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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請告訴我吧,”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撫摸著他的臉,“請不要哭。”

“哦,不用可憐我!”迪迪推開她的手,可它馬上又回來了。“我受不了別人的憐憫。但愿你能知道,我最討厭別人為我難過。”

“我沒有為你難過。我發誓。告訴我出什么事了。”

“好吧。”迪迪深吸一口氣,把臉從她的手指旁稍稍挪開。就連空氣也有負罪的味道。“我——”他無法啟齒。為什么說不出來呢?“我原本打算自殺。所以才下了火車。我想躺在鐵軌上等火車重新開動。”姑娘一言不發,她的手掌停留在迪迪的臉上。他懇切地望著她。他說的不是實話,但感覺像是事實。

“你干嗎要讓我知道這些?”姑娘小聲問道,“你覺得我能幫上你嗎?”

“我也不知道,”迪迪說著,雙眼閉了片刻,“我想我一定得跟人說說。否則就太不真實了。”

“可是這對我同樣不真實,”姑娘的聲音更小了,“因為你并沒有自殺。因為你站在這里。跟我在一起。”

“我對你來說真實嗎?”迪迪的眼球隱隱發痛。

“很真實。”她繼續撫摸著他的面孔。

“但是你無法……無法……看到我。”

聽到這話,她將身體靠到他的胸前。有片刻時間,迪迪還以為是火車晃動所致;接著,他意識到她是想吻他。他迫切而感激地張開雙臂摟住她,摩挲著她豐滿、溫軟、簡直是柔弱無骨的身體。仿佛她赤裸著身子。廉價混紡布料做成的褐色印花裙子猶如她的另一層皮膚,他的手仿佛黏在了上面。手指尖在吮吸著,欲望溫暖著他的腹部。“我想跟你做愛,”他低語著。她聽懂了嗎?“有件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我是說,有件事情你還沒有問過我。”

“是什么?”

“我為什么沒有自殺。在火車外面的時候。”

“因為你害怕了?”

“嗯,也有這個原因。不過還因為我想——想到了你,”迪迪說著,把一只手放到姑娘的胸脯上。“引誘者迪迪”。“自從火車開動之后,我就一直在看著你。我想撫摸你,想跟你做愛。所以我才回來了。”

“我很高興。”

“引誘者迪迪”此刻的行為錯了嗎?又錯了嗎?是對信任的犯罪和污辱嗎?

“我想跟你做愛,”他堅定地重復著。一次幽會,一次休戰。

她點點頭,雙手垂向他的腰間,同時讓自己的臉孔摩挲著他的面頰。一時間,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一幅欲望的圖景。猶如一尊石雕。

就在這時,一股干澀、萎靡的痛苦襲向迪迪,他因為不堪重負而全身發軟。姑娘似乎消失了;只有汽笛在鳴叫的火車,而迪迪則無助地想保持站立姿勢,讓姑娘支撐著自己。“我是在干什么?”他呻吟道。感覺到腳下的火車在不顧一切地吞噬鐵軌。它的速度帶有淫邪的意味,嘲弄著此刻侵入迪迪虛弱身體的倦怠之感。“我想我是在自欺欺人。”他所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欲望的倦怠。而是一種對于休息或者某種更強烈的東西的渴望。迪迪但愿能獨自屈服于這種渴望。在進入隧道時他就感覺到了這種疲憊,卻一直不肯承認。迪迪抓住姑娘。“也許我不想跟你做愛。也許我只是想睡覺。”

“來吧,”她說,并拉了拉他的手。

“也許我想死。”

“來吧。”

姑娘伸出手,在墻上摸索著,終于找到一個門把手。“這是什么?”

“洗手間。”

“沒有人,對吧?”

“對,”迪迪說。

“我們進去好嗎?”

迪迪跟在姑娘后面。進了洗手間,鎖上門。木已成舟了。木將成舟。在洗手間里,滿是消毒液和小便的氣味。一個秘密的所在,一個藏匿之處;不算大雅之堂,但是很安全。迪迪朝金屬洗手池上方的鏡子看了一眼。然后有所期待地望著姑娘。“把你的眼鏡取下來,”他小聲說。她取下眼鏡,遞給他,讓他放在一個穩當的地方;他把眼鏡放在洗手池里。摟住她,讓她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膛。久久地吻著她,最后粗魯地吻住她的嘴巴。

迪迪的臉(現在)與姑娘的只有幾英寸之隔。她的眼睛不是完美的藍色,而是呈細微顆粒狀,像乳白玻璃。迪迪盯著這雙眼睛,尋找著某種情緒的變化。但是盡管它們可以轉動,可以眨眼,卻像裝飾品一樣單調不變。如果非要推測一種眼神的話,也只是憂傷無奈的眼神。毫無用處,無法用視線來吸引他人的注意。

