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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要焚毀薩德嗎(3)

一七九〇年耶穌受難日,當薩德重獲自由,他可能希望著,他確實希望著一個新紀元對自己展開。他妻子要求分居,一個兒子正準備流亡,另一個是馬耳他騎士團騎士,他們對于薩德是陌生人,他稱為“肥胖農婦”的女兒也一樣。從自己的家庭解脫出來,他這個被舊社會當做賤民的人,將試圖融入這個剛剛還給他公民尊嚴的社會。人們公開演出他的劇作,《歐西田》甚至獲得巨大成功。他在“長矛分區”[12]登記,被任命為主席,他滿懷熱情地起草著請愿書和抗議信。但是他與大革命的戀曲是短暫的。薩德五十歲了,他的過去使他令人生疑,他的貴族脾氣是他對貴族階級的憎恨無法克服的,于是他再次被割裂了。他是共和派,從理論上講,他甚至要求一種全面的社會主義并廢除私有財產,但是他堅持保留自己的城堡和土地;他嘗試著去適應的這個世界仍然是一個過于真實的世界,它粗暴的抗拒讓他受傷;這是一個由普遍法則操縱的世界,他認為這些普遍法則是抽象的、虛假的、不公正的;當社會以這些法則的名義來批準殺人的權利,薩德恐懼地引退了。那些太不理解他的人才會驚奇,他非但沒有要求使他能夠進行拷打和殺戮的外省人民委員的位子,反而由于他的人情味而失去信任;人們不是認為他“喜歡血腥”就像人們喜歡山脈和海洋嗎?“讓人流血”這種行為的意義在某些情況下對于他可能是激動人心的,但本質上講,他從殘忍中求取的是殘忍揭示給他的作為意識與自由的東西,同時也是那些特殊個人的血肉之軀和他自己的生命;審判,判決,遠遠地看著無名者死去,他拒絕這樣做。在舊社會中他所憎恨的莫過于它的自以為是,他就是這個社會裁斷與懲戒的犧牲品:他無法諒解恐怖政策。當殺戮制度化,那它只不過是一些抽象原則的丑惡表述:它變得沒有人性。這便是為何當他被任命為陪審員的時候,幾乎總是對那些被告人投票免予起訴;他拒絕以法律的名義損害蒙特勒伊夫人及其家人,而他那時卻是掌握著他們的命運的;他甚至被迫辭去了長矛分區主席的職務;他寫信給戈弗里迪說道:我認為不得不將位子留給我的副主席;他們想讓我叫人推行一項恐怖措施,一項不人道的事情:我絕不愿意。在一七九三年十二月,他被以“溫和派”的罪名關進監獄;三百七十五天后被釋放,他沮喪地寫道:國家對我拘押,斷頭臺就在眼前,這對我的折磨比巴士底獄所有能想象到的痛苦難過百倍。因為,通過這些粗魯的屠殺,政治異常明白地說明它將人們看做一種簡單的物的集合;而薩德卻要求在他周圍是一個由一些特殊的存在者居住的世界;當罪行是由德行所要求的時候,他當做庇護所的“惡”就消散無形了;“恐怖”被堂而皇之地實施,這構成對薩德的惡魔世界的最徹底的否定。

“過分的恐怖將罪行變得麻木不仁,”圣茹斯特寫道。并不僅僅是因為薩德上了歲數,精力衰竭,他的性行為才沉寂的;斷頭臺殺死了情色的黑暗詩篇;要想從羞辱肉體,從頌揚肉體中獲得樂趣,必須要看重它;如果可以悠然自得地將人當做物件來對待,肉體便不再有任何意義和價值;薩德仍可以在他的書里復活他過去的經驗和重現他舊有的世界,但是他從性情上,從情緒里,都不再相信這些。他仍與他稱為桑西布勒[13]的那個女人保持著關系,但這種關系中已經沒有任何肉體的成分。他僅有的情愛快樂,是從欣賞以朱斯蒂娜為靈感的淫穢圖畫來獲得的,他讓人用這些畫裝飾了一間密室:他回憶著,但是不再能起任何沖動,活下去是他唯一的事情,這件事已讓他筋疲力盡;他從讓他窒息的社會與家族的框架中解脫出來,但是它們的堅固鎧甲的保護仍是他必需的,他在窮苦和疾病中茍延殘喘;拉科斯特的財產被虧本出售,他很快就揮霍一空;他避到一個農戶家里,隨后淪落到與桑西布勒的兒子住在谷倉,在凡爾賽的演出中打雜,每天掙四十個蘇,一七九九年六月二十八日法令禁止將他從他曾經以貴族身份登記過的流亡者名單中刪除,這使他說出了下面這些絕望的話:死亡與貧困,這便是我對共和國的永恒依戀所得到的報償。他還是拿到了一份住址與公民權證明,一七九九年十二月,他在《歐西田》中扮演法布里斯這個角色,但是在一八〇〇年初,他在凡爾賽醫院“凍餓將死”,受著因債務入獄的威脅。在與他作對的所謂自由人的世界中,他是如此不幸,以至于人們可能會想是否他選擇了讓人再次把自己送進監牢的孤獨與安全中去:至少可以說,做出發行《朱斯蒂娜》的不慎行為,做出出版《佐洛埃》的瘋狂事情,在書中攻擊皇后約瑟芬、塔利安夫人、塔利安、巴拉斯、波拿巴,他肯定并不十分討厭重新被監禁的想法。不論這是秘密的還是公開的愿望,他的愿望達成了:一八〇一年四月五日他在圣佩拉吉被戴上鐐銬,先是關在那里,隨后關在沙朗東——魁奈夫人[14]跟隨他到了那里,冒充他的女兒得到了他隔壁的房間——在那里過完了最后的日子。

