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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65年10月上旬的一天,支呂官莊的頭號窮漢呂中三先悲后喜,有了很不平常的經歷。

還是在凌晨時分,正在睡夢中的呂中三突然被瞎妻鈴鐺掐醒。鈴鐺說:“你就知道睡、睡,你聽聽,麻繩都快死了!”麻繩是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剛剛三個月大,從幾天前就咳嗽不止。現在呂中三貼近鈴鐺的脊背向里邊聽聽,孩子果然是咳嗽連聲喘氣急促。呂中三慢吞吞地說:“還喘氣呢,死不了。”鈴鐺一聽這話立馬惱了,用胳膊肘子將男人猛地一搗:“你說的是人話嗎?你快找人借點錢,今天到公社看看去!”呂中三嘆口氣說:“唉,整天跟人借錢,誰還能借給咱?”鈴鐺說:“那就找大隊!”呂中三說:“大隊也去借過多回,怕是夠嗆。”鈴鐺轉過身子問:“就沒有辦法啦?”呂中三說:“沒有辦法啦。”這時鈴鐺翻過身來往他身上一撲,嘴就咬上了他的肩肉。呂中三嘴里痛叫著,說道:“鈴鐺你又咬人!你怎這么愛咬人呢!”鈴鐺將口一撒,坐起身沖他罵道:“俺吃了你都不解恨!你這塊窩囊廢,你這個老慢,俺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呂中三說:“俺是老慢,俺不好,就那些瞎眼男人好!”鈴鐺說:“你甭放這屁!俺那些瞎眼兄弟,哪一個也比你強!你有眼算什么?連兩粒泥蛋子都不如!一個大男人,撐不起天支不起地,養不起老婆孩子,你算個啥呀你!老天爺呀,皇天爺呀,俺的命怎這么孬!……”

呂中三已經習慣了妻子的這種數落與痛罵,同時也積累了一整套對付的辦法。現在,他悄悄地翻身,下床,跑到門外去了。他知道鈴鐺的弱點:在屋里可以罵他個七葷八素,可是如果有外人聽見,她便一句也罵不出來。等他跑到院角的草垛旁蹲下,耳邊果然清靜了許多。他能聽到的,只是鈴鐺悶在屋里的嗚嗚咽咽。

聽著瞎眼老婆的哭聲,呂中三也不是一點兒無動于衷,也為自己的無能和祖傳的秉性感到羞愧。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家幾輩男人都有一個毛病:慢——說話慢,做活慢,吃飯慢,反正干什么都慢。他小的時候,經常在夜間聽到娘在被窩里訓爹:“快點!快點!你個老慢!”他起初不明白他們干啥,后來明白了,便對爹有了不滿,心想:我可不學你,我可不能慢。然而,他沒料到那種慢已經讓爹種進了骨髓,無論干啥,他想快也快不起來。他從八九歲便到富人家里放牛,可是牛稍稍跑快了他就攆不上,結果屢屢被人解雇。等到長大以后想給人家鋤地,結果還是因為攆不上別人而找不到雇主。他至今還記得百年孝曾經給他的羞辱:他在外村找不到活兒,心想百年孝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叔,他總會要我吧?于是就去把干活的意思說了。百年孝說:你來干活可以,一拃沒有四指近,誰叫咱是本家呢?走,下地!到了地里,百年孝抽出另一名短工的腰帶,讓呂中三將他的一只手綁到腰上。呂中三詫異地問:大叔,這是干啥?百年孝說:咱們比試比試,如果你兩只手能趕上我一只手,你就在我家干;你趕不上呢,就到別人家另找飯碗。說著就用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了鋤頭。呂中三心想,難道這樣我還能比他慢?想不到,任憑他使出兩只手與吃奶的力氣,最終還是沒能比過只用了一只手的百年孝。從此,呂中三的慢更是名聲在外,誰家也不愿雇他干活,身為小伙子的他只好步爹的后塵以討飯為生。

他爹事事慢,死得倒挺快,剛滿四十就倒在了要飯的路上。半年后,娘也染上不治之癥撒手西去。如果不是來了共產黨分了地,呂中三肯定會一直到老也還是從事戳狗牙的專業。不過,有了地他也種不好,天生的慢脾氣把他的莊稼都給傳染得不肯快長,因此他也就遲遲找不到媳婦。直到八年前村里辦起高級社,不用一家一戶種地了,二咣咣才幾經努力到北鄉給他找了個瞎媳婦。瞎媳婦比他小七歲,一出娘胎眼睛就不管用,所以爹娘就讓她嫁了個老光棍。本來男女雙方都明白自己的缺點兩相情愿,萬萬沒想到在成親這天卻起了軒然大波。那天鈴鐺還沒來到,呂中三的門口便有了幾個瞎漢。起初沒在意,以為是來趕喜的,不料后來瞎漢越來越多,最后竟黑壓壓聚集了上百口子。原來他們是從山邑縣各個地方來的,有的在路上摸了好多天才摸到支呂官莊。村里人問他們來干啥,他們說是來吐苦水的。說著說著就有人拉著胡琴唱起來:

無眼人苦來無眼人苦,

無眼人實難找媳婦。

瞎裙釵本來該配咱呀,

哪知道又叫人搶了去!

村里人這才明白,瞎子配瞎子才是常理,呂中三從他們那一群里找媳婦是欺負人家。

這邊正唱著,那邊送親的隊伍已經來了。瞎漢們呼呼隆隆圍上去,讓花轎動不得一步。新郎官呂中三讓這陣勢嚇得躲到了屋里,二咣咣甩著一頭汗水反復勸說也無濟于事。后來社長支奎泰來了,他找到幾個領頭的瞎漢談判了半天,瞎漢才同意撤離此地,但條件是讓新娘子給他們每人敬酒三杯。支奎泰把這意思向轎里的鈴鐺講了,鈴鐺點點頭表示答應。于是,讓雷公山區的百姓談論至今的一幕出現了:有眼的新郎斟酒,無眼的新娘把盞,向上百個瞎漢一一敬酒。新娘子到每個人面前都流著淚說一聲:“哥,對不起啦。”每一位瞎漢接過杯來都頷首道歉:“妹妹,打擾啦。”敬了半天終于敬遍了,瞎漢們像平時趕喜那樣,高聲喊起來了:“天作之合——!”“鸞飛鳳舞——!”“白頭偕老——!”“五世其昌——!”……

在這一片叫好聲中,新娘子跪在地上慟哭不已。直到瞎漢們全部走凈,她才在別人的攙扶下,一步深一步淺地踏進了呂中三的院門……

鈴鐺雖然少一雙眼睛,然而長相、身段都不錯,讓呂中三新婚宴爾大肆享受了一番。因為多出了一雙眼睛,呂中三也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優越感。起初,那鈴鐺是極其自卑的,每逢支使丈夫為她做件事情都要紅起一張小臉。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她那臉上便少了羞紅多了惱怒:呂中三太不中用了。在外頭,他掙工分總比別人掙得少,分糧分錢便也沒有別人分得多。在家里,他連一頓飯也做不好,鈴鐺只好自己摸索著下廚房。就連夜間做夫妻,鈴鐺也漸漸地不滿意,也和與她未曾謀面的婆婆訓公公那樣,總說丈夫太慢太慢。呂中三想起當年他爹的相同遭遇,心中無可奈何,只好一邊慢騰騰地動作一邊說:“只要能生出小孩,你管啥快慢?”這話還真叫呂中三說中了:鈴鐺過門的當年就生下一個丫頭,此后兩年一個,現已有了兩男兩女。不過,孩子的出生也加速了呂中三家長地位的衰落,因為掙不來足以養活幾個孩子的衣食,他在瞎妻的心中便是狗屁不如了。

