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小說最重要的十件事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2912字
- 2019-01-25 18:41:51
◇◆◇
她敏捷地滑脫,像銀色的魚穿梭在汩汩拍打的海浪里
◇◆◇
聲音是語言的開始。判斷一個句子如何,要看它聽起來是否悅耳。語言的基本元素是物理的:詞語的聲響、聲音與靜默構(gòu)成的韻律標記著它們的關(guān)系。書寫的意義與美感建立在這些聲音和韻律之上。這適用于詩歌,同樣適用于散文。盡管在散文里,聲音的作用常常是微妙的,而且不那么規(guī)律。
很多孩子享受語言之音本身的愉悅。他們沉湎于重復詞語悅耳的聲響和擬聲詞(Onomatopoeia)*的清脆與順滑感,迷戀有樂感或震撼耳膜的詞語,喜歡異想天開地隨意使用它們。有些作家保留著這種原始的樂趣,為語言的聲音著迷。其他人則隨著成長,失掉了閱讀和寫作中對口語和聽覺的敏感。這是一種悲哀的損失。在書寫時自覺地意識到詞語的聲音是一個作家的基本素質(zhì)。幸運的是,它不難培養(yǎng),也不難學習和喚醒。
好的作者就像好的讀者,有一只心靈之耳。讀散文時,我們一般都是沉默的,但許多讀者卻用心中那敏銳的耳朵傾聽。枯燥乏味、支離破碎、絮絮叨叨、虛弱無力:這些針對敘事文的常見批評都是在說聲音方面的缺陷。生動、流暢、有力、優(yōu)美、節(jié)奏明快:這些則是散文聲音的優(yōu)秀特質(zhì),閱讀時,我們會享受它們。敘事文作者需要鍛煉他們的內(nèi)心之耳,傾聽自己寫的句子,在寫作時聽到它們的聲音。
敘事文中,一個句子的主要任務是指向下一個句子——推動故事。前進的動作、速度和韻律將是這本書反復提到的詞。步調(diào)和動作建立在韻律的基礎上,而感受和掌控文章韻律的主要方法就是聽到它——去聆聽。
描述好一個動作或者一個觀念不是故事的全部。故事是語言構(gòu)成的,而語言如同音樂一樣,本身能夠而且確乎表達自身的喜悅。詩歌并不是唯一可以帶來聽覺愉悅的書寫。下面有四個例子,體會一下它們內(nèi)部發(fā)生了什么。(大聲朗讀它們!放開嗓子大聲讀!)
例1
《原來如此的故事》(Just So Stories)是一部杰作,生機勃勃的詞匯、樂感極強的韻律、戲劇性的措辭在書中俯拾皆是。羅德亞德·吉卜林
讓一代代孩子知道,一個故事的荒誕之美可以有多動聽。而不論是荒誕還是美,兒童都是不會拒絕的。
選自羅德亞德·吉卜林的《原來如此的故事》中的《犀牛的皮是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紅海之濱,有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面住著一個帕西人,太陽照在他的帽子上,反射出比東方風情還絢麗的光彩。除了他的帽子、他的小刀和一個你一定永遠不肯去碰的做飯的爐子,這個紅海邊的帕西人一無所有。有一天,他用面粉、水和葡萄干、李子還有糖啊什么的給自己做了一個蛋糕,足有兩英尺寬三英尺高。這著實是個超級蛋糕(簡直是魔法),因為能用爐子做飯,他把它放在爐子上,烤啊烤啊,直到它整個兒成了棕色,而且香味四溢。但正當他準備開動時,有個不速之客從荒無人煙的內(nèi)陸闖入了海灘,那是一頭鼻子上頂著一只角,瞪著兩只豬眼睛卻沒什么禮貌的犀牛。……犀牛用鼻子頂翻了爐子,蛋糕滾到了沙灘上,它用鼻子上的角挑起蛋糕,吃完,然后走了,搖搖尾巴,走回凄涼而荒無人煙的內(nèi)陸地帶,回到毗鄰馬贊德蘭島(Mazandaran)、索科特拉島和晝夜平分線的那些岬角。
下面這個片段來自馬克·吐溫早年的小說《卡拉維拉斯縣馳名的跳蛙》,這完全是個口耳相傳的故事,它的美藏在對話的抑揚頓挫中,令人欲罷不能。有數(shù)不盡的方法讓作品熠熠生輝。
例2
選自馬克·吐溫的《卡拉維拉斯縣馳名的跳蛙》
