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水(同名電影原著)
- (德)帕·聚斯金德
- 4481字
- 2019-03-20 11:30:34
5
客觀地看,其實他連一點令人害怕的因素也沒有。他長大起來,長得并不特別高,并不壯,雖然丑,但并非丑得別人見了就嚇壞。他不好斗,不左,不陰險,不對別人挑釁。他遇事愿袖手旁觀。就連他的智力似乎也不可怕。他三歲時兩腿才開始站立,四歲時才說出第一個詞,就是“魚”這個詞,它是在突然激動的一瞬間說出來的,猶如一個魚販來到夏魯納大街叫賣他的貨品從遠處吆喝的回聲。接著他說出的詞匯是“天竺葵”、“山羊圈”、“皺葉甘藍”和“雅克洛爾”,后者是附近一所修道院的一個園丁助手的名字,他有時在加拉爾夫人處干重活和粗活,他的出眾之處就是這輩子尚未洗過臉。至于動詞、形容詞和虛詞,格雷諾耶難得用。除了“是”和“不”——他第一次說出來已經很晚了——他盡說些名詞,而且只是具體東西、植物、動物和人的專有名詞,并且是在他突然嗅到這些東西、植物、動物或人的氣味的時候。
在三月的陽光下,他坐在一堆山毛櫸木柴上,木柴受熱發出劈啪聲。這時,他第一次說出了“木頭”這個詞。在此之前,他看見過木頭不下一百次,也上百次聽到過這個詞。他也了解它的詞義,本人在冬天也經常被喊到外面拿木頭。可是木頭這東西并未引起他足夠的興趣,促使他花點力氣說出它的名稱。在三月的那天,他坐在柴堆上才說了出來。當時那堆木柴堆放在加拉爾夫人倉庫南側一個伸出的屋頂下,堆得像條板凳。最上面的木柴散發出燒焦的甜味,木柴堆深處散發出苔蘚的氣味,而倉庫的云杉木板墻遇熱則散發出樹脂碎屑的香味。
格雷諾耶坐在木柴堆上,兩條腿伸出來,背靠在倉庫墻上,他閉目養神,一動也不動。他什么也不看,不聽,什么也沒發覺。他只嗅著木頭的香味,像被一頂帽子罩住了。他喝這香氣,淹沒在香氣里,身上最后一個細孔都浸透了這香氣,自己成了木頭,像個木偶。他像皮諾曹躺在木堆上,像死了一樣,過了相當久,或許過了半小時,他才勉強擠出“木頭”這個詞。仿佛他把木頭堆放到他的兩耳上,仿佛木頭已經塞到他的脖子上,仿佛他的肚子,咽喉和鼻子都填滿了木頭,因此他這個詞是嘔吐出來的。這使他恢復了知覺,救了他的命,在此以前不久,這堆木頭及其香味還使他窒息得透不過氣來。他艱難地動了動,從木頭堆上滑下來,邁著麻木的雙腿,蹣跚地走開。幾天以后,他仍忘不了這次強烈的嗅覺經歷,每當他猛然間憶起此事時,他就像念咒語一樣自言自語地說出“木頭,木頭”。
他就是這樣學習說話的。對于那些表示無氣味體的詞,即那些抽象的概念,首先是倫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學起來最困難。他記不住這些詞,常常混淆起來,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歡運用這些詞,并經常用錯: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等——它們究竟表達了什么,他不明白,永遠捉摸不透。
另一方面,格雷諾耶心里收集了許多嗅覺方面的概念,不久,利用通行的語言來表示這些事物,便已經顯得不足。沒多久,他不光是嗅木頭的氣味,而且能嗅出各種木頭,即槭木、橡木、松木、榆木、梨木、舊木頭、新木頭、爛木頭、發霉的木頭、長滿苔蘚的木頭,甚至個別木塊、木片、木屑的氣味——這些木頭,別人用眼睛都難以區別,而他用嗅覺卻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對于其他東西,情況也類似。加拉爾夫人每天早晨給她代養的幼兒喝的那種白色飲料,人家都統稱為牛奶,然而按照格雷諾耶的感覺,每天的氣味各不相同,而是按照其溫度,是哪頭母牛的奶,這頭母牛吃了什么飼料,人家留了多少乳脂在牛奶里等等情況而異的……是由上百種個別氣味組成的、五光十色的、每分鐘甚至每秒鐘都在變化并形成新的混合的氣味單位,例如“火的煙”,它同樣只有那個名稱“煙”……土地、地方、空氣,每一步、每一口氣都增添了別的氣味并因此具有另一種特征,然而它們仍只是用那三個簡單的字來表達——世界上氣味的豐富和語言的貧乏之間所有這些荒誕的不協調,使格雷諾耶對語言的含義產生了懷疑;而他只是在迫不得已與別人交往時,才勉強使用語言。
