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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要焚毀薩德嗎(1)

專橫,易怒,急躁,在各方面都走極端,在與風化相關的想象力的錯亂方面平生無人能比,我是達到狂熱地步的無神論者,簡言之,我就是這樣,要么再給我來一下殺死我,要么就接受這樣的我,因為我是不會改變的。

他們選擇了殺死他,先是用監牢的煩悶煎熬來殺死他,然后是用毀謗與遺忘;這樣死去,他自己曾經希求如此:一旦墓穴重新封合,就撒些橡子在上面,為的是以后……我墳墓的痕跡從地表消失,正如同我樂于讓對我的記憶從人們的頭腦中抹去……他最后的那些愿望中,唯有這最后一條被遵從,而且是非常精心地遵從:對薩德的回憶被一些愚蠢的傳說[1]搞得面目全非;他的名字(Sade)本身被摻進這些沉重的詞語中:虐待狂(sadisme)、施虐淫者(sadique);他的私人日記被遺失,手稿被焚毀——應他自己兒子要求所寫的十卷《弗洛拉貝爾的日子或被揭露的自然》,他的書被禁;雖然,將近十九世紀末時,斯溫伯恩和幾位獵奇者對他感到興趣,但卻要等到阿波利奈爾才還給他在法國文學上的一席之地;他還遠未正式贏取這一地位:我們可以瀏覽有關“十八世紀思想”,甚至有關“十八世紀的感性”的一些簡明的和詳細的著作,其中都對他的名字只字不提。我們理解,為了反對這種可恥的沉默,薩德的支持者將他奉為天才的先知:他的作品在同一時間里宣告了后來的尼采、施蒂納、弗洛伊德和超現實主義;但是這種崇拜,如同一切崇拜,是建立在某種誤解的基礎上,輪到他們通過將這位“神圣的侯爵大人”神圣化來背叛他;當我們希求理解的時候,他們卻命令我們去愛戴。既不把薩德變成一個惡徒也不當做一個偶像,而是將他當做一個人、一位作家,這樣的批評家屈指可數。多虧了他們,薩德終于重回地上,回到我們中間。但是確切說來他的位置何在呢?他有什么值得我們關注的呢?他的推崇者本身也樂于承認,他的作品就其大部分而言是難以讀懂的;從哲學意義而言,他的著作能超脫凡俗的原因僅僅在于陷入了前后不一的矛盾。至于他的淫邪,也并不因為其新奇而讓人吃驚;在這一方面,薩德并沒有發明什么,我們在精神病學論文中遇到大量與他的情況至少是同樣奇特的案例。說實話,薩德既不是作為作家也不是作為性變態者引起我們關注:我們關注他是由于他所開創的在自我這兩個側面[2]之間的關聯。他沒有把那些反常當做一種被賦予的天性來加以承受,相反他卻建立起一個巨大的體系,目的是為這些反常之處要求權利,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的那些反常之處便取得了自身的價值;從反方面說,只要我們明白了通過他書中的啰嗦、老套、笨拙,他在試圖向我們傳達一種經驗,但這經驗的特殊性卻是無法傳達的,這時候他的書便會吸引我們。薩德曾經嘗試將自己的心理—生理的宿命轉變為一種倫理選擇;他借著這一行為來承擔自己與世人的隔絕,他聲稱要將此舉變成一個范例和一種號召:由此,他的遭遇披上一層廣義的人文內涵。我們能夠不否定自己的個體性而滿足對于普遍性的渴望嗎?或者只有通過犧牲我們的差異,我們才能融入集體呢?這一問題涉及到我們所有人。在薩德這里,差異被一直推向丑聞,他文學創作的巨大數量向我們展示出他是以怎樣的激情在希望著被人類共同體接納:如果不向自己說謊,任何個體都無法逃避這種沖突,而我們在薩德身上看到的是這一沖突的最極端形式。這是一個矛盾,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正是薩德的勝利,也就是說由于他固執于自己的特殊性,他幫助我們從普遍意義上定義了人性的悲劇性。

