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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永恒火焰(全3冊)
  • (英)肯·福萊特
  • 13233字
  • 2019-01-03 11:32:16

瑪格麗的婚事延期了。

加來失陷后,英格蘭全面備戰,巴特·夏陵受任率一百名士兵駐防庫姆港,喜事只有緩一緩。

在內德·威拉德看來,延期就是希望。

王橋等鎮緊急修繕城墻,伯爵紛紛加固城堡。各港口刮掉灘頭古炮上的鐵銹,勒令當地貴族以身作則,保護民眾免遭可怕的法軍蹂躪。

百姓紛紛歸罪于瑪麗·都鐸女王。她是始作俑者:不該嫁給西班牙國王。要不是因為她,加來依然是英國人的地盤,英格蘭不會和法蘭西開戰,哪還用壘什么城墻、備什么灘頭炮?

內德心中暗喜。瑪格麗和巴特尚未成婚,那就還有轉機,說不定巴特會變卦,會戰死,會死于席卷各地的哆嗦熱病。

他非瑪格麗不娶,就這么簡單。縱然世上美女如云,在他眼里卻都不值一提:他認定了瑪格麗。至于何以如此篤定,他自己也想不通,他只知道瑪格麗生生世世都在,像主教座堂。

她的婚約只是一時受挫,并非潰敗。

巴特率艦隊在王橋集合,定于圣周前的周六乘駁船去往庫姆港。出發這天早上,一群人聚在河邊為他們送行。內德也來了:他得親眼看到巴特確實走了。

天氣雖冷,卻陽光明媚,水濱一派節慶的氣氛。梅爾辛橋以西,河下游兩岸以及麻風病人島四周泊滿了河船和駁船。再遠處的洛弗菲爾德郊區,倉庫和作坊挨挨擠擠,爭搶地盤。王橋這段河可容吃水淺的船舶通航,一直駛入海岸。自古以來,王橋就是英國數一數二的商埠,如今和全歐洲都有生意往來。

內德來到屠宰場碼頭,瞧見近岸有一艘大駁船正入港下錨,該是要載巴特和軍隊去庫姆港的。二十個船工從上游搖過來,只升了一張帆,這會兒艄公用長竿把船引進泊位,他們就倚著船槳歇息。一會兒船順流而下,雖然多了一百名船客,但會省力一些。

菲茨杰拉德一家沿著主街來到碼頭,歡送這位未來的女婿。雷金納德爵士和羅洛并肩而行,一老一少,同樣又高又瘦、自以為是,仿佛同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內德向他們投以痛恨兼輕蔑的目光。瑪格麗和簡夫人跟在后面,兩個人一般嬌小,一個動人,一個刻薄。

依內德看,羅洛不過把妹妹當成攫取權力和威望的棋子。對家中女子持這種態度的男人不在少數,但在內德眼中,這和親情背道而馳。倘若說羅洛對妹妹有感情,那也和對馬的感情差不多。他可能舍不得,但可以隨時賣掉或者拿來交易。

雷金納德爵士也好不到哪兒去。至于簡夫人,內德以為她未必是鐵石心腸之人,但她為了家族利益不惜犧牲親人的幸福,說到底也和父子倆一般殘忍。

內德用目光追隨著瑪格麗。她走到巴特身邊,巴特得意揚揚,有王橋一等一的美人做未婚妻,他引以為傲。

內德留神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還是那副打扮:鮮艷的王橋紅外衣配羽毛小帽,但好似變了一個人。她站得筆直,動也不動,雖然在和巴特說話,表情卻仿佛一尊雕像。她一言一行都透出心意已決,卻沒了神采。那個小調皮鬼消失了。

可一個人怎么會說變就變?她的調皮勁兒一定是藏起來了。

他明白瑪格麗生不如死,對此又氣又憂。他真想帶上她一起遠走高飛。夜里,他不斷幻想兩個人趁黎明時分溜出王橋,隱匿在森林之中。他時而計劃著走去溫徹斯特,隱姓埋名結為夫妻,時而想去倫敦安頓下來,做個什么買賣,甚至想著去庫姆港搭船去塞維利亞。可是,他要想救她走,前提是她愿意被救走。

船夫紛紛下船,就近去屠宰場酒館解渴。一個船客跳下船,內德見了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此人裹著一件臟兮兮的斗篷,挎著一只破舊的皮挎包,神情疲憊而堅忍,一看就知道是遠道而來。是阿爾賓,內德在加來的表親。

兩個人一般年紀,內德住在迪克叔叔家的那段日子,他們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內德連忙奔向碼頭。“阿爾賓,是你嗎?”

對方用法語答道:“內德,可見到你了,總算能松口氣了。”

“加來情況如何?都這么久了,我們卻還一點確切消息都沒有。”

“全是噩耗。父母和妹妹慘死,財產也都沒了。法王沒收了倉庫,全部歸法國商人。”

“我們早擔心如此。”威拉德一家的擔憂成了真,內德不禁灰心喪氣。他尤其難過的是母親一生的心血毀于一旦,她怕要承受不住。阿爾賓更加可憐。“叔叔嬸嬸和泰蕾茲的事,請節哀。”

“謝謝你。”

“快跟我回家,這些情況還得說給我母親聽。”內德不想那一刻來臨,但事已至此。

兩個人踏上主街。阿爾賓說:“我僥幸逃了出來,可是身無分文,就算有錢,正打著仗,也沒有船從法國到英國的,所以你們一直收不到消息。”

“那你是怎么過來的?”