當然,剛剛被關押時,在數年之中,薩德抗議著并躁動不安,但是至少他能夠重新投入那種替代享樂的激情,即寫作。他從未停下來過。在離開巴士底獄的時候,他的手稿大多丟失,他以為毀掉了《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手稿——他小心藏起來的一張十二米的長卷,被人救下來,但他卻不知道。繼一七九五年寫作的《閨房哲學》之后,他創作了一部新的大全式作品:《朱斯蒂娜》的一個完全修改和展開的版本,其后是《朱麗葉》,在一七九七年出版,他否認是自己所作;他公開出版了《情罪》。在圣佩拉吉,他投入一部十卷巨著的寫作:《弗洛拉貝爾的日子或被揭露的自然》;雖然沒有以他的名義出版,但還應該把那兩卷《恒河侯爵夫人》歸于他名下。

無疑是由于他此后的生活意義完全存在于寫作活動,所以薩德在日常生活中所希望的唯有平靜。他與桑西布勒在精神病院的花園里散步,為病人們寫作并排演喜劇:他同意為巴黎大主教來訪創作一出即興劇;復活節那天,他為所在教區的教堂分發圣餅并募集捐款。他的遺囑證明他絲毫不曾背棄信念,但是他卻懶得去斗爭了。“他禮貌到了阿諛奉承的地步,”諾迪埃說,“他和善到了過于溫和的程度……他滿懷敬意地談論一切眾人崇敬的事物。”根據昂熱·皮圖的說法,想到衰老和死亡讓他感到恐懼。“這個人想到死亡便面無人色,看到自己的白頭發便昏厥過去。”但他卻是安然離世的,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于“哮喘型的肺部阻塞”。

他一生的痛苦經驗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他的人生沒有向他揭示過任何自己和其他人之間的同心同德。沒有任何共同事業將沒落貴族的這些遺老遺少聯系起來;對于從降生就注定的孤獨,他用一些如此極端的情色游戲來打發,以至他的同輩轉而對付他;當一個新的世界來到眼前,他身后卻拖曳著過于沉重的過去:他在自我上是分裂的,在他人看來是可疑人物,這位被專制君主制的夢想糾纏的貴族不可能真誠地歸附地位上升的資產階級;雖然他憤慨于資產階級對民眾繼續壓迫,但民眾對他來說卻是陌生的;他不屬于任何階級,他宣布它們是自己的敵人;除了自己他沒有任何同類。也許,如果他的情感成長有所不同的話,他或許能夠反抗這種宿命,但是終其一生,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狂熱的自我中心論者;他對于外界事件的冷漠,他對金錢揮之不去的憂慮,他用來包裹自己放縱行為的那些怪癖的細致,他在萬森訥城堡開始的神秘奧義的胡說,他的夢境中精神分裂癥的側面,這些都揭示了一種極度內向的性格。這種與自我的熱烈重合,雖然也給他劃定了局限,但也賦予他的人生這種能讓我們如今對他發出疑問的典范特征。

