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cago Poems

1916

卡爾·桑德堡

1878.1.6—1967.7.22

芝加哥

給全世界宰豬的、

造工具的、垛麥子的、

跑鐵路的、搞全國船運(yùn)的人，

粗暴，強(qiáng)壯，吵鬧，

寬肩膀的城市[1]：

他們告訴我你很缺德，我信他們，因?yàn)槲铱匆娔銤鈯y艷抹的娘們在煤氣燈下勾引鄉(xiāng)下小子。

他們告訴我你很邪門，我答：是呀，是真的，我看見持槍歹徒殺了人，逍遙法外，又去殺人。

他們告訴我你很野蠻，我回答：我看見了在女人和孩子臉上露出野性的饑渴。

說完我再次轉(zhuǎn)身沖著那些嘲笑我的城市的人，我把嘲笑還給他們，對他們說：

來，顯給我看，還有哪個城市揚(yáng)著頭這么得意地唱，這么活躍、粗獷、機(jī)靈、健壯。

干活呀干活呀，邊干邊發(fā)出招人聽的咒罵，這可是位人高膽大的拳擊手，和那些弱小的城市對照鮮明；

兇得像條狗，吐著舌頭準(zhǔn)備出擊，狡猾得像個麻臉的野人，和荒野對抗，

光著頭，

揮鐵鍬，

搞破壞，

搞計(jì)劃，

建呀，毀呀，再建呀，

煙霧底下，他滿嘴灰塵，敞著白牙大笑，

在命運(yùn)的重壓下，他笑得像個年青人，

笑得簡直像個從沒吃過敗仗的天真戰(zhàn)士，

吹牛呀，笑呀，他的脈搏在手腕里跳，人民的心在他胸膛里跳，

笑呀！

笑呀，粗暴、強(qiáng)壯、吵鬧的年青人，光著膀子淌著汗，得意自己是宰豬的、造工具的、垛麥子的、跑鐵路的、搞全國船運(yùn)的人。

平民

我在山間游歷，看到藍(lán)色的霧和紅色的懸崖，感到驚詫；

在湖邊，無窮無盡的潮水浩浩蕩蕩涌來，我無言站立；

在大草原的星空下看北斗七星傾斜在天際，我思緒萬千。

偉大的人類，戰(zhàn)爭和勞動的盛況，士兵和工人，母親托起她們的孩子——這全叫我感動，感覺到他們的莊嚴(yán)。

后來有一天，我真實(shí)地看到了窮人，幾百萬窮人，忍耐而艱辛，比懸崖、比潮水、比星星更加忍耐；無數(shù)的，像夜的黑暗一般忍耐——他們是國家被損毀的謙卑的廢墟。

迷航

凄涼，孤單

整個長夜航行在湖上

霧迷濛，煙漫延，

那條船的汽笛

不停地呼喚，呼嘯

像個迷路的孩子

哭泣，苦惱

尋找港口的胸脯

港口的眼睛。

港口

走過一堵堵亂七八糟丑陋的墻，

走過一家家門口那里有女人

極度饑渴的眼睛向外張望，

那些饑渴的手的影子像有鬼出沒，

離開那些亂七八糟丑陋的墻，

在城市邊緣，我冷不丁來到

一座湖，藍(lán)得晃眼，

太陽下長長的波浪

在甩著浪花的彎曲湖岸摔得粉碎；

一股撲扇的海鷗的風(fēng)暴，

一大片灰色的翅膀

和飛行的白肚子

在天空里自由地順風(fēng)盤旋。

工廠的門

你們永遠(yuǎn)不會回來。

當(dāng)我看見你們走進(jìn)那些門我說了聲再見，

那些毫無希望的敞開的門吆喝、等待

然后帶走了你們——多少錢一天？

給那些瞌睡的眼睛和手指多少錢？

我說再見因?yàn)槲抑浪麄兂槟銈兊氖滞螅?

