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聽著,”迪迪說,“我有權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乘客也許是一群綿羊,可以任人擺布,但我不相信你們這些家伙會干好分內的事兒,所以不會坐視不管。”

“伙計,你到底回不回車上去?”

“不。”

工人一斧頭劈在木墻上,同時轉過頭來。“如果你五秒鐘之內不離開這兒,就會后悔的。”不管他是在干什么,活兒差不多快干完了。

“你才會后悔呢,”迪迪口里喊著,腳下向前跨了一步,“你以為自己是誰呀?”

斧頭劈木柴的聲音停了。工人拾起最后兩塊木板,扔到木頭堆上。接著,他用前臂擦了一把臉,又提了提褲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現在)望著迪迪。再一次拿起斧頭。“瞧見我手里是什么了嗎?別把我逼急了,先生。”

“斧頭嗎?”迪迪說,“哦,去它的吧!你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在客客氣氣地問你問題,你完全可以花點時間回答我。”

那人一步步朝他逼近,他額頭上的燈光直照進迪迪的眼中。“我給你五秒鐘,快他媽的從這里滾開。快滾!”

“我才不走呢,”迪迪說,他的聲音里有了怒氣,“我要向列車長投訴你。”他朝火車駕駛室瞥了一眼:一片漆黑。倒不是說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這頭蠢豬。不過,看在上帝的分上,這列超現代火車上的工作人員都去哪兒了?安撫旅客去了嗎?也許有些人是這樣,沒錯。但如果說全都去了,就不太可能了吧?

“五秒鐘!”那人一邊說,一邊舉起斧頭,“一!”

“你最好呆著別動,”迪迪吼道,并握緊了拳頭。

那人一步步向他逼來。“二!”

“你還真想動手,對吧?”迪迪恨恨地說。

迪迪(現在)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心里怕極了;但是比起剛才在火車里與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擠在一起時的感受,眼下的恐懼更干凈,更容易接受。他深吸一口氣;鼻孔顫栗著,吸進難聞的空氣。他敏捷地彎下腰,一把抓起腳旁的撬杠。直起身后,發現那工人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工人撓了撓腦袋,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接著咧嘴笑了。

四!肯定已經到四了。

迪迪繃緊胳膊上的肌肉,舉起冰冷的武器。“來呀,你這王八蛋!”

“我想,你大概以為我怕了,”那家伙說。

這簡直是小兒科。他想耍花樣,想趁我不注意時從我手里奪走撬杠。然后用斧頭劈了我。

“得了,伙計!我可不想打架,”工人又咧嘴一笑。

“你少來這一套,”迪迪喘著粗氣說。

“好了,放松點兒。我只是鬧著玩兒的,別太較真了。”

“我才不信。”迪迪進一步握緊撬杠,并舔了舔嘴唇。他為什么不數四呢?

那人笑了起來。“好吧,你贏了,行嗎?”他朝迪迪眨了眨眼睛。“瞧見了?”他垂下握著斧頭的胳膊。“我要回去干活了,伙計。好嗎?你想干什么都行。”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迪迪。往前走了一步,停住。馬上就要偷襲了。

迪迪看見那人正在擺弄著斧頭。知道那人會馬上一個轉身,把他劈開花。五!“不,不要!”迪迪大叫一聲,舉起撬杠砸在那人的后腦勺上。迪迪呻吟著,那人也呻吟著。剛才那一下震得迪迪雙手發麻。他扔掉撬杠,想活動一下發痛的手指。但手指不聽使喚。只好用左手掰開右手的手指,再用右手掰開左手的手指。可憐的手指,火辣辣地痛。他恨不得哭上一場,只不過哭也沒有用。

那工人一頭栽倒,橫在鐵路上,脖子搭在對面的鐵軌上。迪迪跪了下來,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只見一股黑血從那人的頭發里涌出,流進他的耳朵,淌下他的面頰。戴在他頭上的燈仍然亮著。迪迪摸索著那盞燈,想把它關掉。有好幾個小按鈕,但沒有一個管用。這該死的東西關不掉!也許把這家伙翻過身來,讓他仰臥著才行。