“第一件事就是逃出法國,我溜到尼德蘭境內,但沒有路費,還是回不了英國。我只好去找住在安特衛普的叔叔。”

內德點頭說:“揚·沃爾曼,父親的表親。”內德在加來的時候,揚恰好去走親戚,所以他跟阿爾賓都認得。

“我就徒步去了安特衛普。”

“那可有一百多英里地啊。”

“苦了我這雙腳。中間走了不少彎路,險些餓死,但總算趕到了。”

“辛苦了。揚叔叔自然收留了你。”

“他真是太周到了。他端了牛肉和酒給我充饑,海尼嬸嬸替我包扎傷腳。叔叔又替我找了從安特衛普到庫姆港的船,付了船費,買了一雙新鞋送我,又給了我一筆旅費。”

“到了。”兩個人走到威拉德家門口,內德陪阿爾賓走進客廳。愛麗絲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正借著光亮記賬目。爐火燒得正旺,她裹了一件滾了毛邊的斗篷。她有時候會說,做記賬的活兒,誰也暖和不起來。“媽媽,阿爾賓來了,剛從加來趕來。”

愛麗絲放下筆。“你來太好了,阿爾賓。”她又叫內德,“去替你堂哥備些酒菜。”

內德去廚房吩咐管家珍妮特·法夫準備酒和點心,又回客廳來聽阿爾賓講述來龍去脈。阿爾賓說的是法語,母親聽不懂的地方內德幫著解釋。

內德忍不住想哭。母親坐在椅子上,聽到情況之殘酷,胖胖的身軀仿佛縮小了。小叔子連同其妻女慘死,倉庫以及存貨通通歸了法國商人,迪克的家被陌生人占了。“苦命的迪克呀,”愛麗絲輕聲嘆道,“苦命的迪克。”

內德勸道:“母親請節哀。”

愛麗絲強打精神坐起身子,勉強樂觀地說:“咱們還不是一無所有。我至少還有這間房子和四百鎊。另外,還有圣馬可教堂旁邊那六間屋子。”圣馬可那幾間茅屋是愛麗絲的父親留給她的,有一小筆租金收入。“大部分人可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財富呢。”她突然又愁起來,“我真后悔把那四百鎊借給了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爵士。”

“借了好,”內德答道,“他要是還不上,修院就歸咱們了。”

“說起這事兒,”母親問阿爾賓,“你有沒有聽說一艘英國船,圣瑪加利大號?”

“啊,聽說了。就在法軍進攻前一天,那艘船停在加來修繕。”

“那船呢?”

“也被法王扣下了,和加來的其他英國財產一樣,都是戰利品。艙里堆滿了皮草,直接在碼頭拍賣,統共賣了五百多鎊呢。”

內德和愛麗絲彼此對望。這真是晴天霹靂。愛麗絲說:“這么說,雷金納德的投資收不回來了。天哪,我看他未必能熬過這一關。”

內德接著說:“修院也收不回去了。”

愛麗絲神色郁郁:“要有麻煩了。”

“我知道。他一定大發牢騷,但至少咱們有新生意了,”他精神一振,“可以從頭開始。”

愛麗絲一向禮數周到。她對阿爾賓說:“你大概想洗一洗,換件干凈襯衣吧。需要什么,盡管跟珍妮特·法夫說,之后咱們用飯。”

“謝謝你,愛麗絲伯母。”

“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對。你趕了這么遠的路,讓我總算得到了消息,雖然是噩耗。”

內德打量母親。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消息到底不免震驚。他絞盡腦汁,想法子讓母親振作起來。“不如現在就去瞧瞧修院吧。盤算怎么安排地方,諸如此類的。”

她似乎不為所動,但又強打精神說:“也好。現在歸咱們了。”她說著站起身。

母子二人出了家門,穿過集市廣場,來到主教座堂南面。

亨利八世國王勒令解散修院的時候,內德的父親埃德蒙在任市長,愛麗絲告訴內德,埃德蒙同保羅院長——事后念起,他是王橋的最后一位修院院長了——早看出苗頭,共同籌劃保住學校。兩人將學校從修院分離出來,實行自治,還撥了一筆款。再追溯到兩百年前,凱瑞絲醫院就是這么保住的,埃德蒙也是效法前人。就這樣,鎮子里仍留下一間好學校、一間聲名遠播的醫院。至于修院其他部分,早已是一片廢墟。

大門鎖了,院墻傾圮,昔日的廚房背面有一處斷壁,母子二人踩著瓦礫踏進院內。

看來他們不是第一個。內德看見地上有一堆余燼是新的,旁邊還散落著肉骨頭和一只爛掉的酒囊。看來有人在這里過夜,十有八九是為私會。屋里一股霉味,地上堆滿了鳥雀糞和老鼠屎。愛麗絲環顧四周,郁郁不樂地說:“修士最愛整潔了。沒有什么一成不變,除了變化。”

