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維亞澤姆斯基公爵[112]函摘抄
這樣的人有福了,他在鬧市里
向往著獨自幽居的樂趣,
在遠離鬧市的地方他只看見
荒野、花園和鄉村的民居,
有一片幽靜樹林的山巒,
有一條小河在奔流的山谷,
甚至于……牧放牛羊的景致!
這樣的人有福了,他能和好友們
圍桌而坐,直到人靜更深,
用俄羅斯人的詩歌嘲笑
那一群斯拉夫派的蠢人[113];
這樣的人有福了,他不為農舍
而離開繁華熱鬧的莫斯科……
不是在夢中,而是清醒時
把自己的戀人撫愛親熱!……
窗[114]
不久前一個昏黑的夜晚,
一輪凄清孤獨的月亮
在茫茫的天路上踽踽獨行,
我看見窗前有一位姑娘,
呆坐在那兒若有所思,
她胸中懷著隱秘的驚恐,
忐忑不安地望著山岡下
那條披著夜色的小徑。
“我在這里!”有人匆匆地低語。
姑娘膽怯地打開窗戶,
用她微微顫抖的纖手……
月兒躲進了漆黑的夜幕。
“多么幸運!”我郁郁地自語,
“等著你的只是幽會的歡樂,
哪一天也有人為我打開窗門,
在這夜晚寂靜的時刻?”
秋天的早晨[115]
響起了喧鬧聲;田野的蘆笛
聲聲涌入我孤寂的陋室,
最后的一場幻夢飛逝了,
心愛戀人的倩影也一起消失。
夜色已經從天上隱去,
升起了朝霞,晨光淡淡,
我的周圍是一片荒涼……
她已經離去……我來到河邊,
晴朗的傍晚,她常在那里散步;
在河岸上面,在蔥蘢的草地,
我沒有找到她美麗的小腳
留下的難以尋覓的蹤跡。
我在樹林里郁郁地徘徊,
念著那絕代佳人的芳名,
我呼喚她——我那孤獨的聲音
只在遠遠的空谷里回應。
我浮想聯翩,來到河邊,
河水緩緩地向前流去,
難忘的倩影不復在水中顫動,
她已離去!……直到甜蜜的春天
來臨,我告別了幸福和心靈。
秋天用它那寒冷的巨手
剝光白樺和菩提的樹冠,
它在疏落的樹林中喧響;
黃葉在那里日夜飛旋,
寒冷的波浪上籠罩著白霧,
陣陣秋風在那里呼嘯呻喚。
田野,山丘,熟稔的樹林!
是你們守衛著神圣的寧靜,
為我的憂愁和歡樂作證!
我將遺忘你們……直到春天來臨!
別離
幸福的最后一刻終于到來,
我含淚站在深淵旁從夢中驚醒,
我渾身戰栗,這是最后一次
用我的雙唇在你的纖手上親吻——
是的,我全記得,我心驚膽戰,
但是強壓下難以忍受的悲傷;
我說:“永久的分離如今并不會
把所有的歡樂帶往遙遠的地方。
我們會耽入幻想,把痛苦忘懷;
無論是愁悶,無論是苦苦的思念,
都不會來到我這幽居者的住所;
繆斯會用快樂來撫慰我的傷感,
我的心會平靜——友誼的柔情目光
會照亮我心靈深處冰涼的黑暗。”
對于愛情和心思我很少領會,
光陰荏苒,歲月流逝得飛快,
但酒杯不能把痛苦變成快樂,
也不能給我帶來對往事的忘懷。
啊,親愛的,你和我時刻同在,
但是我仍然憂傷,暗自思念,
無論是青山后面升起的曙光,
無論是伴隨秋月到來的夜晚,
俏麗的朋友,我總在把你尋覓;
入睡的時候,我只把你懷念,
虛幻的夢中,我只夢見你一個人;
沉思的時候,我不由得把你呼喚,
諦聽的時候,我會聽見你的聲音。
和朋友相處,我會茫然出神,
他們的談笑,我全沒有聽見,
我望著他們,用的是呆滯的目光,
我冷漠的目光認不出他們的容顏!
