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桑德堡的一生堪稱美國精神的完美體現。1878年，他出生于美國中西部伊利諾伊州一個窮困潦倒的瑞典移民家庭，似乎注定要同他的父輩一樣，在艱辛、掙扎與無知中了卻一生；而1967年，當這位三次榮獲普利策獎，被稱為美國當代文學豐碑的偉大詩人、傳記作家最終去世時，時任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給與了他最高規格的褒獎：“卡爾·桑德堡不僅僅是美國之聲，不僅僅是代表美國力量與天賦的詩人。他就是美國?！鄙５卤ね南容呂譅柼亍せ萏芈坏溃餐x了何謂用美國語言書寫的、體現美國精神內核的美國詩歌。

不論是從生活經歷、社會背景還是創作動因上看，桑德堡都堪稱惠特曼的傳人?；萏芈錾碛谵r夫與木匠之家，而桑德堡則是鐵匠之子；惠特曼11歲離校，而桑德堡則13歲輟學，開始了在城市最底層艱難謀生的打工生涯；惠特曼在美國內戰期間前往戰地醫院義務工作了四年，親眼目睹了戰爭的血腥與死亡，而桑德堡同樣在美西戰爭期間應征入伍，前往波多黎各參戰。但兩人之間最具深意的一條紐帶或許要數他們對于林肯的共同熱愛了。在惠特曼眼中，林肯是一個道義與公正的楷模，平民精神的旗手，廢奴者與解放者，合眾國的拯救者，在林肯遇刺后為他寫下了四首動情的挽歌；而桑德堡更是以一種近乎癡迷的執著為林肯寫下了前后六卷傳記，并因此獲得了1940年度普利策歷史獎。

與他的先輩具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桑德堡的詩歌自然而然地從一開始就具有一種鮮明的惠特曼氣質。同惠特曼一樣，他摒棄精致、造作的歐洲式語言，選擇用粗獷、有力，有時近乎暴烈的美國俚語來寫就他的人民詩篇，而這恰恰是被老歐洲文明所鄙視的美國式粗俗。桑德堡對于精英的自命不凡不屑一顧。他在詩中以不加掩飾的嘲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對于歐洲老城中那些隨處可見的國王銅像，他如此揶揄道：

在下雪的清晨一個國王喊了起來：——把我拉下來，放到那些老太婆再也看不到我的地方，把我的青銅扔進烈火，給跳舞的孩子做成項鏈。

（《街道太舊了》）

而在另一首詩中，他又不動聲色地描繪了這樣一組對比：

一個工人躬著背推著送煤車走過，冰柱的水滴在他的帽檐上，冰裹著大塊的煤，在斜雨中旅店灰蒙蒙。

我們把腳上的羊毛拖鞋靠近散熱器，接著寫詩，寫英雄蘭斯洛特和英雄羅蘭，以及所有那些流金歲月里在雨中騎馬的男人。

（《雨中馬和人》）

在底層民眾中間成長、謀生，又從底層民眾那里汲取了語言活力的桑德堡，自然對于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社會底層抱有一種發自骨髓的同情與認同。在這一點上，他與惠特曼展現出了美國平民精神的兩張面孔?；萏芈瑯诱J同強健有力的普通勞動者，但他在詩中更多展現出的是一種美國傳統的平等主義與民主精神，一種不論貧富貴賤，張開臂膀擁抱所有人的寬容，一種人類大同的兄弟情誼；而桑德堡的詩中則體現了明白無誤的階級意識。對于“騙子”、“銀行家和高高在上的人”（桑德堡似乎格外厭惡銀行家），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和鄙夷。他的某些最為直白的詩句因而讀起來就像是社會主義的熱烈宣言：

……我最好的東西被吸干浪費。我忘了。給我的沒有別的，只有死亡，我被支使去干活，交出我的一切。我都忘了。

……

當我，人民，學會記住，當我，人民，用昨天的教訓，不再忘記是誰在去年掠奪了我，是誰把我當傻瓜耍弄——那時候全世界就不會有哪個人說到“人民”這個名字時，敢帶半點輕蔑的口氣和嘲笑的神情。

（《我是人民，是草根》）

而桑德堡早年也確實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曾經加入美國社會民主黨，并為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的社民黨市長擔任了兩年秘書?；萏芈c桑德堡這兩位平民詩人在政治傾向上的差異也恰恰反映了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從19世紀下半葉到一戰前后這幾十年間所經歷的歷史與社會巨變。

與惠特曼一樣，桑德堡的許多詩篇也是獻給美國土地與人民的頌歌。但與惠特曼筆下那種毫無保留的昂揚樂觀，接納美國的一切，謳歌美國登上世界之巔的“昭昭天命”有所不同，桑德堡的贊美詩中潛藏了一種世事無常的虛無主義與一切終將化為塵土的悲觀暗流：