屋里鈴鐺還在哀哀哭泣,孩子還在連聲咳嗽。他想,是得弄點錢給孩子看病去。看看天已大亮,他走到屋門口說:“甭哭啦,俺找書記去!”說著轉身走出院子。

正像在路上預料的那樣,他來到支奎泰的家里,那位五十出頭長著一對腫眼泡的村支書立即表現出厭煩,說道:“呂中三,一大早你就來訛我呀?”呂中三慢吞吞地說:“書記,我有事才來訛你,沒事我能來訛你?”呂中三說完這話,心想你書記該問我有啥事吧,可是支奎泰不問,只管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煙。見他這個模樣,呂中三只好主動說了:“這回的事不是小事:我家小四病得怪狠,得上公社看看。”支奎泰說:“去看就是嘍。上公社的路你又不是不會走。”呂中三說:“不是沒錢嘛。大隊借點錢給我吧。”支奎泰一聽這話,從嘴上拔下煙袋,直戳戳地指著他說:“呂中三,你訛我一回兩回,就算了;訛我三回四回,也算了,可你總不能天天訛吧?你掐著手指頭算一算,你從大隊里訛去多少錢啦?已經四十多塊了!大隊不是你自己的大隊,是八百六十多口子的大隊,錢本來不多,還能都給你花?這一回你就死了心吧!”說罷,支奎泰將煙袋在板凳腿上叩叩,往脖子一搭,就起身出門了。呂中三呆呆地站在門邊,不知道該走該留。這時,支奎泰的老婆從鍋屋里出來,一邊向院門外攆雞一邊說:“快走!快走!愣在這里干啥呀?就沒長個眼色兒!”呂中三聽到這話,只好伙同一大群雞急匆匆向街上遁去。

走在街上,呂中三心想:這會兒我不能回家,這會兒就回家,鈴鐺肯定會說我沒下功夫。他決定找個地方蹲一會兒,等到吃過早飯大伙都下地了再回到家里。他慢慢騰騰地來到村外,看到二隊麥場邊有一垛花生秧,就走到跟前撿上面沒摘凈的不成熟的花生果吃。那果兒一星一點的不能填肚子,但能夠讓牙齒間有些甜香味兒,于是,呂中三就有了事情可干,就把家里的危急暫且忘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麥場里來了鍘草的人,問他怎么不去上工,他才意識到自己該離開這里回家了。

走進村里,正接近家門時,呂中三忽然看到七歲的大丫頭正站在街上焦急地張望,一見他的身影立即飛跑著回家了。呂中三想,這肯定是向她娘報訊兒去了。可是,他沒能帶回鈴鐺正在期待的東西,他兩手空空身無分文。想想在書記家里遭受的冷遇,他跺著腳罵一句:“×他臟娘!”然后硬著頭皮走進了家里。

鈴鐺這時早已站在屋門口迎候。她仰著一張小黃臉急切地問:“怎么樣?有錢了吧?咱快上公社吧!”呂中三這時再將腳跺一下:“×他臟娘!”這便是明白無誤地將借錢的結果告訴了妻子。鈴鐺一聽,轉身撲向床邊號哭起來:“俺那兒呀,你今天是死定了呀!”呂中三過去瞧瞧,見孩子病得更加厲害:那小胸脯急促地鼓動著,鼻翅兒一扇一扇的,連咳嗽的勁兒都沒有了。鈴鐺止住哭聲說:“你摸摸他的手腳,你快摸摸!”呂中三伸手試試,那小手小腳已經發涼。呂中三放開手,坐到一邊,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涼透了。鈴鐺摸到他的肩膀,連連晃著說:“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呂中三只是不吭聲。讓鈴鐺晃急了,問急了,他才開口說道:“怎么辦?沒法辦。”鈴鐺聽見這話,便停住手不晃了。她轉過身,躺到孩子的身邊,哽咽著說:“兒呵,你也看明白了,你攤了個什么樣的爹,什么樣的娘!爹娘沒有本事留你了,你想走就走吧。來,娘再……再喂你一頓奶……”說罷,她將自己的破褂襟撮上去,將奶頭送到了孩子嘴上。然而,孩子卻無力地搖搖頭,擺脫了娘乳,只管拼命喘息。鈴鐺再送上去,他還是不吃。鈴鐺說:“兒呀,你就這么恨你娘,連俺的奶都不吃啦?就空著肚子走?啊?……”說罷,她緊緊摟住孩子,哀號不止。這時候,呂中三的眼淚也不由得淌了兩腮。他實在不敢再看下去,就走到院里,蹲到樹下,一邊暗罵自己無能一邊嘆息流淚。

正在這時,街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二咣咣的聲音:“中三!中三!”呂中三抬頭一看,原來是二咣咣一臉詭秘地站到了門口。呂中三心情不好,也不問他話,只是蹲在那里瞅他。二咣咣說:“中三,你要出大名了呀。”呂中三站起身來問:“怎么回事?”二咣咣說:“一群脫產干部來咱村了,一來就在大街上打聽村里誰最窮。”呂中三立即緊張起來,問:“他們知道是我啦?”二咣咣說:“你想大伙還能不說?”呂中三耷拉著頭說:“唉,真丟人呀。真丟人呀。”二咣咣正要再說什么,突然扭頭向街那頭看看,說:“哎,來啦!他們來啦!”說著,就閃到街旁站在那兒觀看。

這時,一群背著背包的人果然呼呼啦啦走進了院門。其中一個領頭的黑臉中年人走上前來,緊緊握住呂中三的手,滿腔熱情地說:“呂中三同志,毛主席派我們看你來啦!”呂中三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將嘴咧了一咧。這時,一個高高瘦瘦腦袋歪向一側的年輕人接著說:“我們是中共平州地委山邑縣‘四清’工作團支呂官莊工作隊,這是我們的隊長、地區行署副專員穆逸志同志!”呂中三便沖穆逸志點點頭。年輕人又繼續介紹其他幾個:“這是中央音樂學院副教授巴一鳴同志,這是中央音樂學院學生江妍同志,這是你們縣馬龍公社獸醫站長段洪水同志,這是胡疃公社水利站長顧萬升同志,這是從永城縣抽調的青年農民孫四棵同志……”把九個人一氣介紹完了,他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說,“我呢,是行署秘書向前進同志。”二咣咣在旁邊哼哼一笑評論道:“歪著個頭,怎么向前進?”這話讓好幾個人都聽見了,其中那個女大學生江妍把腰都笑彎了。向前進憤怒地看著二咣咣問:“你叫什么?是什么成分?”二咣咣說:“俺叫二咣咣,貧下中農成分,跟共產黨沒有二心二味兒!剛才是跟你開玩笑,俺知道你是當秘書整天寫字,把脖子累歪了!”他這話,又引起了一片笑聲。

穆逸志專員大概想轉移人們的注意力,這時向呂中三說:“老呂同志,我們在縣里集訓時,就已經掌握了你們村的貧雇農名單,今天進村后又通過進一步的調查,決定選你為我們的‘扎根戶’。”呂中三問:“扎根戶?扎根戶是干啥的?”向前進解釋說:“就是住在你家搞‘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呂中三一聽這話,額上立馬冒出汗來:“住在這里?俺哪有東西給你們吃?”見他嚇成這樣,工作隊員和圍觀的群眾都哈哈笑了起來。穆逸志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呂你放心,我們不白吃你的。我們每人每天交給你一斤糧票三毛錢,然后你做什么我們吃什么。”站在旁邊的二咣咣嘴里嘖嘖連聲,并向呂中三傳遞著無比羨慕的眼神。呂中三沒看見他的樣子,繼續表述著他的難處:“我家也沒人做呀!”二咣咣急忙走到他身邊,捅他一拳,然后向工作隊員們說:“他老婆能做,啥樣的飯都能做!”穆逸志扭頭看看院里,問道:“你老婆呢?”呂中三朝屋里一指,大家便聽到了里面傳出的哭聲。

穆逸志等人走到屋里一看,里面空空蕩蕩,腥臭難聞。女大學生江妍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再看看床上,女人懷里的孩子渾身發青,而且抽搐不止。穆逸志問呂中三:“這孩子病啦?”呂中三哭唧唧道:“都快死了,到大隊借錢,人家也不給……”穆逸志臉色立刻像鐵一般凝重,問道:“是支奎泰不給嗎?”呂中三點點頭:“不是他能是誰?”穆逸志向隊員們講:“同志們看看吧,這就是發生在農村的嚴峻事實!眼看著貧下中農的生命有了危險,卻見死不救,麻木不仁,這些干部究竟為哪一個階級服務的?”巴一鳴教授說:“咱們快把這孩子送醫院吧!”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了一張十元的票子。與此同時,其他工作隊員也紛紛解囊,有兩塊的,有五塊的,一齊送到了呂中三的手里。呂中三一邊接錢一邊哭道:“鈴鐺,共產黨大恩人來了,咱們快磕頭!”那鈴鐺哭著滾下床來,與丈夫一齊跪倒在地……

