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斯拉克粥
- 變化的位面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6177字
- 2019-01-10 17:39:22
必須承認,席達·杜利普發明的位面轉換法并不是完全可靠的。有些時候,你會發現你所在的位面并不是你想去的那一個。如果你旅行的時候總是隨身攜帶羅南的《位面速查手冊》,你就可以在到達一個位面時,迅速查閱當地的資料,不過羅南也并非總是可靠的。但是多達四十四卷的《位面百科全書》又不便攜帶,而且,說到底,除非什么東西徹底死掉了,否則不可能完全靠得住。
我是在無意中來到伊斯拉克的,那時候我沒有太多經驗,還不知道要把羅南塞進我的旅行箱里。位面旅行者賓館中倒是有一套《百科全書》,但被送去重新裝訂了,據他們說,是因為熊把書上用來裝訂的膠水都吃了,整套書散成一頁一頁的。我想伊斯拉克的熊還真是很奇怪,但我不想去詢問這件事。我仔細檢查賓館的大堂和我的房間,想看看是否有熊潛伏在陰暗的角落。鑒于賓館景色優美,主人熱情好客,故而我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在伊斯拉克停留一兩天。后來我就開始翻閱房內書柜里的書籍,試用內建的閱讀器,差不多已經把關于熊的事兒給忘了,這個時候,我發現壓書具的后面有什么東西正在疾走。
我將壓書具移開,看到了那個疾走的生物。它身上長著黑色的毛皮,但卻有一條又長又細,看起來很像金屬絲的尾巴。尾巴忽略不計,它的身體約有六到八英寸長。我不想和它共用我的房間,但我也很討厭向陌生人抱怨——只有向真正熟悉的人才可以舒服地抱怨——所以我只是把壓書具放回原處,擋住了那個小動物逃入的洞口,然后就下樓去用餐了。
這座賓館采用家庭式的服務風格,所有的住客都坐在一張長餐桌兩旁。他們來自數個不同的位面,但晚宴上的氣氛非常融洽。我們可以通過翻譯器的幫助兩兩進行交談,如果參與談話的人太多,翻譯器的線路就會過載了。我左邊的鄰座是一位膚色紅潤的女士,她說她來自一個叫作阿耶斯的位面,而且經常和她丈夫一起來伊斯拉克。于是我就問她對于這里的熊有什么了解。
“哦,”她微笑著,點著頭說,“它們基本是無害的。但它們可真是些小壞蛋啊!總是弄壞書籍、舔信封,還若無其事地鉆進被子里!”
“鉆進被子里?”
“是的,是的。它們以前是寵物?!?
她丈夫也將身子傾斜過來加入我們的談話。他是一位膚色紅潤的男士?!疤┑闲堋!彼⑿χ糜⒄Z說,“是的?!?
“泰迪熊?”
“是啊是啊,”他說,在此之后又不得不改用他自己的語言,“泰迪熊是一種孩子的小寵物,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它們不是活的動物呀。”
他看起來非常不安?!笆撬赖膭游铮俊?
“不是——是填充起來的動物——玩具——”
“是的,是的。玩具。寵物?!彼⑿χ?,點著頭說。
然后他談起了他在我那個位面的見聞:他曾經去過舊金山,而且非常喜歡那里。話題也從泰迪熊轉到了地震。他經歷過一場5.6級的地震,按照他的話說,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經驗,非常令人愉快”。他本人、他的妻子還有我都笑了起來。他們積極樂觀,人很和善,真是一對很不錯的夫妻。
回到房間之后,我把自己的旅行箱按到壓書具旁邊,堵住了墻上的洞。然后,我躺在床上,暗自期望那些泰迪熊沒有為它們的洞開一個后門。
這天晚上,沒有任何東西偷偷鉆到我的被子里。我醒得很早,先前從倫敦飛往芝加哥使我有了時差反應,不過正因為這次西行的航班延遲,才使我能夠來這里度假。太陽剛剛升起,這是個溫暖而可愛的早晨。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順便觀賞伊斯拉克位面斯拉斯城的美景。
如果這座城市是在我的位面上,它也許算得上是個大城市,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異國情調,只有一點不太一樣,那就是建筑物的風格和大小更為混雜。我們通常將壯麗的高樓大廈建在城市的中心,周圍都是最漂亮的街道,而矮小粗陋的建筑則建在郊區或貧民區里。但在斯拉斯的住宅區中,高樓大廈卻和矮小的茅舍擠在一起,其中最矮小的房子簡直比兔子籠大不了多少。我又向城市另一邊的商業區走去,在那里,我發現各種辦公樓在大小上也有非常巨大的差異。一座四層高的花崗巖建筑比附近的一座十層樓還要高出許多,因為那座十層樓一層只有五到六英尺高——堪稱袖珍版摩天大樓。但是此時路上已有不少伊斯拉克人,與建筑相比,他們令我困惑多了。