一滴一滴抽光你們的血，

在黑暗里，在寂靜里，一天接一天，

你們還沒有年青就變老了。

你們永遠(yuǎn)不會回來。

哈爾斯臺德街車[2]

你過來，畫家，

在早晨七點(diǎn)鐘

在一輛哈爾斯臺德街車上

在這兒跟我一起抓住吊環(huán)。

拿起你的筆

畫下這些臉。

拿你的筆試著畫下這些扭曲的臉，

站在犄角的那個宰豬的——他的嘴巴——

那個穿工裝的工廠女孩——她松弛的腮幫子。

給你的筆

找個法子標(biāo)出你記住的

那些疲倦空虛的臉。

他們一覺醒來，

早晨潮濕

又清涼，

那些臉

疲倦得沒了希望，

空虛得沒了夢想。

克拉克街橋[3]

腳踐起灰塵

車輪揚(yáng)起灰塵，

車流人流滾滾，

整天是腳和車輪。

這會兒……

……只有星星和霧

一個孤單的警察，

兩個卡巴萊舞女，

又是星星和霧，

不再有腳和車輪，

不再有灰塵和馬車。

鈔票的聲音

滴血的聲音

…………

心碎的聲音，

……唱歌的聲音，歌唱，

……銀子般的聲音，歌唱，

比星星還溫柔，

比霧還溫柔。

地鐵

下到兩堵陰暗的墻之間

那里堅(jiān)守鐵的法則，

模仿欲望的聲音。

疲憊過往的人們

聳著謙卑的肩膀，

把他們的笑聲甩入艱辛。

叫賣魚的

我認(rèn)識一個麥克斯維爾街的猶太魚販子，他的嗓子像一月的北風(fēng)吹過地里的玉米茬兒。

他在預(yù)期的顧客面前晃動一條鯡魚，洋溢著一種和巴甫洛娃跳舞時(shí)一樣的快樂[4]。

他臉上的神情顯得他特別高興賣魚，特別高興上帝創(chuàng)造了魚，對他來說，可以把顧客也當(dāng)成他從手推車?yán)锪喑鰜淼聂~。

幸福

我請教生活哲理的教授，告訴我什么是幸福。

我去問著名的經(jīng)理人，他主管幾千人的工作。

他們都搖頭，朝我一笑，似乎我在戲弄他們。

后來一個星期天下午，我沿著迪斯普雷尼斯河閑逛，

我看見樹下一伙兒匈牙利人和他們的老婆孩子，喝一小桶啤酒，拉手風(fēng)琴。

挖泥工

二十個人站著看那些挖泥工。

他們鏟著溝壁

那兒的黏土閃著黃光，

為了新的煤氣管道

他們把鐵鍬刃鏟進(jìn)得越來越深，

他們用紅手帕

擦去臉上的汗。

挖泥工干著……停下來……從泥坑里

拔出他們陷進(jìn)去的靴子。

二十個觀看的人里

十個悄悄說：“哦，鬼才干這活兒，”

另外十個說：“我倒想干干這差事。”

優(yōu)雅之地

一個百萬富翁的墳?zāi)梗?

一個好幾百萬的富翁，女士們先生們，

他們每年花兩萬五千塊錢

用鮮花裝點(diǎn)、維護(hù)

這個死人待的地方，

好讓對死者的記憶保持新鮮。

那個商業(yè)大亨歸于塵土了，

在他寫下的最后的遺囑里

在署名的上方他要求

留出兩萬五千塊錢

買玫瑰花、丁香花、繡球花、郁金香，

讓芬芳和色彩，親切的記憶

圍繞他最后長住的家。

（一百個女出納想要五分錢硬幣今晚上電影院。

一百個酒吧里的后座上，女人在桌子邊

陪男人喝酒，等著男人掏出他們口袋里叮當(dāng)作響的銀元[5]。

一百家裝修漂亮的房間里，都有個女孩賣絲綢、皮革、服裝，一禮拜的薪水是六塊。

女孩在早晨拉上她的長筒襪，她才不在乎上帝、報(bào)紙和警察，不在意她故鄉(xiāng)的議論、別人管她叫什么。）

羅馬人的后代

意大利護(hù)路工坐在鐵軌上

吃有面包和臘腸的午餐。

一列火車呼嘯而過，餐桌上

擺著新鮮的紅玫瑰和黃色水仙花，

男男女女享用淌著棕色肉汁的牛排，

草莓和奶油，點(diǎn)心和咖啡。

意大利護(hù)路工吃完了干面包和臘腸，

在賣水的人那里拿長柄勺喝了水，

回去接著干他一天十個鐘頭的另一半。

他要維護(hù)路基，要讓餐車?yán)?

