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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賓至如歸:做客赫奈比特

  • 變化的位面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5802字
  • 2019-01-10 17:39:22

我一般認為,看起來跟我并不相似的人實際跟我也不相似。相對于猜測本身的不確定性而言,這個猜測是足夠合理的;但是我必須承認,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人實際可能與我完全不同,而且這個概念讓我的腦子一時間難以轉過彎來。

赫奈比特人看起來和我非常相像。也就是說,他們不僅在體型方面與我的位面上的普通人完全一致,而且也有手指、腳趾、耳朵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要是你按照檢查初生嬰兒的方式給赫奈比特人做個檢查,你會發現該有的東西他們一樣都不少。同時,他們還有蒼白的皮膚、暗淡的頭發、棕色和綠色混合的近視眼,以及矮壯結實的身材,姿態相當糟糕。年輕人活潑敏捷,上了點歲數的人細心卻健忘。他們是一群不敢冒險、膽小羞怯的人,他們喜愛美麗的風景,但看到陌生人就會轉頭跑開。他們實行一夫一妻制,工作中不辭辛勞,略微有些憂郁,但非常顧家。

當我第一次到達他們的位面,我立刻就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而且赫奈比特人看到我并不會跑開——也許這是因為我不僅看起來像他們中的一員,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行為方式也與他們一致。我在旅店里住了一周(不知道已經歷經了多少劫的位面管理局在許多位面設立了旅店、客棧以及豪華賓館,同時也將一些脆弱的地區封閉起來免遭外界侵擾),然后我搬到了一位孀婦的家中。我的房東太太依靠為房客提供房間和服務過活,除了我之外,其余三位房客都是當地人。房東太太、她兩個十幾歲的孩子、三位房客和我自己每天一起吃早餐和晚餐,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個家庭中的一份子。他們都是親切和善的人,而且南娜圖拉太太的烹調技術非常棒。

赫奈比特語非常復雜,但在位面管理局提供的翻譯器幫助下,我還能應付得了。我很快發覺我開始真正認識我的東道主了。他們并非不信任他人;他們在陌生人面前的害羞實際上只是保護隱私的一種手段。他們發現我不打算侵入他們的隱私,所以態度就柔和得多了。我告訴南娜圖拉太太,我是真的想幫她一起做飯,她就很開心地收下了我這個廚藝的學徒。巴坦尼爾先生喜歡談論政治,而我則是他忠實的聽眾(赫奈比特實行社會民主主義,政策的制定與實施均依靠大大小小的委員會,也許效率不算很高,但起碼不是一場災難)。我還與丹戈和安納普這兩位青春少年交換語言知識。丹戈的理想是成為生物學家,而她的兄弟則擁有語言方面的天分。我的翻譯器很有用,但是,關于赫奈比特人的大部分知識,是在我教安納普說英語的時候了解到的。

我與丹戈和安納普交談的時候還算輕松隨意,但與成人交談時總是會感覺到有些迷惑,有的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似乎在他們談論的內容中間有著非常強的不連貫性,極其難以理解。最初我以為這是因為我不能很好地掌握他們的語言,但事情并非僅僅如此。他們往往突然談起與之前的話題毫不相關的事情。這種情況在我與同住的塔塔瓦老夫人交談的時候表現得最為明顯。一開始我們往往會聊起天氣、新聞或是她的刺繡作品,一切都很正常,然后,她就會在一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突然改變話題。“我覺得對于這些形狀奇特的空白地方來說,繡上葉子再合適不過了,但是把整座建筑都鋪上小葉子,這可太了不得啦,我還以為我們永遠都不能完成這工作呢!”

“什么建筑啊?”我問。

“哈利·圖圖維,”她面不改色地繼續穿針引線。

我從未聽過“圖圖維”這個詞。我的翻譯器告訴我,這個詞是神祠、封閉的圣地之意,但是對于“哈利”則沒有任何解釋。我去了圖書館,在《赫奈比特百科全書》中查詢這個詞。書上說,“哈利”是一千年以前艾博半島的民眾所信奉的一種宗教;另外當地還有一種舞蹈叫作“哈利哈利”。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塔塔瓦夫人站在樓梯中間,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我打了個招呼。“想象一下它們的數目吧!”她說。

“什么的數目?”我謹慎地問。

“腳,”她微笑著說,“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挨著一個。多么美妙的舞蹈啊!多么漫長的舞蹈啊!”