他們每個人的身材、膚色和體型都有著巨大的差異。一個起碼有八英尺高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她是一個清潔工人,正在繁忙且優雅地打掃人行道上的灰塵。她腰帶后面插著一個帶有一大串羽毛的東西,看起來就像鴕鳥的尾巴,我猜測那可能是一把備用的掃帚或者撣子。這時又有一個生意人大步走來,他通過設在耳朵、嘴唇和眼鏡左邊的鏡片中的某種插件設備連入了計算機網絡,一邊研究市場報告,一邊談論著什么。他大約只到我腰部這么高。四個小伙子走過街道另一邊的人行道,他們沒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長得完全一樣之外。這時我又看到了一個背著小書包去上學的小孩。他用四肢行走,事實上,他的雙手還戴著皮革制成的手套或靴子,以免它們在人行道上劃傷。他面色蒼白,眼睛細小,并且還長了一個豬拱嘴,但是非常可愛。
一個公園附近的咖啡館引起了我的注意。盡管我對伊斯拉克風格的早餐一無所知,但我已經很餓了,只要它能吃就行。咖啡館的女侍年約四十歲,看起來有點疲憊,沒什么特點,除了一頭編成辮子、濃密美麗的黃發之外?!罢埜嬖V我外地人通常吃什么早餐。”我說。
她大笑起來,然后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通過翻譯器對我說:“哦,外地人吃什么應該是你告訴我啊。我們吃克萊迪夫,或者克萊迪夫加水果。”
“那就克萊迪夫加水果好了?!蔽艺f。很快她就為我送上了一盤看起來很美味的水果,以及一大碗淡黃色稀粥,這種粥表面平滑,像濃厚的奶油一樣,溫度適中。聽起來很可怕,但非常美味——它味道清淡但卻微妙,很容易喝下肚子,沒什么刺激性,很像牛奶咖啡。女侍在旁邊觀察著我的反應,試圖推斷我是否喜歡?!昂鼙?,我沒想到要問問你是否吃肉,”她說,“喜歡吃肉的人早餐一般吃卡利斯,或是克萊迪夫加碎肉?!?
“這個就很不錯了?!蔽艺f。
咖啡館里沒有其他人,而我和她之間相互也生出了幾分好感。“我能問問你是從哪來的嗎?”她問,于是我們便開始交談了。她的名字叫作艾·里·阿·蕾。我很快就意識到,她不但非常聰明,更受過高等教育。她擁有植物病理學的學位——但據她所說,能得到女侍的職位已經算是幸運了?!白詮慕铑C布之后?!彼柤缯f道。在意識到我并不知道所謂的禁令究竟是什么之后,她打算告訴我,但這時來了幾位其他客人,一個健壯如牛的男人占據了一張桌子,兩個老鼠似的女孩則坐在另一張桌旁,她不得不去招呼他們。
“希望我們能繼續談,”我說。她親切地微笑著告訴我:“那好吧,如果你十六點鐘的時候過來,我就可以坐下來跟你談了。”
“我會的?!蔽沂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在公園附近轉了一圈,然后回賓館吃了午餐并小睡,下午時分,我登上單軌鐵路列車再度前往市區。我從未看到過集中在一車之內但差異卻如此之大的人群——身材、身高、顏色都各自不同,并且有些人長著毛發,有些人則長著毛皮甚至羽毛(我這時才意識到那個掃街女人的尾巴真的是尾巴)。我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綠色皮膚的年輕人。他耳朵上面那東西難道不是樹葉么?溫暖的風從開著的窗子吹進車內,他在風中喃喃自語著。
不幸的是,所有伊斯拉克人的唯一共性就是貧窮。這座城市顯然在不久之前還非常繁榮。單軌鐵路是個時髦的工業設計,但這些設施現在看來卻已經老化得很厲害了。殘存的老房子是以我所熟悉的尺度建造的,它們雖然宏大華美,但卻已年久失修。城市被更多新蓋的建筑所擠滿:大如巨人的房子,小到玩具的房子,以及看起來很像馬廄、牛棚、兔子籠的各種建筑——一個可怕的大雜燴,所有這些建筑看起來都是造價低廉,搖搖欲墜,質量低劣。至于伊斯拉克人本身,如果不是干脆衣不蔽體,至少也都是衣衫襤褸。一些長著皮毛或羽毛的人甚至都不穿衣服了。那個綠色的小伙子穿著一件遮羞圍裙,但他粗糙的樹干和肢體都是赤裸的。這是一個深陷于可怕的經濟危機的國度。
艾·里·阿·蕾坐在她當女侍的那家咖啡館(克萊迪夫店)旁邊的一間店外面的一張桌旁。她對我微笑著,示意我過去,于是我坐在她身邊。她正在吃一碗加了甜味料的冷克萊迪夫,我也要了相同的食物?!罢埜嬖V我關于‘禁令’的事?!蔽覍λf。
“我們以前的樣子和你是一樣的?!彼f。
“發生了什么事?”
