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企鵝歐洲史·基督教歐洲的巨變:1517—1648
- (英)馬克·格林格拉斯
- 3416字
- 2019-01-24 14:22:34
引言
大衛·德·弗里斯(David de Vries)為自己周游世界的經歷感到非常自豪。1655年他以母語荷蘭語出版了自己的游記,書中記載了他遠赴地中海、遠東、紐芬蘭、加勒比和南北美洲的六次旅程。德·弗里斯1593年出生于拉羅謝爾,父母是荷蘭人,他自學成才又善于觀察,能流利地使用數門歐洲語言,是一名訓練有素的炮兵隊長,一位熟練的航海家,還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的殖民事業——1633年在“南河”(特拉華河),1634年在圭亞那的奧亞波克河(Oyapock),以及1638—1643年在斯塔滕島——盡數失敗,但這并不是他的錯。因為贊助人辜負了他,加上原住民太難管理,與他競爭的冒險者也對他不懷好意。德·弗里斯知道自己的忠誠歸向何方。低地國家的小鎮霍恩是他的家鄉(patria)。如果他成功建起一座殖民地“大莊園”(patroonship)
,他會把它打造成荷蘭地主鄉紳的莊園的模樣,這樣的大莊園會成為他經常提到的“新尼德蘭”的一部分。他是加爾文宗的新教徒,參與建造了斯塔滕島上第一座基督教教堂。德·弗里斯是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中認識歐洲的。從歐洲到新大陸,旅途中高大的冰山讓他震驚不已,他還在游記中詳細記錄了在海上遇到的荷蘭人、巴斯克人、葡萄牙人與英格蘭人的漁船和商船。1620年,他在紐芬蘭的圣約翰斯(St John’s)登陸。他熟讀他人的游記,對當地印第安人的習俗早有了解,很快入鄉隨俗。1640年,他拜訪了詹姆士河
邊英國人新殖民地的總督,英國人以一杯威尼斯產的葡萄酒款待他,曾在17世紀20年代后期去過東印度(East Indies)的另一位英國殖民者與他把酒言歡?!拔液苄蕾p他,他對我也同樣如此?!钡隆じダ锼拐f。他還聽到那個殖民者說道:“此山無法與彼山相見,周游世界的人卻可以相逢?!?/p>
以服飾、飲食與舉止而言,他們都是歐洲人,他們知道自己身在另一個大陸,并且“駕馭地球的四極”(如德·弗里斯所言)。德·弗里斯的生涯反映了他們那一代人更加廣闊的地緣視野,他們開辟新的機遇,迎接新的挑戰,異常多樣化的交流往來使古老的忠誠感與歸屬感產生了動搖。這種將歐洲視為一個地理實體的新感受,是在更廣闊的世界中反映出來的,如果再早一個世紀絕不可能存在。16世紀至17世紀初“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意識的消逝與“歐洲”意識的誕生,以及與之相伴的巨大變革,就是本書的主題。
基督教世界——像卡米洛一樣——創造了一種想象的過往。中世紀時,基督教世界對應的拉丁詞(Christianitas或者Corpus Christianorum)描繪的是一種不同的事物:一個想象出來的存在于當下或未來的、被信仰與理想凝聚在一起的世界。那個信仰共同體隨著西羅馬帝國的毀滅而誕生,在西羅馬帝國廢墟上扎根的基督教最初只是位于一個范圍大得多的基督徒世界(Christian world)的西部邊陲,而那個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在東方,位于中東和仍然活躍的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但是,在逐漸失和的過程中,東西方的基督教漸行漸遠,直到1054年,羅馬的教皇和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互相開除了對方的教籍。這場大分裂之后,拉丁基督徒與希臘群島、巴爾干半島和俄羅斯的東正教徒分道揚鑣,形成了西方的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
在西方基督教發展的第一個千年里,基督教世界并不知道自己的中心在哪里,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邊緣在何處。它可以說是(借用一位杰出的中古史學家的說法)一系列“微型基督教世界”(micro-Christendoms)聚集而成的“短程線穹頂”(geodesic dome),各組成部分是自給自足的?!胺柹唐贰保ǔ耸牵€包括圣人,比如傳教士和圣徒)的流通讓神圣的靈恩從一處傳播到另一處,信仰共同體的價值觀與理想也隨之從一個區域擴散到另一個區域。隨后,在中世紀中期東西方關系破裂之后,兩個地緣與意識形態單位的完全成熟使西方基督教世界產生了一種更復雜的對中心與邊緣的感受,這兩個單位就是教皇與神圣羅馬帝國。兩者對權威的主張,是神學家、法學家、政治理論家和知識分子在一種充滿自信的普世主義氛圍中通過相互比拼形成的。這一時期的經濟轉型、市場的巨大擴張、跨地區乃至跨國貿易的驚人增長、貴族之間的聯姻與外交聯盟,更加鞏固了這一理念。在12世紀到13世紀的有識之士眼中,西歐拉丁基督徒的世界就是“基督教世界”。
