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傳說,一個支呂官莊兩姓人共同忌諱的傳說。
這個傳說涉及支呂官莊的來歷,會讓該村兩姓人古老而深藏的根系露出崢嶸。
相傳,三百年前這個村并不叫支呂官莊,而是叫猴兒坡。再往前推三百年,這兒連猴兒坡都沒有,有的只是荒坡亂草,連一根人毛兒都見不到。
最早來這里住下的是兩個女人,兩個因一時好奇便有了傳奇經歷的年輕女人。她們來自山外的村莊,一個是支姓媳婦,一個是呂姓媳婦,都是嫁人不久尚未生育。二人比鄰而居情同姐妹,經常在一起邊做針線邊拉呱兒,交流著自家男人從外面帶回的各種消息。這一天,一個女人講了剛剛聽說的一件事:雷公山上的猴子又開始爭王了,又掐又打十分熱鬧。另一個女人便興奮地道:咱們快去看看!于是,兩個十八九歲玩心未退的小媳婦就放下針線活兒,背著家里人,走出村莊走向了山中。
這是一片方圓幾十里的山地,雷公山是其中最高的山頭。當年這里林深草茂生活著大群猴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一次猴王爭奪戰。經過一場惡斗,或是老猴王將敢于問鼎寶座的猴子鎮壓下去,或是新猴王將老猴王打敗欣欣然登基。那一天,兩個女人累得一瘸一拐來到這里時,正趕上新老兩個猴王在斗了數天之后進行著最后的決戰。兩個女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像看戲一樣看了起來。這場戲真是精彩,兩個大公猴雖然都已滿身是傷鮮血淋漓,可還都拼出最后的力氣你撕我咬打成一團。雷公山的猴子當然也都集合到了這里,他們或是興奮或是惶恐,吱吱怪叫著在樹上樹下亂躥亂跳。兩個女人看得高興,指指戳戳又叫又笑,尤其是看見新猴王越戰越勇,竟站起身來鼓掌助陣。那新猴王回頭看她們一眼,似乎格外長了精神,于是長嘯一聲凌空一跳,死死抱住仇敵并咬住了它的脖頸,直咬得老猴王血如泉涌一命嗚呼。見老猴王已死,所有的公猴們立即歸順了新猴王,擁上前去做出臣服模樣。而母猴們則聚集在老猴王的尸體旁邊,悲悲戚戚哀號不止。新猴王看見了,怒氣沖沖地向她們大吼起來。公猴們明白了新猴王的意思,一齊去將母猴們攆來,直攆到他的身邊。新猴王看看這成群的妻妾與臣民,接著率領它們志得意滿地向山頂走去。然而,剛走了幾步,它卻回頭瞅瞅那兩個看罷了猴戲正準備離開的年輕女人,突然向部下發出了指令。
這個情節過于魔幻。然而凡是傳說便都多多少少帶有一些魔幻色彩。后世的人在講到這里的時候,總是極盡渲染,詳細描述那兩個女人怎樣被猴王擄去,怎樣把她們關進山洞,又怎樣像霸占那些母猴一樣霸占了她們。說罷這一段之后,講述者往往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這兩個女人都當了幾個月的猴婆,都懷上了猴種,等她們終于逃出來之后就再也沒臉回村了。
你能想象出這兩個女人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們在屁滾尿流逃出雷公山,相互攙扶著走到山地的邊緣時,看看遠處依稀可見炊煙裊裊的村莊,肯定是雙淚長流泣不成聲。她們再低頭看看已經大起來的肚子,只好將自己的一生另做計議。見腳下的這面山坡平緩開闊,兩個女人就決定在此結廬而居。幾個月后,她們幾乎是同時產下了兩個男孩。男孩是要有姓氏的,支姓媳婦生的姓支,呂姓媳婦生的姓呂。后來兩個男孩長大,各自從外村娶來媳婦,瓜瓞蕃衍,漸漸讓這里成了一個村落。外村人知道了這些人的來歷,便叫這里為猴兒坡。
猴兒坡便猴兒坡,支呂兩家起初并沒怎么計較村名如何。男人們在山坡上墾荒耕作,女人們在家中紡織做飯,日子一年年就這么過著。一些人生出來,另一些人死去,猴兒坡的“新陳代謝”也十分正常。生出來的人抱著娘的奶子長大,等他們死了,就鉆到一個奶子狀的土包里長眠。那片土包在村東一片平地上,支姓的和呂姓的緊緊挨著,在荒草中若隱若現。
這樣的野墳荒冢本沒有什么看頭,不料若干年后卻被人看出了蹊蹺。這人據說是個外村老者,他這天經過這里,往墳地里一瞅,不禁收住腳步驚叫了一聲。正在旁邊鋤地的幾個村民見他這樣,問怎么了,老者向他們拱手道:恭喜恭喜,你們村要出官人啦!村民們問這話從何說起,老者便指著那一片荒冢道:墳地里冒青煙了,你們還視而不見懵懂不知!村民們便一齊往墳地里看,這才看出了異樣:那一片墳堆上,真是有縷縷青煙在冒。這一下,村民們群情振奮激動無比:“祖墳地里冒青煙,不出秀才出大官,咱們猴兒坡要顯赫了呀!”
