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里八村:近代山西鄉村社會地理研究
- 韓茂莉
- 5296字
- 2019-01-10 17:28:09
一 從本村本土到十里八村——山西鄉村的社會空間
營建自己的生存空間是大多動物的本能,對此,臺灣學者楊懋春有過這樣的比喻:“一個常居樹頂的鳥,可以永遠不與地面上的另一種鳥互相侵犯,但出于相同領域又屬于同一族類的鳥群中,事情就不簡單了。他們之間必須有高度又微妙的調整、再調整,妥協、再妥協。把筑巢地點與覓食范圍等問題安排好,始能共同生活,相安無事。因此劃分區域界限就成為各個生活社區中的主要題旨。”鳥類尚且如此,劃分區域對于人類社會更為重要,在尚未形成階級分化、憑借政治力量壟斷資源的史前社會,人們通過環壕聚落構成自己的生活空間,又在一日往返距離內獲得了基本的采集地,這些來自考古成果的事實,在展現了人們基本活動空間的同時,也顯示了背后的地理信息。雖然史前時期地廣人稀,資源勝于人口,但每一個人群或部落贏得生存空間的過程,不僅需要順應自然環境,而且必須戰勝鄰近的部落,才能最終劃定自己的資源空間。盡管這一時期,尚未出現后世的法律與戒條,但一個部落擁有多大的空間,憑借什么樣的環境地帶能夠存活,先民卻是十分清楚的。先民所圈畫的區域以滿足本族群生存為前提,這個空間與政治無關,與軍事無關,僅是生存資源的基本供應地,先民生活在這里,也就此構成認知范圍。依托人們對食物的需求,最早的人文區位空間誕生了。
進入歷史時期,在政治與權力、資源與生存的較量中,各級統領人類社會的界限與圈層相繼形成。我們將這些圈層統稱為行政區,行政區自上而下,至縣而止,各個王朝縣以下雖然設有閭里鄉亭,但這些組織均不屬于行政區,設置的目的在于催繳賦稅、維持治安,并代行國家旨意。雖然依托土地而生存的村民被編組在各類組織之中,所有這些組織與他們的生活并無直接關聯,但編組方式卻離不開他們平日通過生產、生活而熟悉的范圍。從古代步入近代,中國歷史經歷了數千年的衍化,跌宕起伏,百轉千回,鄉村農民又面臨什么樣的變化?近代中國在西方科技、文化的沖擊下,觀念、學說乃至生活無不面臨著革新,但傳統小農經濟仍以強大的生命力左右著農民的生活,將農民錮鎖在鄉土上,留在田園中。與這一時代多數地區鄉村相似,山西依然沒有走出傳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固然他們的生活并非祖先的翻版,但推動他們認知世界的力量卻有相似之處,一為社會與經濟力量的驅使,另一則是社會組織的裹挾。
(一)社會與經濟力量驅動下的社會空間
我們討論鄉村社會地理,落筆在村民直接的認知空間,村民步履所及之處。
村莊是村民生存的基礎,以此為基礎環繞四周首先有賴以生存的農田,隨之有因血緣生成的家庭、家族以及遠親近鄰,這一切是村民物質生存與精神依托之本,因此,村落是鄉村社會任何一個成員的基本空間。
基本空間的大小取決于耕地所達范圍,現代地理學將耕地范圍稱為農業聚落的腹地,聚落大,腹地與耕作半徑往往大,但兩者之間并非完全成正比,自然條件的差異會使地廣人稀、土壤貧瘠的地方擁有較大的耕作半徑,而精耕細作、農作物復種率高的地方卻可以憑借不大的土地養活較多的人口。但無論如何,當日內往返,且擁有足夠的耕作時間是耕作半徑的基本要求,若超出這一范圍,在距離的制約下,新的村落自會興起。汾河河谷平原大多鄉村將這一半徑保持在距村2.5公里的范圍之內,晉北與太行、呂梁山區則因地形變化以及土壤貧瘠而延伸耕作半徑。2.5公里左右的耕作半徑是村民的基本生存空間,這里不僅收獲著勞動成果,而且具備了生存的主要資源。
耕作半徑的中心是村落,鄉村中最小的社會單元是家庭,維系家庭的根本是代代相承的血緣關系以及共同勞動對于財產的擁有權。走出家庭,將村民結合在另一個社會圈層之中的是親戚、宗族。無論父親的親戚、母親的親戚,還是父親親戚的親戚、母親親戚的親戚,依據中國傳統五服之分,均具有遠近不同的血緣關系,血緣將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維系在一起,共同形成宗族。鄉村生活中,若沒有足夠的根基,單獨的家庭難以成事,獨木不成林,但凡遇有危難,宗族的力量往往成為依靠,因此,認祖歸宗的意義不僅僅在于血緣認同,更在于相互支撐。山西鄉間存有大量的雜姓村、多姓村,鄰里之間雖然不存在血緣關系,但在長年共處之中,不乏“遠親不如近鄰”的情誼,以及休戚相關的共同利益,并由此成為村民血緣家庭、宗族之外的真正的社會關系。山西各地的村落大小不等,20世紀20年代的調查落實了省內所有村落的戶口,大村可達三兩千口;小村也不乏獨家村、三家村。盡管大小懸殊,通常所見的村落多為三五百口的百戶人家。村落無論大小,無論單姓、雜姓,憑借血緣關系或鄰里關系形成村民基本的,也是最親近的交往圈。村界,就是這一交往圈的界限。
