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水(同名電影原著)
- (德)帕·聚斯金德
- 1206字
- 2019-03-20 11:30:35
6
格雷諾耶從他對格里馬投去的頭一瞥——不,是從他吸入格里馬氣味的頭一次呼吸中即知道,他只要稍有反抗情緒,這個人完全會置他于死地。他的生命的價值只不過等于他所能做的勞動,這條命的存在,取決于格里馬對它的利用。因此格雷諾耶凡事順從,從不做出反抗的嘗試。日復一日,他把自己頑強和執拗的全部能量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僅把它們用于按照扁虱那樣的態度來戰勝面臨的冰凍期:他堅韌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注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他如今是個順從、無所需求和只有工作愿望的樣板,聽話,任何飯菜都能將就。每逢晚上,他總是勇敢地把自己關進工場一側的一個棚屋里,棚屋里存放著工具,掛著腌過的生獸皮。在這兒,他睡在踩得發亮的地上。他整天勞動,只要天亮就干活,冬天干八小時,夏天干十四、十五、十六個小時:他刮去散發出惡臭的獸皮上的肉,把獸皮用水浸透,刮毛,用石灰漿噴灑、腐蝕、揉透、抹上鞣料漿,劈木頭,剝梨樹和紫杉皮,下到嗆人的煙霧彌漫的鞣料坑里,按伙計的吩咐把獸皮和樹皮一張張疊起來,撒上壓碎的五倍子,用紫杉樹枝和泥土把可怕的獸皮和樹皮蓋上。幾年后他再把坑挖開,以便從坑里把已經制成的皮革取出。
如果他不弄獸皮,他就挑水。一連數月,他從河里把水挑上來,每次兩桶,一天數百桶,因為這行業需要大量的水用于洗、浸、煮和染。一連幾個月天天挑水,所以他的身上沒有哪個部位是干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膚冰冷、松軟,泡得腫脹,像泡在水里的皮革。
這種生活與其說是人的生活,不如說是牲畜的生活。一年后他得了炭疽病,制革工人的一種可怕的職業病,它通常是致命的。格里馬已經不再指望他,他在尋找替代的人——順便說一句,他并非不感到遺憾,因為比這個格雷諾耶更加知足、工效更高的工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然而出乎意料,格雷諾耶竟戰勝了疾病。這場病只在他兩耳后面,脖子上和兩邊臉頰上留下大塊黑癰的疤痕,這些疤痕使他變了形,變得比以前更丑。另外還留給他對炭疽病的抵抗力——無法估量的好處!——從此他即使手破了、淌血,照樣可以刮最腐爛獸皮上的肉,不致有重新傳染上疾病的危險。因此他不僅區別于學徒和伙計,而且與今后可能接替自己的人也有區別。由于他如今不像從前那么輕易地為別人所替代,因而他的勞動價值,也就是他的生命價值提高了。突然間,他用不著再睡在光溜溜的地上,而是可以在棚屋里用木板搭個鋪位,上面鋪著禾草,還有一床自己的被子。他睡覺時別人不再把他關起來。飯菜比以前好了。格里馬不再把他當作隨便一種動物,而是把他當作有用的家畜。
他十二歲時,格里馬在星期天給他半天時間自由支配,十三歲時,每個工作日晚上下班后有一小時可以外出或做他愛做的事。他勝利了,因為他活著,他有了一份自由,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越冬的季節已經過去。格雷諾耶這只扁虱又活動起來。他嗅著清晨的空氣。他執著地狩獵氣味。世界最大的氣味狩獵區——巴黎城——在為他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