以后的日子里,猴兒坡的支呂兩姓便眼巴巴地盼望著本家早出顯赫人物。他們想,墳地連在一起,這官人可能出在支家,也可能出在呂家,但哪一家出了,另一家大概就沒有戲了。于是,兩姓就明里暗里較起勁來。然而一年年下去,一代代下去,這官人就是沒出。兩姓人疑惑地道:噫,這是怎么回事?那青煙難道白冒啦?有聰明人想了想說:“坐等恐怕不行,俗話說: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要叫孩子念書才成?!庇谑?,支家請來先生辦起私塾,呂家也請來先生辦起私塾,紛紛讓孩子啃那書本上的螞蟻爪子??墒窃S多年下去,兩姓的讀書郎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考上秀才。這時候又有人動腦子了,說文路走不通就走武路,當兵去!為國家建了功立了業,難道還當不成官?那時恰逢清兵入關,一幫青州人來此招兵買馬,要保大明天子,支呂兩姓便有許多剽悍子弟投筆從戎。想不到,這幫年輕人剛剛走了幾個月,便隨著青州起義軍的全軍覆沒統統喪了性命。
幾代人的折騰沒見出成效,支呂兩姓還不甘心,便請來風水先生,讓他點明其中原因。風水先生來看了一番道:應該把墳地邊的那片樹林刨掉,因為它們遮住了風。遮住了風怎樣?毛病大著呢:青煙上了天便是青云,唐詩道:如有長風吹,青云在俄頃。你這里沒有風,怎么能夠青云直上?村里人恍然大悟,立即把這樹林統統伐光。然而幾十年下去,這項措施還是沒起作用。村里人又去求教一位測字先生,測字先生冷笑著說:甭問了,毛病出在村名上。猴兒坡是出猴子的,能出像樣的人物嗎?即使出了也是沐猴而冠,不會長久的!
支呂兩姓認為這一下找到了根本。他們那個羞呀,仿佛人人身上長滿了猴毛,個個屁股也都露在外面染成臊紅。他們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把村名改過來。改成什么呢?當然要響亮的,要吉利的,要體現青煙祥兆、包含祖祖輩輩殷切希望的。這樣,他們討論了三天三夜,一致決定新村名叫作“官莊”。然而四里八鄉叫官莊的不少,只好在前面加上姓氏以示區別。一個支,一個呂,都要在莊名上有的,但在排列次序上卻發生了爭執。支姓主張,他們人多,應該在前;呂姓說這樣不行,因為《百家姓》早就把他們排在了支姓前頭。爭執不下便抓鬮決定,結果還是讓支姓抓了個“前”字,呂姓這才無話可說。于是,村名便正式定為“支呂官莊”。
村名改了,接下來就是公布于社會,讓遠遠近近的人們承認。他們擇了吉日,請了戲班,在村前連唱三天,引是四里八村的人趨之若鶩。每日開戲前都有人上臺宣布,猴兒坡從即日起改名支呂官莊,再有喊原名者,打死勿論!三天的戲散了,外村的人往回走,有一個毛頭小伙發狂,轉過身大喊:猴兒坡!猴兒坡!猴兒坡!喊過三聲后撒腿就跑。支呂官莊的人聽見了立即去追,直追到人家村邊才趕上,果然將其亂棍打死。第二天,小伙子所在的村糾集了上百名壯漢,抬著死尸拿著家伙來興師問罪,支呂官莊的男女老幼則一齊上陣,與人家廝打起來。據說那是一場惡戰,兩個村分別死傷幾十口子,村前的空地上血流成河。但這場惡戰沒有白打,從那以后,猴兒坡這名字真的沒人再叫了。
猴兒坡改名叫作支呂官莊以后,村中兩姓人繼續為出官懷著希冀做著努力。他們努力的主要方向在于科舉,稍稍富裕一點的家庭都會讓孩子念書,不知有多少人的手心和屁股曾被教書先生的戒尺打腫。山邑縣每次舉行縣試,支呂官莊都會走出去一些臂挽考籃的童生。可惜的是,這些童生無論考多少次還是童生,終究連一頂秀才帽子也摘不來,更甭說中舉人當進士了。乾隆年間,呂姓有一個讀書人不服輸,到九十九歲時讓重孫子背著進了考場。有意思的是,他趴在重孫子背上,還伸出一只老手打了盞燈籠,上書“百歲觀燈”四字,把全縣考生感動得涕淚橫流。不過這一次他的功名夢也做到了盡頭,剛寫了幾個字便倒在考棚里含恨死去。
盡管這樣,支呂兩姓也沒有絲毫的氣餒。支撐他們信心的,一是改過的村名,二是祖墳地里的異象。說也奇怪,人們對那墳地不留心便罷了,一旦留心,便發現那青煙還經常地冒出。也可能是早晨,也可能是傍晚,往往會有人看見墳地里有一縷縷煙氣飄飄蕩蕩。每當此時,看見的人便會無比興奮地喊道:快來快來!快來看青煙呀!于是村里村外的人們都跑到這里,向祖宗們叩一個頭,然后站在那里如癡如醉地看,越看越在心里生出凌云壯志。
幾十年下去,至道光年間,支呂官莊終于出了一個官人。
官人出自支姓,名翊,字步云。他的事跡在雷公山一帶流傳甚廣,趣聞逸事俯拾皆是。
據說那個支翊自幼聰穎,卻長得奇丑,并且異常調皮。他的老師是個極嚴厲的人,為了學生老老實實背書,經常用大筐把他們吊到大樹上。孩子們一人一個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相互間也無法搗蛋,只得埋頭背那子曰詩云。那支翊卻不安分,他趁老師不注意,順著吊繩爬到樹上去,一泡尿澆得幾個同學哭叫連天。老師跑過來在樹下頓足咆哮,七歲的他卻在樹上笑嘻嘻吟詩一首:“讀書時節尿紛紛,筐上學童欲斷魂。借問灑家何處有,學童遙指樹上人?!弊尷蠋熉犃丝扌Σ坏?。最讓人驚嘆的是,有一回他老師想向鄰村教書先生借一本書,便寫了張字條讓支翊去取,不料支翊回來時卻兩手空空。老師責怪他,他卻說:“書在我肚里呢!”接著開口將書背誦了一遍。老師大驚,親自將書借來,對照原文又讓支翊背誦一遍,竟是只字不差。老師大喜,跑到支翊家中向其父說:“等著看吧,你兒子必是蟾宮折桂之人!”自此,全村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了支翊的身上。