送孩子去醫院,是老段陪呂中三去的。穆逸志帶領其余的工作隊員,將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時,鈴鐺也摸進鍋屋開始燒水。看見她添水,劃火,填草,動作都是十分嫻熟,工作隊員不禁交換眼神暗暗稱奇。江妍怕她不知何時水開,跑過去給她看著,鈴鐺靦腆地笑笑說:“開水不響,響水不開,俺有數呢。”這時穆逸志走過來,又向鈴鐺搞調查研究了。他問村里還有誰窮,可以住工作隊,鈴鐺想了想,便說了幾戶人家。穆逸志還問,工作隊就一個女隊員,住在誰家為好,鈴鐺說:“住大霜家吧。”穆逸志問清楚大霜的大名,查一查手邊的材料,原來這是烈士兼貧農呂佰槐的女兒,就點點頭道:“不錯,挺合適。”

喝著鈴鐺燒好的開水,工作隊員們在屋里開了個小會。穆逸志宣布,工作隊隊部就安在呂中三家,他與向前進住在這里。吃飯呢,他們倆與準備住在呂中貞家里的江妍都在這里吃。其他八人,分成四組到四戶貧農那里吃住。說完這事,他又講起了在縣城培訓班上天天都講的立場與感情問題。他說,我們的同志下到村里,首先要解決的是能不能堅定地站到貧下中農一邊,真正與他們建立深厚的階級感情的問題。剛才,有的同志就表現得不咋樣,進了貧下中農的家竟然捂鼻子。捂啥鼻子?你覺得臭是吧?實際上,你的思想才臭!你的思想臭了,才會和貧下中農格格不入,這是很危險的!說到這里,江妍那張漂亮臉蛋已經通紅通紅。

中午,工作隊吃下自帶的干糧,然后就去其他扎根戶。江妍去她的住處,是由呂中三的閨女苘繩領著,由穆逸志和巴一鳴陪著去的。這時呂中貞正和娘在院子里收拾一堆地瓜干,準備裝囤,看見幾個人進來便遲遲疑疑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苘繩搶先替他們說:“是毛主席派來的!”江妍緊接著也說:“對,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

呂中貞還站在那里發怔,呂牛氏將兩手一拍道:“噢,俺明白了,這妮子是從小喇叭里鉆出來的!”這話讓三位工作隊員莫名其妙。呂中貞羞怯地向他們解釋:“俺娘聽她說北京話,跟小喇叭里一個腔調,就認為是從那里邊鉆出來的。”聽完解釋,穆逸志哈哈大笑,說:“老嫂子,你還沒聽她唱呢,那可比小喇叭里唱得還好聽!”呂牛氏打量一下江妍又說:“噢,是嗎?你幾個是來俺莊唱戲的?”穆逸志說:“對,來唱一出革命的大戲!”

接著,穆逸志就講了他們的身份與來意。呂牛氏倒是回答得痛快:“行啊,叫這妮子跟俺家大霜通腿吧!”江妍與巴一鳴都不懂,問通腿是什么意思,穆逸志說:“就是兩人在一床睡,一頭睡一個。”江妍咯咯笑道:“為什么要那樣睡?聞對方的腳臭嗎?”說出一個“臭”字,她立刻明白自己又說錯了話,趕緊糾正道:“對了,我是怕……怕我的臭腳熏了小呂。”穆逸志看她改得快,剛剛繃緊的臉又舒展開來。他讓江妍放下鋪蓋,熟悉一下環境,然后就和巴一鳴走了。

呂中貞把江妍領到自己的屋里,不好意思地指著那張簡陋的木床說:“江同志,你睡在這里不怕委屈?”江妍看了看說:“挺好的!”說著就把鋪蓋往上面一放,扯著呂中貞的手說,“來,咱們坐下說說話吧。”她微微笑著向呂中貞講,她是杭州人,三年前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在那兒學聲樂,剛才來的巴一鳴就是她的老師。呂中貞問:“什么是聲樂?”江妍說:“就是歌唱呀,一天到晚這么練:‘媽—啊—啊—啊—啊—’,‘咪—咦—咦—咦—咦—’”呂中貞笑道:“怎么又是媽又是姨的?日怪!不過你唱得真比小喇叭還好。”江妍說:“我畢了業當然要到電臺里唱,我要成為郭蘭英老師那么優秀的民族歌手!”呂中貞用無比欽佩的眼神看著她說:“看看俺,連你腳后跟的皴皮也不如!”江妍立即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錯誤,紅著臉擺著手說:“別別別!別這么說!我應該向貧下中農好好學習!哎,對了,剛才你和你母親不是正在勞動嗎?咱們一塊兒勞動吧!”說著,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那堆還沒裝完的地瓜干旁邊。

勞動了一個下午,江妍弄得滿頭滿臉都是地瓜干面子。呂牛氏看看天已不早,挖出一瓢面要烙餅,江妍急忙制止道:“大娘,不用了,我到呂中三同志家里吃。”呂牛氏驚訝地道:“呂中三?他那個瞎老婆能做?”江妍說:“好像沒有問題。你們忙吧,我走了,等晚上我再過來!”呂中貞說:“你要走,也得洗洗呀!”便舀了一盆水端給她。

江妍正在洗著,支明祿忽然走進了院里。在定親后的一年多里,支明祿總共來過這里兩三趟,而且坐一會兒就走,所以今天的舉動讓呂中貞大感意外。她興奮地問:“你怎么來啦?”支明祿看了一眼江妍,不自然地說:“我來看看,你家的地瓜干收好了沒有。”呂牛氏聽了這話,十分高興地道:“收好了收好了,多虧這妮子幫忙!”江妍站起身看看支明祿,向母女倆問:“這位是誰?”呂牛氏立刻用炫耀的口吻說:“他是俺閨女的對象,叫支明祿,是大隊長!”江妍一聽,瞅支明祿的眼神馬上變了,她冷冷地打量他幾眼,說:“你就是大隊長支明祿?”支明祿點點頭:“對,我就是支明祿。”江妍有些慌亂地點點頭:“哦,哦。”接著,她向呂牛氏母女道,“你們忙吧,我走了。”

看著她那步履匆匆的背影,母女倆都感到莫名其妙,支明祿更是將眉頭皺成了疙瘩。他默默地走進呂中貞的屋里,看看床上還沒打開的那個鋪蓋卷兒,對跟進來的呂中貞說:“日怪,實在日怪。”呂中貞說:“村里來了工作隊,你們當干部的不知道?”支明祿說:“日怪就日怪在這里。早就聽說四清是沖著干部來的,看今天這架勢,還真是這樣。”呂中貞說:“就是沖著干部來的,還能把你怎樣?你又沒犯錯誤。”支明祿說:“是,我沒有什么怕的。不過,他們進村不找干部,單找個別人嘀咕,這叫人心里不踏實。”呂中貞安慰他說:“你甭擔心,等到晚上我跟小江打聽一下,他們來咱村到底要干啥。”

說完這話,呂中貞瞅著支明祿,換上柔柔軟軟的語氣道:“你好不容易才來俺家一趟,坐一會兒吧。”支明祿看看她,便去門邊凳子上坐下。呂中貞坐到床邊,低頭撫弄著自己的膝蓋說:“莊稼也收完了。”支明祿點點頭:“是,收完了。”呂中貞心想,支明祿會明白她這話的意思:莊稼收完,該定成親的日子了。可是支明祿卻不答話,只是憂心忡忡地坐在那里。見他這樣,呂中貞便不知說啥好了。默默地坐過片刻,支明祿便起身走了。呂中貞把他送走后,不由得暗暗嘆氣。

呂中貞并不知道,就在她與支明祿說話的同一時間,四清工作隊隊長穆逸志因為他倆的關系差一點犯了紀律。本來鈴鐺已經把晚飯做好,呂中三也抱著脫離了危險的孩子從公社醫院返回,穆逸志和向前進正等著江妍回來吃飯的,不料江妍一進門就說有一個緊急情況需要報告。穆逸志急忙將他們住的房門關上,說:“什么緊急情況?快講!”江妍說:“那個呂中貞,原來是大隊長支明祿的未婚妻!”穆逸志立即瞪大眼睛問:“真的?”江妍說:“剛才支明祿到她家去了,我親眼見了。”向前進氣呼呼地道:“墩莊公社黨委是怎么提供的情況?太馬虎了!”穆逸志坐在那里,連抽幾口冷氣,然后說:“這也怪我們自己,調查得太不深入,所以才犯下了如此重大的錯誤。”向前進說:“也許支明祿是個好干部。”穆逸志說:“不管怎樣,在沒有搞清楚他的問題之前,我們讓隊員住進他的未婚妻家里,是十分不妥的。”說到這里,他去兜里掏出一支煙,劃火點上猛抽了兩口。然而,他剛舉起手再抽,忽然看著手中的煙一驚:“你看,我今天是怎么啦?一個錯誤接一個錯誤。”原來,在進村之前他就立下規矩,工作隊成員一律戒煙戒酒,不搞特殊化。向前進說:“你身為領導要思考問題,就別和我們普通隊員一樣要求了。”穆逸志一邊搖頭一邊掐煙:“不行,自己定下的紀律自己不遵守,這算什么事兒?今天晚上,我要向全體同志檢討!”