雖然陳設破敗,內德卻涌起躍躍欲試之感。現在這里屬于他們,任他們大展拳腳。母親真精明,能想出這個法子——家里正需要一條出路。

母子倆走進回廊,站在野草漫漫的香草園子中央,近旁立著修士用來凈手的噴泉,如今也已經損毀。內德查看拱廊四周,經歷了數十載的風雨,許多石柱、拱頂、欄桿、拱券依然屹立不倒。王橋的石匠果然技藝了得。

愛麗絲開口說:“就從這兒起,在西墻開一條拱道,這樣從集市廣場就能瞧進來。回廊可以分成一間間小鋪子,正好用上凹壁。”

“那總共能分成二十四隔,”內德數了一遍,“一個做入口,所以是二十三隔。”

“大伙可以進到方院里四處挑選。”

母親的暢想,內德也看到了:一個個攤鋪,擺著各色布料、新鮮蔬果、靴子和腰帶、芝士和酒;小販叫賣聲聲,討好客人、收錢找零;衣著光鮮的客人一手攥著錢袋子,一邊同鄰居聊天一邊挑選,看看、摸摸、聞聞。內德喜歡集市,因為集市代表繁榮。

“起先呢,不用太麻煩,”愛麗絲接著說,“自然得打掃一番,不過桌子和需要的東西可以讓那些小販自己預備,等開了張,有了盈余,再計劃修繕建筑、重鋪屋頂、院子里鋪上地磚。”

內德突然覺得有人。他猛地轉身。教堂南門敞開著,朱利葉斯主教立在回廊里,利爪般的雙手撐在干瘦的腰間,藍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內德心虛了,雖然他根本沒犯什么錯:他早就發覺,神父就有這種威力。

愛麗絲過了一會兒才看見主教。她詫異地哼了一聲,然后喃喃地說:“遲早得過這一關。”

朱利葉斯憤然怒斥:“你們兩個以為自己在做什么?”

“日安,主教大人。”愛麗絲說著就向他走去,內德跟上了。“我在查看自己的產業。”

“這又是什么意思?”

“修院如今歸我所有。”

“胡說,歸雷金納德爵士所有才對。”主教死僵的臉上浮現出輕蔑之色,但內德瞧出他表面氣勢洶洶,其實心里驚疑不定。

“雷金納德借了錢還不了,而他又將修院給我做抵押。他買下一批船貨,但這艘圣瑪加利大號已經被法王扣押,他的錢是沒指望了,所以這片產業就歸我所有。自然了,我希望跟主教您打好鄰里關系,也想和您商討一下我的計劃——”

“慢著。抵押怎么能歸你?”

“恰恰相反。王橋是貿易城鎮,向來以信守契約聞名。本鎮繁榮依賴于此,自然也包括您。”

“雷金納德說好了要把修院賣給教會——況且這本來就歸教會所有。”

“那么雷金納德爵士把修院抵押給我,是違背了對您的承諾。果真如此,我也很樂意將這片地賣給您,倘若您想買。”

內德屏住了呼吸。他清楚這并非母親的初衷。

只聽愛麗絲又說:“只要還上雷金納德欠下的數目,這兒就歸您了。四百二十四鎊。”

“四百二十四鎊?”朱利葉斯主教似乎覺得數目蹊蹺。

“不錯。”

內德暗想,修院的價值可不止這個數。要是朱利葉斯還有點頭腦,那就會一口答應。不過興許他出不起。

主教憤憤然:“雷金納德可是說好了按原價賣給我——八十鎊!”

“那自然是一筆虔敬的饋贈,并非生意。”

“你也該效法于他。”

“雷金納德這種低價賣出的習慣,或許就是他現在身無分文的原因。”

主教岔開話題。“那你打算用這片破房子做什么?”

“還沒有想好,”愛麗絲答道,“容我先想想,再來跟您商量。”

內德猜測母親不想過早透露,免得朱利葉斯鼓動大家反對集市,害得計劃夭折。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會讓你得逞。”

內德暗暗接口:不可能。每個市議員都清楚,本鎮迫切需要地方供市民做買賣,其中有幾位正為場地犯愁,等新市場一開張,準保頭一個租攤位。

愛麗絲語氣平和:“希望能和您同心協力。”

朱利葉斯氣焰囂張:“當心被逐出教會。”

愛麗絲鎮定自若。“教會為了拿回修院產業想盡了辦法,但國會就是不許。”

“你敢褻瀆教會!”

“修士奢侈懶惰、貪贓枉法,百姓對他們的尊重蕩然無存。當初亨利國王能順利解散修院,就是為此。”

“亨利八世是邪惡之徒。”

“主教大人,我希望能做您的朋友兼同盟,但不能為此犧牲自身及家人的利益。修院歸我所有。”

“胡說八道。修院歸天主所有。”

羅洛請巴特·夏陵手下的一班士兵喝酒,替他們送行。他沒有錢,但必須跟未來的妹夫打好關系。他可不希望對方悔婚,因為這次聯姻關乎菲茨杰拉德一家的前途。瑪格麗是未來的伯爵夫人,要是她生下兒子,那就是下一任伯爵。菲茨杰拉德家幾乎要晉升貴族了。

可惜,這夢寐以求的一躍還沒起跳:訂婚畢竟不等于成婚。說不定任性的瑪格麗又要讓那可惡的內德·威拉德慫恿著造反。她明擺著不情不愿,說不定巴特傲氣受挫,斷然悔婚。總之,羅洛沒錢也得撐足面子,好鞏固跟巴特的關系。

這事可不輕松。郎舅間的友誼,既摻了敬重,還要點綴上巴結。這難不倒羅洛。他舉起啤酒杯說:“兄弟!愿天主的恩寵保護你強壯有力的右臂,祝你擊退可鄙的法國佬!”