桌上的雕花玻璃瓶立穩(wěn)了，

玫瑰花水仙花紋絲不動。

瑪格[6]

天啊，但愿我從來沒見到你，瑪格。

但愿你從來沒辭掉工作來陪我。

但愿我們從來沒有在那天買了結(jié)婚證，

為你買了白婚紗，跑去找牧師，

告訴他說我們會永遠(yuǎn)相親相愛、相互照顧，

就像太陽月亮天長地久。

真的，現(xiàn)在但愿你住在遠(yuǎn)離這兒的地方，

我這個貪杯的懶鬼已經(jīng)在千里外死去。

我但愿孩子們從沒有出生，

沒有要付的房租、煤和衣服，

沒有雜貨店伙計(jì)來催賬，

每天要花錢買豆子和梅干。

天啊，但愿我從來沒見到你，瑪格。

但愿孩子們從沒有出生。

工作的姑娘

工作的姑娘早晨去上工——她們一溜溜兒地走在市區(qū)的店鋪和工廠中間，幾千人胳肢窩下夾著用報(bào)紙包的午飯，像塊小磚頭。

每個早晨我在這年青姑娘的河里走過，我感覺生命是個奇跡，它都會流去哪里，她們身上展現(xiàn)出如此富有的花樣年華，紅嘴唇笑盈盈的，眼里還閃著昨夜跳舞、游玩、閑逛的記憶。

綠色和灰色的人流在一條河里肩并肩走過，這里永遠(yuǎn)有不同的人，那些走過的人，那些女人知道她人生賭博的每一種結(jié)局、意義和暗示，該怎么應(yīng)付跳舞、那些摟著她們腰肢的胳膊、那些在她們秀發(fā)里游戲的手指。

走過的臉孔上寫著：“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青春和歡笑走向哪里，我記得，”這些人腳步放慢了，別人有美貌，她們有智慧。

就這樣在市區(qū)清早的街道上流動著綠色和灰色。

瑪米

瑪米絞盡腦汁想要沖破一個印第安納小鎮(zhèn)的束縛，夢想在火車跑過的什么地方做件浪漫的、轟轟烈烈的事情。

她能看到火車頭冒的煙消失在了太陽底下鋼軌閃光的地方，從早晨郵遞的報(bào)紙里她知道遠(yuǎn)處有個大大的芝加哥，所有的火車都在那兒跑。

她厭倦了那些理發(fā)店的小伙子、郵局里的饒舌、教堂里的閑話、國慶日和圣誕節(jié)樂隊(duì)演奏的老曲子，

她為自己的命運(yùn)哭泣，絞盡腦汁要沖破束縛，她打算自殺，

那時(shí)她冒出個想法，要死不妨在芝加哥街頭為件浪漫的事兒苦斗而死。

現(xiàn)在她在“波士頓商店”的地下室里有份工作，一周掙六塊[7]。

即使現(xiàn)在她還是像老樣子絞盡腦汁想要沖破束縛，想著是不是有個更大的地方，開出芝加哥的火車都往那兒跑，那兒也許有

浪漫

轟轟烈烈的事情

真實(shí)的夢

永遠(yuǎn)不會破碎。

個性

一名鑒定科的警方記錄員的沉思

你愛過四十個女人，可你只有一根拇指。

你過著一百種秘密生活，可你按手印的只有一根拇指。

你轉(zhuǎn)遍了世界，參加了一千場戰(zhàn)爭，贏得了世上所有的榮譽(yù)，可當(dāng)你回到家，你母親給予你的那一根拇指的指紋，和你離開故鄉(xiāng)你母親同你親吻告別時(shí)的那根拇指的指紋，還是一模一樣。