他背著已經沒有了煙卷的手在屋里走了兩圈,然后指著江妍說:“小江同志,咱們這樣吧:將錯就錯,變被動為主動。你呢,仍然住在那里,但是要把那兒當作前沿陣地,來了解村干部的動向,摸清他們的底子。明白了吧?”江妍點點頭道:“明白了!”

這時,院里傳出孩子的哭聲。他們從窗子向外一看,原來是呂中三正在全力捍衛著晚飯:他背對著飯桌,用腳將沒有病的幾個孩子一個個踢得老遠,嘴里罵著:“饞癆鬼!工作隊沒吃,你們敢先吃呀?”穆逸志說:“走,咱們快出去吧。”

見他們走出屋子,呂中三收住腿腳,拘謹地笑著,指著飯桌上的一盆地瓜干和兩盤菜道:“同志們快吃吧!”鈴鐺坐在桌邊,眨巴著一雙瞎眼羞笑道:“要做好的你們不讓做,就吃這個?”穆逸志看了看說:“挺好挺好!”他向孩子們揮揮手,“來,一塊吃吧!”孩子們一聽立即撲過來,一人抱起一個大黑碗。

雖然地瓜干煮得半生不熟,但穆逸志卻吃得津津有味。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向前進和江妍也做出了津津有味的樣子。但這地瓜干缺油少鹽味道實在寡淡,需要用菜摻和摻和,他們兩個便不時將筷子伸向桌上的那盤咸菜。另一個盤他們是不好意思吃的,因為那是一盤炒雞蛋,孩子們搶得太猛。呂中三發現了這個問題,只好停止吃飯,伸手打退孩子的筷子,而后熱情地讓工作隊員吃。覺得盛情難卻,江妍便去夾了一塊。誰知不看還好,一看卻惡心起來——那塊雞蛋里,有一個黑黑胖胖的死蒼蠅。她悄悄看一眼穆逸志,想扔掉又不敢,猶豫片刻,只好一閉眼睛填進嘴里,狠狠心吞了下去。這時她的惡心感更加嚴重,想吐也不敢,只得緊緊捂著嘴巴坐在那里,憋出了兩汪眼淚。見她這樣,除了穆逸志,人人都詫異地看著她。向前進問:“小江你怎么啦?”江妍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搖搖頭,又接著往嘴里扒地瓜干子。

吃完飯回到屋里,穆逸志又是將門一關。他向江妍笑道:“小江同志,祝賀你呀!”江妍不解地說:“祝賀我什么?”穆逸志說:“能把死蒼蠅吃下去,這已經很說明問題啦!”接著,他對向前進說,“小向我要批評你啦。身為秘書,整天寫材料,就這么不善于抓素材!”向前進慚愧得連連點著他的歪頭:“我不稱職,我失職了!”穆逸志說:“你趕快向小江同志了解一下情況,尤其是詳細了解她面對一只死蒼蠅的思想斗爭過程,抓緊寫一份材料報給團部,爭取發在《四清簡報》上。與此同時,也給地區黨報寄去一份。題目呢,我都給你起好了,就叫《一只蒼蠅見立場》。”向前進立即說:“我明白了,你的立意就是,面對一只死蒼蠅,吃下去,跟貧下中農就是心貼心;不吃,就是跟貧下中農在感情上有隔膜。對吧?我今天晚上就按照你的指示寫!”

晚上,工作隊員集合起來開了個碰頭會,各組把扎根戶的情況講了講,穆逸志便把下步的工作做了部署。他說,我們要認真學習王光美同志摸索出的“桃園經驗”,像土改那樣實行“扎根串聯”,與現任干部一律不做正面接觸,集中精力在貧下中農中間搞好串聯。他按照手中的貧下中農名單給隊員做了分工,要求大家在五天內訪談一遍。通過訪談,初步掌握起全村情況,特別是要找到村干部經濟問題的線索,迅速把支呂官莊的蓋子揭開。五天后,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向群眾講明來意進行發動。講完這些,他便講了江妍與蒼蠅的故事,將她大大表揚了一番。表揚完了江妍,又狠狠批評一番自己,檢討了晚飯前違犯紀律抽煙的問題。為了表示改正錯誤的態度,他將剩下的半包煙當眾撕了個粉碎,扔在了墻角里。看見隊長戒煙這么堅決,會抽煙的老段和老顧悄悄遞了個無奈的眼神。

散會時已經10點多,住在外邊的工作隊員便起身回去。走到街上,巴一鳴說:“江妍,你一個人走路讓人不放心,我送送你吧。”江妍說:“好。謝謝老師。”師生二人便肩并肩向呂中貞家走去。走路時,巴一鳴說:“江妍,明天你幫鈴鐺做飯吧,免得蒼蠅弄到飯里去。”江妍說:“我是想幫,不知穆專員批不批準。”巴一鳴說:“你主動提出來嘛,這應該算是好事,與扎根戶打成一片嘛。”江妍點點頭說:“好,明天我試試。”說話間,他們走進了那條很窄的胡同,二人沒法肩并肩了,便改為一前一后。走到呂中貞的門口,江妍說:“好了,老師你回去吧。”巴一鳴說:“那我回去了,祝你晚安!”說罷就向另一條街上走去。

江妍推門進院,走到屋里,呂中貞正坐在床邊等她。江妍沖她笑一笑,去包里找出洗漱用具,到院里水缸邊忙活一陣,回來說:“小呂,咱們睡吧。”說著就將自己的鋪蓋在床上解開。她問:“你在里頭還是我在里頭?”呂中貞說:“你在里頭吧。”于是江妍就靠里邊將褥子鋪下,將被子理好。呂中貞隨后也把自己一條破毯子和破被子展開。江妍看了看說:“你就鋪這樣的毯子呀?冬天不冷?來,咱們搞互助合作吧。”說著,就將自己的被褥卷起,將呂中貞的毯子鋪在底下,她的褥子鋪在上面。她脫掉鞋,坐到床里邊,拍拍身邊說:“你也來吧?”呂中貞驚訝地說:“咱們在一頭睡?”江妍又拍拍自己的腦袋笑道:“你看我這記性!對了,按照貧下中農的睡眠習慣,通腿兒!”呂中貞一邊笑,一邊拿起自己的枕頭去了另一頭。

呂中貞躺下,翹頭看看江妍已經躺好,便伸出一只手,靠近墻上的小油燈猛一揮,屋里便充滿了黑暗。江妍笑道:“嗬,你這滅燈法兒,可真靈呵。哎喲,真黑!好久沒在這么黑的地方睡過啦!”呂中貞詫異地問:“那你都在啥地方睡?”江妍說:“城市里到處是電燈,房屋的窗子也多,總能透進些燈光來。哪像這屋,連個窗子也沒有。哎,你們這里的房子為什么不開后窗呢?”呂中貞說:“怕人聽話,還怕人偷看。”江妍咯咯笑了起來:“怎么活得那么小心?”呂中貞不知如何回答,正在黑暗里羞笑,卻聽江妍又說:“對不起,我肯定把貧下中農猜錯了。你們是革命警惕性高吧?”這話,還是讓呂中貞沒法回答。

江妍停了一下,翻了個身,又換了別的話題:“小呂,你那個對象挺好,長得很英俊。”呂中貞不好意思地道:“說他干啥?”江妍說:“說他怕什么?你跟他談了幾年啦?”呂中貞說:“什么是叫談呀?”江妍說:“談戀愛呀!”呂中貞說:“老百姓談什么戀愛,是媒人給說的。”江妍說:“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那也不錯。只要能找到好的,什么方式都可以。哎,你覺得他怎樣?”呂中貞由衷地說:“不孬。”

接著,她就在與江妍的一問一答里,說起支明祿來。她說支明祿的能干,說他在群眾中的威望。說起這些的時候,呂中貞似乎覺得支明祿就高高大大地站在床邊,微微笑著,任由她向外人介紹。她從來沒有向別人講過她的支明祿,今天講起來,忽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動情,那么自豪,而且是有著一種難言的快感。