發白的眼睛。

蒙著薄紗的玻璃眼睛。

牙齒般的眼睛。

煮熟的雞蛋白似的眼睛。

供顯微鏡下觀察的發干的雞蛋白般的眼睛。

郁金香球莖般的眼睛。

電鉆般的眼睛。

有洞察力的眼睛。

負罪的眼睛。

金屬眼。

流星眼。

青豆眼。

紙眼睛。

腐壞的眼睛。

退過火的眼睛。

潮濕的眼睛。

水靈靈的眼睛:裝著液體的精致的小瓶。

易脆的眼睛,浸了水的眼睛。

丑陋的眼睛,秀美的眼睛。

混濁的眼睛,干凈的眼睛。

多皺的眼睛,光滑的眼睛。

爛掉的眼睛,新鮮的眼睛。

聚光眼,散光眼。

凹眼睛,凸眼睛。

預訂的眼睛,現貨的眼睛。

呆滯的眼睛,靈活的眼睛。

單瓣的眼睛,雙瓣的眼睛。

單一的眼睛,多重的眼睛。

有外眼皮和沒有外眼皮的眼睛。

空蕩蕩的眼窩。

眼球的白膜。

“你什么都看不見嗎?”他柔聲問道。誰能說得清呢。也許眼中有眼。也即傳說中的盲人的視力。她搖搖頭。不過,正如視力不僅僅存在于看之中,眼睛也不僅僅是看的工具;就像口和手一樣,它們還是受難的器官。“你有沒有哭過?”他小聲問。

姑娘已經拉開裙子背后的拉鏈。迪迪幫她從頭上脫下來。

“我的眼睛怎么讓你這么感興趣?”她(現在)穿著胸罩和短襯裙站著。

她嬸嬸曾叫她海絲特。“不是你的眼睛。是你,海絲特,”迪迪說。不完全是實話。“你有沒有哭過?”

姑娘脫下襯裙,交給迪迪。(現在)她只穿著低跟軟皮鞋,長筒襪由環在臀部的一根細小的吊襪帶吊著,另外還有胸罩。沒有內褲。突然之間,她真的一絲不掛了,這讓迪迪既驚訝又興奮。是因為看不到別人在看她,她才這么輕易地在陌生人面前脫光衣服嗎?是因為對她而言,在一位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體,就跟在所有看不見的陌生人面前展現自己的面孔一樣嗎?

海絲特脫衣服時顯得冷靜而老練。不過,迪迪幾乎還是不敢承認自己的勃起。很顯然,她不是處女。但是,這姑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看不透她,正如她看不見他一樣。“你有沒有哭過?”迪迪站著不動,口里追問著。

“你是想問,我的眼睛是不是哭瞎的吧?”姑娘說。

一個人真能讓自己哭瞎嗎?或者說,能有意讓自己變瞎嗎?迪迪所想的也許就是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我只是感到好奇,想知道你怎么會這樣。當然,也許你不愿談這個話題。不過……是不是……我是說,你的眼睛為什么——”

“也許吧,”姑娘說。她把手放在他的皮帶上。“你為什么還不脫衣服?”

不能再等了。姑娘正在解開胸罩。迪迪覺得自己全身再度虛弱無力,下體軟了下來。“你真的想這樣嗎,海絲特?你看不見我。也不了解我。”“好好先生”的羞辱感纏結著他的下腹。

“我了解你。”姑娘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她身上有咸水的味道,海水的味道。迪迪摟住她的腰,輕舔她閉著的雙眼和耳朵。她在寬恕他嗎?通過接受他的撫觸,她是想證明這可以是愛撫,而不只是致命的打擊?一個人不可能寬恕自己。必須有寬恕者和被寬恕者雙方才行。

他解開領帶,脫掉襯衣、汗衫、鞋子和褲子。然后是內褲。迪迪把兩人的衣服堆在洗手池里。她將手伸向他的私處,他也伸向她的私處。這些動作簡直是輕而易舉,輕飄飄的。一個沒有東西可慶祝的秘密節日。迪迪覺得有些委頓。他用自己瘦削的身體將她輕輕地頂在墻上,但一時間幾乎無所作為。不過接著就有了起色。開始時比較軟弱,但隨著他的動作而力量漸長。他的下體再次堅挺。火車的節奏助了他一臂之力;每一次顛簸都讓兩人的身體更為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他感激地就勢接受火車的力度和引導,與她分享自己高漲的精力。迪迪低下頭去吻她的乳房,想象自己置身于陰冷的隧道里。距離變了,就顯得更小,更親密。但洗手間的地板似乎非常遙遠,仿佛是經由一種放大的視角所見。地板上矗立著兩個巨人,正糾纏于生命的行為。

迪迪一定得放棄自己的想象,并且欣然這么做了。他進入姑娘的身體后,空間縮小了。親密的空間,溫暖而不是陰冷,已知而不是未知。他此前是在外面,而(現在)是在里面。兩人都在里面。

迪迪盲目的身體滿足地棲于姑娘的身體內,活動起來無拘無束。她(現在)肯定知道眼下是怎么回事。但是,生命的行為能夠抵消他的罪責嗎?不要看,不要聽——甚至不要聽窗玻璃咔噠作響的聲音。姑娘引導著迪迪的身體在她體內進出,時迎時退。她輕柔而無聲地達到了高潮。她難以站立;迪迪不得不架住她。他彎曲的胳膊勾在她的腋下,前臂和手掌抵住墻壁,向她的深處發起看不見的最后沖擊,終于讓自己的身體屈服于哭泣的欲望。有小溪在流淌;而不是環扣相接的鏈條。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們依偎在一起,進入了忘我之境。迪迪緊閉雙眼站在黑暗中,猶如站在一池水的水底。他睜開眼睛。火車的聲音立刻有了一種不同的音調,顯得更加刺耳。該醒了。他嘆了一口氣。