從時(shí)間旋轉(zhuǎn)的子宮里生出數(shù)百萬人，他們的腳塞滿了大地，他們?yōu)榱肆⒆愕目臻g割斷彼此的喉嚨，他們之中沒有兩根拇指相同。

拇指們的偉大上帝存在于某個地方，他能講述這內(nèi)在的故事。

搞爆炸的革命者

在一家德國餐廳，我和一個搞爆炸的革命者一起用晚餐，吃牛排和洋蔥。

他笑著講他老婆孩子的故事還有勞工和工人階級的事業(yè)。

那是一個毫不動搖的男人的笑聲，他知道生活是一樁豐富、得有血性的事。

他的笑聲響亮像海鷗快樂的叫聲——它們展翅沖過暴風(fēng)雨飛行。

他的名字登在許多報(bào)紙上成為全民公敵，沒有幾個教堂或?qū)W校的看守會給他開門。

作為一個搞爆炸的革命者，他吃牛排洋蔥時(shí)只字不提他神秘的白天黑夜的事。

我永遠(yuǎn)記得的只有他是位愛生活的人，愛孩子的人，愛一切自由的人，隨處開懷大笑的人——他還是位愛世界上的熱血心腸的人。

黑人

我是黑人。

唱歌的，

跳舞的……

柔軟得勝過棉花絨毛……

堅(jiān)實(shí)得勝過黑土地

太陽里奴隸們的赤腳

拍打路面……

泡沫似的牙齒……迸發(fā)轟轟大笑……

女人血里有火熱的愛，

翻筋斗的小黑孩兒有純潔的愛……

彈撥的班卓琴發(fā)出懶洋洋的愛……

為了秋收的薪水，受驅(qū)使，流大汗，

高聲笑著伸出一雙大手，

握著工具的拳頭特有韌勁兒，

睡著笑著夢見古老的叢林，

叢林里昂揚(yáng)的生活，陶醉得像太陽像露水像雨滴，

沉思著咕噥著戴腳鐐的記憶：

我是黑人。

瞧著我。

我是黑人。

帽檐下

匆匆走過的腳步

和著嗡嗡的喧聲

敲打我的耳朵像刮風(fēng)的海上

無休止的浪濤，

從一副臉孔鉆出一個靈魂

撲向我。

眼像一座湖

暴風(fēng)在那里漫步

它從一頂帽檐下

抓住了我。

我想起一艘海中遇難的船

青腫的手指死摳著

一扇破裂的客廳的門。

摩天大樓

白天摩天大樓在煙霧和陽光里隱隱出現(xiàn)，它有靈魂。

草原和山谷，城市的街道，把人群灌進(jìn)里面，他們在二十層樓里摻和起來，又傾瀉回街道、草原和山谷。

那些整天給灌進(jìn)去、瀉出來的男男女女、姑娘小伙，是他們給了大樓靈魂、夢、思想和記憶。

（被拋到海里的、定居在荒漠里的人，誰會關(guān)心那座大樓，叫它的名字，向警察問路找它？）

電梯在纜索上滑行，郵箱接受信件和包裹，鐵管子把煤氣和水送進(jìn)來，把污水排出去。

電線攜帶秘密到處爬行，帶著光，帶著語言，講著恐怖、利潤和愛情——男人為打拼生意發(fā)出咒罵，女人為謀劃愛情發(fā)出疑問。

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沉箱降到了大地的巖層，把大樓撐起在旋轉(zhuǎn)的地球上[8]。

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大梁像肋骨伸出，把石頭墻和地板攢到一起。

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灰泥工的手用灰泥把各種部件黏結(jié)成建筑師贊成的樓形。

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太陽和雨水，空氣和鐵銹，時(shí)間擠壓成百年，在大樓里里外外游戲，消耗著它。

那些曾經(jīng)打樁、和泥的人，給埋進(jìn)了墳?zāi)估锫狅L(fēng)吹出沒詞兒的野歌。

那些曾經(jīng)安裝電線、管道、郵箱的人，那些看著一層層樓升起的人，下場相同。

他們的靈魂都在這里，連現(xiàn)在在百里外的后門乞討的搬灰泥的雜工、因?yàn)楹茸砹藲⑷巳氇z的砌磚工，也不例外。

（一個從大梁上跌下摔斷了脖子的人——他還在這里——他的靈魂進(jìn)入了大樓的石頭。）

一層一層的辦公室門上——有幾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代表一張臉，上面寫著一個死去的孩子，一個熱烈的情人，一種強(qiáng)烈的抱負(fù)，要掙百萬的生意，要過吃龍蝦的舒坦日子。