為了理解薩德的發展過程,為了在這一歷程中把握他那一份自由,為了衡量他的成敗得失,必須準確地了解他個人處境的資料。不幸的是,盡管他的傳記作者們很熱情,薩德這個人和他的故事在許多方面仍是無法弄清楚的。我們沒有他的任何確實的肖像;他的同時代人給我們留下來的對他的描述是非常貧乏的。馬賽訴訟案的陳述告訴我們他在三十二歲時“漂亮面孔,圓臉”,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灰色燕尾服、一條金盞花顏色的絲綢套褲,帽子上帶著羽毛,別著佩劍,手里拿著一根手杖。根據一七九三年五月七日的一份住所證明,他在五十三歲時是這個樣子:“身高五尺二寸[3],頭發幾乎全白,圓臉,前額開闊,藍眼睛,鼻子平常,圓下巴。”一七九四年三月二十三日的體征描述略有不同:“身高五尺二寸一分,中等鼻子,小嘴,圓下巴,半白金發,橢圓形臉,前額開闊而高起,淺藍色眼睛。”那時他已經失去了“漂亮面孔”,因他在此前幾年從巴士底獄寫信說:由于缺乏鍛煉,我的體態如此龐大以至于我幾乎不能動彈。當夏爾·諾迪埃一八〇七年在圣佩拉吉監獄遇到薩德的時候,正是這種肥胖首先使他大為驚訝:“龐大的肥胖身體大大阻礙了他的行動,阻礙他施展殘存的優雅和高貴,人們尚能從他的舉止中找到一些它們的痕跡。他疲倦的雙眼卻保留著某種說不出的閃光和狂熱的東西,時不時在眼中重新活泛起來,就像熄滅的木炭上面一粒行將逝去的火星兒。”這些見證,我們所僅有的見證,幾乎無法讓我們聯想出獨特的樣貌;據說諾迪埃的描寫讓人想到老邁的奧斯卡·王爾德[4];這一描述還讓人聯想到孟德斯鳩、莫里斯·薩克斯;它使得我們想象在薩德身上有著普魯斯特筆下夏爾呂伯爵的成分;但這是一種極為薄弱的描畫。更加讓人遺憾的是我們對于他的童年如此缺乏了解。如果我們將瓦爾古的故事當做自傳的一個雛形,那么薩德應當很早就經歷了怨恨和暴力:他被安排在路易-約瑟夫·德·波旁的身邊養育成長,后者正與他同齡,他似乎通過發怒和動粗來對抗小王子自私的蠻橫,他下手是那么的粗魯,以至于必須讓他遠離宮廷。陰暗的索瑪納城堡和破敗的埃布勒伊修道院的日子影響了他的想象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對于他短暫的求學歲月,關于他的軍隊歷程,關于他作為愜意的上流社會人士和放蕩子的生活,我們并不了解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可以試著從他的作品來推論他的生活:這正是克洛索夫斯基曾經做過的,他從薩德對他母親所懷有的仇恨中看到了解釋他的人生與作品的關鍵;但是他歸納得出關于母親在薩德寫作中所起作用的假設;也就是說他局限于從某個角度來描述薩德的想象世界;他未向我們解釋想象世界在真實世界中的根源。實際上,先驗地根據一些普遍框架,我們猜到薩德與他父親、母親的關系的重要性;而在各自的細節上,這些關系都是超出我們的了解的。當我們開始發現薩德時,他已經定型,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成為那樣。這樣的無知使我們不能了解他的傾向和他自發的行為表現是怎樣的;他的情感的特質,他性生活的特殊特征在我們看來是一些我們僅僅能夠感知到的資料。這種令人遺憾的空白帶來的結果是薩德的私隱生活永遠非我們能夠了解;任何解釋都會遺留下一處殘余,這是唯有薩德的童年歷史才可能說明清楚的。盡管如此,我們的認知理解不得不接受的這些局限,不應讓我們灰心;因為,我們已經說過,薩德并不將自己局限于被動地承受這些最原初選擇的后果;他身上讓我們感興趣的東西,遠不止于他的那些變態行為,我們感興趣的是他用來承擔起自己這些變態行為的方式。他將自己的性生活變成一種道德觀,這種道德觀是他通過文學作品表達出來的。薩德是通過成年后這一深思熟慮過的行為確立了自身真正的獨創性的。造成他的那些趣味的原因我們仍然不能明了;但是我們可以把握他是如何將這些趣味變成一些原則,把握他為何將這些趣味發展到狂熱的地步。