西班牙、羅馬、希臘、波斯，它們的老槍、長矛、弩炮、艦船，輪流領導了世界文明——

……

它們一個接一個不再坐在世界的巔峰——現在年輕的陌生人是山姆大叔，是美國，歌里唱“星條旗永不落！”其實“永遠”只是一長段時間。

（《早安，美國》）

而在向年輕的美國問早安的同時，他似乎也已經預見到了美國的黃昏：

早安，美國！

早晨伴隨早晨的輝煌行進！

鼎盛的中午、下午，行進！

暮色，日落，天黑了——

是時候寫下：晚安，美國！

晚安，睡眠，寧靜和美夢！

而最終：

四騎士將再次在苦難的塵土里騎行，

偉大國家的糧倉將成為碩鼠的食物，

流星將在天空書寫新的文字。

（同上）

也許，桑德堡的這種敏感與悲觀依然與他的政治觀點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系：最初的拓荒者們用生命和血汗“和大自然搏斗”，“把整個國家擺上了地圖”，換來的卻是“富得流油”的“豬玀”與“蠢豬”們的一場饕餮盛宴。

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已經審視了圍繞著桑德堡與他的前輩惠特曼的幾個最醒目的標簽，但標簽終究只是標簽，而詩人是無法用標簽定義的。而且，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答：究竟何為體現“美國精神”的詩歌？平等主義、平民精神、頌揚勞動、社會正義、愛國主義……這些標簽并不是美國所獨有的，甚至并不發源于美國。如果說惠特曼表達了對美國無保留的贊美，那么桑德堡的情感則要微妙得多。而考慮到林登·約翰遜對桑德堡做出至高評價的歷史背景，考慮到當時冷戰高潮期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上的嚴重對立，他的詩歌究竟體現了怎樣的美國精神，能夠讓時任美國總統毫無顧忌地宣稱這個曾經的社會主義者“就是美國”？其實，只需翻開他的《芝加哥詩集》的第一頁，我們就能對這個問題有一個直觀的體會：

給全世界宰豬的、

造工具的、垛麥子的、

跑鐵路的、搞全國船運的人，

粗暴，強壯，吵鬧，

寬肩膀的城市：

“宰豬的”——脫離了美國的歷史文化語境，脫離了自惠特曼以降的美國詩歌傳統，我們幾乎無法判斷這個粗俗的稱謂究竟是一種輕蔑的貶損還是驕傲的褒揚。但這節詩所流露的卻是一座充滿活力的美國城市，乃至美國民族的一種確定無疑的自我認知：“粗暴、強壯、吵鬧、寬肩膀”。在中西部那片除了廣袤的荒野與兇險的自然（還有印第安人……）之外一無所有的土地上，在這片沒有國王主教也沒有祖上蔭庇，一片空白的新大陸上，優雅、尊貴、血統全都失去了意義，這個年輕的民族能夠倚靠和信賴的只有自己的臂膀。以數代人畢生的墾拓、勞作、戰斗與死亡為代價，以無數先驅者的白骨為地基，鐵路橫貫大洲，城市從無到有，大樓拔地而起，蠻荒化作文明。這不是一種政治語境下的“勞動最光榮”，不是對于抽象意義上“勞動人民”的美化與拔高；這是一種美國民族自持的歷史記憶，以及每一個個體對于自我奮斗的信仰源泉。而對于所有那些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美國的男男女女，不論他們活著還是死去，桑德堡的詩句都既是贊美，又是祭奠：他們的靈魂融入了那些因為他們而升起的摩天大樓：