這家伙的身體很壯,很沉,不肯合作。(現在)發出一股新的怪味:冷冰冰的,像凍肉一樣;迪迪差點吐了出來,胃里脹鼓鼓的。迪迪強忍住惡心和恐懼,蹲在旁邊,兩手抓住那人的腋窩。感覺濕漉漉的,是汗,還是血?慢慢地讓他側身向右。還是很別扭,太大了,很難對付。如果迪迪把這家伙拖后幾步,讓他以坐姿靠在火車頭前,會怎么樣?就這么辦吧。但是他穿著汗衫的上半身總是往前撲。當心,這家伙要來個嘴啃泥了!迪迪及時地一把抓住,讓他重新靠穩。托著他松弛的下巴,讓他耷拉著的腦袋仰起來,再往后靠,歪向一邊,終于穩穩地停在左前輪和發動機之間。

(現在)他能想辦法關掉這盞該死的燈了。叭!迪迪退開兩步。這家伙額頭上干擾迪迪視線的第三只眼沒有了,迪迪就能看見了。先確定這家伙是死是活。自從橫臥在鐵軌上的那一刻起,這家伙就再也沒有動彈,也沒有聲息。他(現在)真的死了嗎?再試最后一次。迪迪就像從來不曾碰過他一樣,小心地靠近前去,戳了戳他赤裸的肩膀。濕乎乎的。那人哼了一聲,并微微動了動。哦天啊,不!迪迪后退兩步,喉嚨因為恐懼而發痛。

恐懼之后,是假裝的堅強。你這是活該,王八蛋!但是,迪迪雖然想硬起心腸,自我辯護,可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假裝的堅強之后,是一種放逐之感。“傷心的迪迪”想起自己打倒那人之前的時光:他全部的生活。他覺得痛苦而難捱的生活。但是(現在),從剛剛展開的新視角來看,那種生活卻幸運得令人難以置信。一直以來他是那么幸運。卻渾然不知。他根本就不曾想到自己會沖向剛才那一刻。(現在)他被拋到了那可怕一刻的另一邊,帶著遠不只是懷舊的心情回首往昔;帶著痛苦的向往回首拋在身后、漸行漸遠的歲月。都過去了,像被切斷一般。再也無從返回。

放逐感之后,是驚慌。我會去坐牢嗎?迪迪難過地想。就為這一刻嗎?沒有可以從寬的理由嗎?僅僅為這一刻嗎?此前的一切不是更能說明問題嗎?

驚慌之后,是負罪感。“愧疚的迪迪”想,我內心有一個兇手。為什么我以前會認為自己是個和善的人呢?一直以來,我還以為我內心攜帶的只是自己的死亡。就像懷孕一樣,盡管漫長,但總有一天會驟然結束。可眼下發生的卻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別人的。我一直害怕的就是這樣的“好好先生”。

負罪感之后,是更強烈的驚慌。我陷在這里了。中了圈套。鬼使神差地來到這里行兇。迪迪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殺了一個皮膚黑黝的人。“麻木的迪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

抬頭朝暗影中的火車頭望去。沒有人看到他嗎?此時此刻沒有人跑來抓他嗎?旁觀者在哪兒?目擊者在哪兒?睡著了?喝糊涂了?麻醉了?還是中邪了?快滅掉那些燈光。迪迪一把扯下裝有無罩燈泡的木板,砸在隧道壁上。(現在)真的是一團漆黑了。迪迪仍然站在這里。

迪迪能在被殺的工人尸體旁站多久呢?沒有太久,來不及細細體味自己的感受。不如還是回車上去吧。

雙手和衣服上有干了的血跡嗎?用小手電仔細檢查了一遍,只發現褲子上沾有幾處白灰。

拍掉褲子上的灰塵后,“愛整潔的迪迪”開始往回走;他沒有用手電筒;他不想被正在過道的窗口往外張望的什么人發現。只要知道了路線,在黑暗中行走并不像瞎子那么艱難。再說這段路迪迪已經走過一遍了。在回程中,感覺正好相反。能感覺到身體右側近在咫尺的隧道壁,左側則是火車龐大的金屬車體,臟乎乎的窗戶里透出淡淡的亮光。