但是,她越來越陷入沉迷的講述被江妍打斷了。江妍身體動了幾動,說道:“你別說他的政治表現了,說說他的家庭吧。”呂中貞說:“他的家庭也不孬,人家祖上還出過大官哩。”江妍問:“出過什么大官?”呂中貞便把支翊的故事講了,其中也講到了那把“萬民傘”。江妍對這些特別感興趣,一問再問,把呂中貞所知道的、所見到的全問出來了。

終于,江妍不再問了,也不再說話了,呂中貞便試探著問她道:“小江,你們來俺這里,到底干啥呀?”江妍沉默了片刻說:“四清嘛。搞社會主義教育嘛。”呂中貞說:“怎么個搞法?”江妍說:“過幾天開了社員大會,你就知道了。”呂中貞聽她不愿意跟自己細說,也就不再問了。

第二天早晨,在江妍去了呂中三家之后,呂中貞也去了支明祿家。當她走進那個令她無比向往的房間時,卻發現村支書支奎泰也在這里。兩位村頭顯然是在商量事情,臉上的神色都不輕松。支明祿見她來了,問道:“怎么樣?打聽啦?”呂中貞搖搖頭:“人家不肯說。”支明祿聽了,與支奎泰面面相覷好久不再說話。支奎泰低頭考慮了片刻,突然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禿子頭上的蟣子明擺著,他們就是來整咱的啦!×他奶奶,這不是卸了磨殺驢吃嗎?你想想,自從共產黨掌了權,支呂官莊不就是我給他們出力嗎?淮海戰役抬擔架,誰是擔架隊長?我呀!五三年扒茅河,誰帶民夫去的?我呀!辦互助組辦合作社,咱莊是誰領導的?我呀!‘大躍進’煉鋼鐵,領頭的是誰?還是我呀!……都快二十年了,我支奎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沒想到,今天上級把工作隊派過來,把我當成了鬼子漢奸蔣介石啦!……”說到這里,村支書已經是泣不成聲。支明祿安慰他說:“奎泰叔,你先不要傷心。你說的這些,組織上不會不知道,他們不會把你怎樣的。”支奎泰擦擦淚水說:“可我難受呀。昨天夜里我大睜著眼熬到天明,說啥也睡不著……”呂中貞也開口勸解他:“大叔,可別這樣。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你把心放寬一點。”支奎泰說:“咳,咱不是宰相呀,只是一個小村官兒!唉,不說了,等著吧,該死該活×朝上!”說罷,他一邊搖頭一邊走了。

送走支奎泰,呂中貞見屋里只有她和支明祿兩個,便說:“昨晚上,小江還說你呢。”支明祿警覺地問:“說我啥?”呂中貞笑笑:“說你挺好,長得很什么……噢,想起來了,很英俊。”支明祿臉上現出了笑意:“是嗎?她還說什么?”呂中貞說:“她問你怎么樣,我就把你狠狠地夸了一通。”支明祿問:“你夸我什么?”呂中貞斜睨他一眼:“說你好唄,各方面都好唄……半夜醒來想想,我自己也納悶:我怎么就不害羞了呢?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支明祿顯然是被感動了,也激動了,他什么也沒說,走上前來就抱住了呂中貞。呂中貞先是一驚,下意識地向后梗了梗脖子,接著便也將支明祿緊緊抱住,且把脖子使勁兒前伸,扭動,恨不能變成一根牽牛花纏上支明祿的脖子與頭顱。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使勁兒向前擠壓,恨不能變成一床被子將懷中的人體緊緊裹住。不料正在這時,支明祿的娘卻在院里向他們喊:“哎,明祿,你跟中貞出來吃飯吧!”呂中貞驚醒過來,立即放棄做牽牛花和被子的企圖,退后兩步站立著喘息。她理一把鬢發,再看一眼支明祿,說:“我走了。”支明祿說:“在這兒吃吧。”呂中貞卻一邊搖頭一邊走了,婆婆在院里留她也沒留住。

接下來的幾天,江妍晚上回來得很晚,上了床說上幾句話就睡過去了。呂中貞卻睡不著,她躺在那里老是在想支明祿。她想,還是大學生有學問,拉屎拉玻璃碴子——一肚子詞(瓷)兒。咱以前也覺得支明祿長相好,人品好,可就是不知道怎么說。《商農秘書》雖有三千多字,講到青年男女的卻只這么一句:“冰人媒婆,相媳看婿”。可是相到了啥,看到了啥,書上沒講。用老祖宗傳下的話來形容,說人長得好只有一個字:“俊。”而江妍把“俊”前邊加了個“英”字,那就很不一般了,是很高級的說法了……英俊。英俊。這個詞兒像一只花蝴蝶似的老在呂中貞的腦子里撲閃。撲閃來撲閃去,好像暗暗攪起了一股熱風,讓她周身發熱,里外發燒。

第二天夜里,呂中貞仍然讓這熱風燒著。燒得實在受不了了,她索性將被子掀掉,緊緊抱在懷里,讓多半的體膚裸露在秋夜涼絲絲的空氣里。就在這時,她聽見江妍在床的另一頭說:“別,我怕!”呂中貞趕緊將被子蓋好,躺在那兒心跳如鼓。她以為江妍還會說什么,但那個女大學生卻吧嗒幾下嘴,依舊呼吸均勻地睡著。原來是說夢話呀!呂中貞擦一把臉上的冷汗,手捂著還在狂跳的胸脯想:江妍說她怕,她怕啥呢?

又一天晚上,江妍回來的時候身后還跟了巴一鳴。巴一鳴手拿著一張紙跟江妍說:“你看看吧。旋律有多么美,歌詞有多么雅。”江妍接過去,便湊近油燈看。在這空當,巴一鳴打著手勢向她講了起來:“咱們早就知道山東民歌資源十分豐富,特別是魯南‘五大調’很有特色,今天在這里我終于接觸到了。”江妍問:“什么叫‘五大調’?”巴一鳴說:“就是‘滿江紅’‘嶺兒調’‘淮調’‘大調’‘大寄生草’這五大類型的民歌。它是明、清兩代留傳下來的大型民歌演唱曲,今天看來應該是十分珍稀的‘音樂活化石’了。五七年春天,我參與組織全國第二屆民間音樂舞蹈會演,聽了日照縣的民間藝人唱的‘滿江紅’,當時就覺得耳目一新,便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推薦。電臺找他們錄了音,播放過多次。我一直想有個機會能來魯南,將‘五大調’好好地挖掘一番的,也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恰好今年到這里搞四清,而且我的房東兩口子都是唱民歌的高手!”呂中貞忍不住問:“你住在誰家?”巴一鳴回答:“男的叫支奎蘭。”呂中貞笑起來:“怪不得,他們兩口子過去都是要飯的,就靠唱這個串四鄉!”巴一鳴說:“這更說明,藝術來自貧苦大眾嘛。哎,江妍,你看我記錄的這一段《梧桐葉落金風送》,屬于‘大調’,多么有味兒!”說罷,他就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梧桐葉落金風送,

丹桂飄香海棠紅。

是誰家半夜三更把個瑞琴弄,

操琴的人全不顧人心酸痛。

才郎出后奴的個房中兒空,

思念那郎君心情倒有個千斤重,

待要奴的愁眉展哎,

除非是奴的個冤家速還家哎早回程!

……

巴一鳴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捏著嗓子唱起這種民歌來卻聲情并茂十分動人。他唱的詞兒呂中貞沒有完全聽懂,可他的歌聲卻像一勺子老年陳醋直灌進她的胸腔,讓她的心酸酸的,柔柔的,直想化成眼淚再冒出來。不料,巴一鳴還沒唱完,江妍卻抬起頭,將手里的紙片遞給他說:“巴老師,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巴一鳴收住歌喉接過紙片,尷尬地道:“好,不唱了,我走了。小江,小呂,祝你們晚安!”

送走巴一鳴,呂中貞問江妍:“哎,晚安是啥意思?”