伸手從洗手池的衣服堆里找出自己的汗衫。在姑娘面前彎下身去,輕輕地擦拭她的大腿。迪迪第一次注意到姑娘的臀部和大腿上有不少青紫的瘀傷;顯然是摔倒或碰撞所致。接著他擦干凈自己,然后把臟汗衫扔進洗手池下面的垃圾筒里。他轉過身來吻她。“你還好吧?”迪迪耳語道。她滿足地“唔”了一聲,微微一笑。迪迪開始把姑娘的衣服一件件地遞給她,并不時搭個手幫她穿好。接著匆匆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洗了洗手。又問她要不要洗手。她要洗手,還要梳頭。

“我的眼鏡呢?”迪迪給她戴好眼鏡,并嘆了口氣。

“怎么了?”姑娘小聲問。

“這樣沒用!”迪迪(現在)會把事情弄成一團糟。

“什么?”

“不是說你。”他一只胳膊摟住她。“是我。我剛才騙了你。”

“關于火車嗎?”

“不,關于發生的事情。我在外面鐵路上的時候。”肌膚的接觸沒有消抹用言語坦白的愿望。迪迪并沒有解脫之感。

“關于你想自殺的事情不是真的?”

“不,那是真的。可那是四個星期前的事情。”他頓住了,不敢接著說下去。后面的話一句接一句地往前涌。砰!“剛才在隧道里發生的不是這個。”

“告訴我吧。我喜歡真相。”勇敢的話語,表現出迪迪很贊賞的一種準則。但是她真的想聽他坦白嗎?就像剛才在肉體上真的想要他那樣?肉體不會撒謊。他仍然扶著姑娘,后退一步,坐到馬桶蓋上,然后拉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她柔軟的身體十分順從。迪迪深吸一口氣,由于姑娘的身體靠在他的胸前,他呼吸有些費力。

“在外面鐵路上的時候,我跟別人打了一架。我本來只是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我不該給自己找借口。”他想盡量說得簡明扼要。“我想我殺了他。”

姑娘倒抽一口冷氣,似乎想打斷他,但是迪迪假裝沒有察覺。真相像磚塊一樣掉落下來。

“就算我沒有真的殺死他,他反正也已經死了,而我該為此負責。我用撬杠砸了他,他一下子倒在火車面前,所以,火車重新啟動的時候——”

“可是,”姑娘打斷了他,“你根本就沒有下車呀。”她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我剛才就想告訴你這一點。你根本就沒有出過包廂,相信我。我的聽覺很靈敏。”該相信感官的作證嗎?不。

“聽著,你一定得明白……”當然,迪迪(現在)什么也沒有解釋。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她則搖著頭。一遍又一遍地打斷他。

他們(現在)相隔是多么遙遠,雖然同處于洗手間的狹小空間里。忘記了纏綿的愛撫,還有潮濕的頭發、甜蜜的摩挲以及彼此的融合。迪迪把它們當作平常之事而棄之不顧,只是站在自己那堆話語的背后。

“我們該回去了,”姑娘柔聲說道,“我嬸嬸會擔心的。”

迪迪嘆了口氣。當然了。打開門。他們手牽著手,往右拐,再往右拐,上了過道。走了幾步。海絲特又理了理頭發,迪迪等在一旁。一邊悄悄地打量她的衣服,看看有沒有什么破綻或污跡;接著也把自己的衣服檢查了一遍。他再一次把臉貼到姑娘的面頰上,感覺到她眼鏡上那硬邦邦的鏡架隔在兩人之間。然后,迪迪拉開包廂的門。她的嬸嬸還在酣睡,正歪著嘴輕微地打鼾;牧師和郵票販子仍在看書。

迪迪坐在包廂里,凝神望著海絲特。她(現在)似乎跟在過道或洗手間里的時候不一樣了。她的頭靠在椅背上;他無法確定她是否閉著眼睛。

迪迪自己閉上了眼睛。這姑娘為什么那么固執呢?她一定記得的!不過,如果她不記得呢?迪迪敢問牧師或郵票販子自己之前離開過包廂嗎?姑娘會不會是對的呢?也許那個工人老粗是他胡思亂想出來的;趴在鐵軌上的殘缺不全的男尸完全是他的想象。也許他把剛才發生在洗手間窄小空間里的激情一刻位移到了隧道里那個空曠、潮濕、子宮般的昏暗世界?與他以為之前發生在隧道里的事情一樣,那激情一刻也正是他的期望。迪迪可能犯下這么荒唐的錯誤嗎?把男女偷歡與暴力沖突相混淆,把信任與恐懼相混淆。把失明與封閉這兩個不同的層面攪為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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