支翊果然不負眾望。他十六歲中秀才,二十七歲中舉人,門前升起了彰顯功名的大紅旌旗。此后支翊繼續苦讀,于道光六年去北京參加了會試大考。臨行時,本縣另一舉子楊世龍車載馬馱興師動眾,支翊卻是身背小包袱,手持墨盒筆硯,別無長物。鄉鄰勸支翊也多帶些書以便溫習,他卻將肚子一拍道:“都在這里了!”這次會試正值滿族大學士穆彰阿主考,此人極有權勢卻惡名在身。他聽說支翊文才出眾,想收他為門生,便派手下人去客店籠絡。支翊不愿投靠,便婉言謝絕。那人見他不識抬舉,竟說:“大人給你面子你卻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那張臉!”支翊說:“你看我丑是嗎?人面獸心,那才叫可惡;而支某獸面人心,有什么害處?”這話更把來人惹惱,回去一說,穆彰阿當然是怒氣沖沖。結果兩場考試下來,支翊只考了個三甲二十二名。盡管這樣,支翊畢竟是當年平州府唯一的新科進士??祚R來報時,整個山邑縣都為之震驚,支呂官莊的支姓人更是欣喜若狂,買來大量鞭炮在祖墳地里連放三天,讓這里又一次出現青煙裊裊之景象。當然,這時呂姓也有許多人心生嫉妒甚至向隅而泣。
考上進士的下一步便是做官。一旦被朝廷放官,那就要把門前旗桿攔腰鋸斷,并將斷茬鋸成半高半低呈官帽狀。支翊因不在第一甲沒能進翰林院,只好閑居在家耐著性子等。等一年不見音信,再等一年還是不見音信,直等得門前旌旗破了一面再換一面。有朋友勸他,你快快進京找個保舉的去!支翊答曰:“我的大名已經在吏部注冊,還用別個提醒?”朋友見他頑固不化,只好掩口而笑,不再勸了。
在家免不了交游,縣城、州府時常有人請他講學或者赴宴。而他無論到哪里,都是指揮倜儻、旁若無人,惹得一些人極不高興。其中那個楊世龍早就瞧不起他,一起進京前就曾放出話來:“看支翊頂了一頭高粱花子,中舉就便宜他了,進京趕考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料想結果反倒是自己落榜。心里正憋了一大包氣,看如今支翊四處風光且鋒芒畢露,他便向人說:“得意忘形,小人之相!”這話傳到支翊耳中,他便默記心中伺機報復。又過了六年,楊世龍終于也考上了進士,但已年過半百。楊家大宴賓客,支翊也在被邀之列。看到赴宴的人紛紛贈詩作聯,極盡奉承,他卻當眾寫下了這么一聯:
遠望旗桿,半截黑半截紅,呀!無窮寶貴;
近視匾額,一字欽一字賜,噫!有限功名。
楊世龍見后氣破了肚皮,但守著眾多來客也不好多說什么。楊家有良田千頃富甲一方,這年大興土木,新建了一處花園,竣工時又請全縣名流前來宴賞。席間,楊世龍自題一聯:“美哉侖,美哉奐?!敝я唇舆^筆來,立即續上一聯:“民之脂,民之膏?!边@一下,引得舉座嘩然,宴席不歡而散。
楊世龍求功名慢,謀官卻快。在他考中進士的第二年,便被任命為湖南乾州知府,堂堂的從五品。這么一來,支翊在當地越發顯得難看。支翊卻對人說:“等著瞧吧,不出三載便見分曉!”果然,楊世龍只干了兩年,便因貪污被彈劾,灰溜溜回了老家。也就在這一年,據說是京官們處理楊世龍案時,說到山邑縣另有一進士久未錄用,支翊這才等來了一紙任命,讓他去江西順安做了個知縣。
支翊做官時的故事就更多了。傳說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寫了“我愧包公”四個大字,讓人制成匾額掛在大堂上,一副下決心做青天大老爺的架勢。而后,每天早晚兩次坐堂,審理前任積案。他秉公執法,抑強扶弱,果然將一樁樁案子審得清判得明。他坐堂時有兩處特別:一是允許百姓在堂前觀看;二是遇到奸人惡霸,他氣憤不過,常常越俎代庖,下堂奪過衙役手中的黑紅棍親自責打。這一來縣衙前就熱鬧了,每天觀者如潮,一旦知縣老爺動起手來,人群中更是一片歡呼。這舉動一時傳為奇談,并很快讓上峰知道了。這天知府大人微服私訪,夾雜在眾人之中觀看,果然看到了這么一幕。知府氣哼哼地轉到后堂,讓人叫來支翊,訓他“不諳政體”,并說,如果支翊想當衙役,那么他可以馬上脫下官服去穿皂袍。支翊這才明白自己做事不妥,連聲說改??墒呛髞碓僮?,遇到該打之輩,他還是摩拳擦掌,有幾次仍是親手將犯人打得皮開肉綻。但是有一條:因為他案子審得明白,從來沒有打錯人的時候。
支翊身為一縣之尊,當然免不了有人巴結。但是人們登門拜訪,都會在他居所正面墻上看到一副對聯:“憂民如有病,對客若無官?!奔热粫顣r不講官不官了,那么你提出的要求就可以置若罔聞。有人來時帶了禮品或銀子,支翊更是視若蛇蝎堅決推拒。最讓人稱道的,還是支翊面對美色時的操守。他在考中秀才之前,家里就給他定下一門親事,因他貌丑,媒人便給他配了個丑媳婦。十九歲合巹時,凡目睹二人之貌者皆忍俊不禁。支秀才卻不在乎,與夫人相處甚歡。他上任時因路遠沒帶夫人,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有一豪紳便勸其納妾,而且愿將自己的女兒許配于他。據說那位大家閨秀才貌俱佳,對知縣大人一往情深,支翊卻毫不動心,婉謝不納。
