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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伯夫人走后,弗朗西絲想到,現在竟有了一件讓自己渴望的事,多有意思啊。她和巴伯夫人商定好要去的地方。羅斯金公園,就在冠軍山腳,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園,面積不大,里面沒有什么特別好玩的地方,就是干凈規整,還有幾片花圃,幾塊網球場,一個供星期天樂隊演出的臺子。弗朗西絲知道,自己的心早已飛到了公園,而且,隨著一天天過去,她甚至覺得巴伯夫人也跟她一樣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了。她倆還商量妥了,帶上一些野餐,這樣出游才更開心。因此,星期三那天上午,兩人便在各自的廚房里忙著準備餐食。到了出門前梳妝打扮的時候,弗朗西絲在著裝上頗費了一番心思。她丟掉沉悶的半裙和上衣,換上一條剪裁精致的灰色亞麻寬松短袍,那是她專門留著進城時穿的。接著,她又花了不少功夫在琥珀、石榴石、綠松石、珍珠等材質的飾針上選來選去,看哪一樣能為自己的舊氈帽增色。

巴伯夫人也這么費事勞神嗎?難說,因為她一個星期沒有哪天不是精心打扮的。弗朗西絲出了臥室門,在樓梯口與巴伯夫人會合。她發現,巴伯夫人的裝扮和平時并無兩樣:紫色連衣裙,粉紅色長筒襪,淺灰色小山羊皮鞋,蕾絲手套,時尚舒適的帽子不需要別針,帽帶幾乎遮住了她烏黑的眼睫毛。總之,這身衣服仍是一如既往的暖色調,一如既往顯出養眼的曲線。不過,多了一件東西:她的手腕上繞了一圈帶穗子的絲繩,繩子連著一樣東西。弗朗西絲以為是袋子,一起下樓時才看出來那不是袋子,而是一把遮陽的紅色紙傘。看來巴伯夫人還是為這次出游費了點心思的,因為今天雖有太陽,但陽光并不強烈,巴伯夫人帶傘的目的顯然是想為這次出游增添一些情趣,多些快樂。既然如此,她們應該去海邊的,弗朗西絲這么想著,突然懊悔不已。黑斯廷斯、布賴頓——她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些地方呀?她當初應該更大膽些才是。她倆出了門,不過幾分鐘路程就到了公園門口,還不如待在自家的后院里!她們進了公園,外面的電車、汽車還是那樣嘈雜。

不過這里也挺好,樹蔭濃郁,走在硬泥小徑上,比在塵土飛揚的人行道上走來得舒適。一片青草地,青草纖長,夾雜著野風信子花。巴伯夫人駐足觀賞,她俯下身子,脫去手套,撫摸昏昏欲睡的花莖。

野風信子花引她們來到一處怪異的廢墟:一條柱廊,孤零零的,四周長滿藤蔓。弗朗西絲小時候,這個公園是幾幢大房子的地盤湊成的。她清楚地記得這邊盡頭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大片野生黑莓灌木林中,荒涼但不失高貴,猶如一位神志不清的老貴婦。有一次,為了顯示自己膽子大,她帶諾埃爾溜進那房子的院子里,害得諾埃爾老是做噩夢,父親拿拖鞋抽打她的小腿肚以示懲罰。如今,那房子像她弟弟諾埃爾一樣,已不復存在,只殘留少許痕跡讓人記起它和周圍的景象。弗朗西絲有時想起,唏噓不已。這公園似乎難為情,躲到了樹叢中。到了冬天,這里一派慘淡凄涼。

弗朗西絲和巴伯夫人緩緩前行,她一邊跟巴伯夫人講了一些與這個公園有關的事情。興許說話能破除附著在這個地方的魔咒,興許是天氣改變了這個地方,興許是因為她和巴伯夫人在這個地方,興許是因為巴伯夫人肩上那把閃亮的遮陽傘——不管是什么原因,總之,在弗朗西絲的記憶里,這個公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迷人。它的規整有序令人愜意,一切打理得如此完美:修剪平整的草地,如蛋糕上糖霜般的鮮艷花圃。剛過下午四點,來往的行人是白天常見的閑人、老弱病殘者、剛放學的學生、帶著孩子蹣跚學步的婦女、牽狗散步的老先生。弗朗西絲皺起眉頭思忖,這些人都是危難關頭最先得到照顧的人,克里斯蒂娜、史蒂維要是看到這么一群人,肯定要會心一笑的!不過此時此刻,克里斯蒂娜和史蒂維像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她和巴伯夫人走的是一條條散落花瓣的小徑,又走過一個平臺,陽光穿過倒掛的紫藤投下斑駁光影。她們想找一處歇腳的地方,弗朗西絲后悔沒帶毯子來,要不就可以鋪在草地上。

她們沒找到草地,但找了一條長凳。她們打開帶來的袋子,馬上發現她倆準備的食物很不一樣。巴伯夫人做的是指形面包、小三明治卷、迷你果醬塔等精致的小點心。女性雜志推薦過這類食物,弗朗西絲在公共汽車上偶爾見別人讀這樣的雜志,偷看過幾眼。弗朗西絲準備了煮透的雞蛋、自家院子里種的蘿卜、一小紙包鹽、半塊葛縷子糕餅、一瓶裹在餐布里保溫的無糖茶水。她們將各自的食物一起擺放在鋪開的格子布上,這才驚訝地發現,這些食物竟在不經意間彌補了對方的不足。“為我們的完美盛宴干杯。”她們輕輕碰了碰杯,異口同聲地說。

迷你果醬塔拿出來時幾乎碎了,小三明治卷也散開了,奶酪餡兒掉了出來,但沒關系。指形面包完好無損,味道不錯,蘿卜清脆甘甜,雞蛋殼很容易剝掉,就像自己恨不得抖掉笨重的外衣似的。遮陽傘撐開,傘底下的一切好似染上一層紅葡萄酒的色彩。巴伯夫人坐在長椅上,似坐在沙發上那般舒服,她斜倚凳背,一手握拳撐腮。有一次,她不自覺地笑起來,笑聲輕松自然,之后,她手腕掩嘴,身子前傾。聽見這笑聲,一個獨自坐在不遠處長凳上的男子轉過頭來,往這邊看。弗朗西絲先前還有些擔心,她們彼此并不了解,今天下午可能會有些別扭,但現在看來,她們上星期六下午在昏暗廚房里產生的那種親昵感仍在,如同織毛衣一樣,現在只是將先前暫停的織針拿起來,繼續往下織罷了。

那個男人還在不停地看,弗朗西絲迎著他的目光,冷若冰霜,可那個男人傻笑起來。她們吃完,弗朗西絲攏好蛋殼,抖去墊布上的碎屑,“再走走怎么樣?看看其他地方?”

巴伯夫人笑答:“好呀。”

其實,公園里可看的東西少得可憐。那個井井有條的花園有一些金魚草,倒也漂亮,池塘里有小鴨和毛色臟兮兮卻也可愛的黃色小鵝。網球場上,兩位年輕女士正在對壘,她們技術嫻熟,追逐網球時褶裙也隨之飄舞。巴伯夫人打網球嗎?不,她懶得很。萊恩在珀爾公司的運動俱樂部打球,還贏得過獎杯呢。雷小姐打嗎?

“啊,”弗朗西絲說,“在學校時打過,網球,曲棍球。曲棍球太野蠻。這種團隊運動我從來不擅長,騎車或滑輪玩得好一點。坎伯韋爾這兒原來是有旱冰場的。”

巴伯夫人說:“是的,我和我姐妹有時也去那里玩玩。”

“是嗎?我和我兄弟也去過——后來,我父親說那地方齷齪,不讓我們去了。說不定我們在旱冰場還打過照面呢。”

“真有意思。”

她們想到可能在滑冰場上見過,不禁興奮起來,步子愈加輕快。她們往樂隊的演出臺走去,演出臺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八角涼亭,紅瓦屋頂。她們走過沙礫地,上了臺階,踏上演出臺的木地板。巴伯夫人站在那兒,有了跳舞的沖動:她獨自踩著華爾茲節拍,柔緩優雅地滑動旋轉。

巴伯夫人旋轉到涼亭欄桿處,停下舞步,低頭看欄桿。弗朗西絲走過去,跟她一起看,發現遠看光亮平滑整潔的綠色欄桿,其實已被刻上有傷風化的圖案——袒胸露乳的女人,貓的屁股,還刻有名字:“比爾與艾麗絲永不分離”“阿爾伯特和梅”“奧利弗愛塞西爾”——不過,“塞西爾”被帽針刮掉,刻上了“吉姆”。