啊,詩琴,你也陪著我神傷,
你是我痛苦心靈的知心伙伴!
你低沉的琴弦彈響的是悲憫的聲音,
只有愛情的聲音你沒有遺忘!……
啊,我的摯友,和我一起憂傷吧,
讓你那漫不經心的幽婉旋律
盡情地表達我心中綿綿的憂煩,
讓那些喜歡沉思的妙齡少女
聽到你深沉的琴聲悵然慨嘆。
真理
好久好久,智人們就在
探索被遺忘的真理的痕跡,
他們久久地久久地談論
老頭兒們亙古通今的道理。
他們硬說“純粹的真理
已經悄悄沉入了井底”,
于是一起喝下一杯清水,
高呼道:“真理就在這里!”
但有一個為世間造福的人
(大概就是西勒諾斯[116]老頭子),
看見他們又正經又愚蠢,
厭煩了他們的叫喊和清水,
他丟下我們這隱身的人[117],
第一個想起了醉人的甘醴,
于是一滴不剩地干了杯,
終于發現真理在杯底。
月亮
冷冷清清地飄浮的月亮,
你為什么要從云端里露面,
把暗淡的月光透過窗戶
撒落在我的枕頭旁邊?
你郁郁寡歡地出現在天上,
勾起了我那滿腔的惆悵,
為愛情而白白忍受的苦痛,
還有那差點就被我的
無情的理智扼殺的欲望。
往事的回憶,你飛走吧!
不幸的愛情,你快快入睡!
那樣的夜晚已一去不返,
那時候,你那神秘的清輝
是如此安詳,如此寧靜,
透過夜色中昏黑的窗簾[118],
淡淡地、淡淡地隱約照亮
我那戀人的美麗的容顏。
比起真正的愛情與幸福,
比起這內心美妙的歡愉,
那情欲的歡樂又算得了什么?
可它還能回來嗎,我的歡愉?
時光啊,那個時候你為什么
這樣飛快地匆匆消逝?
在猝然出現的朝霞面前,
輕淡的夜影為什么隱去?
月亮啊,你為什么要落下,
在明亮的天空中匆匆沉沒?
為什么淡淡的晨曦要閃現?
為什么我和戀人要分手?
歌者
你可曾聽見那樹林里的夜半歌聲?
那是一個歌者在歌唱悲哀與愛情。
當早晨田野里萬籟俱寂的時候,
一支蘆笛響起凄婉而淳樸的樂聲,
你可曾聽見?
你可曾在幽暗的樹林里遇見一個人?
那是一個歌者在歌唱悲哀與愛情。
你可曾發現他的淚痕和他的微笑?
他那充滿哀愁的含情脈脈的眼睛,
你可曾遇見?
你可曾感嘆,當你聽見那輕輕的歌聲?
那是一個歌者在歌唱悲哀與愛情。
當你在樹林里遇見那歌唱的青年,
當你遇見他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
你可曾感嘆?
***
只有愛情才是淡泊人生的歡樂,
只有愛情才是對人們心靈的折磨:
它只給人以一瞬的喜悅,
而痛苦則從此沒有個盡頭。
這樣的人百倍地有福了,他能夠
在美麗的青春抓住飛逝的一瞬;
他能夠讓羞澀靦腆的美人兒
忘情于歡樂和未曾體驗的溫存!
可有誰不曾為愛情把自己奉獻?
你們這些熱情奔放的歌手!
在意中人面前,你們溫順委婉,
你們歌唱愛情——用驕傲的手
為美人兒獻上自己的花冠。
盲目的愛神殘酷而又偏心,
把荊棘和香桃木分送給你們;
他和波墨斯河女神有過默契,
把歡樂指給你們中的一些人;
讓另一些人和悲哀終生為伴,
還把不幸的愛情之火送給他們。
提布盧斯和巴爾尼的繼承人!
你們領略過珍貴生活的甜蜜;
你們的歲月閃耀得有如晨曦。
愛情的歌手!請歌唱青春的歡愉,
把你們的嘴唇貼上火熱的嘴唇,
在情人的懷抱中靜靜地死去;
輕輕地吟誦愛情的詩篇吧,
我已不敢羨慕你們的艷遇。
愛情的歌手!你們體驗過悲哀,
你們的歲月在荊棘中流逝;
你們激動地呼喚著末日,
而末日來臨,在人生的遠方
你們卻找不到片刻的歡愉;
但是,縱然找不到人生的幸福,
你們至少也得到了聲名,
于是,你們將在痛苦中永生!