不料,支翊的知縣只做了半年即被解職,據說是因為審理一樁奇案得罪了豪強。那天他正坐堂,卻有一年輕女子遞上狀子,告其丈夫強奸,說丈夫非要她做“后庭花”,她不做則被痛打。支翊一想這就奇了,大清律法載:夫與婦為非法交者,兩廂情愿為和奸論,若婦不肯而夫用強,則照強奸論。盡管清律頒行已久,但在這一條上卻有律無案??催@女子姿色過人卻胸無點墨,如何曉得律法?支翊判定,這女人背后一定有奸夫教唆,想以此法害死其夫。他審問一番,女人果然供出了奸夫。然而這奸夫不是別人,卻是當朝吏部侍郎的親侄子。他不假思索,立拿奸夫歸案。此時,縣衙的三班六房無不恐懼萬分,一齊勸說支翊不要認真,說侍郎大人是順安縣在京城里最大的官員,怎敢輕易得罪他家?而支翊執意不聽。當天,奸夫的哥哥上門求情,他閉門謝客;再過幾天,吏部侍郎又派人送來親筆信,讓他放人,他也置之不理。而他正要對奸夫淫婦宣判時,衙中卻出了事:另一個正待向府里送交的死囚犯突然越獄逃跑。支翊懷疑是侍郎家里人設的圈套,便將牢頭嚴刑拷問,不料那牢頭卻死不招供。正僵持間,京城突然下達了罷黜令,說他“玩忽職守,縱兇逃匿”,將他削職為民。
傳說支翊離任回家時,順安縣數萬百姓前來送行。從縣衙到城外,香案整整排了十里路,男女老少焚香,敬酒,讓支翊挪不動腳板兒。支翊喝百盅酒,灑千行淚,好半天才走出送行長陣。正準備登轎時,忽聽背后人們齊聲高叫:“支青天慢走!”“支青天慢走!”支翊回頭一看,見成千上萬的人潮水般擁來,為首一人舉著大傘,傘上轉圈兒寫著“愛民如子”四個大字。待離得近了細看,原來傘上早已寫滿了百姓名字。支翊明白,這柄“萬民傘”乃是對他的最高獎賞。他感極泣下,向這把傘和送傘的百姓跪下,萬般鄭重地叩一個頭,然后起身接過,走上了回家的路程……
1963年的除夕之夜,這把傘到了支明祿的手中。
那天是小盡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支明祿亢奮不已的一天。雖然上午他以大隊長的身份領人給烈軍屬貼對子,下午又以支姓后人的身份與本族老少一起去給祖宗們上年墳,但他自我體認最為深切的還是另一個身份:商正蓮的新婚丈夫。這身份是剛剛過去的那個夜間正式確定的,那個夜間讓支明祿刻骨銘心:夜深了,人散了,新房里只剩下他和商正蓮二人。他向床上看看,商正蓮還在盤著腿端坐,臉兒紅紅的惹人心動。他說:“天不早了,睡吧。”商正蓮點點頭,便活動了身子去鋪被窩。被窩鋪好了,兩人都脫掉衣裳躺下了,商正蓮猛一下抱住支明祿,將臉蹭著他的胸脯說:“俺做夢也沒想到,一到你家就成了官娘子!”支明祿笑道:“我這點官,算個啥官兒?”商正蓮說:“大隊長呢,管一個莊呢,這還了得?跟了你這樣的人,俺算沒有白活!”支明祿讓她這話感動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強大那么不凡。他猛地翻上身去,開始了他們夫妻間的首次交接……結束了,稍稍平息了,商正蓮卻說:“你愿要就再要吧。”支明祿說:“你不是疼嗎?”商正蓮說:“疼算個啥?你要俺死俺都愿意!”支明祿聽了這話,將臉貼在商正蓮的肩頭唏噓不已。過了一會兒,他蹭蹭幸福的淚水,再次躍馬揚鞭回到了丈夫的崗位……二人忙活一回,說一陣子話;說一陣子話,再忙活一回,直到遠遠近近的雞都叫了,他們才相擁著睡去。天明了,醒來的他們再次鼓起熱情,卻聽娘已在鍋屋里叮哩當啷做飯了。商正蓮拍拍支明祿道:“等晚上吧。”支明祿說:“嗯,等晚上。”所以,臘月二十九整整一個白天里,支明祿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都是對于昨夜的記憶以及對于今夜的期盼。
晚上,他們一家將除夕飯吃過,商正蓮幫婆婆把年初一要吃的餃子包好,支明祿也把明天凌晨放的鞭炮準備妥當。小兩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到了對于床笫之歡的盼望。然而就在這時,剛當了一天老公公的支奎喜老漢卻開口道:“你們倆坐下,我交代個事兒?!?
等小兩口坐下,老漢點上一袋煙,慢慢說道:“明祿,咱們祖上出過一個叫支翊的縣官你知道不知道?”支明祿說:“知道?!崩蠞h說:“老百姓送了他一把‘萬民傘’你知道不知道?”支明祿說:“知道,你不是早就講過嗎?”老漢說:“那把‘萬民傘’,你知道它如今在哪里?”支明祿驚訝地說:“都兩百年了,那傘還有嗎?”老漢點點頭說:“有。自從那位老祖宗罷官回家,這把傘就一輩一輩傳了下來。誰來傳?長房長孫。一般都是在下一輩成親的時候傳,并且叫媳婦在場一并囑咐?!甭牭竭@里,支明祿小兩口都把眼睛瞪圓了。支明祿說:“爹,你是說,那把傘在咱家里?”老漢說:“我是他的第七代長孫,你是第八代,不在咱家在誰家?”支明祿說:“在哪里?快拿來看看!”老漢說:“就在你的身后?!敝鞯撧D過身瞅瞅,后面除了一面墻什么都沒有,便說:“哪有呀?”老漢舉起煙袋,指著那面南墻說:“梁東三尺,窗西二尺,就是咱家的藏寶之地?!?