弗朗西絲摩挲著這些字。“花心的奧利弗。”她說。

巴伯夫人笑笑,沒有接話。她獨自跳了那段華爾茲后,似乎有點愁悶起來。有那么一會兒,她和弗朗西絲呆望著公園另一頭一處沉悶寡味的地方——當地醫院紅色的磚墻。巴伯夫人轉過身來,倚靠欄桿,攥著遮陽傘繩,心不在焉地用它的紅色穗子來回掃刮著嘴唇。弗朗西絲見她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便也轉過身來,挨著她坐下,斜倚欄桿。不過這里并不是個歇腳的好地方,眾目睽睽,好在遮陽傘擋在身后,多少有點私密的感覺。

當然,晚些時候,公園的氛圍會不同。到了黃昏,那些比爾和艾麗絲們、奧利弗和吉姆們和上班族會來到這里。巴伯夫人可能會和丈夫一起回到這里,她真會這樣嗎?弗朗西絲覺得不大可能。她想起上星期無意中聽到巴伯夫人和丈夫之間毫無感情的小對話,想起在那之前與巴伯先生在花園里的星夜邂逅。她斜瞟了一眼巴伯夫人,她仍心不在焉地用遮陽傘繩的穗子輕掃著豐滿圓潤的臉頰和嘴唇。她說:“巴伯夫人,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巴伯夫人轉過頭,好奇道:“什么事?”

“你和你丈夫是怎么認識的?”

弗朗西絲發現她表情微微凝固,“我和萊恩?我們是在戰爭期間認識的,在我繼父開的商店里。當時我在那里做事——還有我的姐姐,我們都在那里幫忙。有一次萊恩放假,路過那里,他從窗外往里看,看見了我。”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然后呢?”

“啊,然后嘛,他走進來,假裝買東西,我們開始聊天,然后——我當時沒覺得他特別帥,他那樣子瘦巴巴的,是吧?不過他的藍眼睛很漂亮,挺會逗人,把我逗笑了。”

她說著,臉上掛著笑,眼神卻藏有心事。那笑也有些奇怪:看似柔情,卻隱見鄙夷。巴伯夫人覺察弗朗西絲還想聽,便聳聳肩,說道:“真沒什么好說的了。后來,他就請我喝茶,我們去跳舞。他心情好時,舞跳得真不錯。再后來,他回到法國,我倆就開始寫信。當時也有其他男孩帶我出去約會,可萊恩——我說不清,萊恩跟其他人不一樣,好像一點都沒受那場戰爭的影響,他從沒受傷,除了擦破點皮。他說他命大,冥冥之中有什么保護他。他還說,我和他命定在一起,還有,”她放下遮陽傘繩,“我當時太年輕了,就像你那天說的:戰爭讓我們變得太認真。我覺得,他沒真想和我結婚,我也沒真想和他結婚。”

“不過你們還是結婚了。”

巴伯夫人伸出一只腳,輕輕地踢木地板上的一個疙瘩,“是呀。”

“既然你倆都沒打算跟對方結婚,為什么又結了呢?”

“戰爭時期嘛,什么事都可能發生的,就這樣。”

“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弗朗西絲說,“這么說挺有意思的,可你不能碰巧就和一個人結婚吧?”

巴伯夫人聽到這話,看著她,神情古怪,既有尷尬,也有別的,差不多是憐憫吧。“是的,當然不能,”她收回腳,平淡地說,“我是開玩笑的。可憐的萊恩!我們這么說他,他耳朵現在一準發燙呢。今天真不該跟你說這些。他跟我——我倆昨晚還吵架來著。”

“哦,”弗朗西絲說,“對不起。”

“沒關系,在一些事情上我跟他沒少吵架。我原以為離開了佩卡姆,我們就不會再吵了,可還是照吵不誤。”

巴伯夫人話說得簡簡單單,加上一種就事論事的冷漠,弗朗西絲覺得挺可怕的。她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才好。為了讓氣氛輕松一點,她還是開口了,總結似的笑道:“嗯,我那住在約克郡的奶奶有句話常掛嘴邊,她說,婚姻就像鋼琴,音總有準和不準的時候。你和巴伯先生的婚姻大概就是這樣。”

巴伯夫人回以微笑,但這笑容很快消失。她垂下目光,她倆倚靠的欄桿上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手搭在上面。“雷小姐,這就是婚姻,”她喃喃道,“一點不假,這就是婚姻。”

她摩挲的那塊地方油漆已經剝落,有幾處露出了舊有的顏色,直接暴露出底下木頭的原色。她摩挲油漆剝落之處,說:“表面好好時,有誰會去想它底下這些舊顏色呢?要這么想的話,那人準瘋了不成。你只會看面上這層顏色,可不管怎樣,這些舊顏色總是在那里。斗嘴吵架,點滴的不快,就像這些舊顏色。生活中經常發生一些事情,它們把涂在婚姻表面的油漆劃破,底下的舊顏色就暴露出來了,這時,不想都不行。”她抬起頭,有些難為情,但很快,她的口吻又變得平靜起來,“雷小姐,千萬別結婚,不信問問任何一個當夫人的!不值得。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一個人,來去自由——”

她突然打住,“哦,你可別生氣,唉,我真不該說幸運什么的,太沒腦子了。”

弗朗西絲說:“可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呀。”

“我剛才失言了。”

“怎么失言呢?”

“這個——”

“說嘛。”

“呃,我有印象——也許是我誤解了。上星期六我倆在廚房里時,你說過,你曾經訂了婚[11]的,嗯——?”

弗朗西絲說過嗎?沒有,她肯定沒說過。不過她想起來,當時她的確說過什么——不經意說出來的,沒想清楚就說出來。說的是計劃的事——是嗎?一次失望?一次失去?

遮陽傘仍撐著,在她倆身后豎起一道屏障,此時她們可以相互信任,可以將事情說清楚。弗朗西絲暗忖,可是,該怎樣講清楚呢?如何回應巴伯夫人善意、浪漫的猜測呢?這種猜測一方面不著邊際,另一方面卻又幾近真實?于是她干脆不作回答。當然,她的沉默就是回答。她對自己說,這不是謊言。但她知道,這是一種謊言。

此時,她倆之間有了些許距離。她們一聲不吭,挨得很近,臀和肩緊挨著,暖暖的。可弗朗西絲覺得,這個下午的快樂如同氣球被刺破,在一點點泄氣。

這時,有人仿佛受到老天爺的召喚,要驅走她們這最后一絲親密。有人來了:一個男人溜達到演出臺上,向她倆掀掀頭上的草編禮帽,然后在不遠處流連徘徊,假裝欣賞風景,磨蹭著,賴著不走。弗朗西絲別過臉不去理他,巴伯夫人則低頭坐著。那個男人不時朝她倆瞅過來。弗朗西絲斜斜一瞥,便可看到他。他朝她們投來飄忽不定的目光,他肯定自以為這是雙眸閃現的“迷人之光”。

她開始覺得這“迷人之光”無異于蒼蠅的嗡嗡聲。過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們另外找個地方怎么樣?”

巴伯夫人頭也不抬,說:“因為他?哦,我才不在乎呢。”

那個男人見她倆一陣私語,便靠上前來,開始如藝術家一般研究起她們,如同研究一件藝術品的造型結構。“啊,要是帶相機來就好了!”他說著,煞有介事地彎腰擺弄起假想的三腳架,又緊握假想的閃光燈。他看到弗朗西絲的表情,笑起來,“你們不想拍張照?我以為年輕女士都想的,特別是漂亮的年輕女士。”

“我們走吧?”弗朗西絲又問巴伯夫人,這次不再低聲。

男人表示反對,“急什么?”

弗朗西絲站起來,男人見她真要走,便靠得更近,更加討好道:“你們野餐開心吧?”

弗朗西絲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我只想說,你們肯定開心的。我想說呀,這野餐讓你們吃了,它也開心哩。”他瞟了瞟巴伯夫人,得意地笑了,“我可從來沒想過一個人會嫉妒一個煮雞蛋,這回見你的朋友吃煮雞蛋,才知道那也是可能的呢。”

早些時候,就是這個男人一直盯著她倆。他肯定是看見她們喝完了茶,從那時便一直跟著,從長凳到花圃,從花圃到池塘,從池塘到網球場,從網球場到演出臺。當然,這把紅色遮陽傘很扎眼,不管她們走到哪兒,那個男人不會看不到的。莫非巴伯夫人帶上遮陽傘為的就是這個?莫非她就是因為這個才故意選擇坐在這個怪怪的公共場所?