他順著原路返回;走到倒數第三節車廂時,他登上火車,穿過過道,回到了包廂。他的包廂。我們的包廂。坐到座位上時,他聽見牧師和那姑娘正在小聲交談。但是由于心臟怦怦直跳,耳朵里的空氣也在咝咝作響,迪迪聽不清那溫和的男聲和姑娘輕柔的女聲到底在談些什么。

對其他人來說,我們的情況并無變化。只是對迪迪有所不同。他交叉著雙臂抱在胸前。等待那位嬸嬸或別的什么人問一聲“怎么樣”。等待什么人問他是否打聽到了關于我們處境的其他情況。迪迪在心里編著謊言,準備說他誰也沒有找到,根本就沒有下車。但是沒有人問他。

牧師和那姑娘在談論什么?談論他嗎?他們知道了嗎?不,這太荒唐了。他們不可能知道任何東西。那他們在談什么呢?顯然不會是集郵,因為那姑娘是瞎子。也許牧師在安慰那姑娘,而姑娘在接受他的安慰吧。為她的失明。還可能是為她——還有我們大家——被陷在這列昏暗而停止不動的火車里。

火車往前抖動了一下。“終于動了!”嬸嬸叫道,“要開車了。”

“不,”迪迪近乎嗚咽地說。火車其實并沒有啟動。只是試了試。這龐然大物先是斗膽邁出一小步。所有的障礙都清除了嗎?

“也該開車了!”郵票販子說。

隨著又一下顛簸,火車似乎“嘎吱嘎吱”地往后猛退了幾英尺。

“哎呀!”姑娘驚叫出聲。她肯定是糊涂了。

迪迪糊涂了。他希望那道障礙無法逾越,希望保留一種靜止的記憶。那工人的頭骨,被砸開了花。人,直立的動物,倒下了。

火車(現在)真的開動了。搖搖晃晃、一顛一簸地很不平穩。但真的開動了。在包廂里,頭頂的日光燈亮了,起初閃了幾下,然后完全亮了。大家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迪迪感到刺眼,便用手蒙住了眼睛。他是一塊沒有眼睛的石頭。他把那只沉甸甸、血淋淋的動物斜靠在火車上,如果有什么東西能擋住那個形象就好了。火車雖然仍然在隧道里,但(現在)在平穩地行駛。它只能往前開,在驚心動魄的“咣當”聲中飛馳。迪迪被關在碾壓著工人身體的火車里。當火車的前輪從那家伙身上碾過時,迪迪居然愚蠢地以為能感覺到車身的起伏。以火車的重量和速度,碾過血肉之軀無異于從一攤水上駛過。

也許情況就是這樣。那工人身體的最終結局已非迪迪所能控制。它也可能倒在兩條鐵軌之間,從而避免了被車輪肢解和碾碎的厄運。

火車是在逃離甩在身后的尸體嗎?是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不斷加速?

“現在好多了!”我們當中不知是誰說話了,并如釋重負地哼了一聲。這話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當然那姑娘的可能性最小。火車沖出了隧道,正在鄉間穿行。紅色的鳥兒跟在窗外飛翔,空氣中泛著紫色的亮光,遠處的小山上豎著一座藍色的大青貯塔[4],組合怪異的樹叢在地上投下動物般的樹影。電話線像過山車的軌道一樣耷拉著,路標和廣告牌上的內容模糊難辨。是這景象奇特嗎?還是迪迪已經懊悔不迭,因而產生了幻象?那塊石頭,石頭。迪迪喘不過氣來。他再一次用手蒙住面孔,不敢看任何東西。火車(現在)在疾速行駛。迪迪想,不知道鐵黑色的車輪是否染上了鮮血。如果是這樣的話,在鐵道旁的坡地上玩耍并觀看火車經過的農家孩子一定會報警。