說罷,老漢讓老伴拿來一把鐵鏟,走到墻根,一塊一塊向下鏟那白磯土做的墻皮。墻皮脫掉,再取下幾塊磚來,里面便露出了個空洞。老漢伸手去里邊摸索片刻,便將一個細細長長的油布包抽了出來。支明祿接到手中,一股濃重的桐油味和霉味撲鼻而來。他解開捆繩,放開油布包,一把竹柄大傘果然現在他的眼前。他正要打開,爹卻將傘奪過去說:“不行,寶物能這么看嗎?你兩口子得洗手,磕頭!”小兩口急忙去院子里洗了手,回到屋里對著傘叩一個頭,支奎喜老漢這才慢慢把那把傘打開了。
那果然是一把“萬民傘”,因年深日久已變成深棕色的傘面上,人名寫得密密麻麻?!笆反蟀玻芙鹳F,林三,王立春,顧聾子,黃漆匠,張敬君,陳二園……”支明祿念著這些人名,想象著兩百年前他們為支翊老祖送行的場面,不由得心中感動得熱淚盈眶。再看看旁邊的商正蓮,也已擦眼抹淚感嘆連聲。
支奎喜老漢這時又說話了:“咱那位老祖,雖然才在外頭當了半年的官,可有了這把傘,就比別人當一輩子還強!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當官就得當得清清爽爽。明祿你已經當上了大隊長,官雖然不大,理是同一個理。你甭學你奎泰叔,當了個大隊書記,看著公家的東西眼紅,今天掐一點明天擰一點,叫村里人恥笑!記住了吧?”
支明祿知道,爹雖然一輩子沒當過官,但在許多事理上都非常明白。他點點頭道:“記住了?!?
老漢接著說:“從今天起,這傘就歸你們管了。它是咱的傳家寶,你們要小心藏好,不要叫外人看見,也不要叫外人知道。聽明白了吧?”
支明祿與商正蓮雙雙點頭:“聽明白了?!?
小兩口回到隔壁新房,心還在那把傘上。商正蓮說:“早知道你們姓支的出過一個人物,沒想到就在咱家!咳,等咱養個孩子,也像他就好了。”支明祿瞅著她笑:“怎么,嫌乎俺的官小啦?”商正蓮嬌嗔道:“誰嫌乎啦?俺不是想咱的下一輩更好嘛!”支明祿見她話說得動聽,小嘴噘得好看,急忙將傘放到墻邊,轉身將她摟住。二人摟過片刻,便配合默契地往床上倒去。鉆進被窩,正準備續寫昨夜溫柔,商正蓮卻說:“等等!”說罷,她光著身子騰地跳下身去,將那把“萬民傘”撐開,插在了床頭。支明祿不解地問:“這么冷的你干啥呢?”商正蓮鉆回被窩,抱緊丈夫顫抖著說:“俺想,俺想托祖宗的福,得個好種兒。來,來吧……”支明祿沒想到媳婦會想出這一招,抬頭看了一眼猶豫道:“這能管什么用?你聞聞,這一床霉味兒……”商正蓮卻說:“沒事,來吧,快來!”支明祿這時也不管別的了,只用堅強的軀體去急促地回應媳婦的召喚。那把萬民傘,便在他們的上方長時間地搖搖晃晃……
第二天起床后,支明祿將“萬民傘”拔下來收好,便在屋里四處尋找藏處。商正蓮坐在床上一邊穿衣一邊說:“你把它給我?!敝鞯撨f給她,她揭開床席,將傘順墻放下,又將席恢復原樣。支明祿說:“放在那里怎么能行?”商正蓮說:“晚上還用呢!”支明祿瞪大眼睛問:“每天晚上都插?”商正蓮嫣然一笑:“嗯。要插,一直插到俺懷上。”支明祿搖一搖頭,就默許了。從此,每天晚上,支呂官莊的年輕大隊長都在那把傘下與妻子繾綣纏綿。
那把傘一直插到秋天才完成使命。那天是八月十五,帶領社員忙了多日秋收的支明祿與家里人吃過月餅喝過酒,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顧上和妻子親熱,便在月上三竿的時候去席后摸那把傘。商正蓮說:“別摸了,不用了?!敝鞯搯枺骸澳阌欣玻俊鄙陶忺c頭道:“好像是有了,這個月身上沒來?!敝鞯擉@喜不已,去妻子的肚子上摸了兩把,然后還是將傘找了出來。他打開看看,不安地說:“你看,用了大半年,這傘破成什么樣子了?!鄙陶徴f:“等咱孩子生出來,你去老祖墳上燒些紙,請他原諒吧。”支明祿愧疚地笑一笑,用油布將傘包好捆好,豎到櫥子后邊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拍拍手說道:“等有了空兒,再藏個妥當地方?!?
得知兒媳有了身孕,支奎喜老兩口也是不勝欣喜。他們當年是在生了五個閨女之后才有了支明祿這個獨子的,眼下老兩口年過花甲,所以兒媳的肚子在他們心中重如泰山。老太太再不讓商正蓮干重活,一日三餐都給她另做一份好的。閑下來的時候,她就癟著一張老嘴,追著商正蓮說呀說呀,想把她知道的所有保胎經驗都傳授出去。有好幾回,她還悄悄將兒子拉到一邊,滿臉嚴肅地囑咐他要“忍住”,弄得兒子面紅耳赤尷尬得很。
在老少兩代熱切關注的目光里,商正蓮的肚子很快大了起來,兩個月外顯,三個月凸起,四個月就挺像一回事了。老太太向老頭子嘟噥:“日怪,怎這么快呀?”老頭子說:“興許咱明祿有本事,一窯裝了兩個。”過年時是五個月了,老太太問兒媳婦:“里頭有動靜了吧?”商正蓮搖搖頭:“沒有。”老太太說:“來,俺給摸摸?!鄙陶従吞傻酱采献屍牌琶F牌艑⑹址派先ィ容p后重摸了幾摸,頭上便冒出汗來:“日怪,里頭怎這么軟乎呢?”商正蓮沒當回事,一邊提褲子一邊笑:“那雞蛋沒下出來的時候,不也是軟皮?”