不會的,肯定不會的。她低著頭,竭力不去理會這個男人,但滿臉通紅。他忽地歪了歪腦袋,想看到她的眼睛,“不想玩玩?”

“聽著,你給我走開!”弗朗西絲說。

他看著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嘴角一撇,又去搭訕巴伯夫人,說:“看來你的好朋友不大喜歡我呢,我真不懂為什么,你怎么樣?”

弗朗西絲說:“她也不喜歡你,走開。”

他堅守了一會兒。巴伯夫人才是他的目標,可她連頭都沒抬。終于,他無計可施,只得悻悻然放棄。他縮縮肩膀,假裝怕冷似的,嘴里“呸呸”,他朝弗朗西絲甩了甩頭,仍是對巴伯夫人說話,“她是不是主張女人參政啊?”

沒人搭理他。他走到一邊,摸出煙,掏出打火機,打著火苗,不緊不慢地,仿佛他上臺階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不過,他那“迷人之光”消退了,過了一會兒,他退回到欄桿那里,又過了一會兒,離開了演出臺。

巴伯夫人這才放松下來,她看上去窘迫、敬佩、驚恐。終于,她笑出聲來,“啊,雷小姐!你好厲害呀!”

“哼!”弗朗西絲怒氣未消,“有的男人真蠢,總以為自己是美女殺手。我們本來玩得開開心心的,怎么可以讓這樣的男人敗了我們的興致?”

“我一般不理他們,最后他們總是沒趣走了。”

“可為什么要花時間不搭理他們?你知道嗎,他一直跟蹤我們。瞧,他往那邊去了。”弗朗西絲看著那個男人往公園另一頭閑逛而去,“肯定又要去施展自己的魅力,引誘哪個可憐的女人去了,我希望她揍他一頓。‘主張女人參政’,他還以為這樣說是在罵我哩。老實說,我要是年輕幾歲,今天都揍他了。”

巴伯夫人仍笑個不停,“我覺得你已經揍過他了。”

弗朗西絲說:“罵他一頓,也算是吧。知道嗎,有一次我朝一個議員扔鞋子,給抓了起來。”

巴伯夫人不笑了,她說:“不會吧,真不敢相信。”

“是真的。和三個女的在警察局的牢房里待了一夜。我們在一場政治集會上鬧事。我現在想呀,當時膽子怎么那么大,那會兒其他人都反對我們,不過我不該扔東西的,我們本來就是倡導和平的。”

“后來怎么樣了呢?”

“啊,指控撤銷了。那個議員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們的父親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不想事情給捅到報上去。我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不得不向父母解釋整個事情。他們還以為我被專門販賣白奴的人拐走了。不過,”那些往事讓弗朗西絲興奮起來,她站起身,“想想穿著警察局看守的鞋子回到家,看著我爸那個樣子,真是值了。鄰居當時見我那樣子,也覺得很有意思呢。我們走吧?”

弗朗西絲本是玩笑地伸出胳膊,沒想到巴伯夫人真就一把挽住,讓她把自己拽起來,站穩后,她又笑起來。接下來,她倆很自然地挽著手,走下臺階,走進陽光中。剛才和那個色男短兵相接,大獲全勝,今天的勃勃興致又回來了。

不過她們覺察天色有點晚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本想再去網球場看看那場比賽,最終還是不情愿地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回家。她們爬上公園的土坡,再次駐足觀賞野風信子花,然后回到滿是塵土的人行道上。

一路上,她倆一直手挽手,只在匆匆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時才分開。她倆到了冠軍山對面,準備上坡。這時,巴伯夫人停住腳步,將遮陽傘從右肩換到左肩,從弗朗西絲的右邊繞到她的左邊。弗朗西絲一時沒明白過來——很快她知道了巴伯夫人的意圖:她是在“靠墻走”,她和男士一起走路時,會本能地讓這位男士擋在她和車輛之間,現在和弗朗西絲一起走路,她也這樣做。

再走兩分鐘,便回到后院。弗朗西絲打開院門,先進門,她們一起上樓,巴伯夫人打著哈欠。

“這太陽把我曬得昏昏欲睡,雷小姐,你現在要做什么呢?”

“我得為我母親準備晚餐。”

“啊,我也得想想為萊恩做什么飯了。唉,要是晚餐能自己做好就好了,要是地板、地毯、杯子碟子——要是所有的事情能自動做好就好了。要是愛因斯坦先生能發明做一臺做家務活的機器就好了,你也是這樣想的吧?他干嗎說一大堆關于時間的理論,誰也不明白。我敢打賭,愛因斯坦的夫人肯定也是這樣想的。”

說著,她將遮陽傘掛到衣帽架的掛鉤上,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捋下蕾絲手套。

她脫下手套,攥在手里。她和弗朗西絲四目對望。

弗朗西絲說:“這次野餐我很開心。”

“我也一樣,雷小姐。”

“改天我們再去一次。”

“好呀,好主意。”

“那么——嗯,我希望你以后就叫我弗朗西絲吧。”

她面露喜色,“我也覺得好呢。”

“那我該怎么叫你呢?如果你介意,還是叫你巴伯夫人吧。”

“哦,千萬別這么叫!我討厭這個叫法,一直都討厭。這種稱呼就像幸福家庭的一張名片,是吧?呃,可以叫我莉兒,家里的姐妹都這么叫我,不過——不,別這么叫。萊恩說這么叫像是叫酒吧女招待似的,他叫我莉莉。”

“莉莉,莉兒,我能不能干脆叫你莉蓮好了?”

“莉蓮?”巴伯夫人眨眨眼,有些驚訝,“很少有人這么叫我的。”

“嗯,我就想用一個別人沒叫過的名字來叫你。”

“是嗎?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弗朗西絲說,“反正這名字挺好聽的,適合你。”

這話有點像男士對女士獻殷勤。此情此景,它還會有別的意思嗎?不過,她倆站在有些昏暗的樓梯口,相距有一米開外。弗朗西絲說完,兩人沉默無語,但又是一陣心與心的探觸,那種莫名其妙的小小興奮……有那么一小會兒,巴伯夫人的神情再次猶疑起來,然后她笑了,低下了頭。弗朗西絲覺得,看上去,對別人的恭維,哪怕這恭維來自另一個女人,她也別無他法,只能被動接受,吸收。

“雷小姐,你真有意思,”她低聲說,“好的,就叫我莉蓮好了。”

過了一會兒,她們分手了。

那天晚飯時,母親問弗朗西絲下午過得如何。弗朗西絲說,過得挺好,她和巴伯夫人都喜歡賞花,都喜歡出門走動走動……她不打算多說。

可五分鐘后,她忍不住又說開了:“跟您說呀,我開始覺得巴伯夫人這個人挺可憐的,她今天下午跟我說了一點她的婚姻,我覺得她的婚姻不是很幸福。”

母親原本看著盤子,這時抬起頭來,“她自己這么跟你說的?”

“她倒沒說多少。”

“希望如此,你倆才認識多久?她不應該說這些的。”

“可是,這就是我的感覺。”

“好啦,她和巴伯先生不可能過得不幸福,我每次無意中聽見他們說話,好像沒別的,都是在說說笑笑,或許他們會有些磕磕碰碰,大概很快就和好了。”

“嗯,或許吧,”弗朗西絲說,“不過誰知道呢?反正,在我看來,不像是吵架這么簡單。”

母親的語氣緩和下來,“嗨,外人總愛夸大夫妻間的磕磕碰碰,就連你父親和我有時也會如此……不過,弗朗西絲,我們真不該談這些。如果巴伯夫人再跟你說起這類事情,盡量不讓她說,好吧?”她繼續吃飯,用叉子叉住一根菠菜,舉起叉子,半途又停住了,“我想,你自己沒有什么話都跟她說吧?”

弗朗西絲正用力切羊肉,“我當然不會了。”

“她有這么一家子——”

“我覺得,她就是有點孤獨罷了。她這人挺好的,我喜歡她。畢竟,我們還得一起住在這房子里。”弗朗西絲邊切羊肉邊淡淡地說道,“她和我沒什么理由不做朋友,對吧?”