膚淺地看來,二十三歲的薩德與他那個時代所有的世家子弟相仿;他有教養,喜好戲劇、藝術、讀書;他不守規矩:供養著一個情婦,叫伯瓦森,他還流連煙花柳巷;按照父親的意愿,他毫無激情地同一個小貴族出身但很富有的姑娘成了婚,她就是勒內-佩拉吉·德·蒙特勒伊。正是在此時爆發了此后終其一生都將引起反響的——而且不斷重復的——那一幕:薩德在五月份結婚,在十月份被捕,這是由于他自六月起去一家妓院中犯下的過分行為;逮捕的原因很嚴重,以至于薩德寫給典獄長一些驚恐萬狀的信件,信中哀求他代為隱瞞這些事情,否則,按他的說法,他將會無可挽回地完蛋。這則插曲讓我們預感到薩德的情愛方式已經具有某種令人擔心的特點;作為對這一假設的肯定,一年之后,馬雷警探警告那些老鴇不要再給侯爵找任何姑娘。但這一事實的價值不在于它給我們提供的這些情況,而是更多在于它對于薩德本人情況的揭示:在他跨進成年生活的門檻上,他猛然發現在自己的社會生活和個人快樂之間是不可能調和的。

年輕的薩德絲毫不像個革命者,甚至也不算叛逆;他準備原封不動地接受社會;他順從父親[5],以至于在二十三歲時接受父親安排的自己不喜歡的妻子,他不指望世襲意義上所注定的命運之外的東西:他將成為丈夫,父親,侯爵,上尉,領主,攝政官;他根本不希望拒絕他的地位和妻子娘家的財產給他保障的那些特權。然而,他卻同樣無法從中得到滿足;有人提供給他事由、職銜、榮譽;沒有任何事業、任何東西讓他感興趣,讓他感覺到樂趣,讓他激動;他不愿意僅僅做這么個公眾人物,由社會約定和常規來節制他的一舉一動,而是想做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只有一個地方,在那里他能夠肯定自己,那并非他的婚床,在這床上薩德是被誠正的妻子以過分聽天由命的方式來接納的,而是妓院,在那里他購買解放夢想的權利。與那個時代大多數年輕貴族相同,他是其中一員;他們是一個沒落階級的遺老遺少,這個階級曾經掌握具體的權力,但現在對世界已經不再有真實影響,他們試圖從象征意義上在床笫之間復活他們所懷戀的那種境遇,即獨自享有主權的封建獨裁君王的地位;德·沙羅萊公爵和其他一些人的性放縱是臭名昭著的和血腥的;薩德所渴望的也正是這種君主權威的幻想。人們享有快感的時候在渴望著什么呢?想讓你周圍的一切都只照顧你一人,只想著你一個,只在乎你一個……在做愛的時候沒有一個男人不想成為專制君主。暴君統治的沉醉直接導致殘忍,因為這個放蕩子通過虐待為他服務的對象,體會到一個強健的人在揮灑自己力量時所能品嘗到的所有魅力;他在統御著,他是個暴君。

說實話,支付約定的報酬來鞭打幾個姑娘,這是微不足道的成就;薩德卻賦予它如此大的價值,這一事實讓他全面受到質疑。讓人吃驚的是在他的“小房子”[6]之外,他絲毫不想“揮灑自己的力量”;在他身上也看不出任何野心、任何事業心、任何強力意志,我甚至愿意認為他是個懦夫。無疑他有系統地賦予他小說的主人公們所有那些社會看做是污點的特征;他帶著諸多善意來描繪布朗吉,這讓人認為他將自己投射在布朗吉身上;下面這些話聽著像直接的自承:某個堅定的孩子可能嚇壞了這個巨人……他變得羞怯和懦弱,哪怕想到最無危險的戰斗,想到雙方勢均力敵,都會讓他逃亡到世界的盡頭去。即便薩德有時出于糊涂,有時出于慷慨,也能做出些異常大膽的事情,但這并不能駁倒這樣的假設,即他對于同類的畏怯態度,更廣義地說,是對于當世現實的畏怯。對于心靈的堅定,雖然他多有談及,這卻并非是他所擁有的,而是他所覬覦的:處在敵對的位置,他呻吟著,躁動著,迷惘著。他一直揮之不去的對匱乏金錢的恐懼,反映出一種更為模糊的擔憂:他懷疑一切,懷疑所有人,因為他感覺不合時宜。他是不合時宜的:他的操行一塌糊涂,負債累累,無端發怒,在不切當的時機逃避或者讓步;他墮入到所有的陷阱中去。這個既煩人又給人威脅的世界提供不了他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也不大知道去要求些什么,他對現世不感興趣;他將向別處去尋求他的真理。當他寫到享樂的激情在同一時間降服并匯集了所有的激情,他向我們提供了對自身經驗的準確描述;他讓自己的存在服從于情色,因為在他看來情色是唯一可能達到個人存在的圓滿的方式;他之所以如此狂熱地、不謹慎地、固執地投身其中,那是因為他對于通過淫蕩行為來講述給自己聽的那些故事給予的重視超過他身邊偶然的事件:他選擇了想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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