格雷諾耶六歲時通過嗅覺已經完全掌握了他周圍的一切。在加拉爾夫人家里沒有哪樣東西,在北面的夏魯納大街沒有哪個地方,沒有哪個人,沒有哪塊石頭、哪棵樹、哪株灌木或哪個木柵,沒有哪個小地段,他通過嗅覺不認得、不能重新認出來以及不是嗅過一次就牢牢記住的。他已經收集了一萬種、十萬種特殊的氣味,并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區別,隨意加以支配。他重新聞到這些氣味時,不僅回憶得起來,而且當憶起這些氣味時,他事實上又聞到了這些氣味。不僅如此,他甚至能通過自己的想象掌握氣味間的重新組合技術,自己創造出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氣味。他仿佛通過自學掌握了氣味的龐大詞匯表,這些詞匯使他可以隨意造出大量的新的氣味句子來——而他能做到這點,恰恰是其他孩子使用人家辛辛苦苦灌輸給他們的詞匯,初次結結巴巴地說出描寫世界的非常不完善的傳統句子時那樣的年紀。他的天才或許可以和一個有音樂才能的神童相比擬,這神童從旋律與和聲中聽到一個個音的字母后,就自己譜寫了全新的旋律與和音——當然有所不同,氣味的字母比音的字母要大得多,并且很不相同;還有另一個區別是,神童格雷諾耶的創造性活動只是在他內心里進行的,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覺不到。
從外表看來,他的性格總是內向的。他最喜歡獨自一人漫步穿過圣安托萬北郊,穿過菜園和葡萄園,穿過草地。有時他晚上不回家,一連數日失蹤。到了用棍棒懲罰他時,他總是忍受著,臉上也沒有痛苦的表情。關禁閉,不給吃飯,懲罰性勞動,都不能改變他的行為。他斷斷續續地上了一年半邦索庫圣母院的神學校,但是沒有明顯的效果。他學了點拼寫,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收獲。他的老師認為他是弱智兒。
相反,加拉爾夫人則注意到他有一定的才能和特點,這些才能和特點即使不說是超自然的,也是很不平常的,例如:他從不像小孩那樣害怕黑暗和夜,任何時候,人家都可以叫他到地下室去拿點什么東西,而其他小孩即使拿了一盞燈也不大敢下去;或者,人家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叫他到倉庫去拿木頭,他從來不掌燈,但又能認清道路,立即拿來所需要的東西,從不拿錯,從不跌跤或撞翻什么東西。當然更加奇特的是,他能透過紙張、布料、木頭,甚至透過砌得牢牢的墻壁和關閉著的門看過去的本領,這一點已經由加拉爾夫人證實過。他腳不進臥室,就知道室內有多少小孩,并且是哪些小孩。花椰菜尚未切開,他已經知道菜里藏著一條毛蟲。有一次,加拉爾夫人把錢藏好(她換了個地方),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格雷諾耶還沒找上一秒鐘,即指著壁爐橫梁后面的一個位置,一瞧,果然錢在那兒!他甚至能望到將來:能夠在一個人來訪前很久就預告此人的來訪,或是在天空里尚無一絲云彩時即能準確地預告雷陣雨的來臨。所有這一切,他當然不是看出來,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他嗅覺越來越靈敏和精確的鼻子嗅出來的:花椰菜里的毛蟲,橫梁后的錢,隔幾道墻和幾條街的人——這些對于加拉爾夫人來說,即使她父親那次用火通條打她時沒有損傷她的嗅覺器官,她也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她深信這男孩——雖然智力差——一定有第二套視覺器官。由于她知道,有兩套視覺器官的人會招來災禍和死亡,因而她覺得他極為可怕。當她想到自己同某人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此人具有一種天賦,能透過墻壁和橫梁看清藏匿得非常隱蔽的錢,這時她覺得更加可怕,難以忍受。在她發現格雷諾耶具有這種可怕的本領后,她就想辦法要把他打發走。后來時機終于到了,大約在格雷諾耶滿八歲時,圣梅里修道院未說明任何理由,停止付給撫養格雷諾耶的費用。加拉爾夫人也不去索取。出于禮貌,她又等了一個星期,然而這筆錢還是沒有送來,她就牽著這男孩的手,帶他進城去。
