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要焚毀薩德嗎(2)

大概薩德最初以為自己在幻想的天堂里是安全的,一道密閉的隔斷似乎將這個世界與嚴肅的事物分開。有可能,若是沒有爆發任何丑聞的話,他或許只不過是個平常的放蕩子,由于他的那些有些特別的趣味而聞名于某些特別的場所;在那個時代有很多放蕩者,他們進行更加惡劣的放縱而不受懲罰;但我猜想在薩德的案例中丑聞是命中注定的;有某些“性變態者”,海德先生和杰基爾博士的神話[7]正好適用于他們;他們首先希望能夠滿足自己的“邪行”卻不危及他們正統人物的形象;但如果他們有足夠的想象力,就能想象到,漸漸地,由于某一次混雜著恥辱與驕傲的昏亂,他們會暴露自己:比如普魯斯特描寫的夏爾呂,盡管他滑頭,卻正因為他的滑頭暴露了自己。在薩德的不謹慎作為中,何種程度上存在著挑釁的成分呢?不可能得出定論。大概他曾想確立對家庭生活與私密快感的徹底隔絕;大概他不能滿足于這種暗地里的勝利,除非是將其推至即將超出這種地下屬性的極限點。他的驚奇就像是兒童的驚奇,他敲打一個花瓶直到它破碎。他是在玩危險游戲,他以為自己仍舊是君主,但是社會在窺伺著他;社會拒絕任何的折中辦法,它要求每個個人都是毫無保留的;它很快便掌握了薩德的秘密,并將之列入罪行一類。

薩德最初的反應是祈求,是卑微,是羞恥;他懇求讓他重新見到妻子,他自責曾嚴重地冒犯她;他請求給他派一名聽懺悔的神父,并向他敞開心扉;這并非純粹的虛偽;逐漸地一種丑惡的變形發生了:某些自然的、天真的行為,此前還只是快感的源泉,如今卻變成可懲戒的行為,愉悅的年輕人變成了人群中的敗類。很可能他在童年——或許是通過他與母親的關系——就經歷了悔恨的可怕撕裂,但一七六三年的丑聞卻以悲劇性的方式將這種撕裂激活了:薩德預感到今后他終生都將是個罪人。因為他過于看重他那些消遣了,一刻也無法想象棄絕它們;不如說,他通過挑釁來擺脫恥辱感。值得注意的是,他第一樁故意制造的丑聞是緊接著他出獄之后:伯瓦森陪伴他去拉科斯特城堡,她當著普羅旺斯貴族以薩德夫人的名義跳舞并裝腔作勢,而薩德的隨同神父卻被迫緘默著配合。社會拒絕給薩德任何地下的自由,企圖將他的情色活動社會化:與此相對,侯爵的社會生活今后卻將要在情色方面開展。既然不能輕易地將善與惡分離以便輪換著投向善和惡,那就必須正視著善,甚至根據善的原則來要求惡的權利。他最終的態度根植于這種憤恨之情,薩德多次透露給我們這一點:有些靈魂由于長期以來易于情緒波動而顯得嚴酷,這些靈魂有時會走得太遠:人們認為是它們的無憂無慮和殘忍無情的東西只不過是它們本身才了解的一種比他人更強烈地感知的方式[8]。而多爾芒塞[9]卻將他的淫行歸咎于人類的邪惡:是他們的忘恩負義讓我的心干涸,是他們的背信棄義摧毀了我身上那些不幸的德行,也許我同你們一樣也是為這些德行而生的呢。薩德后來從理論上建立起來的惡魔道德,最初對于他是一種體驗過的經歷。