再一個月下去,“二月二”這天,商正蓮正幫著婆婆做飯,肚子卻突然疼起來,而且一陣比一陣厲害。婆婆把她扶到床上,慌慌地說:“還不到日子呀!還不到日子呀!”剛說兩句,商正蓮的褲襠便濕了。老太太急忙去扯她的棉褲,誰知一扯扯出一堆葡萄樣的水泡!老太太聽說過有的女人會懷葡萄胎,可萬萬沒想到在兒媳這里親眼見了。她流著一臉的汗與淚,找來一個瓦盆,就將兒媳腿間的水葡萄往盆里捧。哪知道捧光一堆,兒媳又生出一堆,直到那個瓦盆冒了尖兒。終于,水葡萄不再有了,兒媳的腿間卻是污血滾滾。老太太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撲到兒媳身上大放悲聲……
那一盆水葡萄,支明祿是被娘找人叫回家時見到的。他只瞥一眼,便惡心欲吐。他捂著嘴去看商正蓮,商正蓮向他凄然一笑:“明祿,對不起,俺沒想到會生出這些東西給你……”支明祿一句話沒說,端起那盆水葡萄走出屋去,到院角挖個地方埋了。
此后,商正蓮下身一直干凈不了,時常流血,說疼就疼,而且多次讓她疼昏過去。支明祿心急如焚,便將她用手推車弄到縣醫院看。大夫化驗了一番說:不行了,已經轉成絨毛膜癌了,必須趕快切除子宮。支明祿一聽這話如五雷轟頂,急忙說:那就快切吧,無論如何得叫她活著。之后,住院,動手術,直到半個月后才出院回家。
想不到,把子宮切了也沒能保住商正蓮的性命。她回到家后身體一天比一天瘦,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仿佛又懷上了孩子。三個月后,她捂著肚子大叫數聲,然后一口口捯氣兒,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脈息全無。
經歷一場生死訣別,支明祿像一棵讓霜打蔫了的嫩草,一天到晚抬不起頭來。他開會走神,干活沒勁,人也瘦成了一根麻稈。支部書記支奎泰看見他這樣子,找到支奎喜老兩口說:“不行,得給明祿下藥,不下藥就毀啦!”奎喜老漢說:“下啥藥?”支奎泰說:“再給他找個媳婦!”老兩口明白過來,點頭道:“對對對,給他再找個媳婦!”
老太太當天晚上便去找二咣咣。二咣咣沒等她開口,就拍著胸脯說:“表嫂子,是想給明祿找填房的吧?這事我早就給你盤算好了,現成的就有一個。”老太太問:“誰?”二咣咣向前街一指:“大霜呀!”老太太想了想說:“嗯,這妮子行。你快給說去吧?!?
二咣咣雷厲風行,送走老太太就去了呂中貞家。這時院門關著,院里黑燈瞎火,看來母女倆已經睡了。二咣咣將院門拍得“咣咣”作響,并且邊拍邊喊:“嫂子,快起來快起來!”很快,院里便傳出腳步聲,門開了一看卻是呂中貞。呂中貞有幾分緊張地問:“二叔,有事?”二咣咣笑著去呂中貞的頭上摸一把:“侄女,你真有福呀!”
剛說完這句話,堂屋已經亮起燈,呂牛氏起來了。二咣咣走進屋里說:“嫂子,咱叫中貞當個官娘子吧?”接著就把為支明祿做媒的事說了。沒想到呂牛氏聽著聽著卻沉下了臉,說:“我知道你來俺家放不出好屁。”二咣咣說:“怎么啦?不合適?”呂牛氏硬邦邦地說:“不合適!你要做這個媒,得先去問問你那個死哥。他愿意絕戶?”二咣咣還沒來得及答話,站在旁邊的呂中貞反駁上了:“找一個倒頂門的來,你就算有兒啦?你也見過,有的人家娶是娶來了,可是姓改了心還是不改,等老的一死就領著老婆孩子跑了,有什么意思!”呂牛氏看著閨女說:“嗬,你愿意啦?一個黃花閨女去填房,也不嫌吃虧!”呂中貞說:“俺這輩子,不就是個吃虧的命嘛!”說著眼里滴下淚來。二咣咣看看她,再看看呂牛氏,說:“嫂子,這門親事,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上門女婿你也不是沒找過,可找來找去是一場空。侄女在本村嫁個人呢,撒泡尿的工夫就回趟娘家了,對你也能照顧。再說了,那支明祿是誰呀?是大隊長呀,眼看著還要接班當書記呀,中貞就是當個填房也不算吃虧。嫂子你不信等著看,你往后的福氣大著呢!說到絕戶不絕戶,咳,咱也別管那么多了,只要你娘兒倆活得熨帖,俺大哥他在黃泉地里也會高興的!”
呂牛氏聽了這話,坐到床邊好久沒再言語。過了一會兒,她從枕邊摸出那個圓圓的畫版,拿手摩挲著說:“他爹,你聽見了吧?咱就把閨女這么安排了?你知不知道,為了想給你留個后,俺這些年來受了多少罪!實指望閨女大了,找個上門女婿,你就有兒有孫接續煙火了??墒?,人家沒有愿來的,只能打別的譜了。唉,閨女大了,不能再留了,由著她去吧。你要恨,甭恨我,也甭恨你閨女,得恨你自己。我還是那句話:誰叫你非要跑去挨槍子呢!”