當然,村民的生活雖然系之于土地,但村民實際社會交往的邊界,并非限于村落的界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之外,因交易而進入集市,因聯姻而結緣外村,因祭祀而攜眷朝拜,所有這一切緣于經濟與社會力量驅使的活動,都將村民引向村莊之外的空間。這一空間具有多大的范圍?農耕生產對于土地的依賴,約束村民這一社會交往圈不會無限延伸,于是,一日內往返路程是大多村民出行的距離底線。
趕集、廟會是村民滿足經濟、娛樂需求的社會活動,活動本身無意于其他,卻在集市這樣的“信息中心”“新聞中心”憑借共同參與的活動,建立了本村以外的社交圈。山西村民的社會空間,雖然通過集市、廟會、祭祀、婚姻等方式形成,但若從地理學角度著眼,集市、廟會確定了社會空間的基本界限,婚姻、祭祀多疊加在通過集市建立的社交圈之內,即集市、廟會是決定村民社會空間的首選力量。山西鄉村農民從事交易不出兩類場地:一類為村內或數村興建的雜貨小店;另一類為集市、廟會。前者不出村或在鄰村,后者則是十里八村共同前往的交易場所。無論購置生活必需品,還是銷售自產農副產品,以一日內往返路程為半徑范圍內的村民均會趨向共同的集市或廟會。以集市為媒介,到同一集市的村民,買者、賣者乃至觀望者在交易中由生變熟,茶館、飯店各類歇腳休息之處不僅令各村村民駐足,而且匯集了十里八村的新聞趣事。集市上村民增長見聞的同時,營建了新的社會關系,并把這份社會關系帶回村內,成為日后社會交往的儲備資源。
從地理學角度繼續探尋,村民社會關系囊括的范圍,不僅限于自己前往的集市,還包括所有與集市相關的村落,這情形如同圖1-1所表現的內容,即環繞在集市周圍的村落對于集市具有共同的趨向性,來自于這些村落的人與事匯集在集市,又通過集市反饋給十里八村。正是如此,“村民的社會關系不會無限延伸,一般以集鎮為中心……鄉民的村際關系只能擴展到按時到同一集鎮辦事、集會的他村村民,極少能超出這個范圍”。村民的基本空間與社會空間相互結合,表現在地理上則為村莊與村莊的聯合體,這樣的聯合沒有官方與個人的倡領,沒有行政機構的圈屬,它的存在憑借的是村與村之間的相知,人與人之間的相識,超越這一范圍的村與人都是陌生的,那些村、那些人歸屬于另一村民社會空間,并建立另一村莊聯合體(圖1-1)。

圖1-1 村莊與集市空間關系之一
一個集市所影響的區域不一定是圓的,在地形與交通條件的制約下,可以呈現任何形狀。囊括其中的村莊數量也沒有一定額數,八九個到十幾個不等。鄉村交易空間的大小取決于集市的門檻值,集市門檻值與交易量相關,這一系列關系的背后是地區經濟基礎。地區經濟發展水平高的地方,集市門檻值依托的范圍較小,集市密度大,集市間距離近;地區經濟發展水平低的地方,集市門檻值依托的范圍較大,集市密度小,集市間距離遠。近代山西各縣集市距離大小不等,總體而言,平原集市密度大于山區,集市與集市距離近于山區。村民的社會空間由集市及其周圍的村莊構成,但現實中參與交易的村落在距離允許的情況下,不僅前往一處集市交易,于是相鄰集市通過互相交錯的集期,保證某幾天這些村民前往一個集市,另幾天奔赴另一個集市,雖然就路程而言兩個也許三個集市都在一日往返距離之內,但通過變換趕集地點,村民將自己的社交范圍與認知空間拓展到兩個或三個集市交易圈所在范圍(圖1-2)。依循集市集期的變動,村民奔走于周鄰集市的舉動,不僅拓展了認知范圍,且將自身納入由不同集期組成的更高一層次的社會空間之中。

圖1-2 村莊與集市空間關系之二
時至20世紀中期,山西鄉村仍然具有濃厚的傳統經濟特色,交易物品多數為門檻值較低的日用品與農副產品,雖然就中心地服務級別而言,縣城憑借較高門檻值商品與各類針對商家的服務業,表現出高于一般集市的等級,但縣城這一特征,對于多數村民卻不具備意義,若在出行距離之外,鄉間村民不會著意前往縣城,進而將社會交往范圍始終保持在自己從屬的集市交易圈——十里八村之內。