正是通過妻子勒內-佩拉吉,薩德了解了美德的乏味及其無聊:他將它們混同為一種厭惡之情,是唯有一個血肉之軀才能引起的厭惡。但同樣是從妻子勒內那里,他欣喜地領會到,通過具體的、肉身的、個體的形式,善是可能在決斗中被打敗的;對于他來說妻子并非一個敵人,而是如同她啟發他寫出的所有那些作為妻子的人物一樣,她是首選的犧牲者;她是想要成為共謀的犧牲者。布拉蒙與妻子的關系大概比較準確地反映了薩德與侯爵夫人的關系;布拉蒙樂于在策劃針對妻子的最陰暗的密謀時愛撫她;將快感強施于人——薩德早于精神分析學家一百五十年就懂得這一點,他作品中眾多的犧牲者在被拷打之前就屈從于快感——也許是一種專制的暴力;裝扮成情人的劊子手陶醉于看到輕信的愛人因快感和感激而昏厥,將邪惡混淆為柔情。將如此微妙的快樂與完成社會責任結合起來,這肯定是激勵薩德與妻子生了三個孩子的原因。但他獲得的要更多:美德成為惡行的同盟者和奴隸。多年里,薩德夫人掩蓋丈夫的過錯,她滿懷勇氣地助他從米奧朗城堡脫逃,她為她妹妹與侯爵的密謀以及隨后在拉科斯特城堡的放縱提供方便;她甚至使自己成了罪犯,為解除娜農的指控而將銀餐具藏在自己行李里。薩德從來沒有對她表達任何感激,感恩的念頭是一種他以最激烈的方式來毀滅的想法。但顯然他對妻子所感到的是那種任何暴君對于無條件地屬于自己的東西所抱有的曖昧的友好。多虧了她,他不僅能夠將作為丈夫、父親、貴族的角色與他的快樂協調起來,還確立了淫邪惡行對于好意、熱忱、忠誠、體面的顯著優勢,通過使婚姻制度和所有夫妻間的美德服從于他想象與感官的任意妄為,他出色地對社會加以嘲弄。

如果說妻子勒內-佩拉吉是他最輝煌的成就,那么岳母蒙特勒伊夫人就是對他失敗的總結;她是抽象意義的普遍性的公正的化身,個體在那里撞得粉碎;正是為了對付她,他才熱切地要求和妻子聯盟:如果說從德行方面看來是薩德在訴訟中獲勝,那是因為法律失去了許多威力;因為法律最可怕的武器,并非監獄、斷頭臺,而是它用來感染那些脆弱心靈的毒液。在母親的影響下,勒內感到不安;這位從修道院出來的年輕女子感到了畏懼;敵對的社會滲透到薩德的家庭,毀掉了他的快樂,他自己受到它的掌控;他被指責、被羞辱,他懷疑自己;這正是蒙特勒伊夫人對他犯下的最大惡行:一個罪人,首先是一個受指控者;正是她使得薩德成為罪犯。這就是為什么他永不疲倦地通過他的書嘲弄她,玷辱她,折磨她;通過殺死她,薩德殺死的是她的過錯。有可能克洛索夫斯基的假設是站得住腳的,薩德討厭他自己的母親:他性生活的特殊性讓人想到這一點,但是如果不是勒內的母親使得母性在他看來變得那么可憎,這種敵意肯定不會一直那么強烈;說實話,她在女婿的生活中扮演著一個比較重要而且比較丑惡的角色,以至我們可以認為他所攻擊的只是她。不管怎樣,在《閨房哲學》最后幾頁中他正是讓他的岳母受到自己親生女兒的粗魯嘲笑。

之所以薩德最終被岳母和法律戰勝,是因為他使自己成為這場失敗的共謀。不管多大程度上是因為偶然性和一七六三年丑聞中的不謹慎,但肯定在那以后他便從危險中尋求強烈的快感;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他希望被迫害,但他卻是用憤怒來承受。選擇復活節那一天將女乞丐羅斯·凱勒引到他在阿爾科伊的家里,這是在玩火;羅斯被鞭打,受到驚嚇,因為沒有被關好,她赤裸著逃出去,掀起一場丑聞,薩德不得不為此付出兩次短暫監禁的代價。