母親欲言又止,弗朗西絲終于切好羊肉,送入嘴里,嚼啊,嚼啊,咽下去。她和母親聊起別的話題,直到晚餐結束,她們沒再提起巴伯夫婦。

不管怎么說,弗朗西絲母親的話看來是對的。晚餐結束后,弗朗西絲在廚房里清洗刀叉,這時,巴伯夫婦的留聲機響了起來。弗朗西絲雖在房子另一頭,還是聽出了播放的曲子,那是一支歡快的現代舞曲。不管這對夫妻有什么不和,想必已經和好如初。曲子一支接一支,足有半個小時,可沒人及時搖動留聲機的曲柄,原本優美的旋律逐漸變成哀怨的呻吟,接著便是一片寂靜,這比先前的爵士樂更讓弗朗西絲心神不定。那天晚上,直到上床睡覺,弗朗西絲沒再見到巴伯夫人。第二天她們碰面時,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們一致同意改稱對方教名,可一出口,便覺得別扭、虛偽。看樣子,兩人的友情如一條剛剛揚帆便沉沒的小船。下午時分,巴伯夫人挎上一個購物袋出了門。弗朗西絲突然煩躁起來,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她本不打算進城,但沖動之下改變了主意,換上衣服,出了門,坐公共汽車去了牛津廣場,到了克里斯蒂娜那里。克里斯蒂娜問她和她母親與萊恩和莉兒相處得如何,弗朗西絲只是戲謔地答道,家里一下子多出兩個人來,擠得很,洗澡都得排隊。

第三天早上,巴伯先生上班去了,母親在后院修剪薰衣草。弗朗西絲上樓到臥室拿一袋要洗的衣服。捧著那袋衣服出來時,她瞟了一眼樓梯口對面。巴伯夫人就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剝豌豆,把剝好的豆子丟到碗里,一邊讀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她穿紫色外衣,頭發綰在紅絲巾里,絲巾兩端磨蹭著她的頸背。她剝莢取豆時看都不看,眼睛只盯著書。弗朗西絲只要見別人讀書入迷,就心里癢癢的,想知道那書是什么。于是,她隔著樓梯口叫了起來。

“莉蓮,讀什么書啊?”

她這么稱呼巴伯夫人,聽起來總算是自然親切了。莉蓮轉過頭來,眨了眨眼,笑了。她正準備張口,突然改了主意,舉起書,讓弗朗西絲看書脊。弗朗西絲隔得太遠,看不清,她走過樓梯口,到了廚房門口,看清了書脊上的字:《安娜·卡列尼娜》。

弗朗西絲高興地叫了一聲,走上前,莉蓮望著她,問:“你知道這本書?”

“我可愛讀這本了,你讀到哪兒了?”

“哦,太可怕了,剛讀了賽馬——”

“那匹可憐的馬。”

“可憐的馬!”

“那馬叫什么來著?名字很少見的,咪咪?”

“叫弗魯——弗魯。”

“弗魯——弗魯!就是這個名字。你不覺得這名字用俄語念很好聽嗎?”

“哦,我簡直不忍心讀到這個名字。還有可憐的渥倫斯基——你也是這么看他的吧?”

“是的。沒錯,可憐的渥倫斯基,可憐的安娜,書里面所有的人都可憐,就是那個又老又乏味的卡列寧也可憐。啊,這本書好多年沒讀了,你讓我又想讀它了,可以看看嗎?”

她從巴伯夫人手里拿過書來,注意不弄亂她在讀的那頁,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貝特西公爵夫人,我都忘了她了。多莉、基蒂……安娜出現在火車站那段在哪里?就在書的開篇,對吧?”

“不是的。這一段前面還有好幾章呢。”

“是嗎?”

“是的,我翻給你看。”

莉蓮伸手拿回書時,兩人的手指碰在一起。莉蓮翻了一會兒,找到了,將書遞給弗朗西絲——就在莉蓮翻書這工夫,弗朗西絲記起來了,那個情節大約出現在書的第100頁,站在火車車廂門口的渥倫斯基退后,讓安娜下車,是在莫斯科站。

弗朗西絲拖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這個情節,莉蓮則繼續剝豌豆。兩人隨后一起剝豌豆,她們把豌豆放到碗里,手指又碰在一起。她們一邊剝豌豆,一邊聊起小說、詩歌、戲劇,聊她們喜歡和不喜歡的作家……天氣暖和,窗戶敞開,她們在廚房里聊著天,外面院子里傳來咔嚓咔嚓的剪枝聲。直到剪枝聲停止,院里傳來弗朗西絲母親回屋的腳步聲,弗朗西絲這才站起身,抱起要洗的衣服,下樓。

從那以后,她們每天多少都要見上一面,交流對《安娜·卡列尼娜》的看法——弗朗西絲已經在重讀這部小說了——不過主要是因為兩人在一起快樂。只要有機會,她倆便幫對方做家務,或同時做各自的家務。星期一早上,她們在院子的草坪上用鍍鋅盆洗毛毯。弗朗西絲將毯子一條條放入壓干機,莉蓮則搖著機子的手柄。完事后,她們熱得直冒汗,將裙子撩到膝蓋上,像打雜女工一樣坐在臺階上,喝茶,抽煙。她們又去了兩三次公園,每次都是轉同樣的小圈,最后總是來到演出臺,看看亭子的欄桿上是否刻有新的情侶的名字。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弗朗西絲的母親上鄰居家串門去了,弗朗西絲和莉蓮將墊子鋪在院里的歐椴樹底下,躺在樹蔭下吃土耳其軟糖。軟糖是弗朗西絲從集市攤上買來送給莉蓮的。她把糖塊遞給莉蓮,說:“正好配你的土耳其拖鞋。”實際上,軟糖不是真正產自土耳其,不過是英國的冒牌貨,粉里透白的小方塊,不好看。弗朗西絲只咬了一口就不吃了,莉蓮卻興高采烈,掰下一塊又一塊,每次都整塊塞進嘴里,閉上眼睛,忘情地享受。

有時,弗朗西絲會不自覺地想,她和莉蓮究竟有什么相同之處。她們不在一起時,她努力回想,她們友誼的本質是什么。然而,一旦和莉蓮在一起,兩人相視一笑……她所有的疑問便煙消云散。莉蓮也許不像克里斯蒂娜那樣會逗人開心,也不像她那么聰明——不,莉蓮當然會逗人開心,她也很聰明。比如說,她的縫紉手藝并不亞于邦德街上的裁縫。她可以輕松拆下一整件衣服,重新做好。如果某天晚上有舞會,哪怕到了當天下午三點,哪怕舞會穿的衣服必須鑲上一千粒小珠子,莉蓮都可以從容不迫地用一根針全部搞定,絕不會誤事。莉蓮做這些事時,弗朗西絲會目不轉睛地看著,著迷于她的姿態,贊嘆她是那么嫻靜,那么安定,那么有能耐裝飾自己光滑的肌膚。和莉蓮在一起猶如一劑良藥,包治百病,你覺得自己像是一小塊蠟被握在柔軟溫暖的掌心里。

當然,更大的謎團是莉蓮的婚姻。她丈夫常常在廚房里停下腳步,想和弗朗西絲聊上幾句。這時,弗朗西絲會觀察他,希望能發現他與莉蓮在氣質上有什么琴瑟和鳴之處,但經常以失敗告終。她又問起莉蓮他們是如何相愛的,莉蓮的回答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他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挺幽默的……除此以外,莉蓮總是含糊其詞。既然如此,弗朗西絲也就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了。畢竟,弗朗西絲自己也有難言之隱。真的,她倆相知何其少,其實與路人無異啊。六個星期前,她連莉蓮是何許人都一無所知,如今,只要空閑下來,她竟不自覺地想到莉蓮,這么做,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思緒可以一步一步回溯,一點一點串起來,那個想法引出這個想法,這個想法又暗含另一個想法……她發現,所有的思想,不管從何處起始,最終都會停在莉蓮身上。

弗朗西絲思忖,女人間的友情大抵如此吧:腦子稍微飄飄然,這友情便跑起步來。如果說她有時禁不住恭維一下莉蓮,那也是莉蓮身上的確有自己想恭維的地方,僅此而已。如果說自己這么做的次數多了些,就算是討好莉蓮的小細節,甚至有些制造浪漫色彩的時刻,但這些舉動并無甚含義。弗朗西絲認定這么做并沒有別的含義。至少,莉蓮那一邊似乎并不覺得困擾。也許莉蓮一時有所覺察,但也只是瞬間的懷疑,然后一笑了之。莉蓮有時的確瞇著眼,歪著頭盯著弗朗西絲,仿佛她多少懂得自己的暗示,仿佛想刨根問底,搞清楚這是什么意思,或者,她會話里有話地聊起愛情和婚姻……然而,弗朗西絲著實感到疑慮和不安,她們現在挺親密的,可想到這種親密的基礎又是那么單薄,她決意日后要多加小心,問題是,這份謹慎屢屢失敗。