喔,這個斯邁雷,養(yǎng)過捕鼠梗犬、小公雞、公貓,諸如此類的東西,他會跟你賭個沒完沒了,不容你停下喘口氣,甚至你沒東西可賭的時候,他還要跟你賭。有一天,他抓了只青蛙回家,說要好好訓一訓;于是有那么三個月時間,他什么事都不干,一心一意在后院教那只青蛙蹦高。別說,他還真把青蛙訓出來了。只要他從后面點青蛙一下,那青蛙馬上就像炸面圈似的在空中翻轉(zhuǎn)——翻一個筋斗,要是起得好,也許能翻兩個,然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淖χ兀堃粯印K灿査渡n蠅,沒日沒夜地練,練到最后,不論蒼蠅飛出去多遠,只要青蛙能瞅見,回回都逮得著。斯邁雷說,青蛙生性好學,學什么會什么——這話我信。怎么?我親眼見過。有一次,他把丹尼爾·韋伯斯特放在這塊地板上——那青蛙叫丹尼爾·韋伯斯特——大喊一聲:“蒼蠅,丹尼爾,蒼蠅!”一眨眼的工夫,青蛙就噌地跳起來,把那邊柜臺上的一只蒼蠅吞下去了,然后一坨泥巴似的,啪嗒落到地上,拿后腿撓撓后腦勺,跟沒事一樣,好像不覺得自個兒比別的青蛙強到哪兒去。別看它有能耐,你找不著比它更樸實、更爽快的青蛙了。要論從平地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往上跳,它能比你見過的任何青蛙都跳得高出一個身子。你得明白,平地起跳是它的拿手好戲;只要比這一項,斯邁雷就一路把注押上去。斯邁雷很以他的青蛙為榮;要說也是,那些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棒的青蛙。
第一個例子里溢出東方風情的絢麗語言和第二個例子中讓人忍俊不禁的懶洋洋的口頭對話推動著故事。而在這個和下一個例子里,詞匯簡單平常;關(guān)鍵是,韻律有力而有效。大聲朗讀赫斯頓的句子,會被它的樂感和拍子抓住,進入它催眠般的、致命的驅(qū)動之中。
例3
選自佐拉·尼爾·赫斯頓的《他們眼望上蒼》
故事的開始是一個女人,她從埋葬的死者那回來了。不是那種有朋友陪在枕前腳后熬過病痛的死者。她從被浸泡得腫脹的死者那回來;死者死得突然,大睜著眼,盯視著命運的判決書。
人們都看見她來了,因為這是日落時分。太陽已經(jīng)走了,但把腳印留在了天上。這正是坐在路邊門廊上的時候。這正是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坐著的人白天是沒嘴、沒眼、沒耳朵的工具,騾子和別的畜生占據(jù)了他們的皮囊,但這時候,太陽和工頭都消失了,皮囊又強健起來,像個人了。他們變成了閑話和雞毛蒜皮的主子。他們用嘴巴周游列國。他們坐下來評斷是非。
看見這個女人時,那種不知什么時候積下的嫉妒又被記起了。只好重新咀嚼心底的記憶,再津津有味地咽下去。他們帶著質(zhì)疑憤怒地表達,笑聲也變成了殺人的工具。這是群體暴行。一種情緒活躍起來。無主的語言開始隨意地行走,浩浩蕩蕩,組成樂曲的和聲。
下一個片段里,中年農(nóng)場主湯姆正在應付癌癥的猛攻,他明白,自己將因此而死。莫麗·格羅斯的文字安靜而細膩;其力量和美感來自對詞語的位置和出現(xiàn)時機的完美安排,音樂性及句子節(jié)奏的變換蘊含著表達人物情緒的方式。
例4
選自莫麗·格羅斯的《馬的心》
雞都回窩里去了,院子里安安靜靜——每天離日出還有好幾個小時,雞就開始宣示,好像等不及一天的開始似的,但它們同樣喜歡早早入睡。湯姆已經(jīng)漸漸習慣在它們清早的召喚聲中沉睡了,家里人也是。但最近這幾周,甚至不等公雞吹響起床號,一聽到母雞的咕咕聲,他就會醒過來。在一天最初的這個黑暗時刻,它們的聲音對他來說像祈禱的鐘聲一樣柔軟虔誠。他開始懼怕黑夜——跟這些雞一樣,每當影子拉長,光線開始從天空滲漏出去的時候,他就希望趕緊爬上床,閉上眼睛。
他信步走進柴棚,坐在一垛木頭上,手肘放在膝蓋,讓身子一前一后地搖晃起來。身體里鼓脹著一些說不出的東西,他想,哭出來也許能好一點吧。他坐著、搖晃著,終于掉下淚來,這似乎無濟于事。他自顧自地痛苦嗚咽、劇烈咳嗽,直到那個不知是何物的,支棱在身體里的東西完全被釋放。呼吸慢慢平復,他繼續(xù)坐著,一前一后地又搖了一會,盯著腳上那雙沾了一圈糞肥和干草的靴子。然后他用手帕擦擦眼睛,回到屋里,坐下和老婆孩子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