在這種離題甚遠的談話發生幾次之后,我繞著彎子向南娜圖拉夫人提出了一個問題:塔塔瓦夫人是否記憶力有問題?南娜圖拉一邊切菜,做一道叫作圖努姆華的料理,一邊大笑著說,“哦,她不是完全在這里。不是!”

我不得不落入俗套——“真遺憾。”

我的房東夫人有些迷惑地看了我一眼,但仍然微笑著繼續按照她的思路說下去。“她說我們結婚了!我喜歡和她聊天。家里有這么多艾巴可真是太榮幸了,你說呢?我感到非常幸運!”

我知道艾巴是什么:是一種常見的常青灌木,艾巴結的籽味道辛辣,有些像杜松子,當地的某些菜肴會使用它來調味。后院里有一叢艾巴灌木,柜子里有一小罐干燥的艾巴籽。但我可不認為家里有很多的艾巴。

我仔細思索著塔塔瓦夫人所說的“哈利神祠”這個詞。我根本沒發現赫奈比特有任何的神祠,不過在起居室里有一個小神龕,南娜圖拉太太經常會在那里擺上些花花草草,而且,仔細想來,有時她也會在那里放上艾巴的枝葉。我問她那個神龕叫什么,她說那就是“圖圖維”。

我鼓起勇氣向塔塔瓦夫人提問:“哈利·圖圖維在哪里?”

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近來這些天已經很遠了。”她最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恍惚的神情。她的目光轉向我,似乎顯得明亮起來了,“你去過嗎?”

“沒有。”

“太難以確定了,”她說,“你知道嗎,我再也不會說我沒去過什么地方了,因為我經常發現我就在——也許我該說我們就在那里,對不對?它很美。哦,那太遙遠了!而現在它一直就在這里!”她看著我,顯得非常愉快,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但事實上,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事實上,我最后終于注意到了住在“我家”的人們以及差不多所有的赫奈比特人都并不像我假設的那樣,與我非常相似。不同之處在于脾氣和性情。他們性格溫和,脾氣非常好。這對于他們而言并不是一種美德,一種道德成就。他們就是天生的好人。與我有很大的不同。

巴坦尼爾先生非常喜歡討論政治,他總是興致勃勃,對各種問題很有興趣,但在我看來,這里面缺少了一些東西,一些我認為在政治討論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并不會像那些意志薄弱的人一樣,隨意附和與他交談的人的觀點,但他也從不會捍衛他自己的觀點,事實上他似乎并沒有一個確定的觀點。對于所有的東西,他都不會去下一個定論。如果讓他去做廣播電臺的熱線節目嘉賓,或者在電視臺演播室的圓講桌前充當客座專家,那無疑將會是個非常巨大的失敗。他缺乏基于正義感的憤慨。他似乎沒有一個確定的信念。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有自己的主張。

我經常和他一起前往街角的小酒店,聆聽他和他的朋友們討論各種政策的得失。這些朋友中也有幾個是在政府的委員會中工作的。所有的人都會專心聆聽、思索、講話,通常都非常活潑、興奮,互相打斷其他人的講話以發表自己的觀點;他們非常富于激情,但他們從來不會發怒。所有人都不會與其他人發生矛盾,即使是最微妙的、以沉默來表達不滿的情況都不會出現。但與此同時,他們也不會去嘗試避免出現不同的意見,不會將自己的想法定義成一個規范,更不會試圖達成一個多數派意見。而最讓人迷惑的事情則是,這種政治討論有時會突然以大家一同爆笑而告終——微笑、捧腹大笑,有些時候所有人都會笑得喘不過氣來,連眼淚都出來了。就好像如何使國家運轉的討論與大家輪流講笑話是一樣的事情。我根本沒法理解這有什么可笑的。