效果不錯。戰士們歡呼著舉杯。

這時傳來一陣搖鈴聲,大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陸續上船。菲茨杰拉德一家站在碼頭上對他們揮手送別。等駁船看不見了,瑪格麗和父母返回家中,羅洛又進了屠宰場酒館。

他注意到有一個人沒在慶祝,而是獨自坐在角落里,一臉郁郁不樂。只見他頭發烏亮、嘴唇飽滿,是多納爾·格洛斯特。羅洛來了興趣:多納爾性子怯懦,懦夫自有其用處。

他又叫了兩大杯新鮮啤酒,端來坐在多納爾旁邊。兩個人身份天差地別,做不了親密無間的朋友,不過兩人同齡,又是王橋文法學校的同窗。羅洛舉杯說:“法國佬必死。”

多納爾答道:“他們不會打來的。”但他也跟著喝了。

“你這么有把握?”

“法王沒那個錢。他們嚷嚷著進攻,也可能搞搞突襲,打了就跑,至于指揮艦隊橫跨海峽,國庫可承擔不起。”

羅洛以為多納爾這番話并非無憑無據。畢竟,說到船舶費用,王橋鎮數他的東家菲爾伯特·科布利最清楚。科布利和各國均有生意往來,應該也清楚法國王室的財務情況。他說:“那就更該慶祝嘍!”

多納爾悶哼一聲。

“瞧你的樣子好像得了什么噩耗似的,老同學。”

“是嗎?”

“當然,不關我的事……”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很快要傳的人人皆知。我向露絲·科布利提親,但她回絕了。”

羅洛十分詫異。大家都認定了多納爾和露絲會喜結連理;畢竟伙計娶東家的閨女是天底下再平常不過的。“她父親不同意?”

“我能給他當個好女婿,就憑我對生意了如指掌。可惜菲爾伯特嫌我不夠虔誠。”

“啊。”羅洛想起在新堡看戲的那一幕。多納爾顯然是樂在其中,科布利一家拂袖而去,他的確一臉不情愿。“可你說你是被露絲回絕了。”羅洛本以為多納爾模樣英俊多情,會是女子夢寐以求的對象。

“她說一直把我當兄弟看待。”

羅洛一聳肩。愛情里沒有道理可講。

多納爾精明地盯著他:“你對女子沒什么興趣嘛。”

“對男子也沒有,這是你的言外之意吧。”

“一時想到而已。”

“沒有。”羅洛打心底里搞不懂男女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自瀆不過像吃蜂蜜,帶來些許甜頭,但想到和女人或者男人交媾,他只覺得有些可厭。他寧愿獨善其身。要是修院還在的話,他說不定就當了修士。

“真走運,”多納爾酸溜溜的,“一想起廢了那么些工夫討好她——假裝不愛喝酒、跳舞、看戲,去跟他們做無聊的禮拜,跟她母親聊家常……”

羅洛脖子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多納爾剛才說“去跟他們做無聊的禮拜”。科布利一家是那種自以為有資格對宗教發表意見的危險分子,這一點羅洛早就知道,只是對他們在王橋的褻瀆之舉,他此前一直無憑無據。他興奮莫名,極力掩飾,裝出漫不經心的口氣:“想來那些禮拜確實無趣。”

多納爾立時反悔:“我想說的是聚會。他們怎么會做禮拜呢,那可是異端之舉。”

“我明白你的意思,”羅洛答道,“不過也沒有規定不準大家聚在一起禱告、講道、唱贊美詩。”

多納爾舉起酒杯送到唇前,又放下了:“瞧我胡謅呢,”他眼神慌張,“一準是喝多了。”他費力地站起身。“我得回家了。”

“別走,”羅洛連忙阻攔;他還想繼續打聽菲爾伯特·科布利的聚會,“喝完再走嘛。”

多納爾卻慌了神。“得回去睡一覺,”他咕噥,“謝謝你請我喝酒。”說罷就搖搖晃晃地走了。

羅洛啜飲啤酒,沉思起來。不少人猜測科布利一家和親友秘密信奉新教,不過他們一向行事謹慎,即便有非法之舉,也絲毫不露馬腳。而只要他們不聲張,那就不算犯法。不過,舉行新教禮拜儀式,那就不同了,不僅犯了罪,也違了法,將處以火刑。

多納爾懷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透了口風給他。

多納爾明天酒醒了之后定然會矢口否認,說自己醉話連篇,羅洛拿他也沒辦法,不過這個消息總有一天能派上用場。

他得和父親說一說。他喝光了酒,起身離開。

他剛走回商業街的家門口,正巧遇見朱利葉斯主教。

“我們歡送士兵去了。”羅洛興高采烈。

“別提那些了,”朱利葉斯語氣暴躁,“我有事找雷金納德爵士。”

