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1807字
- 2019-09-20 15:59:41
四 倡導民族政治與性別政治復合框架下的“反思婦女史”
用性別與民族的復合框架重構“慰安婦”的歷史,首先取決于我們如何認識“慰安婦”問題上民族壓迫機制與性別壓迫機制的作用,以及相互之間的多種的相嵌組合關系。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從“反思的婦女史”(reflexive women's history)角度提出反思婦女史要超越國民史,才能對戰勝國的戰爭責任和戰爭中的女性協力問題
提出質疑;并從國民史的角度,批判日本的“新歷史教科書編纂委員會”拒絕“慰安婦”歷史進入歷史教材之目的,是為國民國家背書,是從“恢復國民自尊心”的角度撰寫“值得自豪的歷史”,只是誘導和強迫“作為國民一員的我”與國家認同的合一。她從解構本質主義的視角出發,反思女性國民化的問題,提出要從超越民族國家
的人權角度來理解“慰安婦”問題,
提出女性主義必須超越國族主義,才能建立起女性的連帶性。上野千鶴子對于民族國家的反思無疑是尖銳、深刻和值得注意的。但是,正如韓國女性主義學者任佑卿從韓國被殖民者女性的角度對上野批評的回應,認為上野的批評是把日本女性的經驗普世化,無視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婦女之間的差異和裂縫。她分析了殖民地時期韓國知識女性對于自己的女性身份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之間的三種連接方式。
本文不討論女性的身份認同,而是要討論中國“慰安婦”問題的制造根源與運作機制。正如任佑卿指出的“即使同意女性主義必須超越國族主義的正當性,它也無法超越民族/國家這個生存的現實基礎”。筆者更要強調的是不能非歷史化地、抽象地討論民族/國家機制和民族主義。“慰安婦”在戰時與戰后遭遇到的民族主義是兩種不同的民族/國家機制。前者是來自外部強權的民族壓迫,后者是民族共同體內部的民族/國家機制。戰時中國的“慰安婦”問題首先是民族壓迫的問題,這不同于日本國內的“慰安婦”問題,日本國的“慰安婦”問題可以溯源于民族國家體制、性別壓迫體制,甚至階級壓迫體制。戰時中國的“慰安婦”問題關涉性別壓迫,但首先是作為民族壓迫的問題存在。對于受害國的“慰安婦”,反抗民族壓迫的斗爭是解除壓迫的第一步,只是民族壓迫并不是“慰安婦”苦難的唯一來源,“慰安婦”的苦難也沒有因民族壓迫的解除而自然地消失。“慰安婦”問題是民族壓迫機制與性別壓迫機制編織和嵌套在一起,共同起作用。戰時的“慰安婦”問題,民族壓迫機制是首要的壓迫機制,“村莊的道理”顯示的是父權制在民族壓迫的強權下被收編的協作機制。另外,戰時的強奸、強征“慰安婦”、女戰俘經歷的性酷刑是以性別壓迫之形式展示民族壓迫之實質,是以性政治展現民族之間權力的較量。性/性別是民族權力斗爭的場域,日軍通過性侵略占領國的女人宣示自己的權力,喚起自己的征伐意志。我們無法超越民族壓迫機制來認識這種性別壓迫機制。戰后“慰安婦”所面臨的歧視與排擠,父權制是首要的壓迫機制。在民族內部的男權制文化/性別機制得到清理之前,民族主義既可能對幸存“慰安婦”制造壓迫,如政治運動中受到的打壓,也可以是幫助“慰安婦”重獲尊嚴、同情和幫助的正面力量。始于20世紀90年代的訴訟,是大娘們自己的歷史敘述,明知不可能勝訴,卻堅持訴訟,是因為大娘們要訴說自己的歷史。訴訟這一行為,翻轉了關于“慰安婦”的敘述范式:從“賣春”轉向“性暴力”,通過證明“慰安婦”的強迫性,洗清為妓為娼的污名,為她們贏回了尊嚴。但有意思的是,在媒體報道和絕大多數的“慰安婦”歷史書寫中,大娘的這份尊嚴是通過民族主義敘述框架而賦予的,她們作為控訴與指證日軍暴行的鐵證,“忍辱”勇敢站出來,承認自己曾是“慰安婦”,是“與日本右派勢力斗爭”的壯舉,
而應受到民眾和社會的尊重。簡言之,一方面民族主義救贖了“慰安婦”在男權文化上的失貞之恥;另一方面,民族內部的男權文化與性別機制仍未被觸及和反思。
2015年11月13日,最后一位對日訴訟的張先免大娘離世。伴隨大娘們的離世,她們個人承受了一生的苦難終將煙消云散,留下抽象的民族苦難進入歷史。但是,當具體的生命故事被抽空為空洞的苦難,并成為民族苦難的注腳和控訴日軍暴行的證據時,大娘們的“苦難”被彰顯的同時,再次被隱匿了。若我們的民族集體記憶記住的只是抽象與空洞的民族壓迫的符號,那么,撥動的只是民族間仇恨的情感記憶,而非對制造苦難機制的理性反思。為了走向一個沒有戰爭、沒有性暴力的未來世界,需要從“女性反思史”的角度——結合民族壓迫機制與性別壓迫機制的復合視角,重建“慰安婦”的歷史。
(原刊于《開放時代》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