迪迪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郵票販子正在一個小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牧師正捧著祈禱書咕咕噥噥;嬸嬸手里拿著一只褐色的梨子,靠在侄女身上睡著了。那姑娘直視著前方。也許是望著迪迪,他不得而知。

迪迪一定得找人談談。唯一的對象只能是這位目光呆滯、視而不見的姑娘。但是他不想讓別人聽見。他探身向前,把手搭在姑娘套著長筒襪的膝蓋上。“怎么了?”姑娘小聲問道,那聲調已經有了同謀的意味。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迪迪聲音沙啞地說,“你出來一下好嗎?”

牧師抬頭看了一眼,接著又埋首于自己的祈禱書中。迪迪向姑娘微微示意,仿佛她能看見一般。姑娘將自己的肩膀從嬸嬸沉甸甸的腦袋下輕輕抽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閉著眼睛,動了動,讓腦袋重新找到可以倚靠之處,蹙了蹙眉,然后重新安靜下來。姑娘站起身,取下可以水洗的仿麂皮手套,放在座位上。她的身高與迪迪相近。他牽住她溫暖的手,領著她邁過牧師和郵票販子的腳,繞過郵票販子的公文包和嬸嬸的那些購物袋。拉開包廂的門,出來后隨手關上,下一步怎么辦?迪迪茫然地望著姑娘,松開她的手。盡管過道上沒有別人,他還是覺得不安全,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

“到車廂盡頭去吧。”她有些猶豫。“走吧!”

姑娘又向迪迪伸出手去,讓他領路。這信任之舉讓他感動得眼睛刺痛。當然,一個人如果瞎了,就不得不相信所有人。或者不相信任何人。迪迪真希望自己像這位盲姑娘一樣,沒有太多的選擇。

他們站在接近車廂尾部的洗手間旁,這里是一個拐角,即使有人來到過道上也不會看到他們。他們的身體隨著火車的顛簸而搖晃著。

“說吧,”姑娘說。

“發生了……一件事情。”

“是火車嗎?剛才我還很害怕。”

“不,不是,”迪迪說,“是在火車外面發生的。是我。我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兒。”

“什么時候?”

“我離開包廂之后。”

“你是說剛才嗎?”

“不,是之前。”

“你之前什么時候離開過包廂?”

“什么時候?你怎么會這么問?”迪迪小聲嚷道,“我知道你沒法……沒有看到我。可是你一定聽見我說要出去。去看看為什么停車,還記得嗎?當時我……我也很害怕。”

“不記得。”

“那你一定聽到我起身離開!”

“我沒聽到你離開。”

“可是你并沒有睡覺呀,”迪迪懇求似的說,心里的驚恐有增無減。“我一直在觀察你。你難道不記得了?想想看。求求你了!我當時說要出去了解一些情況。為我們大家。去找找車上的工作人員,看他們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記得這些。很抱歉。”

“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迪迪說著,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又怎么能告訴你發生在火車外面的事情呢?”

“我并沒有說我不相信你離開過包廂,”姑娘寬慰他說。她將迪迪的手握得更緊了。“我只是說我不記得你離開過。”

“這樣還不夠,”迪迪咕噥道。

主站蜘蛛池模板: 县级市| 宁安市| 阿拉尔市| 榕江县| 新营市| 措勤县| 叶城县| 湟源县| 闽清县| 阿拉善左旗| 乌兰浩特市| 横山县| 隆尧县| 金坛市| 贡嘎县| 大化| 额尔古纳市| 县级市| 肇庆市| 元阳县| 三江| 同仁县| 洛扎县| 溆浦县| 巍山| 祁东县| 祥云县| 定结县| 珲春市| 赤水市| 海伦市| 乐平市| 霍州市| 都昌县| 鄯善县| 孝义市| 南康市| 宁安市| 富裕县| 勃利县| 阿勒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