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蘇努的靜默
- 變化的位面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22字
- 2019-01-10 17:39:22
阿蘇努的靜默廣為人知。最初來到這個位面的游客確信,這些態度親切、身材纖細的人都是啞巴,除了手勢、表情和眼神之外,沒有任何表達自己的方法。后來,他們聽到阿蘇努的小孩嘰嘰喳喳地吵鬧,訪客們又懷疑阿蘇努的成年人之間也會交談,只是在外人面前才閉口不語。我們現在知道阿蘇努人并不是啞巴,但在兒童期過后,他們就很少說話了,無論對方是誰,也不管所處環境如何。他們也不寫字,而且與啞巴和發下靜默誓言的僧侶不同,他們不使用任何信號系統或其他裝置來表達自己。
總的來說,他們幾乎不使用語言,而這個特點讓他們非常引人注目。
與動物一起生活的人都會理解不能說話的好處。當你的貓走進房間的時候,你知道他不會介意你的任何缺點,你也可以將自己所受的委屈告訴你的狗,而不必擔心他會把你說過的話告訴讓你難受的人。這真是太美妙了。
比起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那些不能說話,或者能說話卻不說的人有一個很大的長處,那就是他們絕對不會說蠢話。這也就使我們確信,一旦他們開口講話,一定會說出一些非常睿智的格言。
因此,來到阿蘇努的游客非常多。擁有好客傳統的阿蘇努人慷慨而又禮貌地招待這些訪客,但并沒有因此而改變他們自己的風俗。
有些游客去那里只是為了和當地人一起陷入靜默,享受幾個星期的寧靜生活,因為在這里他們不必見到每一個人都要打招呼并且說一堆廢話。許多這樣的游客都被當地人的家庭所接受,作為一名房客,每年都會回到同一個家庭去住幾個星期,與安靜的主人形成了一種默契。
另一些人則整天跟著阿蘇努向導或是主人,不停地對他們說話,將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向他們傾訴出來。這些游客非常興奮,因為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聆聽者,不會打斷、不會亂發表評論、也不會提起他的表弟腫瘤比較大什么的。這種類型的游客一般都不了解阿蘇努人,說話的時候完全是使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因而他們顯然不會為這個使某些游客困惑的問題而感到擔憂:阿蘇努人并不說話,那么,他們有沒有在聆聽呢?
他們確實能夠聽到并理解那些以他們自己的語言對他們說出的話,因為在他們的小孩向他們提問時,在游客結結巴巴、發音錯誤地向他們詢問方向時,以及在有人呼喊“著火啦!”的時候,他們的反應都很快。但是,這個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他們是否會聆聽漫無目的的閑話和社交辭令?或者,他們雖然聽到了這些,但他們卻安靜地將注意力集中在某種高于閑談的東西之上?在某些觀察者看來,他們親切隨和的態度只不過是某種深藏的專注、永恒的警覺所顯露出來的表象,就像一位正在招待客人或服侍丈夫的母親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每時每刻都在聆聽另一個房間中的寶寶是否在哭叫。
因此,為了更深入地研究阿蘇努人,他們的沉默不可避免地被理解為一種偽裝。他們隨著年齡增長,說的話就逐漸減少,這似乎證明他們逐漸將注意力轉向了某種我們聽不到的東西,那些被他們的沉默所掩蓋的秘密。
某些訪問這個位面的人確信,阿蘇努人的嘴唇被一種神秘的知識鎖住了,而且,依照它掩藏的方式來看,這知識一定是非常有價值的——一種精神上的財富,一種高于語言的語言,甚至也許正是許多宗教都曾許諾過的最終啟示,雖然曾經多次被講述出來,但從來都不能夠讓人完全理解。這種超然的知識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也許這正是阿蘇努人盡量避免使用語言的原因。
也許他們保持安靜的原因是,一旦他們開口說話,就會說出所有重要的事情。
一些“阿蘇努的秘密智慧”的信徒曾經連續數年跟隨某個阿蘇努人,等待那些從他們口中說出的稀少話語,然后立刻將它們記下來,對它們進行研究、分析和排序,尋找其中的秘密含義和數理巧合,以期發現那掩藏的信息。然而,某些人認為,雖然阿蘇努人的話語確實稀少,但它們卻未必具有我們想象的那種重要程度。它們甚至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無聊。
阿蘇努人的語言沒有文字形式,而對口頭語言的翻譯也是非常不準確的,因此,位面旅行者機構并不會為普通的游客提供翻譯器,事實上,大多數人也不需要它。至于那些希望學習阿蘇努語言的人,他們只能靠聆聽并模仿小孩子們所說的話來達成目標,而六七歲的孩子就不太愿意回答問題了。
下面是《伊蘇部族長老的十一句箴言》,是由來自俄亥俄州的一名信徒在超過四年的時間中所搜集的;這位志愿者在此前已經用了六年時間來從伊蘇部族中的小孩那里學習語言。在每句箴言之間都有長達數月的靜默,而在第五句和第六句之間,沉默更長達兩年。
1.不在這里。
2.差不多準備好了[或]快點做好準備。
3.出人意料!