顯然正在氣頭上,謝天謝地不是沖著菲茨杰拉德一家。

羅洛引他進了大廳,說:“我馬上去叫父親,您先坐在這兒烤烤火。”

朱利葉斯揮手叫他快去,接著不耐煩地來回踱步。

爵士正在小睡。羅洛叫醒父親,說主教在樓下等著。雷金納德呻吟一聲,起身下床。“我要更衣,你去給他斟酒。”

幾分鐘之后,三個男子在大廳里落座。朱利葉斯開門見山:“愛麗絲·威拉德收到加來的消息,圣瑪加利大號被法國扣押,船貨都拍賣了。”

羅洛心里一沉。“我就知道。”這是父親的最后一搏,他賭輸了。現在可如何是好?

雷金納德爵士怒不可遏。“搞什么鬼?船怎么會在加來?”

羅洛答道:“喬納斯·培根跟咱們說了,他碰見那艘船的時候,船長打算去港口小修,所以才耽擱了。”

“可培根沒說他們要去加來港。”

“沒有。”

雷金納德雀斑點點的臉氣得變了形。“但是他心里有數。我打賭菲爾伯特也知道,所以才把船貨賣給咱們。”

“菲爾伯特自然知道,那個滿嘴謊話、表里不一的新教徒騙子,”羅洛怒火中燒,“這是搶劫。”

主教說:“果真如此,你們能從菲爾伯特那兒把錢要回來嗎?”

“沒門,”雷金納德答道,“像咱們鎮子,契約一立就決不許食言,就算買賣有詐也不行。契約是神圣的。”

羅洛是法律出身,他知道父親說得沒錯。“值季法庭也會判定交易合法有效。”

朱利葉斯又問:“要是你的錢收不回來,你欠愛麗絲·威拉德的錢能還的上嗎?”

“還不上。”

“而你把修院抵押給她了。”

“是。”

“上午愛麗絲·威拉德跟我說修院如今歸她所有了。”

“叫她害眼疾。”雷金納德賭咒。

“也就是說她所言不虛。”

“是。”

“雷金納德,你可是說好了要把修院歸還給教會的。”

“朱利葉斯,別跟我訴苦了,我剛虧了四百鎊。”

“威拉德說是四百二十四鎊。”

“不錯。”

朱利葉斯似乎認為這個數目很要緊,羅洛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苦于沒機會問。父親急得坐不住,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我發誓我要跟菲爾伯特算賬,叫他知道,誆騙我雷金納德·菲茨杰拉德絕沒有好下場,我要親眼看著他遭殃。辦法嘛我還沒想到……”

羅洛突然靈光一閃,張口說:“我想到了。”

“什么?”

“我知道怎么跟菲爾伯特算賬。”

雷金納德站定了,瞇起眼睛瞧著羅洛。“你有什么主意?”

“菲爾伯特那個書記員多納爾·格洛斯特,今天下午在‘屠宰場’喝醉了,他剛在菲爾伯特的女兒那兒碰了一鼻子灰,懷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說科布利一家跟朋友一起禮拜。”

朱利葉斯主教怒不可遏。“禮拜?沒有神父主持?那可是異教!”

“我一追問,多納爾馬上改口說就是些聚會,然后一副心虛的樣子,不肯再說了。”

主教說:“我早就懷疑那些鼠輩秘密搞那些新教儀式。那地點、時間,還有哪些人?”

“我也不知道,”羅洛答道,“不過多納爾知道。”

“他會松口嗎?”

“興許會。他跟露絲求愛不成,對科布利一家也不必忠心耿耿了。”

“那就問問看。”

“我去找他,我找奧斯蒙德跟我過去。”奧斯蒙德·卡特是守衛長,身材高大,嗜好暴力。

“那你怎么跟多納爾說?”

“我就說現在懷疑他崇拜異教,除非坦白交代,否則就要拉去受審。”

“能嚇得住他嗎?”

“還不嚇得他屁滾尿流。”

朱利葉斯主教若有所思:“說不定可以趁此機會滅滅新教徒的威風。很不幸,現在天主教會處于守勢。加來失守,害得瑪麗·都鐸女王民心盡失;王位的正統繼承人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爾特不久又要在巴黎舉行婚禮,那個法國夫君會招致英格蘭百姓反對。而威廉·塞西爾爵士那伙人正東奔西走,鼓動大家擁戴亨利國王的私生女伊麗莎白·都鐸。所以呢,眼下打擊王橋的異教徒,有助于振作天主教徒的士氣。”

羅洛尋思:這么說,我們既報了仇,也履行了天主的旨意。他心中一陣痛快。

父子倆所見略同。雷金納德說:“去吧,羅洛,馬上。”

羅洛披上外衣,出了門。

會館就在街對面。郡長馬修森的廳堂設在一層,他手下有個書記官保羅·佩蒂特,負責處理信函,并把文書依序仔細存放在柜子里。馬修森對菲茨杰拉德一家并非唯命是從,偶爾還會頂撞雷金納德爵士,稱自己乃是為女王效力,并非為市長賣命。幸好這天郡長人不在,羅洛也不打算派人請他。