在門上的標(biāo)簽后，他們工作，一間間辦公室的墻都守著秘密。

一周掙十塊的速記員，從公司主管、律師、效率專家那兒接到信件，多少噸的信件從大樓一捆捆地寄到地球各個角落。

每一名辦公室姑娘的微笑和眼淚，進(jìn)入了大樓的靈魂，跟統(tǒng)治大樓的主人完全相同。

鐘表的指針轉(zhuǎn)到了中午，每一層樓都空了，男男女女出去吃飯，然后回來工作。

下午快完的時(shí)候，所有的工作都慢下來，松懈了，人們感覺白天正在他們身上結(jié)束。

一層樓接一層樓，空了……穿制服的電梯工下班了。水桶哐啷響……清潔工干活了，說著外國話。掃帚、水和拖把清洗掉白天樓層里人們留下的灰塵和痰，機(jī)器的污垢。

在樓頂上用電光拼出的字，告訴幾英里之內(nèi)的人們?nèi)ツ膬嘿I東西。那廣告一直做到午夜。

在樓道的黑暗里。發(fā)著回音。一片寂靜……守夜人慢騰騰從一層樓走到另一層，試著敲敲門。左輪手槍在屁股兜里凸起……鋼制的保險(xiǎn)箱立在角落。鈔票摞在里面。

一個青年守夜人靠著窗戶，看著駁船、汽艇的燈光在港口闖出水路，鐵路調(diào)車場上紅白的信號燈織成網(wǎng)，一團(tuán)龐大的霧夾雜著交叉的、成簇的道道白光和污跡在沉睡的城市上空戲耍。

黑夜摩天大樓在煙霧和星光里隱隱出現(xiàn)，它有靈魂。

霧[9]

霧來了

踮著貓的碎步。

它的屁股老老實(shí)實(shí)

坐著俯瞰

港口和城市，

然后接著走。

杰恩·庫貝利克[10]