薩德將其情色行為變成他整個存在的意義和表述,所以我們努力去明確其屬性并非是閑人的好奇心。如果認同莫里斯·埃納[15]的說法,說他嘗試了一切,愛過一切,這是在回避問題;淫虐這個詞也不會讓我們對薩德有更多認識;他顯然有著非常明確的性態上的特別體質,但要把握這一點并不那么容易;他的同謀者和犧牲者們對此緘默;兩樁爆發的丑聞只是在短暫瞬間里略微掀起平常掩蓋放縱行為的簾幕;他的日記,他的回憶錄都遺失了,他的書信是謹慎的;在書中他為自己編造的要多于他自我揭露的成分。我設想出一切對于此類事情所能想到的東西,但我肯定沒有做過我所想到的全部,肯定以后也做不到,他這樣寫道;拿他的作品與克拉夫特-埃賓[16]的《性心理病理學》相比是不無道理的,沒有人會設想將后者列舉的所有性變態行為歸在他頭上;同樣薩德是按照一種拼合藝術的技巧,有系統地建立起一份人類所有可能的性行為的清單:肯定他沒有通過自己的肉體去全部經歷過,甚至也不曾夢想過這樣。他不僅講述得過多,而且多數情況下講述得很糟。他的講述就如同一七九七年版《朱斯蒂娜》和《朱麗葉》中的插圖版畫:人物的解剖圖和姿勢都以細密的寫實手法畫出,但人物面孔的笨拙單調的寧靜卻使他們可怕的放縱行為變得完全不真實起來;通過薩德所調配在一起的這些冰冷的放縱,很難從中看出一種有力的自我承認。然而,在他的小說中有一些他特別樂于刻畫的情境,對某些人物他表現出特別的好感;對努瓦瑟伊、布朗吉、熱爾南德,尤其是對多爾芒塞,他寄予了很多他自己的興趣和想法。有時也會在某一封信里,在一則小插敘中,圍繞著某一則對話,迸出一個不經意的生動句子,反映他本人的心聲。我們應該考察的正是這些絕佳的場景、人物和文字。

通俗意義上,性虐待狂意味著殘忍;鞭打、放血、拷打、殺戮:薩德作品中最突出的特色的確是傳統將他的名字與之聯系在一起的特點。羅斯·凱勒那段故事告訴我們他用一根撣衣鞭和一段打結的繩子抽打他的受害者,大概[17]還用小刀亂劃,在劃傷上澆蠟;在馬賽,他從口袋里拽出一條小羊皮編的撣衣鞭,上面飾有頂端帶鉤的別針,他讓人拿來一些歐石南木的笞鞭;在他對待妻子的所有舉動中表現出一種明顯的精神上的殘酷。而他也長篇大論地談到從讓人受苦中所體驗到的快樂;但他僅滿足于對動物靈性的古典理論的重新翻版,他沒有為我們說明什么:這僅僅是通過盡可能強烈的沖擊來震撼我們的神經叢;然而,無疑痛苦比快樂更能強烈地感染人,加諸他人身上的這種感受對我們造成的震撼本質上屬于一種更有力度的震動。讓一次震撼的強力變成快感的意識,薩德也沒有破除這種故弄玄虛。幸好,他進行了一些更加真誠的解釋。事實是這樣的,薩德的全部性活動以之為基礎的、作為他的全部倫理的出發點的原始直覺,就是將交媾與殘暴完全等同。如果人類之母[18]的意圖并非對交配和發怒同等對待,快感的爆發會是一種狂怒嗎?有哪個健全人……不渴望……對自己的快感施以暴力呢?在薩德提供給我們的對正在享受快感的布朗吉公爵的描寫中,應當看出作者本人的性風化倫理類型的一種移換:駭人的喊叫、可怕的褻瀆神靈的話語從他膨脹的胸腔里發出,火焰似乎正從他的眼睛里冒出,他滿口白沫,嘶叫著……他甚至要將人勒死。根據羅斯·凱勒的證言,薩德自己“開始發出一些很響、很嚇人的叫喊”,然后割開捆住受害者的繩子。“香草與鐐銬”那封信證實了他體驗的性高潮就像與癲癇病發作相似的一種發作,同狂犬病一樣具有進攻性并能致人死地。

這種特殊的暴力如何來解釋?我們疑惑是否薩德實際上是性衰弱的;他的許多主角——比如他所珍愛的熱爾南德——都很虛弱,難以勃起和射精;薩德肯定經歷過這些折磨;但似乎是過度的放縱導致了他的這種半陽痿狀況,這同樣也是他描寫的許多浪蕩子的情況。但在這些人中間,許多是很有“稟賦”的,薩德經常暗示他自己性情的猛烈。相反,熱切的性渴求與極端的情感上的“孤立主義”的結合,我覺得這是解釋薩德情愛生活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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