“呃,”她猶豫了一下,“我們喜歡科學。我們喜歡工程學。我們是非常棒的工程師。但也許我們不是非常棒的科學家?!?
簡要敘述一下她的故事:伊斯拉克人在應用物理學、農學、建筑學、城市發展學、工程學等方面非常強大,并且能夠發明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但他們的弱勢在于生命科學、歷史學,并且不能將知識有效地組織起來成為一個體系。他們有類似愛迪生、福特的人物,卻沒有類似達爾文、孟德爾的人物。到了他們擁有類似我們這里的機場的時候,他們也開始學會了在位面之間旅行。大約一百年前,他們的一位科學家在某個位面上發現了應用基因技術。他將這技術帶回了伊斯拉克。這項嶄新的技術迷住了所有人。他們很快就掌握了它的基本原理?;蛘?,也許在他們開始將基因技術應用于他們所知的所有生命形式之前,他們并沒有完全掌握它的基本原理。
“最初,”她說,“基因技術是應用于植物上面。將各種糧食作物變得更為豐產,或讓它們抵御細菌、病毒,殺滅害蟲,等等?!?
我點點頭。“我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我說。
“真的嗎?你是……”她似乎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提出她想問的問題,“我自己就是玉米。”最終,她害羞地說。
我檢查了一下翻譯器。烏斯魯:玉米,玉蜀黍。我又看了看字典,上面說伊斯拉克的烏斯魯和我的位面上的玉米是同一種植物。
我知道,玉米有一個奇怪的特點,那就是它沒有野生品種,只有一種野生的遠祖,你永遠不會認出那就是玉米的原始形象。玉米這種作物是古代的采集者和農夫經過長期培育而成的完全人工品種。一個早期的基因奇跡。但這與艾·里·阿·蕾又有什么關系呢?
艾·里·阿·蕾頭上美好濃密的金黃色、玉米色頭發,她用頭繩將它們編成一條條辮子……
“只占我基因的百分之四,”她說,“還有大約千分之五的鸚鵡基因,不過是隱性的。感謝老天。”
我仍然在試著理解她告訴我的事情。我想,她一定感覺到我震驚的沉默已經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們完全不負責任,”她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他們想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更好,一群自以為是的傻瓜。他們解開了所有基因的鎖鏈,讓各種生物自由異種交媾。僅在十年之內就完全消滅了水稻。他們培育的品種根本就不能出產大米。發生了可怕的饑荒……蝴蝶,我們以前有蝴蝶,你們有嗎?”
“還有一些?!蔽艺f。
“那迪萊圖呢?”我的翻譯器告訴我,那是一種會鳴叫的螢火蟲,現已滅絕。我惆悵地搖搖頭。
她也惆悵地搖搖頭。
“我從沒見過蝴蝶和迪萊圖。只有圖片……那些能殺蟲的植物把它們……但那些科學家沒得到任何教訓——沒有!他們開始改造動物。改造我們本身!能說話的狗,會下棋的貓!擁有各種天賦,不會生病,能活五百年的人類!他們做的都是這些,噢,是的,他們做的都是這些。到處都是會說話的狗,它們簡直煩死人了,到處走來走去,交媾、拉屎,到處都是它們的腥味,還不斷地問‘你愛我嗎,你愛我嗎,你愛我嗎’。我真受不了會說話的狗。我的獅子狗羅佛,他就一句話都不說,愿上帝保佑他善良的靈魂。接下來就輪到人類了!我們永遠、永遠都擺脫不了總理。他是個“健康者”,是個該死的GAPA。他現在九十歲了,看起來跟三十歲一樣,而且還將繼續看起來像三十歲,繼續做整整四個世紀的總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貪婪、愚蠢、卑鄙、下流的騙徒。這樣的一個家伙整整五百年都會繁衍后代……‘禁令’不能在他身上生效……但我并不是說‘禁令’是錯誤的。他們不得不做些事情。五十年之前,事情已經很糟糕了。那時候他們才發現,基因黑客已經滲透進了所有的實驗室,半數的技術員都是生物科技的狂熱信徒,而在東半球的秘密工廠中,圣子教的人瘋狂地將所有的基因混合在一起……當然那些產品大部分都是不能存活的。但是也有很多遺留了下來……那些黑客精于此道。雞人,你肯定看過吧?”