他直奔地下室。奧斯蒙德和手下的守衛正準備周六當晚的值夜。奧斯蒙德頭戴一頂貼合的皮頭盔,更是一副存心找碴兒的架勢。他剛換上及膝靴子,正在綁鞋帶。

羅洛對奧斯蒙德說:“我得找你跟我去審一個人,一個字都不用你說。”他本來還想說“裝出嚇人的樣子就行”,話到嘴邊就覺得多余。

兩個人迎著夕陽沿著主街向南,羅洛開始犯尋思:他跟父親和主教兩人信誓旦旦,說多納爾會告饒,不知料得對不對?這會兒多納爾要是醒了酒,說不定沒那么好對付了。要是他硬說自己喝醉了胡說八道,矢口否認自己去過什么新教禮拜儀式,那要證明起來就難了。

兩人走到碼頭,迎面遇上蘇珊·懷特,她跟羅洛打招呼。蘇珊是面包店主的女兒,跟羅洛同歲,生著一張心形的臉孔,性格討人喜歡。早幾年兩個人親吻過,對男女之事也略有嘗試。也就是在那時候,羅洛發覺自己對男歡女愛并不熱衷,不像多納爾·格洛斯特和內德·威拉德那些人。最終他和蘇珊不了了之。他也許還是會娶妻,只為了有個人替自己打理家中瑣事,不過既然要娶妻,那身份總該高過面包店主之女吧。蘇珊對他沒有懷恨在心,她并不缺相好。只見她一臉同情:“你們的船貨賠了,真可惜。感覺很不公平。”

“的確不公平。”消息這么快就傳開了,但羅洛并不驚訝。王橋一半居民都多多少少涉足海上交易,人人都愛打聽船運的消息,不管是喜是憂。

“接著就要交好運了,”只聽蘇珊說,“反正都這么說。”

“借你吉言。”

蘇珊好奇地打量奧斯蒙德,顯然在琢磨他跟羅洛在一起是要搞什么名堂。

羅洛不想走漏風聲,于是告辭說:“失陪,我有要事在身。”

“再會!”

羅洛和奧斯蒙德接著朝多納爾家走去。他住在西南邊那片工業區,俗稱“皮革染坊”。東北兩面歷來是人人向往的住宅區;梅爾辛橋上游河水清澈,土地歷來歸修院所有。自治市議會把工業作坊統一挪到下游,王橋所有的臟活,像皮革鞣制、紡織品染色、洗煤、造紙,都把污水傾倒在這片河段,數百年如此。

羅洛想到第二天是主日,教堂里免不了七嘴八舌,圣瑪加利大號的消息到傍晚就該人盡皆知了。不管是像蘇珊一樣報以同情,還是嘲笑雷金納德爵士犯傻上當,總之對菲茨杰拉德一家人是可憐中夾雜著輕蔑。羅洛仿佛聽見那群人放馬后炮:“人家菲爾伯特狡猾著呢,什么時候給過你便宜?雷金納德爵士就該有盤算。”想到此處,羅洛心頭一緊。他最恨被人瞧不起。

不過,等菲爾伯特因為異教罪被捕,他們就要變調子了:是菲爾伯特罪有應得。他們準會說:“騙雷金納德爵士可沒有好果子吃——菲爾伯特就該有盤算。”家族恢復了名譽,羅洛向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胸中又會充滿驕傲。

但得想辦法讓多納爾交代。

羅洛領著守衛長走過碼頭,在一間小房子前停下腳步。開門的婦人和多納爾一樣,生的唇紅齒白。她認出是奧斯蒙德,驚叫道:“老天保佑!我家孩子犯了什么事?”

羅洛一把推開她,邁進屋子,奧斯蒙德也跟著進去了。

婦人說:“他喝多了,我代他賠個不是。他叫人家傷了心?”

羅洛問:“你男人在家嗎?”

“他過世了。”

羅洛倒忘了這一點,那更好辦了。“多納爾人在哪兒?”

“我去叫他。”她說著轉身要走。

羅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跟你說話,你要聽仔細了。我沒吩咐你去叫他,我問的是他人在哪兒?”

婦人的棕眼睛閃出怒火,羅洛一時間以為她要搶白說自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壓下怒意,自然是怕兒子為此吃苦頭。她垂下眼簾說:“在睡覺。樓上第一扇門。”

“你在這兒等著。奧斯蒙德,你跟我來。”

多納爾和衣趴在床上,只脫了靴子。房間里一股酸臭味,不過看樣子他母親已經清理過了。羅洛搖醒多納爾,對方還一副睡眼蒙眬,但一看到奧斯蒙德,一骨碌坐直了,嚷嚷著:“主耶穌基督救我!”

羅洛坐在床邊說:“基督會救你,但你要實話實說。多納爾,你攤上麻煩了。”

多納爾不知所措。“什么麻煩?”

“你不記得之前在‘屠宰場’跟我說什么了?”

多納爾一臉慌張,回憶著說:“嗯……模模糊糊……”

“你說你跟科布利一家去做新教禮拜。”

“我可沒說過!”

“我已經稟報給朱利葉斯主教,你要以異教罪受審判。”

“不要!”審判的結果很少是無罪。普遍認為,要是無辜,一開始就不會攤上麻煩。

“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我句句屬實。”

奧斯蒙德插嘴說:“要不要我打一頓,他就招了?”