羅馬天主教會在拉丁基督教的信仰共同體中是核心支柱。拉丁基督教產生了一批知識精英,他們使用的是一門跨民族的語言(拉丁語,而不是希臘語)、一套相同的課程(側重于亞里士多德著作中的哲學與邏輯學)和一種共同的研究方式(經院哲學)。教皇的使節與王公的顧問對于權力從何而來、如何運用以及怎樣合法化有著同樣的神學見解與官方共識。十字軍東征成了西方基督教世界最野心勃勃的事業。最重要的是,拉丁基督教是在信仰的繼承與實踐中表現出來的,它與既有的多維神圣圖景緊密相連,在這片圖景上有圣地、朝圣點、圣徒崇拜和各類節日。洗禮是通用的入教儀式。不受洗的非基督徒(猶太人、穆斯林)在中世紀中期是西方基督教世界邊緣非常重要的存在,他們之所以被容忍,正是因為他們不是信仰共同體的一部分。然而,隨著各大基督教王國將拉丁基督教的邊界向南推進至西班牙和意大利南部,這些人作為“不歸屬于基督教世界的非我族類”的意義似乎更甚于前。
基督教世界是一種應激性建構,很容易感到自身受到威脅。然而在現實中,它最危險的敵人并不是非基督徒。能對基督教世界的權力掮客造成最大威脅的,是基督教世界內部充滿差異和矛盾的格局——基督教世界的居民各有各的效忠對象,對他們來說,基督教世界的宏大理想并沒有什么意義。在西歐廣袤的土地上,除了神圣羅馬帝國(它的版圖橫跨歐洲中部,它的名稱表明自己既是羅馬帝國的延續,又是普世國度的世俗存在形式)與教會的普世秩序,還有成千上萬個村莊和教區,它們的居民往往負有效忠于自己領主的義務,他們是采邑領主的農奴。這些小共同體壓倒了普世秩序的機制,它們與城鎮一起都受益于中世紀中期的經濟變革。人們開始對世界主義的雄心壯志和國際秩序的官僚體制產生懷疑。對于基督教世界中心與邊緣的感受越強烈,各地居民就越不愿意耗費時間去獲得上頭的批準。很多人對為維持普世教會而征收的稅款憤憤不平,也不再相信十字軍東征這種夸大其詞的超國家計劃。自12世紀開始,這些情緒引發爭議,產生了異端(異端迅速傳播,成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在視基督教世界理念為至寶的人的心中投下了愈加深重的陰影。
黑死病的暴發重挫了歐洲經濟,使人們對基督教世界理念的信心更加低落。農奴制和采邑義務成為爭論的焦點,地方人民開始主張自己的習慣權利。盡管代表基督教世界的信仰與實踐仍在繼續,而且基督教世界的神圣圖景甚至比以前更加繁榮,但是它在地方上的可信度卻越來越低,淪為爭相代表傳統社會秩序的各類論點的攻擊對象。1378—1417年的天主教會大分裂(Great Schism)同樣削弱了它要求普世順從的主張。兩個教皇分庭抗禮的局面把基督徒分裂為兩派,一派堅持忠于羅馬,另一派支持阿維尼翁教廷(Avignonese papacy),后者被它的敵人斥為制造分裂的法蘭西王國手中的傀儡。斗爭最終在妥協中畫上句點,但它對教皇的道德權威造成了持久的損害。從這一事件中還可以看出,深懷不滿的地方主義與新興世俗非帝國權力的結盟是很危險的。妥協是通過大公會議的權威達成的。大公會議堅持主張(這種主張令神職官員和世俗官員都非常苦惱)大公會議高于教皇,這一觀點已經被爭論了兩個世紀,如今被一股更強的力量提了出來。大公會議的主張相當激進,而大多數“大公會議主義者”(Conciliarists)都是溫和派。他們認為召開大公會議是結束混亂的一種體面的方法,但并不希望大公會議摧毀教皇的普世權力,更不希望大公會議通過非正統的方式取得教義上的權威。然而新教改革(Protestant Reformation),在某種程度上作為大公會議運動(Conciliar Movement)的繼承者,實現了這一目標。
所以16世紀至17世紀上半葉歐洲歷史的核心問題是:基督教世界——包括決定其重心所在的各種制度,以及更重要的是,支撐它的信仰共同體——何去何從?如果基督教世界毀滅了,那么,誰將取而代之,或者說是否還會有誰來取而代之?在這一過程中,基督教世界逐漸被歐洲(作為一個地理概念,歐洲的定義在于與世界其他部分的距離關系)取代。兩者有著天壤之別?;浇淌澜缫笫芟醇尤脒@個信仰共同體的人的忠誠,這些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應依據他們與基督教世界的關系而定;而歐洲并不要求在它所指的這片大地上的人精誠團結,只要求人們意識到他們都住在這片大地上,其上的不同國家與民族開始具有道德和文明的優越性。西方基督教世界是一個關于歐洲團結的偉大規劃,發展的時間超越千年,而它的毀滅卻如此迅速而徹底,只過了一個多世紀,它便煙消云散,只留下了一點迷夢。促成它毀滅的巨大力量也徹底改變了歐洲,這些力量的相互影響是第一章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