在我聽廣播的時候,從未聽到某位委員指出“我們必須做什么事情”。然而赫奈比特的政府確實做完了所有的事情。整個國家看起來運行得相當平穩,稅收正常,垃圾有人清理,路面上的坑洞能夠及時地得到修補,所有的人都能吃飽肚子。經常會舉行各種各樣的選舉;關于各種問題的本地投票結果都會在廣播中公布,同時還附有大量的資料素材。南娜圖拉太太和巴坦尼爾先生總是會去投票。孩子們也經常會去投票。當我意識到有一些人能投的票數比其他人更多的時候,我非常震驚。

安納普告訴我,盡管塔塔瓦夫人一般不會去投票,但事實上,她擁有投十八張票的權利,而且如果她愿意去進行注冊的話,她也許可以投三十張或四十張票。

“但是,為什么她能比其他人投更多的票呢?”

“呃,她上了年紀嘛,你知道,”男孩說。他給我提供信息或糾正我的誤會時非常謹慎。他們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好像認為我本來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只是偶然想不起來,他們只是提醒我一下。他試著解釋,“比如,你知道,我就只有一張票。”

“那就是說,你們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智慧也會增長嗎?”

他看起來有些迷惑。

“或者,你們給老人更多的投票權是為了表示對他們的尊敬……?”

“呃,你自動就會獲得那些票,你知道,”安納普說,“他們回到你身上了,你知道吧?或者說,事實上你回到他們身上了,媽媽是這么說的。如果你能把他們記在心里的話。你擁有的其他投票權。”這時的我一定像一堵磚墻一樣面無表情。“你知道,在你重新獲得生命的時候。”他沒有說“從前的生命”,他說的是“重新獲得生命”。

“人們能記得其他——他們的其他——生命,”我試圖讓他確認我的說法。

安納普仔細思索著。“我猜是這樣的,”他不確定地說,“你是這樣做的嗎?”

“不,”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有這樣過。我不明白。”

我將英語單詞“transmigration”[1]輸入到我的翻譯器里。赫奈比特語中對此的解釋是雨季飛到北方、旱季飛到南方的候鳥的行為。接下來我輸入單詞“reincarnation”[2],解釋是消化的過程。我使出了最后的絕招:“metempsychosis”[3]。機器告訴我,赫奈比特語中沒有對應的單詞,表示這個其他位面上有許多人相信的、關于“靈魂”在死后轉移到不同的“軀殼”中的“信仰”。我的翻譯器輸出的是赫奈比特語,但打了引號的詞語用的都是英語。

正當我專心致志地進行這項研究的時候,安納普走了過來。赫奈比特人從不使用大型的機器,挖掘和建筑時也都是用手工工具,但他們很早以前就開始應用其他位面傳來的電子科技,用于存儲信息、交流、記錄投票等等。安納普很喜歡翻譯器,這東西對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個玩具或者一種游戲機。他現在就在開心地笑著。“‘信仰’——是說‘這樣認為’的意思?”他問。我點點頭。“那‘靈魂’呢?”他問。

我首先從“軀殼”開始解釋;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來示意,顯然是簡單得多了。“這里,我的——手臂、腿、頭、軀干——就是‘軀殼’。在你們的語言里是稱作‘奧圖’的吧?”

他點點頭。

“而你的‘靈魂’就在你的軀殼之中。”

“像內臟那樣嗎?”

我嘗試使用一個不同的策略:“如果某人死了,我們就說,他的靈魂離去了。”

“離去了?”他重復道,“去了哪里?”

“軀殼——‘奧圖’——留在原處。而靈魂則離開了軀殼。有些人認為它們會進入死后的生活。”

他目瞪口呆,非常迷惑。我們在這個靈魂和軀殼的問題上花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試圖找到雙方的語言中能夠表達同樣意思的說法,但卻毫無所獲,只是更加迷惑了。男孩似乎完全不知道物質與精神之間有什么區別。奧圖就是一個人的全部,一個人就是全部的奧圖,一個人還能是其他的什么呢?奧圖并沒有給其他的存在留下空間。“怎么會有任何‘烏努阿’之外的東西呢?”最后,他問。