我命定沒有這樣的福分:
我頭上頂著暗淡的烏云,
在陰暗的樹林,荒僻的山谷,
我孤獨地躑躅,凄愴而憂悶。
傍晚在泛著浪花的湖水之濱,
我常常愁思滿懷,含淚呻喚;
但我只聽見波浪的絮語
和蕭蕭的樹林回答我的傷感。
縱然心靈的噩夢可以中斷,
心中還可以燃起詩的熱忱,
但熱情可以產生,也會冷淡:
靈感即使來到,也白白地消遁。
讓別人去為她吟唱贊美詩吧,
我只是單相思——我愛人,也被愛!……
我愛著,我愛著!但受難者的聲音
已不能觸動她;她也不會歡笑,
為我這隨意而樸素的詠懷。
為什么我還要歌唱?我要把詩琴
永遠拋棄,留給槭樹下的田園,
把它送給曠野溫煦的和風,
我卑微的天賦也將像輕煙飄散。
愿望
我的日子緩緩地向前流去,
每一刻都在我憂傷的心中
增添著不幸愛情的痛楚,
激起我種種瘋狂的幻夢。
但我沉默著,聽不見我的怨言,
我流著淚,眼淚給了我安慰,
我的心沉浸在思念之中,
淚水里有痛苦的甜蜜回味。
啊,生活的時刻!飛吧,我不惋惜,
在黑暗中隱沒吧,空幻的魅影;
愛情的折磨在我也很珍貴,
縱然死去,也讓我心懷戀情!
歡樂
生命的花朵剛剛開放,
就在寂寞的幽閉中凋萎,
青春年華悄悄地逝去了,
只留下它的痕跡——傷悲。
從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
到這嬌嫩的青春年代,
我從來沒有嘗到過歡樂,
憂郁的心未曾有過愉快。
我從走進生活的那一天
便焦躁地凝望著遠方,我幻想:
“那邊,那邊,一定有歡樂!”
然而我只是為幻影而飛翔。
青春的愛情終于出現,
它展開那雙金色的翅膀,
翩翩飛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個迷人的溫柔的姑娘。
我追逐著……但始終不能達到
那個遙遠的可愛的目標!……
那充滿歡樂的幸福的瞬間
究竟何時才能夠來到?
我青春歲月的黯淡的燈盞
何時才能夠大放光明,
何時才有女友的微笑
照亮我這昏暗的旅程?
干杯
琥珀的酒杯
已斟滿佳釀,
醉人的泡沫
在杯中閃亮。
它在我心中
比世界寶貴;
可是今天哪,
該為誰干杯?
要我為榮譽
來干上一杯?
戰爭的游戲
和我不投機。
這一種消遣
無快樂可言,
為友誼一醉,
要遠離征戰。
福玻斯信徒,
天庭的百姓,
歌手們,喝吧,
祝詩神永生!
繆斯的撫愛
簡直是災難;
希波克林泉
是清水一潭。
為青春愛情,
為歡樂干杯,
我的伙伴們,
韶華如流水……
琥珀的酒杯
已斟滿甘醴。
我滿懷感激,
為美酒干杯。
夢醒
啊,美夢,美夢,
你的甜蜜在哪里?
你在哪兒,在哪兒,
夜晚的歡愉?
它已逝去了,
那歡樂的夢,
只剩下我孤零零,
在漆黑的夜色中
從睡夢中驚醒。
臥榻的周圍
是沉寂的夜晚。
那愛情的幻夢,
剎那間凋殘,
剎那間飛逝,
全都煙消云散。
但我的心中
仍熱烈地想望,
我捕捉著夢境,
回味著夢鄉。
愛情啊,愛情,
請聽我的心聲:
在我的面前,
再現你的幻影,
一直到天亮,
讓我在夢中陶醉,
我寧可死去,
也要在夢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