多納爾嚇得魂飛魄散。

這時門口傳來他母親的聲音。“奧斯蒙德,誰你也別想打。我兒子是遵紀守法的市民,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你要敢碰他,倒霉的是你。”

這是虛張聲勢——奧斯蒙德打人,從來不會倒霉。不過多納爾卻有了底氣,好像沒那么怕了。“我從來沒去過什么新教禮拜,不管是跟菲爾伯特·科布利還是別人都沒去過。”

格洛斯特太太說:“醉話不能做憑據,你非要當真,最終是自己讓人笑話,小羅洛。”

羅洛暗地里詛咒一聲。竟然叫格洛斯特太太占了上風。看來不該來多納爾家里問話,他有母親撐腰。不過這也好辦。他羅洛要替一家人報仇雪恥,才不會讓區區一個婦人擋住路。他站起身說:“多納爾,把靴子穿上,跟我們到會館走一趟。”

格洛斯特太太說:“我也去。”

羅洛說:“你不許去。”

格洛斯特太太眼里寫著挑釁。

羅洛又說:“要是讓我在那兒看見你,就連你一起逮捕。多納爾去褻瀆主的禮拜,你一定知情,那可是犯了包庇之罪。”

格洛斯特太太再次垂下眼簾。

多納爾蹬上靴子。

羅洛和奧斯蒙德押著他踏上主街,向北走到十字路口,從地下入口進了會館。羅洛派了一個守衛去叫父親。沒過幾分鐘,雷金納德爵士同朱利葉斯主教一起到了。雷金納德一派和顏悅色:“怎么,小多納爾,希望你有所覺悟,對咱們全盤交代吧。”

多納爾聲音微顫,卻不肯示弱。“喝醉酒時說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但我清楚事實,我從來沒去過新教禮拜。”

羅洛又擔心起來,怕沒法叫他松口了。

雷金納德說:“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他說著來到一扇大門前,拔掉沉重的門閂,打開門說,“過來瞧瞧。”

多納爾不情愿地走了過去,羅洛也湊了過去。只見里面的房間沒開窗戶,屋頂高高的,地面是硬土;屋里散發出陳舊的血腥味和糞臭味,像進了屠宰場。

雷金納德問:“看到棚頂的鉤子沒有?”

大家都抬頭望去。

雷金納德說:“你的雙手會反絞著綁在背后,系手腕的繩圈往鉤子上一套,把你整個人吊起來。”

多納爾呻吟一聲。

“當然了,疼得你生不如死,不過肩膀還沒那么容易脫臼——沒那么快。腳底下綁上大石頭,讓關節越發疼痛難忍。要是昏死過去,就往臉上潑冷水,把你弄醒——別指望解脫。下邊不斷加重,疼得越來越厲害,這時候手臂才脫臼。都說這是最可怕的。”

多納爾臉色煞白,但還不肯就范。“我是王橋市民,沒有宮里的命令,你不能對我用刑。”

這話不假。要用刑,得有樞密院準許;雖然底下常常對這條規矩視若無睹,但王橋人人曉得自己的權利。要是沒有準許就對多納爾用刑,一定鬧得沸沸揚揚。

“傻后生,準許我說拿就拿。”

“那就去啊。”聽他嗓音尖細,確是害怕,但還是鐵了心不松口。

羅洛心下黯然:怕是只能放人了。為了恐嚇多納爾認罪,他們已經窮盡了辦法,可惜還是功虧一簣。看樣子菲爾伯特是不會遭報應了。

這時朱利葉斯主教開口了。“小多納爾,我看你跟我該安安靜靜地聊一聊。不在這兒,跟我來。”

“好吧。”多納爾緊張不安。羅洛看出他心里忐忑,但只要能離開地下室,他什么條件都愿意答應。

朱利葉斯帶著多納爾出了會館;羅洛和雷金納德跟在后面,隔了幾碼的距離。羅洛琢磨不出主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莫非他有辦法替菲茨杰拉德氏挽回顏面?

一行人沿著主街來到主教座堂。朱利葉斯引著他們穿過中殿北側的一扇小門。唱經班正在做晚禱;教堂里光線昏暗,燭火在拱券上映出鬼影幢幢。

朱利葉斯拿了一根蠟燭,把多納爾引到一間小圣堂;只見里面有一張小祭壇,后面掛著一幅較大的耶穌受難畫像。朱利葉斯把蠟燭放在祭壇上,燭火照亮了畫像。他背對祭壇站著,吩咐多納爾面對自己,好讓他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

朱利葉斯示意羅洛和雷金納德不要進去,于是父子倆就立在外面,不過里面的一言一行都能聽到看到。

只聽朱利葉斯對多納爾說:“我希望你忘記塵世的責罰。你也許要受刑,并且因為異教罪而被燒死,不過今天晚上,你最該怕的并不是這些。”

“不是?”多納爾驚疑不定。

“我的孩子,你的靈魂岌岌可危。不管你今天在‘屠宰場’說了什么都不要緊,因為主洞察一切真相。主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你在地獄里受的苦,會比你在這塵世上一切的苦都要重百倍。”

“我知道。”

“但主也賜予我們罪得赦免的希望,你知道吧,時時刻刻。”

多納爾一語不發。羅洛想觀察他的表情,但燭光閃爍,看不分明。

朱利葉斯又說:“多納爾,有三件事,你須得告訴我。你告訴了我,我會赦免你的罪,主也會。倘若你欺瞞我,你將下地獄。你須得做出決定,就在此地、此刻。”

羅洛瞧見多納爾微微仰頭,凝視畫中的耶穌。

朱利葉斯問:“他們在哪里做禮拜?什么時候?都有什么人?你須得告訴我,現在就說。”

多納爾啜泣一聲;羅洛屏住呼吸。

“先說哪里吧。”朱利葉斯說。

多納爾一言不發。

“罪得赦免的最后一次機會,我不會問第三遍。在哪里?”