你的琴弓拂過一根琴弦，一個長長的低音在空氣里震顫。

（一位波西米亞母親流淚了，她新生的孩子在乖乖學(xué)著吃奶。）

你的琴弓狂熱抖動著飛速奔跑在所有琴弦的高音部。

（所有波西米亞姑娘在禮拜天下午的山上同她們的戀人歡笑。）

白皙的肩

你白皙的肩

我記得

你聳一聳，笑一笑。

淺淺的笑

從你白皙的肩

慢慢抖落。

屠殺者

我對你歌唱

柔弱得像個男人抱著死去的孩子在說話；

艱難得像個男人戴著手銬，

被拘留在他動彈不得的地方：

在太陽下

挑出一千六百萬男人，

他們有閃光的牙齒，

銳利的眼睛，結(jié)實(shí)的腿，

脈管里奔流著年青的熱血。

紅色的血流淌在綠草上；

紅色的血浸透黑土地。

一千六百萬人在屠殺……屠殺，屠殺。

我日夜忘不了他們：

他們敲打我的腦袋要我記住他們；

他們捶擊我的心，我沖他們回喊，

沖他們的家和女人，夢想和游戲回喊。

我夜里醒來，聞到戰(zhàn)壕的氣味，

聽見戰(zhàn)壕里睡眠者輕微的動作——

黑暗里一千六百萬睡眠者和哨兵：

他們有的人永遠(yuǎn)長眠了，

他們有的人明天就要永遠(yuǎn)睡過去，

固定在世界絕望的悲慟里，

吃著，喝著，艱辛從事……一項(xiàng)長久的工作——屠殺。

一千六百萬男人[11]。

鋼鐵

炮，

長長的鋼炮，

以戰(zhàn)神的名義

從戰(zhàn)船里瞄準(zhǔn)。

筆直的擦得锃亮的炮，

上面爬滿了白衣水手，

容光煥發(fā)的棕色的臉，雪白的牙，蓬亂的頭發(fā)，

矯健的白衣水手們大笑，

坐在炮上唱著戰(zhàn)歌。

鏟子，

寬闊的鐵鏟，

鏟松了草皮鏟平了土地，

挖成了長方形的墓穴。

我請你

見證——

鏟子是炮的兄弟。

窗口

給我饑渴，

啊，眾神，坐著

給予世界以秩序的眾神。

給我饑渴，痛苦和需求，

把我關(guān)在金錢和名聲的大門之外

忍受羞恥和失敗，

給我最粗鄙最令人厭倦的饑渴！

但請留給我一點(diǎn)小小的愛，

一個在白日終結(jié)時(shí)和我交談的聲音，

一只在黑暗房間里撫摸我的手，

打斷漫長的寂寞。

在黃昏的天色中

落日朦朧，

從變幻的陰沉海岸

迸出一顆在西天徘徊的星星。

讓我走向窗口，

注視那黃昏的天色

等待著，心知那正在到來的

小小的愛。

在中秋的月亮下

在中秋的月亮下，

柔軟的銀子

閃閃爍爍

點(diǎn)點(diǎn)滴下花園的夜，

死神，陰沉的嘲弄者，

來了，和你悄悄耳語

仿佛你是他記得的

一位漂亮朋友。

在夏天的玫瑰下

芬芳的嫣紅

潛藏在瘋狂熾熱的

葉子的黃昏，

戀人，來了，

小小的手撫摸你，

帶著一千個記憶，

問你

美麗的、不能回答的問題。

黃色主題

秋天我用黃色的球

點(diǎn)綴山丘。

我用一簇簇橙色、棕色的金子

照亮草原的玉米地，

人們叫我南瓜。

在十月末[12]

當(dāng)暮色降下

孩子們手牽手

圍著我轉(zhuǎn)圈，

唱起幽靈歌曲

和對滿月的歡喜；

我是一盞南瓜燈

牙齒猙獰，

可孩子們知道

我在逗他們。

年輕的海

海從不平靜。

它撞擊海岸

無休無止像顆年輕的心，

在搜尋。

海會講話

只有風(fēng)暴似的心

懂得它的語言：

它擺出副粗暴母親的面孔

在講話。

海是年輕的。

一次風(fēng)暴就洗掉所有的老邁

讓它變得年輕。

我聽見它滿不在乎的笑聲。

他們喜歡海，

靠海而生的男人

知道自己會葬身

海水之下。

海說，

只要年輕人來。

讓他們吻我的臉

聽我說話。

我是最后一個詞兒

我告訴你

風(fēng)暴和星星來自何處。

孩子

年青的孩子，基督，正直聰明，

向老者們詢問問題，那些問題

是所有的孩子都會在流水下發(fā)現(xiàn)的，

會在高大樹木投在平靜水面的影子下

發(fā)現(xiàn)的，那些老樹粗糙歪扭，向下俯瞰。

只有孩子們的眼睛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說，

他們在寂寞里低聲唱歌。

年青的孩子，基督，繼續(xù)詢問，

老者們什么都不回答，只知

愛這年青的孩子。基督，正直聰明。

被玷污的鴿子

我們坦白講，這位女士在嫁給企業(yè)律師之前沒當(dāng)過妓女，律師是在齊格菲合唱團(tuán)里看上了她。

在那之前她從沒拿過任何人的錢，她用唱歌跳舞掙到的錢買絲襪子。

她愛一個男人而那個人愛六個女人，游戲改變了她的容貌，她需要錢做越來越多的按摩，付美容師的高收費(fèi)。

現(xiàn)在她開一輛加長的下懸式轎車，全憑自己掙來的，她從日報(bào)里讀她丈夫在從事的州際商業(yè)代理，她每年都需要更大號的胸衣，有時(shí)候她納悶，一個男人怎么周旋六個女人。

走了

在我們的小城人人都喜歡琪克·洛莉莫。

遠(yuǎn)遠(yuǎn)近近

人人喜歡她。

我們?nèi)枷矚g的野姑娘執(zhí)著地

抱著她想要的夢。

現(xiàn)在沒人知道琪克·洛莉莫去了哪兒。

沒人知道為什么她在箱子里裝了……幾件舊東西

就走了，

走了，她小小的下巴

朝前一揚(yáng)

