沙發旁的暗處。見此情形,他從地板上一躍而起,一把將骰子撈了回來,嚷嚷道,“數字是5!絕對是5!”于是,他一跳一跳地往前運動棋子。原來這一輪他早就算計好了,要使自己的棋子走到下一個畫有心的格子上。

他故作憂郁地望著莉蓮,“哦,天啊。”

弗朗西絲也望著莉蓮,莉蓮從沙發上又取來了一個靠墊,將它抱在胸前,搖著頭,“不干。”

他擺出一副很講道理的樣子,說:“哦,可別耍賴呀,規則你是懂的,又不是我定的。”

“就是,就是你定的!”

“亂說,哪是我定的!是……是基德先生定的。”他拿起盒蓋,裝作要讀游戲生產商印在上面的游戲規則,“維多利亞女王時期是有那么一些想法齷齪的人,我估計,基德先生就是其中一個。啊,瞧,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呢。‘當參與游戲之任何一方行棋至標著心形之格時,現場之最不誠實女士須除去所著衣服一件。’我想說的是,”他裝著征求太太的意見,“這位女士不可能是弗朗西絲,對吧?”

莉蓮本來好不容易有了笑容,聽他這話,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隨著臉部一陣抽搐,笑容變得支離破碎。她將腦袋扭向別處,他不識趣,仍是不依不饒。“‘若所指之女士逾規拒除去所著衣服,則加罰再除去一件!鐲子不得計于內!’”他念畢,手指敲著盒蓋,像要證明什么似的舉著它,但手旋即又落下來,“這樣吧,我們發發善心,前面的手鐲就不提了。不過,莉兒,話還得說清楚,規則就是規則。快點,這回照章辦事,別自找難堪了。天哪,弗朗西絲,你不會想她從來沒有在男士面前脫過衣服吧?你不會想——”

“夠了。”莉蓮厲聲道。她站起身,扔下靠墊,不知因為什么一只腳旋即又踩在靠墊上面,挪動著想穩住身子。她喝下的杜松子酒好像猛地沖上了頭,身子往側邊一晃,腳后跟重重地落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她那酒吧女招待似的胸部跟著跳動了一下。

弗朗西絲又想到母親,估計此刻她在樓下臥室里難以入睡。總得知道現在幾點鐘了吧?她自己可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想看鐘,可鐘竟然不見了。

倫納德自然還是那么一本正經,他嚴肅地提醒太太,“聽好了,一定要記住我說的,不能是頭發,不能耍類似的花招,不能是耳環,不——”

“哦,別煩我啦!”莉蓮打斷倫納德的話。她站在那兒,皺著眉頭思忖了一陣后,拿定了主意,于是轉過身,背對倫納德和弗朗西絲,面朝壁爐。倫納德看莉蓮的后背并無特別之處,弗朗西絲不同。她坐在安樂椅旁,望著莉蓮的后背,一下子被迷住了,盯著她撩起裙擺,手伸進裙子底下,摸到箍住大腿的長筒襪襪口邊,順著大腿、膝蓋、小腿肚和抬起的腳一點點將襪子褪下,原本的透明薄襪卷成了厚實的一圈。等長筒襪完全褪下來,倫納德像街上做工的人一樣,吹起了口哨。莉蓮轉過身來,搞怪地沖他行了一個難看的屈膝禮,將襪子揉成一個球,做出扔擲狀。她抬起手,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是將手里的襪子球砸向倫納德還是弗朗西絲。她最終選定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將襪子球狠狠地砸了過去,可是,襪子球在奔向倫納德時在空中散開了。他一把接住了那條飄落的襪子,用它來回磨蹭嘴上的胡須。

“嘿嘿,”他說道,“好在我不計較,計較的人就會說了,襪子是成雙成對的,一雙襪子才算一件哩……得了,見鬼,放你一馬吧。”

他將那條長筒襪繞在脖子上,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結過來,拆過去,想把它打成一個蝴蝶結,系在自己那圈普通衣領上。莉蓮重重地坐回靠墊上,掖實蓋到腳踝的裙擺,她的兩只腳仍暴露于燈光里,一只腳套著襪子,一只腳裸露在外,一樣的豐滿而有肉感。這情景,較之于兩只都裸露的腳,更令人心旌搖動,想入非非。弗朗西絲不敢一直盯著那兩只腳看,可是,強迫移走的目光過不了一會兒又做賊似的溜回來。她知道,自己這么做如同中了蠱惑。她對酒沒興趣,但為了破除蠱惑,便端起酒杯,不顧一切地一飲而盡,很快便有些難受起來。

倫納德的蝴蝶結也大功告成,他的模樣像是明信片上一只搞笑的貓。他拍著手回到棋盤邊,“走棋!輪到誰了?嗯哼?弗朗西絲?輪到你了吧?”