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的確看到過:一些蹲伏著的矮小人類,咯咯叫著在十字路口擠成一團,所有的車輛都被迫避讓他們,造成巨大的交通堵塞?!八麄冏屛蚁肟?,”艾·里·阿·蕾說,看起來的確想哭。
“這么說來禁令阻止進行進一步的實驗?”我問。
她點點頭?!笆堑?。事實上,所有的實驗室都被炸掉了。生物科技的信徒被送到沙漠去接受勞動教養。所有圣子教的教父都進了監獄。我猜大部分教母也一樣?;驅W家全部被槍斃。尚未完成的實驗品全部被毀。至于產品也會被毀,如果他們——”她聳聳肩,“‘和正常人的差距太大’。正常人!”她怒火中燒,盡管她開朗的面容并不適合這個表情?!拔覀兏揪蜎]有正常人了。我們也沒有任何物種了。我們是一鍋基因的大雜燴。我們種下的是玉米,長出的卻是氣味像氯氣而且能殺象鼻蟲的苜蓿。我們種下的是橡樹,長出的卻是高達五十英尺、樹干粗十英尺的毒橡。還有,我們做愛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我們會生出什么東西來,也許是嬰兒,也許是馬駒、小天鵝、樹苗。我的女兒——”她停了下來。她的面容激動地顫抖著,在她再度開口說話之前,她不得不抿緊嘴唇?!拔遗畠荷钤诒焙@?。她依靠生魚維持生命。她很美。她又黑又光滑,非常美。但是——在她兩歲的時候,我不得不將她帶到海岸邊。我不得不把她放進冰冷的海水和洶涌的大潮中。我不得不讓她自己游走,讓她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但是她也是人類!她,她也是人類啊!”
她已經在哭了,我也一樣。
過了一會兒,艾·里·阿·蕾繼續將他們的歷史講給我聽?!盎虮罎ⅰ痹斐闪酥卮蟮慕洕C,而“禁令”中的“基因純潔性條款”又加深了經濟危機的程度,這一條款限定,只有擁有99.44%人類基因的人才能從事專業性工作或在政府部門中就職——“健康者”“正義者”,以及其他的GAPA(經非常時期政府核準的基因改進產品)例外。這就是她現在只能做女侍的原因。她有百分之四的基因是玉米。
“在我那里,曾經有很多人將玉米當作神圣的植物來崇拜,”我說,但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它真的是一種很美的植物。我喜歡所有用玉米做的東西——玉米糊、玉米餅、玉米面包、墨西哥玉米粉薄餅、玉米罐頭、奶油玉米、玉米粒、玉米粉、玉米釀威士忌、玉米濃湯、玉米棒、墨西哥粽——所有的玉米都很好。都很好、很親切、很神圣。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談論怎樣吃它!”
“老天啊,當然不會,”艾·里·阿·蕾微笑著說,“你以為克萊迪夫是用什么做的?”
過了一會兒,我詢問她是否知道泰迪熊的事。顯然她并不明白這個詞組是什么意思,不過在我向她描述了書柜里的那個生物之后,她點點頭——“哦,知道!書蟲熊。以前,基因設計者們試圖改進所有東西的時候,他們把熊縮小,作為孩子們的寵物。就像填充玩具,只不過它們是活的。它們的性格設定為順從、可愛。但是,他們用來將熊縮小的基因有一部分是來自于昆蟲——跳蟲和其他蠼螋。于是這些熊開始吃孩子們的書。晚上它們本應鉆進被子里陪孩子們睡覺,但它們沒有這么做,反而一直在吃書。它們喜歡紙和膠水。等到它們繁衍后代的時候,它們的子孫生出了像電線一樣又長又硬的尾巴,以及類似昆蟲的下顎,所以它們不再適合做孩子的寵物了。但是那時,它們已經逃進了木制品之間,或躲在墻壁中……有些人把它們叫作蠼螋熊?!?
在那之后我曾幾次返回伊斯拉克,去探望艾·里·阿·蕾。這個位面并不能讓人開心,也不能令人安心,但為了看到那親切的微笑,那美麗的金黃辮子,為了與那位玉米女子一起喝玉米粥,要我去更糟的地方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