呂中貞聽了這些話,叫一聲:“娘!”接著跑到自己的屋里大哭起來。
之后的幾天里,二咣咣在兩家之間來回跑了幾趟,事就成了。二咣咣說,對這門親事,支家老公母倆熱心,支明祿卻冷冷淡淡,他心里還裝著那個死媳婦。經他正說反說,才把他說動了。不過支明祿講,親是可以先定下,結婚得來家秋后再說。二咣咣問呂中貞有什么意見,呂中貞說:怎么樣都好。
三天后,支家傳過“小契”,附帶一身衣裳,算是正式定親。呂中貞則將早已納好的一雙鞋墊作為回禮。又過了十來天,呂中貞去了一次支明祿家,算是頭一回走婆家認門兒。那天是五月初七,呂中貞將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挎著一籃子饃饃,在二咣咣的帶領下走向了后街。因為是給大隊長送去新媳婦,二咣咣覺得無上榮光,一路走一路將煙袋甩出圈兒,見了誰都大聲嚷嚷幾句。這么一來,便有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呂中貞。呂中貞面羞心喜,只管低頭走路,誰的目光也不敢接。
來到那個長有一棵大榆樹的院子,支明祿的五個姐姐早已站在院子里迎候。這些早已嫁出去的女人,呂中貞都還認得,這時她便從“大姐”到“五姐”叫了一遍。五個女人答應過了,便開始掏見面錢往呂中貞手里掖,一人一張,統統是五元。掏完了,大姐說:“快到屋里見咱爹娘!”于是呂中貞又往屋里走。這時,她聽身后兩個大姑姐在小聲議論,說沒想到得為弟弟掏兩回見面錢。呂中貞便像突然吞下了幾顆楝棗兒,心里苦澀難當。等走到屋里見到二老,她遲疑了片刻才叫出“爹”“娘”二字。當然,老公母倆也是遲疑了片刻才掏出了他們的見面錢——兩張十元的票子。
坐下后,二咣咣與那一家人哇啦哇啦說話,呂中貞卻將目光瞥來瞥去地找人。大姐心細,這時便向呂中貞說,明祿去公社開會了,一過午便回來。呂中貞聽見這話,心里更是怏怏不樂,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坐到快吃午飯時,二咣咣將她喊到院里說:“侄女,你這是走婆家呢還是奔喪呢?”呂中貞皺著眉頭說:“你看這是啥事兒,俺來,他倒躲了!”二咣咣說:“開會去了嘛!當官的人,能跟老百姓一樣?人家下午就回來,你可千萬別在臉上掛凍啦!”再回到屋里,呂中貞才強打精神,與支家人說起話來。
吃過午飯,五個大姑姐一個個都走了,二咣咣也不勝酒力歪歪扭扭回了家。呂中貞將碗筷收拾到盆里,端到院里,一邊刷一邊等支明祿。還沒刷完,支明祿回來了??匆妳沃胸懚自谀抢铮鞯撐⑿σ幌聠枺骸皝砝玻俊眳沃胸懣此谎?,低下頭去說:“早來了!”這時老太太走出屋門喊:“明祿,你快叫你媳婦別刷了,到屋里說話吧?!敝鞯搹脑褐辛酪吕K上扯下一條毛巾遞給呂中貞:“聽見了吧?快擦擦手吧?!眳沃胸懫鹕斫舆^毛巾,像接過了一團火,臉上心上的寒意也就迅速消融了。
來到屋里坐下,呂中貞便問支明祿開的是什么會,支明祿說,是夏糧征購會。呂中貞問:“今年一人能吃多少斤麥子?”支明祿說:“我算了,如果把上級分給咱村的任務完成,一人分不到二十斤。”呂中貞便嘆氣道:“唉,莊戶人家什么時候能多吃點白面!”
接下來,支明祿便問呂中貞平時聽不聽廣播,呂中貞說聽,她聽小喇叭不聽別的,就是聽戲,特別是愛聽呂劇。她還說,前天晚上小喇叭里唱了一出《王漢喜借年》,她聽完之后光想戲里的事,一夜沒有睡好。
這么說東道西的,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呂中貞第一次發現,原來半天時間可以這么快地過去,同時也發現,原來自己還能說這么多這么多的話。直到老太太在院里忙活著擇菜了,她才收住話頭,挽挽袖子幫忙去了。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對一家人如何睡覺做了安排,她讓呂中貞睡支明祿的屋,讓支明祿到大隊部跟站崗的民兵擠一宿。吃過飯,大家坐著說了一會兒話,支明祿起身走了,老太太則把呂中貞領到了兒子住的西堂屋。
摸著火柴點上燈,老太太轉身走了。燈光亮起時,呂中貞面前是紅通通的一片:床是紅的,櫥是紅的,桌子是紅的,柜子也是紅的。她知道,這屋里依舊裝著支明祿的第一次婚姻。一個女人死了,另一個女人又來了——呂中貞雖然對這個事實有些心理準備,也從內心里愿意嫁給支明祿,但現在站在這里,她還是感到了錐心的屈辱。
這種感覺上來之后,她的牙根又開始隱隱作痛。
但她不想讓牙疼發作,她決定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她捂著腮幫子坐到床邊想,二咣咣說了,我是有福的人。對,能找到支明祿這樣的男人,我是有福;那個商正蓮早早死了,算她沒福。
這么一想,呂中貞的心情便平靜了許多,牙也似乎不再疼了。
她想仔細看看商正蓮留下的嫁妝,便站起身來,走到柜子前摸摸,再走到櫥子前摸摸。摸過這兩摸之后,她的自卑感又上來了:這些嫁妝都是新的。她想想自己,等到過門那天是帶不來新嫁妝的:娘已經說了,家里沒有錢買,就將二十八年前她帶來的一套重新漆漆給閨女。想到這,她心里煩躁莫名,就朝立在墻角的櫥子猛拍了一掌。
不料,這一掌拍過,有件東西卻從櫥后倒下,將她的腳掌砸了一下。她低頭看看,原來是一根用油布包裹的細長之物。她撿起瞧上一眼,心想這是啥呢,解開看看吧,于是就將捆扎的麻繩放開了。