弗朗西絲知道,該輪到他太太了,或許他自己也明白。莉蓮坐在靠墊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要不這游戲就不玩了?”弗朗西絲建議道。

“不玩了?”倫納德不同意,“開玩笑吧?才剛剛熱身呢。繼續玩,輪到誰了?輪到你了吧?”

“不是我。”弗朗西絲實話實說。

“我想著也不是輪到你,莉兒,那就你走棋了!別讓我和弗朗西絲等著呀,我還想要我的第二條襪子哩。”

倫納德的聲音讓弗朗西絲覺得刺耳。他就像是一個揮動鞭子的男孩,總想讓陀螺呼呼地不停旋轉。詭異的是,隨著游戲的進行,倫納德越來越處于下風。其實,這個夜晚起始還算和諧的氛圍,此時產生了變化,在某些東西的推波助瀾下,變得緊張,和諧隨即被打破。至于究竟是為什么,弗朗西絲自己也不大明白。

莉蓮一言不發地擲骰子,按數字把棋走到有樓梯的地方,爬上樓梯,到了一個什么也沒有的格子。接下來輪到弗朗西絲,之后便是倫納德,再往后便又輪到莉蓮——游戲就這么往下進行,倒也波瀾不驚。只是每次輪到倫納德,他總是緊緊張張,要么喘著粗氣,要么嘟嘟囔囔,要么拍著腦袋,像是攝政時期牌桌上的賭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金子、駿馬、鄉間的房子,一句話,自己的所有財產,被自己一樣一樣地輸掉了。

又輪到弗朗西絲。她已經醉了,不過還清醒地知道,按擲得的數字,她的棋應該走到畫有心的格子,于是立刻反悔道:“數字搞錯了,再擲一次。”

倫納德反應更快。“不可以擲投第二次!規則上不也寫著嘛。”他拿起弗朗西絲的棋,替她走棋,嘴里還念叨著,“三、四、五,啊哈!又到有心的格子了!不管怎么說,看樣子我又要收獲一條襪子了,正好成雙!弗朗西絲,你覺得怎么樣?”

莉蓮曲起雙膝,頭低下,臉埋在膝蓋上,裙子布捂住了嘴,說話聲含混不清,“我不想再玩了,你們倆合起來對付我一個人!不公平!”

“別找借口了!”倫納德嚷嚷道,“我們等著呢,你這次可別耍賴哦。”

“我不想玩了!”她簡直是喊了起來。她抬起頭,他們這才發現,她的臉已被氣得五官扭曲,幾乎可以用丑陋來形容她此刻的樣子,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我累了,醉了,你害得我喝了好多酒。你每次都這樣。”

“就喜歡你這樣!”他樂了,“就喜歡你和弗朗西絲像一對酒鬼一樣地作對——”

哦,閉嘴!弗朗西絲感覺很不舒服。突然間,她還真的難受起來。她調整坐姿,用手撐住地板,卻發現地板好像移了位。她說:“很晚了吧?幾點了?”

“該莉蓮上場啦!”

“我現在只想睡覺,好難受。”

“你只要再喝點杜松子酒就舒服了,弗朗西絲,再來點吧。我以為你喜歡這個呢,難道你不喜歡看表演嗎?”

弗朗西絲愣愣地望著倫納德,暈暈乎乎,如夢游一般。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她還知道自己的房間和這個房間只隔一堵墻,出門就到了,但此刻竟心生恐慌,感覺自己離家很遠,周圍全是陌生人。樓下有動靜,是關門還是開門的聲音?她起身,說:“哦,天哪,我真該去睡了。”

他朝她伸出手來,真的抓住了她的一只腳踝,她感受到了他的熱度,“你要是走,就太掃興了!”

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腳踝,她有點詫異,也清醒了些許。她將腳從他攥緊的手里掙脫了出來,身子歪向棋盤,拿起他的棋,在棋盤上一滾,到了最后那個格子。

“好啦,你贏了,你就想要這個結果,對吧?”