六月到了,真正的夏季開始了。天氣一天好過一天,巴伯先生也越來越活躍,每個星期六早上離家上班時,他總夾著網球拍,星期六下午在運動俱樂部里度過。傍晚回來后,他會在弗朗西絲面前吹噓自己如何得分,如何調動對手四處奔忙。夜晚很長,巴伯先生無事可做,便在屋里轉悠,找點零活做,如修理、維護什么的,給門鉸鏈上點油,固定走廊的地板磚,給洗滌池漏水的水龍頭換墊圈。對他的幫助,弗朗西絲不知道是該表示感謝,還是感到自尊心因此受到了傷害。走廊的地板磚她倒是一直就想修修。這回好了,他每次經過走廊,弗朗西絲都得捺著性子聽他停下來,用腳踩踩,看地板磚是否固定好,滿意地嘟囔幾句,很是欣賞自己的手藝。

他精力旺盛地東忙西忙,也許感染了弗朗西絲。六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她到處找蒼蠅拍,打開走廊的一個壁柜,一大堆東西滾出來,都是她兄弟的物品:整個屋子充滿了他們的氣息。過去,她要想在柜子里或抽屜里找樣東西,總要在一層層的雜物里扒來扒去,校帽、板球、亨蒂[12]的小說、化石標本。今后還要這樣找下去嗎?哥哥和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把他們的東西能找到的全都歸攏起來,叫來母親,兩人花了一個小時來分揀、歸類。她母親對每件物品都戀戀不舍。這些書可以捐給慈善機構,對吧?哦,這書可是諾埃爾的獎品啊,書的扉頁上還有他的名字哪。一想到別的小孩讀著這本書,看著諾埃爾的名字,她心里總不是滋味。既然這樣,就留著吧。這些靴子呢?總可以捐了吧?嗯,靴子倒是可以捐的。拳擊手套、望遠鏡、顯微鏡、顯微鏡用的玻璃片呢?

“弗朗西絲,非得現在捐嗎?”

“遲早都要捐的。”

“可不可以用箱子裝好,放到地下室去呀?”

“地下室里堆滿了父親的東西,啊,這本集郵冊怎么樣?或許該請人估個價,里面一些郵票說不定能賣點錢呢——”

“別,弗朗西絲。”

是啊,這個想法可不好。等收拾完,東西似乎比開始時更多了。她們收好一個小包,交給牧師的妻子作為捐助。弗朗西絲的母親難掩傷感,拿走了幾樣東西自己保存:幾枚校徽,一條學院圍巾。弗朗西絲發現諾埃爾小時候做的船模,他把那個船模命名為“弗朗西絲”。弗朗西絲看著船模,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之后,她倆都沒怎么說話,吃完午餐,便在敞開的落地窗前坐下來,弗朗西絲的母親將一個盤子倒扣在大腿上,上面放了紙、筆、墨三樣東西,她答應過要為自己所在的一家慈善機構寫幾封信,弗朗西絲在一旁織補長筒襪那些經常會破的洞。約莫一刻鐘后,弗朗西絲突然覺察到旁邊的母親沒了動靜,原來,她坐著打盹呢。弗朗西絲趕忙放下手里的活計,噌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沖上前去,正好抓住那支從母親手指間滑落的筆。她擰上墨水瓶瓶蓋,將墨水瓶擱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她站在母親跟前,低頭望著她那張臉。松弛、蒼白,沒有任何修飾,弗朗西絲的雙眼又噙滿酸楚的淚水。

唉,傷感又有什么用呢?她搖搖頭,讓淚水退去。這個下午自己能做什么呢?襪子已經補好,母親在打盹,自己真該趁這段時間做些清潔。門廊需要打掃了,何不打掃打掃呢?母親要是知道自己拿著掃帚清掃門廊,不揪心才怪哩:左鄰右舍誰都有可能經過那里,一旦見到雷家的千金在干清掃的活兒,何其難堪。

就在這時,弗朗西絲聽到頭頂上一陣聲響:莉蓮起床了。她在打扮準備出門嗎?不,嘎吱嘎吱的聲音不像是在打扮,她應該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晃動身體,樓板才發出這種聲音,她究竟在做什么?

悄悄上樓瞧一眼總該可以吧?

莉蓮臥室的門大開著,弗朗西絲剛上到二樓樓梯口,莉蓮便在房間里說話了:“弗朗西絲,是你嗎?”

“是我。”

“在做什么呀?進來瞧瞧我。”

弗朗西絲滿腹狐疑地進到房里。雖然上次進來過,這次再見到她的兄弟變了樣的房間,弗朗西絲仍難免吃驚。房間里到處是莉蓮用各色絲帶掛起的裝飾小物件。五斗櫥上擺滿了香水瓶、粉撲、冷霜之類的化妝品,乍一看,還以為是阿爾罕布拉劇院后臺的化妝間。鏡子上方晾著剛洗過的粉紅色長筒絲襪。莉蓮站在床邊,低頭盯著攤了一床的時裝圖案。她告訴弗朗西絲,自己在畫服裝草圖,想看看自己的一些構想。過兩個星期,她姐姐內塔要搞一個聚會,她打算動手做件聚會穿的新長裙。

弗朗西絲認真看過草圖,不由得驚訝起來,真的不錯。在她看來,莉蓮的設計至少不亞于史蒂維的設計,她贊嘆:“哇,莉蓮,你真能干,你簡直就是一個藝術家,想起來了,上次你母親就說過你是藝術家,她講得一點沒錯。”

莉蓮有點不好意思,答道:“噢,如果你把鐘放在壁爐架的左邊,而不是中間,我們家的人就會管你叫藝術家了。”她隨后更加害羞地補充道:“不過,說實話,曾經有段時間,我還真想做個藝術家呢。那時,我常去美術館這樣的地方。我還想過去藝術學校聽課哩。”

“你真該去的,怎么又沒去呢?”

“呵,”她笑了起來,“我結婚了唄。”

她拿起草圖,伸直胳膊舉到眼前,挑剔地看著。弗朗西絲看著她,說:“你現在可以去藝術學校了。”

她眼睛一亮。“我想啊,可以嗎?”她又不大自信地說道,“我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我也知道萊恩會怎么說!他會說這是浪費時間,浪費他的錢。現在他腦子里想的就是錢,內塔的聚會他是不會去的,他要去參加保險行業的一個什么聚會,無聊得很。他和查理都去,那不過是男人為了打發晚上的時間才搞的聚會。”

看得出,今天可是反萊恩的日子。不過,莉蓮似乎并不想多聊萊恩。她又仔細看了看草圖,然后將草圖連同床上的設計圖一起卷起來,走到五斗櫥前,好不容易在柜頂擺香水瓶的地方找到一個空處,把它們放好。

之后,她站著沒動,抬起頭,從沒被襪子擋住的那塊鏡面望著弗朗西絲,“弗朗西絲,干嗎不和我一起去參加內塔的聚會?”

弗朗西絲吃了一驚,“參加聚會?”

“是呀,為什么不呢?”

“可沒人請我呀。”

“內塔說了,我想帶誰去都行。再說,我家人見到你肯定高興的,她們經常問起你呢。哦,你就答應吧!”她轉過身來,越發興奮起來,“只是一個很小的聚會——就在克拉珀姆的內塔家,很好玩的,我們肯定會玩得很開心的。”

和沃爾沃思家她的那些姐妹在一起好玩嗎?弗朗西絲思考著這個問題,“嗯,我現在說不準,聚會在什么時候?”

“七月一號,星期六晚上。”

“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哪。”

“你肯定有衣服的。”

“沒有穿起來不讓你丟臉的。”

“我才不信呢,讓我看看,走,帶我去看看嘛,就現在!”

“噢,不行的,”弗朗西絲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衣櫥里的衣服,“我的一半衣服都散架了,讓你看,我都沒臉呢。”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你看到那些衣服,會笑話我的。”

“哦,弗朗西絲,得了吧,你以前可是向警察扔過鞋子的哦。”

“不是警察,是議員。”

“你以前敢向議員扔鞋子,現在肯定不怕給我看衣櫥里的衣服,是吧?”