人類社會與動物界雖有本質的不同,但尋求生存空間的過程卻有明顯相似之處,即在自己力量控制范圍之內盡可能地獲得資源,營建自己的社交圈是村民獲取社會資源、實現生產品價值的重要方式,但無論是以村為界的基本空間,還是以集市為界的社會空間,均不是統一規劃下的產物,這是村民長年不斷嘗試,經歷多次變更,反復摸索,且符合村民經濟生活背景的社交范疇,這一空間的建立過程與動物營造自己生存資源控制圈十分相似,摸索中憑借的既包含本能,也不乏實力的較量,動物的實力在于力量,村民的實力系之于經濟水準。
(二)社會組織裹挾下的社會空間
社會組織是出于管理需要而建立的制度性體系,服從于不同目標,近代山西鄉村存在兩套組織系統,一套為服務于官方的行政組織,另一套為作用于民間的村社組織。
1.行政組織
行政組織為服務于官方的基層管理系統,固然與當代基層行政建制并不相同,卻有著近似的功能。許多研究指出,歷史時期無論鄉村行政組織名目如何在閭里鄉亭之間變動,催糧完稅,維持治安的實質始終沒有更移,無論村民情愿與否,都會依照一定編組將每家每戶納入這一體系之中。固然村民被動性地從屬,若從地理學角度觀察鄉村行政組織,其間的編組組合、名目變化并非重點,需要關注的是這類組織的空間范圍。決定鄉村組織范圍大小的因素來自兩方面:其一為鄉約、里長履行職責的往返距離,即鄉約、里長奔走于村落之間,無論催糧還是完稅,一般不會在外村過夜,當日往返距離是決定鄉村行政組織范圍的重要依據;其二則是納入同一鄉村組織的村民彼此間的熟悉程度,屬于同一鄉村組織之內的村落乃至于多數村民必不陌生,催糧完稅是每個農戶以家庭為單位對國家履行的職責,但治安聯保則首先需要明白誰是自己人,否則一旦出現變故,敵我不分,聯防聯保目的沒有達到,反而傷了自己,因此,納入同一組織中的村民或人熟、臉熟,或早已存在交往,相互知曉,這是鄉村組織設定范圍的重要前提。受這兩項因素的制約,盡管近代山西各地鄉村組織名目并不統一,但凡屬最初劃定組織歸屬的村落間,距離均在村民相通范圍之內,后因人口增殖,移民改遷所致,一些鄉里組織會出現遠距離聯屬現象。
2.民間組織
鄉村民間組織存在各種形式,社是最普遍的一種。鄉間村民的生活固然簡單,但面臨的問題卻很復雜,不僅存在許多官府不管,卻需要村民共同解決的問題,且涉及村民興辦的活動,如水利設施的修建、共同的祭祀活動等。民間組織最具鄉村特征,它與行政組織最大的不同在于自愿,幾乎所有需要結社集會的緣由都是村民最關心,且大多不是一村能夠實現的問題,在共同的意愿之下,鄰近的幾個村聯合起來共同舉辦活動。由于結社集會出于自愿,村民置身于社、會的熱情遠遠高于行政號令下的所有活動,這是真正促使平日獨立耕作、毫無關聯的農民走到一起的組織。
山西民間組織的規模不等,無論祭祀還是興渠,小者三五個村,大者十幾個村,歷史上洪洞縣興修水利最多,三兩個村興修的小渠數十條,而通利渠則跨趙城、洪洞、臨汾三縣之地,為當地著名大渠。民間組織的出現將鄉村社會關系從家庭、鄰里伸向鄰村、鄰社,將原本沒有任何關聯的村落置于共同的社交圈之內。
民間組織的聯村結社活動并非無限延伸,這類組織的空間規模明顯受自然因素制約。以祭祀或廟會為核心的結社區域,多呈近圓的不規則形或扇形,受祭祀消費的影響,靈驗且大型寺廟的祭祀往往由多個社共同承擔,祭祀區固然跨村連社,但在地形、交通因素影響下,屬于同一地理單元之內的村社往往集合在同一項事神活動中,宗教不僅是觀念和信仰,在鄉村更體現為行動體系。水利組織的分布沿渠道形成,渠道若呈條狀分布,沿渠納入渠系組織的村落自然具有帶狀分布特征;若渠道以源頭為頂點由數條支渠組成,沿渠村落自然呈扇狀分布。民間組織空間范圍受自然條件影響的同時,村與村之間原來的社交關系也發揮著重要作用。
無論行政組織還是民間組織,前者存在的意義在于官方,后者的價值來自村民,但僅就地理學角度思考,這些組織的存在并沒有延伸村民認知世界的范圍,幾乎多數鄉村組織囊括的范圍都疊加在村民已經擁有的十里八村之內,置身于這些組織,只是強化了以往的認知。
構成鄉村社會的基本單元,從事農耕生產的基本單元都是家庭,但家庭并非孤立地存在于鄉村之中,憑借血緣它屬于由多個家庭構成的宗族之內;通過農副產品交易與日用品購銷,村民在集市、廟會完成交易的同時,也將對世界的直接認知與社交關系延伸到具有十里八村特征的集市交易圈。鄉村行政組織與民間組織屬于體制完全不同的兩套系統,僅就地理范圍而言,沒有超出村民原有的社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