“也就是說,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宇宙?”我問。在此之前我已經查過字典,上面說“烏努阿”的意思確實是:宇宙;全部,所有事物;全部時間,永恒;全體,整體。同時我還了解到這個詞還可以用來指代一頓正餐的全部程序、一瓶裝滿的瓶子中的內容物,以及剛剛出生的所有種類的幼小動物。

“我們怎么可能不是呢?不過,損耗的部分當然不算在內。”

這時我正好該去幫他媽媽準備晚餐了,而且我很高興可以暫時不必再去考慮這個問題。玄學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有趣的是,據我所知,這些人并沒有一種組織體系嚴謹的宗教,但與此同時,連一個十五歲的男孩都能夠清楚地了解到這樣的玄學理論。我很想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了解到的。也許是在學校吧。

在我詢問他是在什么地方了解到這些關于奧圖和烏努阿的事情的時候,他卻矢口否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說,“我還沒能擁有艾巴呢。請你去問那些知道他們是誰的人吧,比如說,塔塔瓦夫人!”

于是我就這樣做了。我闖進屋子里。她正坐在那扇能俯瞰下面小河的窗子前,借著下午的陽光,在一塊黃色的絲綢上面繡著花。我坐了下來,略微躊躇了一下,然后問道:“塔塔瓦夫人,你記得你從前的生命嗎?”

“一個人怎么會有超過一個人生?”她反問道。

“呃,為什么你可以投十八張票呢?”

她微笑起來。她的笑容非常甜美,使人安心。“哦,那個啊,你知道,有一些其他人也在享受這生命。他們也在這里。每個人都有權利投票,不是么?如果他們愿意的話。我這個人不愛動。我不想讓那些事情打擾我平靜的生活。所以我通常不去投票。你呢?”

“我不是——”我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將“公民”這個單詞輸入到我的翻譯器里。機器告訴我,赫奈比特語中的“公民”和“人”是同一個詞。

“我不是很清楚我究竟是誰。”我謹慎地說。

“很多人從來都不清楚自己是誰,”她說。她現在相當誠懇,眼睛也不再注視著她的刺繡了。在雙光眼鏡后面的一堆皺紋中間,她的眼睛是棕綠色的。赫奈比特人很少直視他人,但她現在正在盯著我。她的眼神親切、嚴肅,而且只是短短地掃過一眼。我感覺她并沒有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這并沒有什么關系,你知道,”她說,“如果在你的一生當中,有那樣一刻你知道了自己是誰,那么,那就是你的生命,那一刻就是烏努阿,就是一切。在一次短暫的生命中,我看到我母親的臉,就像太陽,所以我就在這里。在一次漫長的生命中,我曾到過許多地方,但我在公園里挖土時,我將雜草的根抓在手里,所以我就是烏努阿。等到你老了的時候,你知道,你就會一直待在這里而不是那里。一切都在這里。一切都在這里。”她將最后一句話重復了一遍,輕輕笑了幾聲,然后開始繼續繡花。

我向其他人提起過赫奈比特人。一些人告訴我,確切地說,赫奈比特人確實經歷過重生,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會逐漸回憶起越來越多的“前生”;而他們死后,就會加入不可計數的“前生”當中,然后跟著新生的生命一起經歷生老病死,并進入同樣的過程,只不過不再是以物質的形態,而是以非物質的形態。

但我并不能完全贊同這一說法,因為很顯然,對于赫奈比特人而言,靈魂和身體是一致的,所以并不存在什么物質與非物質的區別。而且這一說法也不符合塔塔瓦夫人曾經說過的話。她說“其他人也在享受這生命”,她沒有說“前生”,她也沒有說“在其他時間經歷這一生”,她說的是“他們也在這里”。

我仍然不知道艾巴是什么,除了那種會結出多汁漿果的植物之外。

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跟赫奈比特人相處的這幾個月使得我對于身份和時間的概念都變得混淆了,而且,自從那次旅行歸來后,我似乎無法保持一個堅定的立場,除卻它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

注釋:

[1]此單詞有移居、遷徒之意,亦可指轉生。

[2]此單詞有再生或是投胎轉世的含義。

[3]指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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