莉蓮說著,朝弗朗西絲走過去,伸出手,弗朗西絲還在遲疑,莉蓮已經攥住了她的手腕。弗朗西絲沒想到她手勁那么大,她想掙脫,但沒有成功。于是,嘴里佯裝抗議、抱怨,半推半就地讓莉蓮牽出了房間,繞過樓梯口,她們笑著進了弗朗西絲的臥室,笑得臉色緋紅,只得站在那里,待笑聲平息下來。

莉蓮一緩過氣來,便四下張望。在這之前,她還從沒進過弗朗西絲的臥室。弗朗西絲知道,莉蓮顯然發現了自己臥室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樣小物件:壁爐架上的幾個燭臺,墻上幾幅弗雷德里希的風景畫……她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弗朗西絲,這房間不錯,”她笑了笑,“正合你,哪像我的房間,堆滿沒用的東西。那是你的兄弟嗎?”她看到五斗櫥上兩幅帶鏡框的照片,“可以看看嗎?不介意吧?”她拿起照片端詳,笑容消失了,變得傷感起來,“他倆長得真帥,你和他們長得真像。”

弗朗西絲站在她身旁,和她一道看照片。諾埃爾那張是在照相館里照的,當時他還是一個英俊的學生呢。約翰·阿瑟那張是在自家后院照的,他正在院子里嬉耍,沖著鏡頭掀帽子。照片里的約翰·阿瑟看起來比現在的弗朗西絲要年輕好幾歲,不過在弗朗西絲的心中,他就是自己的兄長。他穿著背心,背心上掛著一條老式懷表表鏈,現在看起來有點怪異。以前她從沒留意過。

一瞬間,弗朗西絲覺得不忍再繼續端詳哥哥和弟弟的照片。她發現莉蓮的眼睛又開始在屋里搜尋,這回有點鬼鬼祟祟,她似乎在想,在這個房間的某個地方應該還有一張其他小伙子的照片,也許在那兒,在床頭柜上?

“過來看吧,就為了你說的聚會。”弗朗西絲走到衣櫥前,“你當真嗎?當真要看我有什么衣服?”

莉蓮將照片擺回原位,“當然啦!”

“好吧,”衣櫥門吱呀一聲開了,就像打開一扇墓門,“別怪我沒提醒你哦。”

弗朗西絲掃視掛在鐵絲衣架上的衣服,開始一件件取下來,展開。先是平時在家里穿的寬松上衣、半裙,接著是留著撐場面的衣服,如灰色寬松短袍、淺黃褐色外套。她自己特別中意的是一條藏青色連衣裙,還有一條并不合意的茶色絲質連衣裙。莉蓮一件件接過那些衣服,細細過目。起先,她還能注意不傷弗朗西絲的面子,盡量從那些衣服上面找到可欣賞夸贊的細微之處。隨著逐漸進入評判員的角色,莉蓮的語氣越來越挑剔。嗯,這件式樣倒是不錯,可顏色像泥漿。這條半裙可以再縮短些,現在誰還穿這么長的半裙呀。這件嘛——過時啦,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才穿呢!弗朗西絲在想什么呢?

莉蓮將衣服一件件疊好,堆放在床上,“你就從沒想過有幾件好衣服嗎?”

“想過,當然想過,”弗朗西絲答道,“年輕時想過。”

“你怎么總這樣說呀,像九十歲的老太似的。”

“我對漂亮衣服沒什么興趣了,而且也花不起那個錢。你該看看我的內衣才是,有的還用針縫起來呢。跟我的內衣比呀,床上這些算是時髦的了。”

“好啦,你打算穿什么樣的衣服去參加內塔的聚會?”

“哦,我哪知道啊,是你突然拉我去的。”她從床上那堆衣服里抽出一件,“就這件吧。”

那是一條黑色云紋絲質連衣裙,過去六七年里,凡赴晚宴或參加聚會,弗朗西絲總是穿它。她將它展開來,朝向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這樣她和莉蓮就能看得更清楚了。結果發現,原本破舊的長裙如今更加破舊,上半身是鑲有珠子的,可珠子都不見了,僅僅殘留著黑色毛發似的粗糙斷線,一只袖子她補過,開裂處的線腳清晰可見,更加難堪的是胳肢窩處,那兩處原本褪色發白,弗朗西絲曾經用墨水染過色,如今墨水色褪去,留下一道道不藍不白的印跡……

弗朗西絲一臉尷尬,舉著長裙的手垂落下來,“看來還不如那條泥漿色的長裙呢。”

“不急,肯定還有別的衣服。”

“沒有了,真沒有了,你自己看吧。”

莉蓮和弗朗西絲并排站在衣櫥前,眼睛往里搜索,看看還能找出什么合適的衣服。其實合適的衣服剛才已被弗朗西絲一掃而光,剩下的那些掛在衣桿上,還是弗朗西絲上學時穿的:質地很差的長裙,過長的半裙,硬邦邦的假衣領、領帶,等等。也就不過十年前吧,弗朗西絲竟然穿這樣一些粗制笨拙的東西出入這樣那樣的場合,真是令人吃驚。弗朗西絲自己想起曾經穿著一層又一層法蘭絨內衣,心里很不是滋味。

突然,莉蓮發現了一件衣服,她伸手去扯了扯,“這是什么衣服?”

莉蓮拿出那件衣服后,弗朗西絲答道:“啊,這件呀,我只在化裝舞會上穿過一次,是別人慫恿我買的,不行,去內塔的聚會,穿這個可不行。”

這條灰綠色長裙領口開得很大,胸口和袖口處飾有飄帶,腰部是一條細細的皮帶,下身是節裙。這件衣服還是她和克里斯蒂娜關系不同尋常的時候,克里斯蒂娜說服她買下的,花了三基尼……足足三基尼呀!就是現在,這也是個天文數字呀……而她也只穿過一次,那還是去參加紅十字會舉辦的一個舞會。當時,克里斯蒂娜的父親弄到了幾張票,她和克里斯蒂娜支持和平運動,兩人還煞有其事地討論過參加那樣的舞會是否有悖和平運動的精神。不過,她們最終都沉浸在舞會的快樂中,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周邊陰影重重,唯有舞池一片光亮。弗朗西絲見莉蓮的纖纖手指蕩悠著衣服,又記起了當年發生的一切:激情澎湃的夜晚,穿過黑暗街道的出租車,車里坐著克里斯蒂娜的姨媽波莉,負責監護克里斯蒂娜,沒看清她的模樣,還有克里斯蒂娜,啊,她的頭發散發出芳香,小羊皮手套緊緊包裹著她的手,觸摸那雙手的感覺真是奇妙……

莉蓮望著她的臉,說:“弗朗西絲,你該穿的是這一件。”

“這件?哦,不行的。”

“就是這件。我看到了,其他衣服都沒讓你笑過,而這件——瞧,讓你笑了。穿上它吧。”

“不行,不行,穿上它感覺好傻的,再說它現在這樣子,都一股霉味了!”

“霉味不要緊,只需洗熨一次就去掉了。穿上讓我看看,就算讓我開心一下,好嗎?好啦,我先不看,你快換上它吧。”

說罷,她將衣服塞到弗朗西絲手里,轉過身,站在那里等著。弗朗西絲沒有辦法,只好解開身上的衣服,起先很磨蹭,突然,她發現里面襯裙的接縫竟然裂開了,擔心莉蓮等不及轉過身來看見自己的窘狀,只好加快速度——踢去拖鞋,扭動著身子脫去半裙和上衣,抖開那條發霉的長裙,從頭頂往身上套。可裙子似乎打成了一個結,她不得不掙扎了一會兒,伸進手臂,穿過細小的袖子,終于穿好了。她望著鏡子里面的自己:滿臉通紅,頭發蓬亂,在貼身起皺的裙子絲面下,鎖骨的輪廓清晰可見。身上這件飄帶衣服就像是羅賓漢那伙人穿的,而她穿著那樣的衣服,似乎應該坐在一張她父親收藏的椅子上吹著笛子才合適呢。

這時,莉蓮轉過身來,見她這身打扮,表情柔和起來。

“哦,弗朗西絲,你真漂亮,哦,這顏色也配你,老天就是對你好。我這張臉要是配綠色衣服,看起來就跟死人似的。可這綠色,嗯,跟你就是相配。這衣服很好,只需稍稍整理就行。”她走到弗朗西絲跟前,十個手指開始熟練利索地拉拉這,扯扯那,“腰這里再低點,腰一低,裙子看起來就不同了,你苗條漂亮的身材就顯出來了……哦,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好身材,什么都能豁出去!其實,你的線條還可以再柔和些,明白我的意思嗎?你里面的緊身胸衣可以穿大些,只要不箍死就行,不像我這上半身,緊身胸衣可大不得。還有,弗朗西絲,得穿長筒絲襪,這雙棉襪太難看了,你的腳踝那么漂亮,得好好展示才行呀。”

莉蓮說話時,一點不臉紅,一點不難為情,仿佛由她來端詳弗朗西絲的腳踝、臀部、內衣的尺寸并給出建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話又說回來,像莉蓮那樣的女人其實總在研究其他女人,不放過別人身上的細節,她們要指指點點,她們會講出自己的好惡,她們會盯著對方的胸部、膚色、嘴唇……莉蓮抽起弗朗西絲裙子的下擺,“這應該往上提,這樣不是更好嗎?”