江妍淡淡地道:“就是睡得安穩。”

然而,呂中貞躺下后還是久久地沒睡安穩。

工作隊進村的第五天,在瓦屋大院召開了支呂官莊大隊全體社員大會。

“瓦屋大院”是支呂官莊人的專用名詞,指的是大隊辦公室。這是全村唯一一處有瓦屋的院子,也是全村唯一一位地主支奎祚的舊宅。實際上支奎祚的地與百年孝差不多,都是一百來畝地,就因為他多了這座瓦屋大院,便在1950年土地改革的時候被劃成了地主。村里沒收了這座宅院之后,因為它太好,分給誰都讓全村人眼紅,只好將它做了村干部的辦公室。其實瓦屋大院并不都是瓦屋,除了五間正房,東西廂房都是草頂,連前面的門樓也只是半草半瓦,顯示著一個鄉間土財主有限的財力和魄力。

在瓦屋大院用作大隊辦公室的十多年里,這里也一直是開大會的場所。但支呂官莊的大會開得很少,除了土改和辦社那會兒多一些,平常的年頭也就是兩三次的樣子。上級有重要事情布置下來,大會非開不可了,村干部便跑街串巷把大伙召集到這里,簡明扼要地講一講,至多兩三個鐘頭就散會。村民們到了這個大院是隨便坐的,但基本上是男一片,女一片。如果觀察得再仔細一點就會發現,在男人女人兩大片里,同姓同族的人可能坐得更為靠近一些。

然而,支呂官莊的村民今天步入瓦屋大院時發現,他們不能再遵循往常的習慣隨便坐了。院子里,已經用石灰線畫出了大小不等的幾個方格,每個方格前面都插了一塊寫著字的木牌,標明了到會者的不同座區。有識字的認出,當中一大塊是“貧下中農”;左邊一塊是“中農”,右邊一塊則是“大小隊干部”。在“大小隊干部”的外側,還有一塊小小的孤零零的區域,那里的牌子上寫著“四類分子”。可能是怕人們不明白,那牌子上還畫了個括號注明:“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

面對著這些石灰線,許多與會者都感到了困惑。雷公山一帶共產黨來得晚,1949年才解放,沒經歷過茅河以東老解放區那樣的急風暴雨式的土改和土改復查運動,所以人們的階級意識十分淡漠。拿支呂官莊來說,土改就是算出全村共有多少土地,人均多少,高出平均數的拿出來,分給沒地或少地的人家。雖然個別人想不通,像百年孝這人就曾哭笑無常癲了半年,但總起來說是比較順利的。土改后家家戶戶忙種地,大家并沒怎么在意自己被劃作了什么成分。說起過去的家境,他們稱支奎祚、百年孝這樣的為“財主”,稱呂中三這樣的為“窮漢”,并沒有使用“地主”“富農”“貧農”“下中農”這類稱呼。大家見了面,無論是財主還是窮漢,都是按輩分或親戚關系該叫啥叫啥。現在,在這個被重新劃分過的場地上,人們不得不提著小板凳,回憶自己的出身,確認自己的成分。有的人記了起來,便坐到了相應的區域;有的人忘記了,便站在那里搔首躑躅。這時,站在門口的工作隊員老段和老顧便手拿花名冊主動來幫你查清,指明你的位置。

大小隊干部不按成分單設座區,讓這幫農民中的精英惶恐不安。他們知道,今天坐進那塊地方并不是彰顯,而是被排斥、被貶低。支奎泰坐下后,看看旁邊離他們不遠的“四類分子”座區,向支明祿嘟噥道:“奶奶的,咱也快成了四類分子啦!”

但“四類分子”的專區此刻卻空無一人。老顧發現了這個問題,走到人群前面厲聲說:“現在,我勒令四類分子趕快到那邊坐著!”這時,支奎祚和百年孝兩個老漢便從墻角里站起身來,弓著身體羞著老臉走過去了。老顧看看他們,喊道:“你們家別的人呢?都過去都過去!”于是,兩位老漢的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共三十多口子拖拖拉拉挪了過去。他們當中,年紀大的還撐得住,有些年輕人便將腦袋插進褲襠,一直不敢抬起來。老顧這時又喊:“地主富農都過來了,反革命分子呢?壞分子呢?”見人群里沒有動靜,老顧大聲解釋道,“不明白是不是?現在你們聽著:凡是叫政府判過刑的都過來!”于是,又有四個人站起身往那邊走。這四個人都是刑滿釋放人員,兩人偷過東西,一人強奸過婦女,另一人則私宰過耕牛。仍穿著白衣白褲的百年孝看見他們四個走過來,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咋回事?俺一家都……都沒干過壞事,怎么跟……跟他們坐到一塊啦?”老顧與老段立即走過去喝道:“叫你咋坐你咋坐,吆喝個啥?快坐下!”百年孝看看他們,帶著一臉怵懼重又坐下。

老顧這時又回過頭喊:“四類分子還有沒有?誰再繼續混在革命隊伍里,等查出來就不客氣了!”

從中農堆里,又慢吞吞站起一個人往那邊走。這人是呂中貞的二叔呂佰楊,他當年參加“無為道”曾在監獄里蹲過五年。

老顧看看他們,再看看他們原來坐的地方,招手道:“這幾個人的家屬呢?也統統過來!”

這次又走過去一批。但他們走得十分艱難,仿佛是走向油鍋的小鬼。其中呂佰楊的兒子香爐,因為羞愧難當,把嘴唇都快咬破了。

階級陣線基本上分清,江妍從辦公室里走出來了。她雖然穿一身普通的“學生藍”衣褲,但那份超凡的美麗和大學生的氣質讓全場的莊稼人都亮起了眼睛。她走到會場中間深深一鞠躬,然后說:“貧下中農同志們你們好!“四清”工作隊決定,在大會召開之前由我教唱大家一支歌,這支歌叫《貧下中農歌》,相信你們一定會喜歡。下面我先唱一遍。”

社里的梅,村前的松,

我們都是貧下中農。

永遠不忘階級苦喲,

愛社如家心兒紅,心兒紅!

紅紅的梅,青青的松,

我們都是貧下中農。

緊緊握住手中的印喲,

保衛江山萬年紅,萬年紅!

……

江妍的歌喉真是出眾,比小喇叭里唱的毫不遜色。等她一句一句開始教唱的時候,會場上的多數人都跟著學了起來。但學過一會兒之后,發出聲音的區域卻漸漸縮小了。尤其是坐了一大片的中農們,大概是聽清歌詞后意識到自己沒資格唱這支歌,就一個跟一個喑啞了嗓子。最后,跟著江妍唱的便只有貧下中農了。江妍肯定也發現了這種變化,但她卻視若無睹,繼續認真專注地教著她面前的一群,并且一邊教一邊揮手鼓動:“聲音再高亢一點!精神再飽滿一點!”但隨著這邊的逐漸高亢與逐漸飽滿,其他群體也逐漸頹萎逐漸喪氣。

這支歌旋律簡單,歌詞不長,貧下中農們很快就學會了。等江妍打著拍子指揮大家齊唱一遍之后,穆逸志就端著茶缸從屋里走出來,坐到了主席臺上的一張桌子后邊。向前進站在桌旁高聲說:“支呂官莊大隊‘四清’運動動員大會正式開始!現在請工作隊長穆專員講話!”

穆逸志喝一口水,就開始講了。他說,這次四清工作隊是毛主席派來的。山東省的“四清”運動一直在毛主席、黨中央的關懷指導下進行,前兩年是點面結合,從今年冬天開始,則選擇幾個縣,派出大批人馬重點搞。這次來平州地區山邑縣的“四清”工作團由副省長袁亢帶隊,共一萬人,這一萬人來自五個方面:中央文化系統一千、山東省直機關兩千、平州地直機關兩千、從平州其他縣抽調的干部及農村優秀青年三千、山邑縣自己的干部兩千。根據中央的估計和山東上一批“點上四清”的經驗,農村基層政權已經有三分之一落到了壞人手里,山邑縣也大致如此。所以,要根據毛主席、黨中央的部署,派一萬兵力,對這里來一場傾盆大雨。通過清經濟、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徹底挖出革命隊伍中的“紅頭螞蟻”,奪回被壞分子掌握的政權。

說到這里,穆逸志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那群大小隊干部,接著說:整個面上,壞人掌權的占了三分之一,那么在支呂官莊大隊是個什么情況呢?我們工作隊現在不說,到時候讓貧下中農說,讓廣大群眾說。要相信,貧下中農的眼睛是雪亮的,廣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希望貧下中農和廣大群眾要行動起來,勇敢地檢舉揭發我們村的“四不清”問題,堅決不放過一個“紅頭螞蟻”。在這里,我也請大隊干部、小隊干部同志們認清形勢,主動交代問題,洗手洗澡,輕裝上陣,爭取得到群眾的諒解,回到革命的隊伍中來。我要特別提醒你們的是,不要抱有幻想,不要掩蓋錯誤,企圖滑過去。要明白,有了錯誤,你這一次滑過去,下一次運動也滑不過去。晚清不如早清,被迫清不如自覺清。否則,自己不交代,被群眾揭發出來,只會受到更加嚴厲的處罰!