加拉爾夫人認識住在離河不遠的莫特勒里大街的一個制革匠,此人名叫格里馬,他迫切需要年輕的勞動力——不是需要正規的學徒或伙計,而是需要廉價的苦力。這行業有些工作——刮去腐爛獸皮上的肉,混合有毒的鞣劑和染漿,提煉腐蝕性強的植物鞣料——對人體有生命危險,因此一個有責任感的師傅盡可能不叫他的滿師的助手干這種活,而是利用失業的癟三、游民或沒有人監護的兒童,這些人一旦出了問題沒人過問。加拉爾夫人當然知道,格雷諾耶呆在格里馬的制革工場里,按照一般人的估計肯定是九死一生。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負責照料的關系已經終止。這小孩今后會發生什么事與她無關。倘若他死里逃生,這當然好,倘若他死了,那也是好的——關鍵是,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叫格里馬先生寫了個認領這男孩的證明,自己則開了個拿到十五法郎手續費的收據,又動身返回夏魯納大街家里。她一點兒也覺察不到自己的良心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認為自己不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義,因為把一個沒有人肯給撫養費的小孩留下來,無可避免地會成為其他孩子的負擔,甚至成為她自己的負擔,這很可能危及其他孩子的將來,甚至危及自己的將來,也就是自己有保障的單獨的死,而這樣的死,是她今生仍然希望的唯一一件事。
由于我們敘述加拉爾夫人的身世到此就要結束,而且后面也不再提到她,因此我們想用幾個句子敘述一下她的晚年。加拉爾夫人盡管在童年時心靈上已經死亡,卻很不幸地活到很老。公元一七八二年,即在她年近七十的時候,她放棄了自己的行當,按計劃花錢買了份養老金,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死。但是死神姍姍來遲。世上人們估計不到的、國內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到來了,這就是革命,也就是一切社會、道德和超越一切范疇的關系的一次急劇的變革。起初這場革命對加拉爾夫人個人的遭遇沒有什么影響。但是后來——她那時近八十歲——據說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的養老金發放人被迫流亡,財產被沒收,他的產業拍賣給了一個褲子工廠的廠主。這一變化暫時還看不出對加拉爾夫人有什么災難性的影響,因為褲子工廠的廠主仍繼續按時付給養老金。但是后來苦日子終于來了,她再也拿不到硬幣,而是得到小張紙頭印制的鈔票,這是她艱苦生活的開端。
兩年后,養老金還不夠她買一盒火柴。加拉爾夫人被迫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房價低得可憐,因為在當時,除了她以外,突然有成千上萬的人同樣必須變賣他們的房子。她拿到的又是毫無意義的紙幣,而兩年后這些紙幣又分文不值。一七九七年她即將九十歲時,她已經失去了用自己辛辛苦苦、異乎尋常的勞動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住在珊瑚大街的一間擺有家具的斗室里。到了此時,晚了十或二十年,死神才走了過來,慢性腫瘤病扼住加拉爾夫人的喉嚨,先是奪去她的食欲,后來奪去她的嗓音,因而當她被送進主宮醫院的時候,她竟不能說句話表示抗議。在那里,人家把她安排在她丈夫以前在那兒死去的、住滿數百垂危病人的大廳里,讓她同另外五個完全陌生的老年婦女同睡一張床——她們身體緊挨著身體躺著——并把她放在那里三個星期,讓她在公眾面前死去。隨后她被人裝進一個口袋,袋口縫了起來,清晨四點同其他五十具尸體一道被扔上一輛運尸車。車子——一只小鈴不停地發出微弱的響聲——駛到城門外一里地新開辟的克拉馬公墓處。人們把尸體扔進萬人墓穴里,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生石灰。
這一年是公元一七九九年。上帝保佑,她在一七四七年回家并告別格雷諾耶這男孩和我們的故事這一天,絲毫也沒有預料到她后來這種厄運。她或許已經喪失了對正義的信念,并因此也喪失了她唯一能夠理解的生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