在普羅旺斯自己的土地上度過的三年流亡歲月中——中間間隔幾次服役期,他似乎變得有理智了;他盡心地完成他作為城堡主人和丈夫的職責:他與妻子生了兩個孩子,接受索瑪納民眾的敬意,整治自己的園林,他讀書,讓人在他的小劇場演出喜劇,其中一出是他創作的;這樣的德行生活卻不得好報:在一七七一年他因債務入獄。被釋放時,他對于德行的熱情冷卻了;他誘惑自己的妻妹,在一段很短時期對于她似乎有過比較真誠的愛意:她是修女,是處女,是妻子的妹妹,這些名目不論從哪方面都使得這場艷遇有些刺激。但他卻跑去馬賽尋求其他消遣,一七七二年“春藥糖果事件”[10]達到了出乎意料的駭人程度;當他與妻妹逃到意大利的時候,他被缺席判決死刑,同樣被判刑的還有他的侍從拉圖爾,兩人都被以畫像形式在艾克斯市的廣場上處以火刑。做修女的妻妹躲進一座法國的修道院,在那里終老,他則隱藏在薩瓦省:他被抓獲并關進米奧朗城堡,他妻子幫他逃出來,但從此之后他就成了受到追捕的人。時而奔逃在意大利的路上,時而幽閉在自己的城堡,他了解到正常的生活是他以后永遠不可能企及的了。時不時地,他會認真當起領主來;一個劇團在他的領地上安頓下來,在那里上演《挨揍并快樂著的綠帽丈夫》,薩德——或許是被這個題目激怒——命令城里的侍從將海報撕掉,這些海報被當做是“制造丑聞而且妨害教會自由”的;他從領地驅逐了一個叫圣德尼的人,他對此人一直懷有不滿,他宣布:“我有權從我的領地上驅逐所有無法定居的和不肯臣服的人。”這些宣示權威的舉動不足以讓他覺得有趣;他試圖實現自己的夢想,那也是縈繞在他后來書中的夢想:在拉科斯特城堡的孤寂中,他為自己建立起一個后宮,他們馴服于他的種種任性行為;在侯爵夫人的配合下,他在那里匯集了幾個漂亮的侍童,一位不識字但外表漂亮的秘書,一位廚娘和一位誘人的貼身女仆,還有兩個由老鴇提供的小女孩。但是拉科斯特城堡并非《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不可攻陷的要塞;社會包圍著它。小女孩們逃走了,貼身女仆離開并生下一個孩子,她認定孩子的父親是侯爵,廚娘的父親用手槍向薩德開了一槍,漂亮的秘書也被父母要回去了。唯有勒內-佩拉吉完全遵照丈夫指定的角色;其他所有人都要求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薩德再一次明白他無法將這個過于真實的世界變成他的劇場。

這個世界并不滿足于挫敗他的夢想:這個世界拒絕他。薩德逃到意大利,但是蒙特勒伊夫人不原諒他曾經誘惑她的小女兒,她窺伺著他;他回到法國,冒險去了巴黎,一七七七年二月十三日她抓住機會讓人把他關進萬森訥城堡。他被帶回艾克斯,被審判,他逃到拉科斯特,當著馴順妻子的面與她的女管家魯塞小姐發展出一段田園戀曲。但是一七七八年十一月七日他又回到萬森訥,被當做一頭野獸關在十九重鐵門之后。

于是另外一則故事開始了:在十一年牢獄中——先是在萬森訥,隨后在巴士底獄——一個男人咽氣,一位作家誕生。這個男人很快就被打垮;他變成了性無能,不知道拘禁的日子要持續多久,他的精神迷惘,陷入不停的妄加揣測的胡言亂語:通過一些沒有任何根據的精細計算,他努力猜測著何時是囚禁生活的終結。從智性上看,如同他與薩德夫人,與魯塞小姐的通信所證明的,他很快就鎮靜下來。但他的肉體認輸了;他從美食的快樂中尋求對缺乏性生活的補償:他的侍從卡爾特龍講述說,在監獄中“他吸起煙斗來就像個海盜”,“吃飯頂得上四個人”。按照他的自述,他在各方面都走極端,變成了善饑癥患者[11];他讓妻子送來大籃的食物,脂肪進占了他的身體。在抱怨、控訴、辯護、懇求之中,他仍然以折磨侯爵夫人來取樂:他自稱妒忌,怪罪她進行陰險密謀,當她來探望的時候,薩德指責她的裝扮,他要求她穿最古板的衣服。但是這些消遣稀少而且平淡。從一七八二年起,他只能向文學來求取生活不再給予他的東西,即躁動、挑戰、真誠和所有想象的快樂。而在文學上他也是極端的:他寫作就像他吃東西,帶著瘋狂。繼《神父與垂死者的對話》之后是《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美德的厄運》、《阿琳和瓦爾古》。根據一七八八年的書目,他那時大概寫了三十五場戲劇,六個故事,《一個文人的錢袋》幾乎完成;而這書目大概并不完整。

主站蜘蛛池模板: 龙海市| 佛冈县| 祁阳县| 山东省| 鄯善县| 龙江县| 遂川县| 永胜县| 文昌市| 江津市| 孟村| 安徽省| 望谟县| 泽库县| 上饶县| 武威市| 临泽县| 黄平县| 邵阳市| 资源县| 鹤峰县| 嵊泗县| 宝鸡市| 三门峡市| 朝阳市| 阿图什市| 卓尼县| 鱼台县| 巢湖市| 弋阳县| 汽车| 民县| 池州市| 青铜峡市| 齐齐哈尔市| 香河县| 沾化县| 涟源市| 红河县| 射阳县| 大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