“可我不想往上提了。”

“就往上提一兩英寸,就算是為這次聚會,好不?我認為,你也覺得女人的裙子短點好,你不想我們穿裙子走路磕磕絆絆的吧。”

“可是——”

“別動,我去拿針來。”

弗朗西絲攔不住她。莉蓮取來針線籃,像藝術家擺弄模特似的擺弄弗朗西絲的手腳,量尺寸,做記號,裙子上到處插著用作記號的針。弗朗西絲小心翼翼地脫下裙子,生怕刮傷皮膚。

弗朗西絲又換上了洗得不能再洗的上衣和半裙,舊是舊,但舒服。莉蓮還沒有改造完長裙呢,她站在那兒,上上下下地打量弗朗西絲,手指輕輕敲打圓潤豐厚的嘴唇。“你的頭發該怎么收拾呢?”她說。

弗朗西絲嚇呆了,問:“我的頭發?我的頭發不是挺好的嗎?”

“你總喜歡綰上去,是不是該換換發型,跟這條長裙相配才是吧?我可以幫你剪頭發,還可以幫你燙發哩!讓你母親都認不出來。弗朗西絲,怎么樣?”

弗朗西絲可不想剪發燙發什么的,她很滿意自己現在的頭發:棕色的,直直的,不長不短。如有必要,她在洗滌池邊都可以自己剪洗,做造型,也很簡單。莉蓮說要給她母親一個驚喜——弗朗西絲很清楚,照莉蓮的做法,母親會有什么樣的驚喜。

但現在,莉蓮興致正高,弗朗西絲也受到了感染,她想到把自己交由莉蓮雙手撫弄,想到為了配合莉蓮的撫弄而不得不被動地低頭,抬臂,變換各種姿勢,她的心便癢癢的。她突然想起來,聽過有人竊竊私語,說在皮卡迪利廣場陰暗的房子里,有些男人趴在女人的膝蓋上,央求她們狠狠抽打自己。

這樣的聯想讓弗朗西絲興奮不已。當莉蓮領著她出臥室,往樓梯口走去時,她只是佯裝嗔怪,聲音低如羔羊叫,幾乎聽不清楚。經過樓梯時,弗朗西絲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樓下,想起在客廳里打盹的母親,她身上可沒有蓋任何東西呀,但她并沒有停下腳步。進了屋,莉蓮一如過去,擔心弗朗西絲掙脫跑走,一只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袖,另一只手則很不靈便地做著一系列事情:抖開一份報紙,一張張鋪在地板上,從桌旁拖過一張椅子。弗朗西絲已經坐在椅子上了,莉蓮仍站在身后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動作溫柔但有力,不給她任何可能逃離的機會。

“聽著,”莉蓮用警告的語氣說道,“我現在得去拿工具了,你可別跑哦,弗朗西絲,以名譽擔保啊。”

說罷,她離開了。約莫兩分鐘后,她拿著毛巾、梳子回來了,手上還晃悠著皮質梳妝盒:像大夫拿的女人氣的包。莉蓮像要密謀什么似的關上門。之后,她將毛巾搭在弗朗西絲的肩膀,再卷進領口。梳妝盒暫時沒用,擱在一旁。第一步,她要給弗朗西絲洗頭。洗頭可不能馬虎,洗發液她打算用蛋清香波。啊,弗朗西絲,就知道你會說這話的!不是的,怎么會浪費雞蛋呢?就算是吧,也是浪費到點子上的呀,其實,不就是講究那么一點點嘛,弗朗西絲,你又不是修女。

莉蓮戲謔地說著,心中主意已定。她從籃子里取出一枚雞蛋,小心地敲破殼,將殼慢慢分開,先將蛋清濾進杯托,之后,再將蛋黃倒入杯子,往杯里加些醋,將醋和蛋黃攪勻。弗朗西絲開始取發簪,莉蓮阻止了她。見過在美容店做頭發的女士自己動手取發簪的嗎?當然不會。莉蓮于是站在弗朗西絲身后,親自取發簪,她的手指摩挲著弗朗西絲的頭發,溫柔地取下發簪。完成后,原來綰住的頭發松開了,一下子滑落,散開,弗朗西絲的腦袋像是突然變大了,恰如花蕾綻放成了鮮花。

莉蓮將醋和蛋黃混合的液體抹到弗朗西絲的頭發上,又黏又濕,她打了個冷戰,這才從迷幻的狀態里清醒過來。接下來,莉蓮領著她來到洗滌池,她俯下身子,莉蓮用壺盛水,就像監獄里的女看守似的一壺一壺地澆洗她的頭發。洗完后,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椅子上,眼睛刺疼,耳朵堵塞,莉蓮為她梳理絞成了一團一團的頭發,她的腦袋也被梳子拽著前后左右來來回回地晃動。好不容易等到莉蓮放下梳子去開梳妝盒,平靜舒適的時刻卻轉瞬即逝,身后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毫無疑問,那是剪刀在一開一合。突然,她意識到發生什么,不由得心頭一顫。她忙轉過頭,只見莉蓮手拿剪刀站著一動不動,看她的表情,好像她也給嚇住了。報紙在她倆的腳下咔啦咔啦響。弗朗西絲又想到了在樓下客廳里打盹的母親:嘴微張,打著呼嚕。她還想到沒有清掃的門廊。她現在竟然坐在這里,馬上要做一件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究竟是為什么呢?

莉蓮將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她遲疑道:“有點兒。”

“那就想想那個議員吧。”

“我現在后悔當初不該給你講那個倒霉議員的事。”

“那就想想我們那次在公園里見到的那個男人,你把他趕走了,多勇敢呀。”

“那不叫勇敢,那是,”弗朗西絲不再望著莉蓮,而是轉頭對著墻壁,“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很多年了,我沒做過什么真正稱得上勇敢的事。”

莉蓮的手仍搭在她的肩上,“弗朗西絲,我覺得你很勇敢。”

“唉,你其實并不了解我。”

“只要是想做的事,你就去做,不理會其他人怎么看,我希望像你這樣。另外,”她略放低聲音,“你曾經——呃,失去那么多,可你還那么樂觀,我覺得你很勇敢。”

她講的損失可能指很多:父親去世,兄弟戰死,家產損失殆盡。不過,她說的損失肯定是指弗朗西絲失去了未婚夫,那個并不存在的未婚夫。

她們談論完勇敢那個話題后,弗朗西絲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騙子。她沉默了好一陣子,也沒轉頭去看莉蓮。莉蓮理解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便移走了手。

不一會兒,弗朗西絲感覺頸背上方處剪刀貼著皮肉的涼意,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剪刀的兩片刀鋒閉合在一起時發出鐮刀似的咔嚓聲,緊接著,有東西滑落到了地板上。弗朗西絲稍稍扭轉身子,瞟了一眼,心一陣緊縮:鋪在地板上的報紙上有一綹烏黑的發絲,約莫半英尺長。莉蓮抓住她的頭,扶直。“不要看。”莉蓮決然地說。弗朗西絲的頸背又掠過一股金屬的涼意,又是一聲咔嚓,又滑落一綹發絲……隨它去吧,后悔也來不及了,頭發不可能復歸原位。弗朗西絲愣愣地盯著刷過清漆的墻紙,任憑剪刀攜著寒意在脖頸四周肆意運動。

或許因為發絲隨著剪刀持續不斷的咔嚓聲而滑落到地板上,或許因為被莉蓮領著穿過樓梯口時心底涌起的那陣狂熱還未完全消退,不過,最影響她的還是莉蓮剛才的話,何不趁這個時候,趁著無法和莉蓮四目相對的時候說出來?她忐忑著,又一綹發絲滑落到地板上。終于,弗朗西絲張開突然變干的嘴巴,輕聲說道:“莉蓮,你聽我說。我想,我可能給了你這么一個印象:我和人訂過婚,是要準備結婚的,甚至我還有一段情史,而且你認為是和一個男的。”她頓了頓,又不顧一切地繼續說,“真實情況是,幾年前,我的確有一段愛情,但,那是——是和一個女孩。”

莉蓮的動作放緩了,弗朗西絲覺察出她的疑惑。莉蓮以為弗朗西絲不過說笑而已,她笑笑,反問道:“和一個女孩?”

“一個女人,”弗朗西絲淡定地答道,“我希望我可以說,我和她之間很純潔,很純真,但——唉,不是那樣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你懂我的意思嗎?”