4.永遠不會停止。
5.是的。
6.什么時候?
7.很好。
8.也許。
9.很快。
10.熱![或]很溫暖!
11.不會停止。
將這十一句話記錄下來的信徒認為,這是長老在生命中的最后四年里,一點點說出的一個連貫的、關于宗教的陳述,或者說遺囑。該人依照這個前提,將伊蘇部族長老的話語理解為如下意義:
(1)我們所找尋的真理并非存在于凡人的生命之中。我們在皮囊之中生存,活在上帝真理的邊緣。(2)我們必須準備好接受它,因為它已經準備好接受我們,而(3)它會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降臨。我們將會頓悟到真理,它就像一道閃電一樣照亮我們的腦海,但(4)真理本身是永恒不變的。(5)確實,我們必須積極、充滿希望地等待,不能有絲毫的懷疑與動搖,(6)不斷詢問,究竟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找到我們所渴求的真理?(7)因為這真理是治愈我們靈魂的良藥,將我們帶向純粹良善的知識。(8,9)它可能很快就會到來。也許就在此刻,它正在走向我們。(10)它如同陽光一樣溫暖明亮,但太陽終將落山(11)而真理永存。它的溫暖、明亮與善意永遠不會消減,永遠不會背棄我們。
這名來自俄亥俄的信徒——他的耐性或許只有長老本人才能與其相比——同時也忠實地記錄了長老說這些話的具體情況。結合環境來看,長老的“箴言”也可以有另一種新的解釋方法。
1.這句話是長老翻找一個裝滿了衣物和飾品的箱子時低聲說的。
2.這句話是在一場儀式之前的早晨,長老對一群孩子說的。
3.這句話是長老的一個妹妹在長期的旅行之后返回部族營地時,長老出來迎接她,并笑著對她說的。
4.這句話是長老在她的一個姐姐舉行葬禮之后的第二天說的。
5.這句話是在葬禮之后的某一天,長老擁抱著她的姐夫說的。
6.這句話用于詢問一位阿蘇努“巫醫”,后者當時正在用白色和黑色的沙子為長老繪制一張“靈體圖”。這種圖畫似乎擁有治療和診斷兩方面的意義,不過我們對它所知甚少。觀察者陳述,那名巫醫對此問題的回答,就是從“靈體”的中心部分向外畫了一條短弧線。不過,這可能只是觀察者的解讀,其實那根本不是回答。
7.這句話是長老看到一個孩子編成了一張葦席時說的。
8.這句話用于回答長老的一個孫輩孩子所提出的問題:“你會參加宴會嗎,祖母?”
9.這句話用于回答同一個孩子的問題:“你會像姨婆那樣死掉嗎?”
10.說這句話的時候,長老附近有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正走向一個噴火口,而那里的火焰在陽光下是無法看到的。
11.這是長老的最后一句話,是在她去世之前的那一天說的。
最后六句話都是在長老生命中的最后半年說的,似乎死亡的臨近讓長老變得有些嘮叨了。這十一句話中有五句話是對處于說話年齡的孩子說的,或至少是在有小孩在場的情況下說的。
對于阿蘇努人的小孩而言,聽到成人開口講話一定會在他們心目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阿蘇努幼兒與外國語言學家一樣,都是從較大的孩子那里學習語言的。他們的母親以及其他成年人只是用聆聽、表情等反應來鼓勵他們,但自己絕大多數時間都不會開口。
阿蘇努人生活在組織緊密的部族當中,不同的部族之間也有著相對密切的聯系。他們依靠一種名叫阿納瑪努的動物生活,大群的阿納瑪努追逐著水草,為人們提供毛、皮、奶和肉。他們就在山脈與丘陵之間,過著季節性的放牧生活,永無休止地遷徙。部族中的人有時也會離開部族,孤身去漫游。在慶祝醫療、新生的重大節日或慶典中,許多部族都會聚集在一起,一同度過幾天到幾周的時間,相互表達自己的善意。在各部族之間似乎并無敵意存在,而確實,沒有任何一個觀察者曾見過成年的阿蘇努人爭吵或打斗。關于這個問題沒有任何爭論。
兩歲到六歲的小孩總是不斷地互相講話;他們也會爭論甚至吵架,有些時候還會打了起來。一旦他們到了六歲,他們說話就少了,吵架的次數也少了。到了八九歲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就已經非常不善言辭,幾乎不會開口回答問題,頂多只會以手勢示意。他們學會了安靜地避開提問的旅游者和帶有筆記本以及錄音設備的語言學家。到了青春期,他們就和成年人一樣沉默、平和了。
照顧小孩的任務多由八歲到十二歲的孩子承擔。每個部族中未到青春期的孩子們都聚集在一起,在他們當中,兩歲到六歲的孩子將語言教給幼兒。更大些的孩子在牌戲或者捉迷藏的游戲中也會興奮地叫喊,但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單音;而有些時候,當蹣跚學步的幼兒靠近危險地區時,他們會大喊“停!”或“不!”——就像伊蘇部族的長老在幼兒靠近看不到的火焰時所說的“熱!”。當然,長老也許是以當時的場景來做比喻,只是為了表達早已確定的宗教意義,至少,俄亥俄的那名信徒是這樣認為的。
隨著兒童的年齡增長,連歌曲都失去了它們原有的歌詞。有一首孩子們游戲時唱的歌是有歌詞的:
看我們,看我們,
要倒了,要倒了,要倒了,
我們大家要倒了,
倒在一起!