一頂寬大的帽子下

柔軟的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飄動，

一個歌手，一個跳舞的，一個愛笑的熱烈奔放的情人。

有十個、一百個男人追過琪克？

有五個、五十個傷透了心？

人人喜歡琪克·洛莉莫。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犁田小子

夕陽最后的紅光消散，

低矮山巒的輪廓線上

聳起移動的黑色陰影，我看見

犁田小子和兩匹馬襯著一片灰色，

在黃昏里耕出最后一道犁溝。

草地閃著褐色的微光，

空氣彌漫泥土的氣味，

四月的霧，涼爽潮濕。

我會久久記得你，

犁田小子和馬襯著天空的影子。

我會記得你和你為我

制作的畫面，

在暮色里翻耕草地，

四月黃昏的霧。

百老匯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百老匯

你金色的發(fā)出召喚的光芒。

我會久久記得你，

高墻作岸的匆急的游戲的河流。

那些懂你的心全恨你，

那些給予你歡笑的嘴唇

都化入了她們?nèi)松湍耆A的灰燼，

她們在你粗糲遭踐踏的石頭街道的塵埃里

詛咒那些遺失的夢。

老婦人

夜行車一路叮鈴哐啷，從樓房

和路面的碎石頭發(fā)出的回音跟著它。車的頭燈嘲笑著霧，

把黃色的光線鎖定在呆滯的冷雨；

我的前額頂著窗玻璃

困倦地望著墻壁和人行道。

車的頭燈找尋著路，

生命已從這雨天和混沌里消失——

只有一個老婦人，浮腫，眼爛了，頭發(fā)亂蓬蓬，

過去的日子早已漂遠(yuǎn)了，

在一個門洞她縮成一團(tuán)準(zhǔn)備睡覺，

無家可歸。

電話線桿下

我是一根銅線吊在空中，

襯著太陽細(xì)極了，我連一條清楚的影子都沒有。

我日夜一直在唱——嗡嗡嗡，噌噌噌：

愛情、戰(zhàn)爭和金錢；斗爭和眼淚，工作和需要，

男男女女的死訊和笑聲穿過我，我攜帶了你們的語音，

在雨里，潮濕滴水的日子，在黎明，陽光干爽的時(shí)候，

一根銅線。

我是人民，是草根

我是人民——是草根——是百姓——是大眾。

你知道嗎，天底下所有偉大工程都由我建造？

我是勞動者，發(fā)明者，生產(chǎn)了全世界的吃的和穿的。

我是見證歷史的觀眾。拿破侖和林肯式的人物出自我。他們死了。我會奉獻(xiàn)更多的拿破侖和林肯。

我是播種的土地。我是大草原，我能承受更多的耕作。暴風(fēng)驟雨在我頭上刮過。我忘了。我最好的東西被吸干浪費(fèi)。我忘了。給我的沒有別的，只有死亡，我被支使去干活，交出我的一切。我都忘了。

有時(shí)候我會咆哮，振作起來，灑幾滴血好叫歷史記住。然后——我忘了。

當(dāng)我，人民，學(xué)會記住，當(dāng)我，人民，用昨天的教訓(xùn)，不再忘記是誰在去年掠奪了我，是誰把我當(dāng)傻瓜耍弄——那時(shí)候全世界就不會有哪個人說到“人民”這個名字時(shí)，敢?guī)О朦c(diǎn)輕蔑的口氣和嘲笑的神情。

那時(shí)候，草根——百姓——大眾——就會得勝。

印第安兒子

我喜歡你們的臉，我看到古老滄桑

我喝你們的奶，它灌滿我的嘴

我睡在你們的屋子里和你們聊家常

我是你們的一員。

可我心里燃著一團(tuán)火。

心在肋骨下怦怦跳，

腦子里閃的

全是沖動，沒完沒了的神秘指令，

說：

“我把你們留在后面——

你們守著小山，千百年都一樣，

你們守著忍耐的牛群和

擋雨的老房子，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

艱難險(xiǎn)阻之地召喚我，

偉大的死亡之地召喚我，

人們兩手空空去那里

死時(shí)笑著

看地平線上飄移的星星。

我將孤獨(dú)地死去，沒人聽我最后的話。

我將走進(jìn)城市和它戰(zhàn)斗，

叫它給我幸運(yùn)和愛情的口令，

值得為之去死的女人，

還有金錢。

我要去的地方你們沒見過

我和所有人都沒見過。

我只知道我要走向暴風(fēng)雨

要戰(zhàn)勝的是軟弱和天真。”

沒有憐憫沒有指責(zé)。

我們誰都沒有錯。

畢竟只有這條路：

你們守著小山我出走。

舊貨商

我很高興上帝看見了死神，

交給死神一件差事去照管所有活膩味了的家伙：

當(dāng)一座鐘的齒輪全舊了，轉(zhuǎn)得慢了，

連接松了，

那座鐘還在嘀嗒走著，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

報(bào)著錯誤的時(shí)間，

滿屋子人嘲笑這鐘是個懶骨頭，

當(dāng)大塊頭的舊貨商駕著馬車來到這棟宅子，

鐘真高興被舊貨商的胳膊摟著說：

“你不屬于這里了，

你得

跟我走，”

它感覺到了舊貨商的胳膊

緊緊抱著它離開了，鐘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