聽了這些話,支明祿等少數幾人還算神色自若,多群干部都是低頭耷腦,再也沒有了往日里在群眾面前的神氣。

穆逸志說,按照四清工作團的安排,每個公社都有一個“主點”,來起主導作用、示范作用,以帶動面上。支呂官莊就是墩莊公社的主點,這是十分光榮的事情,希望大家和工作隊密切配合,積極開展運動,拿出較多的成果和經驗來。

他最后講,通過這幾天的訪談,一方面了解了村里的情況,同時也發現,由于村干部平時不抓政治學習,致使許多貧下中農同志不了解國際國內形勢,不了解黨的方針政策,這對于運動的深入開展十分不利。所以,工作隊決定先搞兩天的形勢教育。今天由向前進同志講國際形勢,明天由巴一鳴同志講國內形勢。請大家認真聽,認真記。

說罷,他向坐在下面的向前進招招手,自己離開主席臺,回到了辦公室里。

向前進這時拿著一大摞講稿,歪著脖子走到了臺上,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他說,當前的國際形勢是個什么樣的形勢呢?是一個很好的形勢。在國際階級斗爭日益深入的情況下,正在經歷著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世界人民革命運動正在蓬勃發展,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腐朽勢力,正在進行瘋狂的垂死的掙扎。在世界范圍內,各種政治力量正在劇烈分化和重新組合。

接著,他就用一個多小時講了反帝力量的重新分化和重新組合,重點闡述了印度尼西亞的局勢和亞非會議的問題。之后,再用一個多小時講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各種力量的分化和組合。他講了資本主義國家一些共產黨內,左派力量是怎樣上升的,如西德共產黨、法國共產黨、奧地利共產黨、以色列共產黨、蘇丹共產黨,還有玻利維亞共產黨。而另一些較為純粹的左派黨,反修斗爭又是怎樣更加堅決地開展的,如錫蘭共產黨、新西蘭共產黨。最后,他又講修正主義集團內部的情況,說他們現在狗咬狗,一團糟,矛盾日益發展,蘇共的指揮棒越來越不靈了。他一個一個國家地詳細分析:蘇聯與波蘭、蘇聯與匈牙利、蘇聯與東德、蘇聯與保加利亞、蘇聯與捷克斯洛伐克、蘇聯與羅馬尼亞……

向前進講得慢條斯理有條不紊,聽眾卻缺乏耐心早已坐不住了。那一個個屁股在小板凳上不安分地磨蹭著,扭動著,正在經受越來越難以忍耐的痛苦。終于,有幾位屁股的主人為了解救它們,索性站起身向院子外面走去。負責會場秩序的老顧和老段見了急忙阻攔,那幾人卻說出去解手。老顧說:“大院里不是有茅房嗎?”那幾人說:“茅房太小,不能拉屎。”老顧只好將他們放行,但要求他們把板凳放回去。那幾位便將板凳放回原處并向旁邊的人嘀咕幾句,然后揚長而去再不回來。看見他們用這種方法順利逃走,其他人也紛紛效尤,會場上人越來越少,空板凳卻越來越多。最讓老顧老段氣憤的是,大概是依仗出身過硬,逃走的人竟然是貧下中農居多。所以,當他們看見呂中貞也站起身向外走時,簡直是怒不可遏,老顧立即伸出胳膊攔住她說:“不準走不準走!還是扎根戶呢,還是貧農女青年呢,就這么不自覺!”呂中貞說:“俺聽不懂,坐著也是白坐。”老顧說:“聽不懂也得聽!快回去!”呂中貞鼓著嘴,只得再回去坐著,硬著頭皮聽講。

二咣咣也是被阻攔回去的一位。他說出去拉屎但老顧不批準,這家伙便扭頭瞅著自己的屁股咣咣地拍著說:“屎老爺屎老爺,你就再委屈一陣子吧,俺先把尿公子放出來!”說著就跑到院角廁所里解放尿公子。他一邊撒,一邊還在矮墻上露出頭向別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向歪頭來講話!”外邊的人聽了,又笑著講給別人聽。這樣一傳二,二傳四,會場上響起一片笑聲。向前進在臺上見了,還以為是自己的報告引起了強烈反響,便歪著腦袋講得更加起勁。

講到正午時分,向前進終于對國際形勢做出了結論:雖然是東風壓倒西風,但戰爭的危險性仍然存在。與其晚打,不如早打;與其小打,不如大打。早打早建設,早把美帝國主義消滅,這是中國人民對世界革命的最大貢獻。現在蘇聯出了修正主義,世界人民鬧革命不能依靠他們了,都把希望寄托在我們中國身上,如果中國出了問題,資本主義復辟了,那就會大大推遲世界人民革命的勝利。所以說,搞不搞“四清”,搞好不搞好“四清”,直接關系到我國的革命和世界人民的革命問題。希望廣大貧下中農提高認識,自覺投身運動,不把“四清”搞好決不收兵!

其實,沒等向前進講完,會場上已經有許多人站起身來,把自己的板凳和受逃走者之托代管的板凳拿到手里,走到門口聚成了一大片。只是因為老顧老段二位門神攔著,他們才沒走成。待向前進講出“收兵”二字,老顧老段將胳膊一放,人群便嗷一聲潮水般涌出了瓦屋大院。許多人一邊走,還一邊高聲朗誦起二咣咣的作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向歪頭來講話!”

大會散了,工作隊來到屋里開起了小會。穆逸志對會場秩序很不滿意,讓大家討論下一步該怎么抓。老段說,他有個好辦法,是他在本公社包村時用過的,效果好得很。大家問他是什么辦法,他說:來一場“改造尖腚鬼運動”。具體做法是把那些開會坐不住的人集中起來,天天開會,一連開上個八九十來天,把他們的腚給磨平。老顧很贊成他的做法,粗著嗓門說:“對,不把這些尖腚鬼的腚給磨平,下步咱們有那么多的會還開不開啦?”他們二人一唱一和,江妍卻瞅著他倆在一邊捂著嘴笑。老顧說:“小江你笑什么?”江妍說:“說人家是尖腚鬼,那你們是平腚鬼呀?”老顧老段摸一下自己并不很平的肥胖屁股,一齊向穆逸志告狀道:“你看看小江,這說的什么話!”穆逸志板著臉說:“先檢查一下你們出的是哪一號餿主意吧。什么尖腚鬼,那不是把斗爭矛頭指向了群眾嗎?”向前進也批評他們:“對,這可不是小問題,搞不好就要犯嚴重錯誤!”老顧不服氣,白他一眼說:“嘁,不就是因為你講話把人都給講跑了,咱們才商量辦法的嗎?”向前進委屈地說:“這怪我嗎?我為了準備這份報告,整整打了兩個通宵,容易嗎?不這么講怎么講?”

穆逸志揮揮手,讓他們不要再爭論。他沉吟片刻,然后說:“我覺得,咱們的方式方法是有些問題。我們的教育對象是誰?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村社員!大家想一想,是不是應該采用更加生動活潑一些的教育方式?”

巴一鳴接過來說:“穆專員說得對。我也正考慮明天的國內形勢怎么講才好。我剛才想出了一個方案,大家看合適不合適:這幾年咱們文藝界創作了許多歌頌祖國大好形勢的歌曲,政治、經濟、工業、農業、國防、教育,哪個方面都能唱到。明天,由我和小江唱給他們好不好?”