白天摩天大樓在煙霧和陽光里隱隱出現，它有靈魂。

……

一個從大梁上跌下摔斷了脖子的人——他還在這里——他的靈魂進入了大樓的石頭。

（《摩天大樓》）

他們的血注入了成為工業骨骼的鋼鐵：

以人的血和煙囪的墨

濃煙滾滾的夜寫下它們的誓言：

煙化入鋼，血融入鋼；

在荷姆斯臺、伯萊多克、伯明翰——他們拿人煉鋼。

煙與血混合入鋼。

（《煙與鋼》）

而這一個個無名的美國人，也正因為桑德堡的詩篇而得以不朽。

目 錄

編者前言

芝加哥詩集 Chicago Poems 1916

芝加哥

平民

迷航

港口

工廠的門

哈爾斯臺德街車

地鐵

叫賣魚的

幸福

挖泥工

優雅之地

羅馬人的后代

瑪格

工作的姑娘

瑪米

個性 一名鑒定科的警方記錄員的沉思

搞爆炸的革命者

黑人

帽檐下

摩天大樓

霧

杰恩·庫貝利克

白皙的肩

屠殺者

鋼鐵

窗口

在中秋的月亮下

黃色主題

年輕的海

孩子

被玷污的鴿子

走了

犁田小子

百老匯

老婦人

電話線桿下

我是人民，是草根

印第安兒子

舊貨商

剝玉米的人 Cornhuskers 1918

大草原

秋天的樂章

伊利諾伊的莊稼漢

奧馬哈旅館窗口的日落

荒野

芝加哥詩人

木柴

南太平洋鐵路

洗衣婦

一輛汽車的畫像

野牛比爾

鋼的祈禱

卡通

走在晨光之前的人們的贊美詩

雨中馬和人

遺言

山谷之歌（一）

擁有我

冷清的墳

草

住宅

一百萬年輕的勞動者，1915

高漢子

煙與鋼 Smoke and Steel 1920

煙與鋼

賓夕法尼亞

他們都要演《哈姆雷特》

加里市市長

野蘋果花

湯

紅頭發的餐館收銀員

男孩和父親

劊子手在家里

死神戳戳得意的人

晚安

爵士幻想曲

風的玩物的四個序曲

奧薩瓦托米

三個詞

遠征軍

青銅器

讓愛繼續

冬季的奶

河月（一）

保拉

風歌

從夜到晨，波濤滾滾

山谷之歌（二）

夜的素材

西班牙人

南風這么說

和弦

波托馬克河上的霧

夜的樂章——紐約

北大西洋

家的念想

街道太舊了

波羅的海霧的手記

薄光

霧靄

野牛城的黃昏

玉米棚夜話

野草

中秋落日

我的人民

太陽暴曬的西部石塊 Slabs of the Sunburnt West 1922

風城

夜里的華盛頓紀念碑

逆流而上

在墳墓門口

價值提高了的農場

入門課

陽光暴曬的西部石塊

早安，美國 Good Morning，America 1927

詩的嘗試性定義（第一個模型）

早安，美國

鄉村生靈興旺

四種風的兒歌

小家

乳白的月亮，讓牛入睡吧

黃昏

堪薩斯功課

野蘋果

斜眼三看紐約

渴望的山奔騰

碎片

一對夫妻

老旗工

命運

半途旅店

世界之間

他們問：是否上帝，也，孤獨？

金錢、政治、愛情和榮譽

河月（二）

他們遭遇青春（之一）

愛情的注釋

睡眠印象

也許

完美懂得寂靜

關于窗戶的傻事

致安徒生的情書

老鼠的謎語

屋檐下的生靈，我問你們早安

長號爵士樂片段

風景

地獄和天堂

思緒

人民，是的 People，Yes 1936

1.從大地的四個角落

5.松木棚子

7.伊斯特曼先生

9.父親告訴兒子

15.國家從人民中征集了軍隊

17.人民是一個神話

22.人民太輕易相信

24.誰會替人民說話？

26.巨大的鼓

33.記住那條變色龍

35.海永遠在滾動

36.“我是零，是無，是個廢物”

43.新鮮的雞蛋

58.人民總在改變

64.不管它多粗多細它是香腸

77.海底山脈縱橫

87.人民學習，棄學，學習

106.睡眠是旅途中的休息

107.人民會生存下去

新篇章 New Section 1950

寫書的人為之而死

有沒有通往自由的捷徑？

自由是一種習慣

林肯長長的影子：連禱文

當死亡在1945年4月12日來臨

鐵錘

風在路上

超然

塵土

盒子與袋子

我們必須懂禮貌 （教兒童怎樣應對特殊情況）

算術

小姑娘，要當心你說的話

這條街從不入睡

數字人 （為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幽靈而作）

1950—1967

桑德堡之域 （The Sandburg Range；1957）

洗腦

遺忘的吻

血庫詩篇

與死亡相識，先生

謝南多厄之旅

安慰奏鳴曲

收獲詩篇（Harvest Poems；1960）

給我們任命一個王

紅與白

在國會大廈的圓頂下

風歌（Wind Song；1960）

古老的海洋吟唱

海的智慧

夜歌

準備好了

蜜與鹽（Honey and Salt；1963）

過去，朋友

做夢的傻瓜

卡霍基亞

榆葉骨朵兒

孩子臉

霧的號碼

夜晚的海風

收獲

名聲如果不是財富

密歇根湖的早晨

功課

月亮回旋曲

高潮時刻

木乃伊

永遠的探索者

為平靜心靈的古老音樂

卡爾·桑德堡年表

譯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