多納爾松口了:“在寡婦波拉德家的牛舍。”

羅洛靜靜地吐出一口氣。秘密揭穿了。

波拉德太太在南郊的夏陵路有一小塊地,附近沒有別的房舍;沒人聽見那群新教徒禮拜,大概就因為這個緣故。

朱利葉斯又問:“什么時候?”

“今天晚上。總是周六晚上,日暮降臨的時候。”

“他們趁黃昏溜到街上,好掩人耳目,”朱利葉斯說,“世人愛黑暗甚于光明,因為他們的行為是邪惡的【注:《若望福音》3︰19。】。但主都看在眼里。”他抬眼望窗上的尖拱。“天就要黑了。他們都到了嗎?”

“到了。”

“都有誰?”

“菲爾伯特·科布利夫婦,還有丹和露絲。菲爾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兩家人。波拉德太太。釀酒商埃利斯。石匠兄弟。鞋匠以利亞。我就知道這幾個,可能還有別人。”

“好孩子,”朱利葉斯說,“好了,再過幾分鐘,我會為你賜福,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他豎起一根手指警告說,“這次談話,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想他們知道我的消息是怎么來的。回去還正常過日子,明白沒有?”

“明白,主教大人。”

朱利葉斯望向小堂門口的羅洛和雷金納德。他的語氣變了,不再低沉溫和,而是干脆威嚴。“立刻趕去牛舍,逮捕那些異教徒,一個也不能放過。快!”

羅洛轉身要走,這時聽見多納爾低聲問:“主啊,我把他們出賣了,是不是?”

朱利葉斯順暢地接口:“你拯救了他們的靈魂,還有你自己的靈魂。”

羅洛和父親小跑著出了教堂,沿著主街奔到會館,先去地下室吩咐守衛,又過街回到家,各自佩了劍。

一群守衛帶著自家的棍棒,形狀大小各異。奧斯蒙德帶了一捆結實的繩子,用來綁人。兩個守衛提著燈籠。

去寡婦波拉德家有一英里路。羅洛說:“騎馬快一些。”

他父親答道:“摸黑也快不到哪兒去,而且怕馬蹄聲驚動了那些新教徒。我可不想讓哪個魔鬼從咱們指縫里溜掉。”

于是一行人沿著主街往南進發,途中經過主教座堂,引得眾人不安地觀望。顯然有人惹了大麻煩。

羅洛擔心有人偏袒新教徒,猜到了他們的目的,快跑過去通風報信。他不由得加快腳步。

經過梅爾辛雙拱橋,到了洛弗菲爾德郊區,沿著夏陵路往南。相比市區,郊區又靜又暗。幸好道路筆直。

寡婦波拉德的家朝著街面,但牛舍離街較遠,占地約一英畝。沃爾特·波拉德在世時養了一小群奶牛,過世之后,他的寡婦把牛賣掉了,所以如今有一間上好的磚舍閑置。

奧斯蒙德打開寬寬的門欄,一行人踩著從前奶牛去擠奶棚踏出的小徑。屋里沒有光亮:牛舍又不需要窗戶。奧斯蒙德對一個提燈籠的守衛耳語:“快速查看四周,看有沒有別的出路。”

剩下的人朝寬敞的雙開門走去。雷金納德爵士比一個“噓”的手勢,大家凝神靜聽。屋里傳出喃喃聲,有幾個人在誦唱。羅洛聽了一會兒,聽出里面念的是天主經。

用的是英語。

這正是異教崇拜,證據確鑿。

提燈籠的守衛巡視回來,悄聲說:“沒有別的出入口。”

雷金納德一推門,好像里面閂著。

響動驚動了里面的人,瞬間悄無聲息。

四個守衛合力撞開門,雷金納德和羅洛踏了進去。

只見四張長凳上坐了二十個人,前面擺了一張普通方桌,桌上鋪著白布,擺了一條面包和一只杯子,盛的應該是酒。羅洛心下駭然:他們竟然私自舉祭!他曾有所耳聞,但做夢也想不到會親眼見到。

菲爾伯特立在桌子后,緊身衣褲外罩了件白袍。他竟然充起了司鐸——教會根本沒有授予他圣秩。

闖入的人呆望著眼前的褻瀆之舉,會眾也呆望著他們,兩邊的人皆不知所措。

雷金納德回過神來。“這是信奉異教,一目了然。你們都被捕了,誰也跑不掉,”他頓了一頓,“尤其是你,菲爾伯特·科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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