把油布打開,一股霉味讓她連打了兩個噴嚏。她定下神瞅瞅,認出這是一把傘。可是她不明白這傘上為啥寫了這么多的人名。正扯著傘的一角端詳,屋門一響,將她嚇得猛一哆嗦。回頭看看,原來是支明祿進來了。支明祿進門時臉帶窘色,不自然地說:“我回來,是想拿本書……”等他發現呂中貞也在發窘,并看清她手里拿著的物品時,便問,“你怎么把它掏出來啦?”呂中貞紅著臉辯解道:“誰掏啦?是它自己掉出來的?!敝鞯摬辉僬f什么,卻將傘接過去打開了。他抬頭看看傘,再扭頭看看呂中貞,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讓呂中貞看不太懂的神情。呂中貞問:“這是啥傘?怎么還寫了人名?”支明祿說:“‘萬民傘’。支翊老祖留下的?!眳沃胸懻镜絺阆卵鲱^看看,無比驚訝地說:“早聽說過這過傘,沒想到它如今還有!”支明祿說:“這是咱家的寶貝,不能給外人看,也不能跟外人說的。”呂中貞點點頭道:“噢?!比缓?,她仰著頭繼續去看。不料,那傘卻在半空中像一片棕色云彩似的慢慢游動起來。它游,游,最后游到床頭停在了那里。呂中貞低頭看看傘柄,問道:“怎么把它插在這里?”然而,她沒等到回答,卻等到了支明祿突如其來的擁抱。支明祿喘著粗氣,將她抱得背向大床,然后猛地把她壓倒在上面。呂中貞讓這舉動嚇壞了,她說:“你你你你,你怎么這樣?”然而支明祿像沒聽見,嘴往她嘴上親,身在她身上扭。因為都穿著夏衣,呂中貞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熱與硬。這更把她嚇壞了,她屈起兩只胳膊猛力一推,于是,熱也遠去硬也遠去。
等她坐起身來,支明祿已經站在床下。年輕的大隊長擦一把額頭的汗,羞笑著說:“算了,那就等到結婚吧?!闭f完這話,他轉身走出了房門。
等屋里靜寂下來,呂中貞忽然感到惴惴不安。她想,剛才我是不是應該答應他,不該把他攆走?親也定了,契也傳了,不管早一天晚一天,反正是要跟他做夫妻的。想到這里,她便有些后悔。她眼睛看著窗外,耳朵聽著動靜,希望能夠看到支明祿再度回來。但等了好久好久,卻沒有等到任何影像與動靜。她想,那就不等了,睡吧。
她脫衣吹燈,躺倒了身體。這時黑暗包裹了她,發自枕席的一股氣味也包裹了她。那氣味并不好聞,但嗅上片刻之后,呂中貞卻有了一種醉酒的滋味。不知不覺地,她呼吸急促,渾身癱軟,仿佛要與這枕席合而為一。恍惚中,剛剛經歷的一切記憶又神奇地復活了,那硬那熱好像還在硌烙著她的身體。她伸出手去想尋找那個給了她美妙觸覺的男性軀體,不料在落空的同時卻又在無意間獲得了更加強烈震撼的感受。她不知為什么會這樣,也不明白為什么身體竟能自行其是。她無法管住它們,只好放任乃至縱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從身體深處涌上來的一股巨浪將她擊打得顛顛簸簸。她叫一聲:“明祿!”接著身體突然翻轉過來,她趴在那個依舊散發著異味的枕頭上淚流不止……
頭一次走婆家,一般只住一宿。所以第二天吃過早飯,呂中貞就結束她的日程,回到了自己家里。雖然只是一天一夜,呂中貞卻覺得生命從此進入了十分光嶄新鮮的階段。那夜的經歷像一團強勁的酵母,過一天膨脹一點,幾乎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思想著是美麗的,因為美麗便越發思想著。她期盼著再一次和支明祿說這說那,期盼著再次睡上他的大床。盡管下地干活時經常見到支明祿,許多年輕人也拿他倆開些葷葷素素的玩笑,但她總覺得這時候的支明祿不太真實,真實的支明祿只在他的屋里。
這年秋后,蒿子來走娘家,告訴了呂中貞一件事情:她小叔子咸為順死了。這小子為逃婚跑到江蘇,一直跟著一幫人打蟾酥賣,整天在水邊用拖桿網撈癩蛤蟆,去年來家過年時還給了他爹五十塊錢。今年一開春又出去干,沒想到前些天那邊突然捎來信,讓他爹快去收尸,原來他不小心掉到水里淹死了。呂中貞聽說了這事,像五雷轟頂一般震驚。她想,雖然說這姓咸的無情無義,臨近結婚把她甩了,可這人畢竟是讓她動過心的男人。再說,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跑到外地去撈什么蛤蟆。想到這些,她萬分悲傷,在自己屋里悄悄哭過多回。算清楚咸為順死后到了“五七”,她將家里存的燒紙拿了一刀,去村外朝著咸家莊的方向燒了,心里才稍稍安慰了一點兒。
此后,她又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支明祿的身上。按照風俗,呂中貞下一次走婆家的時間是在過年,于是她便一天天地盼,盼。她光是鞋墊就納了三雙,到了臘月二十八,她又決定去墩莊供銷社給支明祿買一條圍巾。那天正下著大雪,可呂中貞怕第二天供銷社就關門過年了,就踏著半尺深的厚雪,跌了不知多少次跤,還是去把它買來了?;貋碓賻湍镎袅艘换@子饃饃,大年初二就帶著這些禮物去了支家。呂中貞這一回在那里住了三天,與支明祿又說了好多的話。又睡了那張大床。但讓她想不到的是,支明祿老老實實,沒再做出上次那種舉動。
呂中貞心里說,他真是說話算話呀。乍一想,有些怨恨;再一想,又覺欣慰。她想,對,還是等到結婚,那樣多么鄭重呀。
走罷婆婆家回去,第二天二咣咣過來說,支明祿的爹娘對她很滿意,打算等商正蓮滿了周年,秋后選個日子把喜事辦了。
秋后。從此呂中貞一直想著這個時間,盼著這個時間。
向這個時間推近的標志是莊稼:
谷子種下了,秫秫種下了,花生種下了,地瓜也種下了。
谷子長起來了,秫秫長起來了,花生長起來了,地瓜也長起來了。
谷子收了,秫秫收了,花生收了,地瓜也收了。
在收地瓜的日子里,呂中貞格外地興奮,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她想,等把地瓜干子曬好收起,娘就該找二咣咣定日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