老顧老段馬上說:“好好好!這樣他們就都坐住了。”

穆逸志想了想,點頭道:“嗯,我也同意這么搞。只要對開展工作有利,什么方式都可以試一試。”

第二天上午,全村社員再度集合起來之后,瓦屋大院里果然響起了動聽的歌聲。巴一鳴和江妍師生兩個,或是男聲獨唱,或是女聲獨唱,或是男女齊唱,或是男女二重唱,讓全場人耳目一新。他們演唱的歌曲依次是:《歌唱祖國》《祖國萬歲》《祖國頌》《社會主義好》《一天賽過二十年》《沂蒙山小調》《不唱山歌心不爽》《桂花開放幸福來》《毛主席著作真偉大》《毛主席著作閃金光》《一定要解放臺灣》《一定要把勝利的旗幟插到臺灣》《三面紅旗迎風飄》《我們走在大路上》《我們要和時間賽跑》《工人進行曲》《英雄的五月》《五好工人歌》《毛主席是咱社里人》《毛主席來到咱農莊》《大寨是咱好榜樣》《國富社富家家富》《社員都是向陽花》《六樣機》《脫粒機真正靈》《唱得幸福落滿坡》《新人新事出在新國家》《大隊人馬哪里來》《集體好》《一條大道在眼前》《三八作風歌》《我是一個兵》《人民軍隊忠于黨》《我們的連隊好》《刺刀歌》《打靶歸來》《人民海軍向前進》《真是樂死人》《我的小黑馬》《手風琴之歌》《騎馬挎槍走天下》《解放軍同志你停一停》《村外小河旁》《歌唱二郎山》《不見英雄花不開》《接過雷鋒的槍》《學習雷鋒好榜樣》《歌唱王杰》《人人歌唱好八連》《紅色青年之歌》《高舉革命大旗》《我們是紅色青年》《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歌唱焦裕祿》《我要做個好社員》《姑娘愛上了新農村》《節日的晚上》《叫我們怎么不歌唱》《高高太子山》《克拉瑪依之歌》《新疆好》《我美麗的故鄉》《我騎著馬兒過草原》《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誰不說俺家鄉好》《淮河兩岸鮮花開》……

這美妙的歌聲,不只是讓貧下中農和中農聽得如癡如醉,就連干部和四類分子們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境遇,一陣陣跟隨大伙熱烈地拍著巴掌。唱到中午12點,巴一鳴和江妍才止住歌喉,宣布上午暫告結束,下午接著再唱。于是大伙急急忙忙回家做飯吃飯,急急忙忙又跑回來等著。

等到人到齊了,卻沒見巴一鳴和江妍再上場,上場的是穆逸志。穆逸志向大家講,國際國內形勢大家都了解了,下一步支呂官莊的“四清”運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前幾天,我們搞的是“背對背”,今天就要搞“面對面”了。“面對面”干什么?搞揭發!凡是有革命覺悟的貧下中農,凡是愿意跟共產黨毛主席干社會主義的干部群眾,都要勇敢地站出來,揭發我們村某些干部的“四不清”錯誤。大家不要怕,這是好事。“四清”運動就是一場教育人、改造人、挽救人的運動,干部身上有了污點,就要洗一洗,洗干凈了才能重新做人。可是,他們自己洗是很難洗干凈的,需要大家幫他們搓搓背,明白了吧?現在開始,誰先來?

他的話音剛落,會場上有一個人站起來說:“我先給當官的搓一把。”大家一看原來是呂中三,便忍不住發笑。二咣咣叫道:“中三,得拿一塊絲瓜瓤子!”呂中三一邊往臺上走一邊說:“我想拿一把刀,給他刮一層皮下來!”聽見這話怪狠,大家便笑不起來了,都瞪大眼睛往臺上看著。

呂中三上臺站下,指著干部堆里的支奎泰說:“支奎泰我問你,你是共產黨的干部嗎?”支奎泰雖然早已發慌,但還是看著他說:“我不是共產黨的干部是啥?”呂中三指著他說:“×毛灰!你哪是共產黨的干部?你是國民黨的保長!你不給貧下中農辦事,你一見貧下中農就煩!”接著,呂中三就用他慣有的慢吞吞語調講起了孩子病重卻在支奎泰那里借不出錢的事,說著說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了,“可憐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孩子只得等死呀!連他娘的奶都不吃了呀!要不是毛主席派了工作隊,給俺錢叫俺上醫院,俺家麻繩這會兒,早就扔到后山叫狗吃了呀!……”

哭上片刻,他擦擦眼淚,又質問支奎泰道:“我再問你,你不借錢給俺,都把錢借給誰啦?你快說!”

這時,穆逸志向支奎泰招手道:“老支,你上來講講。”

支奎泰只好站起身,磨磨蹭蹭走到了臺上。他看一眼呂中三,然后向大伙說:“我不借錢給呂中三,是因為他借大隊的錢太多,而且借了就不還……”

穆逸志打斷他的話說:“老支,你要回答的問題是,你不借錢給呂中三同志,都把錢借給誰了。”

支奎泰說:“借錢的還有一些,誰有困難借給誰唄。”

穆逸志又問:“誰借得最多?”

支奎泰說:“我記不清了。”

穆逸志向貧下中農那邊看看,說道:“他記不清了,誰來提醒一下他?”

一個叫支明海的中年人站起來說:“恐怕是小白羊借得多吧?”

會場上許多人都笑起來,而且一邊笑一邊向中農堆里的一個女人看。那女人叫關美香,是個寡婦,與支奎泰早就有些來往。有一回,有人晚上看見支奎泰去了她家,就去屋后聽墻根兒。他們聽見支奎泰這樣贊美關美香:“美香你身子這么白,跟個小白羊似的,真好!”這話在村中傳開來,女人便得了個綽號“小白羊”。眼下“小白羊”羞得脖梗發紅,將臉深埋在了臂彎里。穆逸志及時地擺擺手道:“這個問題先不要提了。下邊再揭發別的問題。”

好像早就有了準備,此時一些人接連上臺揭發支奎泰。有說他貪污救濟款的,有說他到群眾家里吃喝的,有說他打罵社員的,有說他不愿參加勞動的……對于揭發出來的這些問題,支奎泰起先表現得很憤怒,辯解說,有的事根本就沒有,比方說貪污救濟款;至于其他事情,他承認有一些,但沒有那么嚴重。他的這種態度惹起了貧下中農的強烈不滿,上臺揭發的人越來越多。支奎泰看到這種形勢,索性不再辯解由他們說去。

整整一個下午,群眾提的意見全沖著支奎泰,對其他干部沒有涉及。看看天色已晚,穆逸志宣布,鑒于支奎泰問題嚴重,工作隊決定讓他留下寫檢查,什么時候檢查過關了再回家。聽到這個決定,支奎泰的老婆孩子和“小白羊”當即哭了起來。支奎泰站在那里看著她們,兩個眼珠子呆呆滯滯像死魚一般。

呂中貞在人群中也悄悄地流淚了。她的淚是為支明祿而流。揭發干部揭發了一個下午,支明祿卻毫發未損,這太叫她高興了。她明白,大伙一定還記得“大躍進”時支明祿領頭收莊稼而被拔白旗的事情,也一定看到了他當大隊長幾年來的清白與辛苦。她擦擦眼淚,遠遠地看著支明祿,想讓目光送去她的祝賀與愛意,但支明祿卻依舊低著頭似乎心事重重。

散了會回家的路上,呂中貞做出了打算:晚飯后她要去支明祿那里,到“英俊”的未婚夫身邊,把自己的心情當面向他表達。

一想到這里,呂中貞的身上又發起燒來。回家后,她急急忙忙幫娘做好飯,急不可耐地吃了起來。

就在這時,院門被人一腳踢開,堂弟香爐氣勢洶洶地來了。呂中貞見狀,心里有些緊張,急忙站起身問:“香爐,你來俺家干啥?”那位小她兩歲的黑臉小伙咬著牙道:“干啥?來找你算賬!”呂牛氏迎上去說:“你找誰算賬?誰欠了你的?”香爐渾身顫抖著說:“你們知道不?馬石澗那邊退婚了,叫表姐把小包袱送回來了。”呂中貞知道表姐兩年前給香爐找了個對象,打算今年冬天就結婚的,這時便詫異地問:“退婚?為啥?”香爐指著她的鼻子說:“你還裝憨!不都是因為你?”呂牛氏說:“香爐你把話說清楚,你媳婦要退婚,怎么找到俺頭上啦?”香爐說:“這兩天開大會,俺一家坐到四類分子堆里,人家聽說了這事才退婚的,知道不?”呂中貞說:“你們坐到那里,怎能怪我?”香爐把兩腳一跺:“不怪你怪誰?你不把俺爹告到監獄里,俺能到這一步?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說著,他躥上去就向呂中貞拳打腳踢。呂牛氏想上前阻攔,讓他用胳膊肘子搗得老遠。接著,香爐抓住呂中貞的頭發,一下子就把她摔倒在墻根,只聽那腦袋撞在石頭上咕咚一響。香爐還不解恨,又抬起腳沖她踢去。呂牛氏兩手拍腿大聲喊道:“工作隊快來呀!這里殺人啦!”香爐這才收住腿腳,轉身跑出了院子。呂牛氏慌慌張張地去扶閨女,發現閨女的腦袋已經在墻上被撞破,血流汩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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