他看上去悶悶不樂,或假裝如此,反正她說不準。

“唉,這樣就不好玩了。”

“倒霉就倒霉吧。我真的累了,莉蓮肯定也累了。”

“嗨,莉蓮才不累呢,她就是喜歡這樣說。”他轉過頭,輕聲加上一句,“等下她還會這樣說的,她不是當真的。”

他說完了,一陣沉默。他望著太太,說:“什么?啊,弗朗西絲才不會介意呢。”他臉上的慍色不見了,身子后傾,雙肘撐地,臉仰著,弗朗西絲咧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弗朗西絲可是見過大世面的——弗朗西絲,對吧?”

弗朗西絲捋直身上的長裙,毫無笑容地應道:“也許見過一次罷了。”

他立刻說:“就一次?不過一次也夠了——唉,問問莉兒就知道了。”

他這腔調很是惱人,弗朗西絲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瞪著他的臉,突然有一種連自己都怕的強烈沖動:照著這張臉狠狠踢過去。沖動歸沖動,她轉過身去,開始摸索著穿鞋。他見她晃了一下,“哎喲!”叫了一聲。還是莉蓮起身幫她。莉蓮踉蹌地走過壁爐前的小地毯,粉紅的臉摻雜有其他顏色,像一盤火腿。她一只腳赤裸,一只腳套著襪子,齊腳踝的裙子皺得如一架六角手風琴。盡管自己都已晃晃悠悠,她還是伸出手讓弗朗西絲抓著以便穩住身子。她終于開口了,雖然聽起來已沒有多少氣力,但很自然,充滿善意。

“對不起,弗朗西絲。”

弗朗西絲終于發現那鐘了:差幾分鐘就到深夜十二點了。她緊緊握住莉蓮的手,腦子里滿是一種情景,很虛幻,也令她傷感:過去這幾個小時,應該是她們倆在一起度過才是呀,她們應該用好這幾個小時,遠離塵囂,簡單快樂,感受一種全新的生活呀。可事實是——她們究竟做了什么呀?本是美好的時光,卻浪費在倫納德身上。直到此刻,她才真誠地凝視莉蓮那張臉。她竟然與倫納德一道拿莉蓮尋開心,擠對她——見她脫去衣服自己竟然樂不可支!她終于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受到了卑鄙惡毒的心理的驅使,與她的丈夫沆瀣一氣,報復她,就因為她是倫納德的太太。

這樣的心思她當然不能讓莉蓮知道。她只是搖搖頭,應道:“我也對不起你。”她不再搖晃,莉蓮將被她握著的手指輕輕抽了出來。

倫納德此刻也站了起來,送弗朗西絲到門口。他為她打開門,略帶幽默地說:“好在你不需要走很遠。”他的神情又變了。弗朗西絲走過他身旁,他靠上來,有那么一下子,弗朗西絲以為他要親自己,但他只是碰了碰她的胳膊,就在胳膊肘上面一點。

“弗朗西絲,你今晚讓我們很開心。我今晚表現不好,亂說話,你不會放在心上吧?”

弗朗西絲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搖搖頭,走了出去。

她回到房間,站在鏡子前,自己真是難看,整個臉變了形,皮膚粗糙。她趕緊脫下長裙,掛在鏡子上,可長裙旋即又滑落到地板上。她很想上廁所,于是換上睡衣,一門心思往樓下趕。她慶幸巴伯夫婦在起居室里還沒有出來。門廳里的燈還亮著,她也慶幸沒有一絲光從母親的門縫里瀉出來。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到了院子,進了廁所,完事后,回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可是否喝了那杯水,是否沒喝就撂下了杯子,她竟然也沒了印象。反正,她空著手,熄了門廳的燈,上了樓,進了臥室,動靜很大地關了門,踢去了腳上的拖鞋。

她滿懷渴望地爬上床,可上了床,剛躺下,床鋪傾斜起來,如同躺在船的甲板上,東搖西晃,她只得又撐著坐起來,雙手抱頭,難受地呻吟著,老天爺呀,我這個晚上是怎么過的呀!要是一直待在普萊費爾夫人家就好了!她感覺仿佛被人喂了一劑毒藥。她在床上坐得越久,就越發難受,身體里已如翻江倒海:一肚子亂七八糟的液體在嘩嘩晃蕩,耳朵里血液在轟轟回蕩。她勇敢地挑戰傾斜的床鋪,小心翼翼地重新躺下,但不管是哪個姿勢,都難以松弛舒適,痛苦得不到絲毫緩釋。她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的是一幅幅超現實圖景:一群蛇,一溜梯子,色彩刺眼;墨汁畫的各種各樣的心;倫納德的紅臉,紅臉上擠眉弄眼的笑;最最清晰的是莉蓮,她在摸索吊襪帶上的搭扣,她的長筒絲襪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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