五到六歲的兒童將歌詞傳給更小的孩子們。而更大的孩子們則開心地玩著游戲,快樂地高喊著加入壓在一起的孩子們中間,但他們不會唱出歌詞,只用單調的單音唱出曲調。
成年的阿蘇努人在工作、放牧、照顧小孩時也經常哼唱歌曲。有些曲調是前人傳下來的,另外一些則屬于即興創作。很多歌曲都是基于阿納瑪努的鳴叫聲而創作的。所有的歌曲都沒有歌詞,或是哼唱出來,或是僅用單音唱出。在各部族的聚會、婚禮或葬禮時,合唱隊吟唱的歌曲富于韻律,分為復雜的多聲部并且非常和諧、精妙。他們不使用任何樂器,只用人聲。為了在儀式上表演,歌手往往要排練很多天。一些阿蘇努人音樂的研究者認為,阿蘇努人那特殊的超然智慧或知識只有用這些偉大的無詞之曲才能得到表達。
而我更傾向于贊同另外一些曾長期與阿蘇努人一起生活的人的看法,即,對于阿蘇努人的部族來說,歌唱是那些神圣的場合所必需的一個元素,當然,也是一種藝術,一種喜慶的公共活動,也能夠抒發感情,但沒有別的了。對他們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神圣的,這個問題的答案仍然被掩蓋在沉默之中。
小孩根據不同的關系來稱呼他人,如母親、叔叔/舅舅、姐妹、朋友等。也就是說,如果阿蘇努人有名字的話,我們也并不知道。
在大約十年之前的寒冬時節,一個狂熱信仰“阿蘇努的秘密智慧”的人從高山上的一個部族中綁架了一名四歲的小女孩。在此之前,此人獲得了搜集珍稀動物的許可,因而,他便將小女孩裝在一個標有“阿納瑪努”的籠子里走私到了我們的位面。他相信是阿蘇努人的成人迫使孩子們不再說話,因此他計劃鼓勵這個小女孩說話,一直到她長大成人。他認為,一旦她成年,就可以說出那些本應在她族人的阻止之下無法說出的秘密智慧。
在第一年,她還愿意和綁架者交談,因為他雖然犯下了如此殘忍的罪行,但對她還是不錯的。他的阿蘇努語知識有限,而她見不到任何人,除了一小群經常來探望她并且崇拜地看著她、聆聽她說話的信徒。她的詞匯量和語法知識不但沒有增長,反而開始減少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遭受挫折的狂熱者并沒有就此放棄,他決定教她學說英語,使她可以用另外一種語言來表達她原初的智慧。我們現在只能研究他的報告,那就是她“拒絕學習”,當他試圖讓她重復他教的單詞時,她或者不說話,或者只是用低得聽不到的聲音喃喃自語,而且“拒不服從”。他開始減少其他人來看她的次數。終于,這個小團體中的某人將此事向管理局報告時,孩子已經七歲了。她在一間地下室里整整待了三年。在其中最后的一年或更長時間,她經常遭到鞭笞和毆打,綁架她的人解釋說這是“為了教她學說話”,“因為她太固執了”。她不能再說話了,甚至見到人就會畏縮。她營養不良,飽受凌虐。
很快她就被送回家去了,她的家人已經為她而悲痛了整整三年,他們確信她早已葬身于冰川之下了。他們用混雜著歡樂與悲傷的眼淚歡迎她的歸來。此后她的狀況就不再為人所知了,因為位面管理局在她回家之后就封閉了前往阿蘇努的通道,無論是旅游者還是科學家都不許進入該位面。此后阿蘇努的群山之中再也沒有外人的蹤跡。我們盡可以猜測她的家人是多么的憤怒,但是他們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