莉蓮仍沒有出聲,不過抽回了雙手。弗朗西絲又等了一會兒,這才轉過臉去,望著莉蓮。莉蓮拿著剪刀,站在她身旁,滿臉緋紅,弗朗西絲盯著她,她的臉更紅了。這紅如一波潮水,自上衣開領處裸露的肌膚,上涌彌漫至頸脖、臉頰、前額。她與弗朗西絲目光相碰,又望向別處了。

“我——我不知道,”莉蓮答道,“天,呃,怎么可能呢?我以為是男的。”

“是啊,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誤導你,可這種事情——你沒法開口和別人聊的。我一點都不以此為恥,我和我那個朋友真的很相愛——好啦,我倆不要再聊這事了。”莉蓮聽到“相愛”兩個字,肌膚的那種紅又深了一度,弗朗西絲別過臉又沖著墻,“對不起,剛才不該提的。我都不想它了,過去很久了,這種事——也不算什么的,真的。”

這事可不是不算什么,這是她生命中的一次危機。不過,她一想到自己不該說這么多,便感覺很不適。自己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跟莉蓮交往的這種輕松和溫暖竟使自己情不自禁,忘了自己和莉蓮的這份友情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那個地步。畢竟,莉蓮可是結了婚的。天哪!她該不會講給她丈夫聽吧?不會講給她的姐妹們聽吧?不會講給她那個話匣子似的母親聽吧?

想到這些,弗朗西絲更加不安,她鼓足勇氣又望望身后,只見莉蓮在擦拭剪刀的利刃。很明顯,她剛剛明白弗朗西絲所說的明確無誤,如一層堅硬的外殼掉落,里面的東西暴露無遺。她在竭力消化這一切。

不過,莉蓮沒有正視弗朗西絲的眼睛,她靠上來,繼續剪頭發。弗朗西絲此時也不再被那咔嚓聲煩擾了,相反,她倒是情愿那聲音不停才好。此時,她感受到兩人這種姿勢帶來的親近感,這是從前沒有的感受:自己如被俘一樣困在椅子上,莉蓮靠上來,俯著身子,呼出的氣息撩撥著自己的頸和耳。謝天謝地,剪發再次開始后,只持續了幾分鐘。莉蓮放下剪刀,回到梳妝盒那里,取出一樣怪瘆人的東西,形如熨斗。弗朗西絲看著她朝火爐走去,明白了,說道:“你知道,頭發其實也不用燙了,沒必要,我真的無所謂。”莉蓮的眼睫毛忽閃著。不,她答應要燙的,而且還要燙好,用不了多久……她在藍色的煤火里轉動鉗子,拿著它在一片紙上試試熱度,晃了晃,使它略微變涼。她一聲不吭,毫無笑容,回到椅子背后,站在原來的位置上,用指尖扶直弗朗西絲的腦袋,用一種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吩咐道:“好,坐著,不要動。”

鐵鉗夾住濕漉漉的頭發,發出嘶嘶的聲音,空氣里很快彌漫燒焦羽毛似的氣味。火燙的夾子離弗朗西絲的頭皮那么近,噼啪作響。這簡直是瘋了!然而,莉蓮一言不發,繼續一節一節地燙壓著,不時退后查驗一下自己的手藝,不停地走到爐邊,加熱變涼的鐵鉗。她一次都沒看弗朗西絲,她肌膚的那種通紅也沒有消退。弗朗西絲就那么坐著,像坐在牙醫的椅子上,汗水冒出來,周身難受。

好不容易,煎熬結束了。莉蓮又花了一兩分鐘對頭發進行了一番梳理,然后從池子上方的架子上取來她丈夫剃須用的鏡子,將它塞到弗朗西絲的手中。

“瞧瞧,”她平靜地問道,“喜歡嗎?”

弗朗西絲一見到鏡子里的自己,大吃一驚,頭發短得嚇人,燙卷得出乎意料地漂亮,她努力辨認鏡子里的自己。她把腦袋轉來轉去,歪向一邊,“我差不多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個發型讓你看起來特別時髦和飄灑。”

“飄灑?”

不知何故,莉蓮的臉紅得更厲害,“是瀟灑。配上這個發型,你漂亮的臉部輪廓就凸顯出來了。”

莉蓮或許是對的。這個發尾齊整的發型讓她輪廓鮮明的下巴更引人注目了。克里斯蒂娜過去總說,弗朗西絲的下巴最漂亮。不過現在她可沒心情欣賞,也輕松不下來。莉蓮將鏡子拿開,開始收拾積在地板報紙上的頭發。這些頭發像是從扶手椅里扯出來的填充物,堆在那里令人厭惡。弗朗西絲站起身來,盡力幫莉蓮收拾。她們收起一大包,塞進垃圾桶里。

兩人這么做時,手碰到了一起,她們不約而同觸電般地抽回去。兩人之間的一切竟變得如此別扭、敏感。先前的興奮,模仿美容院服務的作態,急急褪去衣服及套上衣服的情景——此刻都化作了過眼云煙。更糟的是,照弗朗西絲的觀察,因為她的坦白,這種興奮變成了猜忌,氣氛緊張,雙方的關系蒙上了一層陰影。莉蓮收拾著剪刀和梳子,表情近于氣憤。之前,弗朗西絲眼里的莉蓮只有開朗和善良,絕沒想到她會有憤怒。莫非莉蓮在想過去的事?莫非她記起了發生在她和弗朗西絲之間的種種怪事,比如那些土耳其軟糖?弗朗西絲的俠義,弗朗西絲將愛慕自己的那個男人驅離公園的演出臺?莫非她以為弗朗西絲驅逐那個男人的目的就是要替代他?

弗朗西絲的所作所為真是為此目的?

弗朗西絲眼睛沒有離開莉蓮。弗朗西絲看她合上化妝盒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莉蓮,我跟你說的,就是剛才——”

莉蓮啪地合上梳妝盒的鎖扣,“沒什么呀。”

“真沒什么嗎?”

“真的。”

“你不會講給別人聽吧?”

“當然不會。”

“你不會——不會老想這事吧?既然我們是朋友,我真不希望我們因此不開心。”

莉蓮聽了這話,笑了笑,手輕快地一劃,似乎想表現出一種世故,似乎在說,其他女人也跟她講過她們女女相戀的經歷——哈,隔三岔五就能聽到。

但是,莉蓮的那個手勢并沒有讓弗朗西絲感到踏實。她覺得莉蓮笑容僵硬,只限于嘴巴一帶。兩個人又勉強聊了幾分鐘,便分開了。弗朗西絲轉過樓梯口,回到自己的臥室,瞪著鏡子里的自己,心情抑郁。她滿以為剪頭發是件好事,但并非如此。整個下午,事事都變得詭異起來,起因似乎就是這頭發。她不停地撫摸裸露的頸脖,覺得自己也暴露無遺。

然后——既然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不如現在就見——她鼓足勇氣,往樓下走去。

母親可能還在客廳里小睡,她輕輕推開客廳門。其實她已經醒了,這會兒正在書桌前寫信封。她從眼鏡上方望向弗朗西絲,過了好一陣才看清楚。待眼神定住,她摘下眼鏡,叫了一聲:“天哪!”

“沒錯,”弗朗西絲努力笑了笑,說,“看來我是拗不過莉蓮了。”

“巴伯夫人做的?沒想到她還這么能干哪。走近點,站到亮的地方來,哦,弗朗西絲,你這發型真是迷人。”

弗朗西絲愣住了,盯著母親,“您也這么認為?”

“非常棒。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是的,時髦到家了!”

“我以為您肯定不喜歡的。”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你把自己拾掇得那么靚麗,我希望你多做頭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母親的臉一下紅了起來,“我的意思是,在自己家里,有時你不修邊幅,倒也無妨,我也不在意。我只是想,家里要是來了客人呢?這回好了,你這個發型——沒什么可挑剔的了,非常漂亮。”

母親這番話著實讓弗朗西絲始料不及,剛剛經歷與莉蓮在一起時的悵惘,現在聽到母親如此評價,一種莫名的感覺令她幾乎流淚。她朝壁爐走去,站在壁爐上方的鏡子前,假裝拍拍頭發,理理發絲。真蠢!真蠢!她對自己說,努力將五味雜陳的心緒壓下去。

弗朗西絲離開客廳,在過道里停了一會兒,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上了樓,到了樓梯頂部,她又是一番踟躕,莉蓮肯定會出來見自己的,起碼她會想知道母親怎么評價自己這個新發型。

然而,小廚房的門雖然微開,廚房里有動靜,但莉蓮始終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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