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作者名: 陶東風主編本章字數: 3654字更新時間: 2019-09-20 15:59:39
七 從解放者到幸存者:見證文學的意義
亞歷山大指出,很長一段時間內,關于二戰的敘事是進步/解放敘事,其核心是講述美國人如何解救其他國家的受難者。大屠殺敘事也是如此,講述的主體不是猶太人受難者,內容也不是他們受難的經歷。因此,進步敘事“恰恰使得大屠殺變得不那么顯眼和關鍵”, “只要當代歷史中的表征仍然在解放敘事的框架下進行,就很少有人為紀念大屠殺而作出努力。”(中文79,英文257)新澤西州的州長在該州自由州立公園中的解放雕塑揭幕儀式上的講話,就是典型的解放敘事和進步敘事:“對我來說這個紀念碑是對我的美國遺產的一種確認。它令我為我的美國式價值觀感到深深的自豪。紀念碑告訴我們,我們作為一個集體民族,是自由的化身。我們作為美國人,不是壓迫者,并且我們作為美國人,不會為政府為目的而卷入軍事沖突。我們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是為那個我們極為珍視的自由民主充當保護者和提倡者。今天我們會記住那些為自由而捐軀的人們?!保ㄖ形?9~80,英文258)
隨著進步敘事轉向悲劇敘事,出現了一種新的大屠殺文學與紀念類型,“這種新的類型強調一種全新意義上的歷史證據,即直接 ‘證詞’(direct‘testimony')。以及一種全新意義上的歷史行動者,即幸存者”。(中文80,英文258)幸存者的經歷本身就具有重要的、不可替代的見證意義,因為他們與大屠殺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具體的。他們通過各種形式的記憶書寫(自傳、回憶錄、訪談、磁帶錄音、錄像等)講述自己的故事,敘述的主體變成了受害者自己,所講述的內容也不再是他人的解放與拯救壯舉,而是自己的受難經歷。這些見證書寫成為創傷悲劇的寶庫(比如耶魯大學的大屠殺音像檔案中心)。對此,格里恩和庫瑪這樣寫道:
證詞的力量在于它不需要很多評論,因為目擊者就是專家,他們用自己的話講著他們自己的故事。行兇者絞盡腦汁地要讓受害者沉默,奪走他們的名字、家園、家人、朋友、財產甚至生命,目的是為了否認受害者具有任何人的屬性,抹殺他們的個體性,剝奪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人的聲音。證詞重新建立了幸存的——個別情況下也包括那些被殺害的——受害者的個體性,展示了他們的聲音所具有的力量。(中文81,英文259~260)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這些以自己的經歷作見證的受難者,通常都是些普通人,而不是什么英雄式的解放者或拯救者,他們的道德和人格并不高于集中營囚犯的一般水平。卑微的幸存者文學所見證的是一場悲劇,而不是勝利。在幸存者的見證回憶中,“沒有人說他們是因為勇敢和勇氣而幸存下來的”。(中文80,英文258)而這對于習慣了進步主義修辭的我們而言可能很難接受,因為“我們更愿意相信一個獎善懲惡的世界。我們更愿意相信人類精神戰勝一切困難的力量。我們很難接受人性可能并不高尚或并不是英雄式的,在極端的情況下我們也可能變得同樣殘忍、自私、過于不人道”。(中文80~81,英文259)幸存者回憶在這個意義上是真實的,也是殘酷的。
大量集中營資料與猶太人回憶錄,記錄了猶太人面對屠殺時候表現得順從、軟弱、猥瑣,根本沒有什么抵抗的壯舉。更有集中營囚犯相互之間的冷漠,他們為了爭得一點點食物而展開自己人之間的殘酷斗爭,對垂危的親人——即使自己的親人——極度冷漠,拒絕幫助,避之唯恐不及。大屠殺幸存者埃拉·林根斯-雷娜在回憶錄《恐懼的囚徒》(Prisoner of Fear)中寫道:“我怎么能在奧斯維辛活下來?我的原則是:第一考慮我,第二考慮我,第三考慮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慮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集中營幸存者、意大利見證文學的重要作家普里莫·萊維在其回憶性加評論性的文集《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中反復強調這點。他甚至認為,恰恰是“那些最糟糕的人幸存下來: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帶’的合作者、密探們”, “最糟糕的人幸存下來,也就是說,那些最適應環境的人;而那些最優秀的人都死了”。這番話是十足的夫子自道,因為這個所謂“最糟糕的人”首先就是萊維自己。這些人不是生活在集中營的最底層,也不是最有資格做見證的人。他們的經歷和回憶并不能揭示集中營最本質的東西。他寫道:“我們,幸存者們,不是真正的證人……我們幸存者是數量稀少且超越常態的少數群體,憑借著支吾搪塞,或能力,或運氣,我們沒有到達集中營的最底層。”那些到達“最底層”的人才是“最有資格的見證人”,但是他們或者死了,或者失去了講述的能力。
這方面的最典型例子,當然還是埃利·賽瑟爾的《夜》。賽瑟爾是在西方享受盛譽的奧斯維辛幸存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兑埂肥且娮C文學的杰出代表。它完全顛覆了解放—拯救—英雄話語。它所創造的不是英雄,而是反英雄。賽瑟爾反對進步敘事和英雄敘事把活著浪漫化,把痛苦、艱難的堅持解讀為積極抵抗。作為反英雄敘事的經典之作,《夜》以作者自己在集中營的親身經歷,忠實記錄了自己的懦弱、自私、猥瑣,特別是對同在集中營的病危的親生父親的冷漠,讀來令人震驚:
那是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一夜,那是我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一夜。父親躺在病床上,仍然在用嘶啞的聲音呼喚——他叫的是我的名字。我聽見他在喘氣,一陣一陣的,我沒有動。他說的最后一個詞是我的名字。一聲呼喚,而我,不敢也不愿回應他。
我們作為自由人的第一個動作是沖向食物。我們想的就是只有這個。我們不想報仇,也不想父母。只想面包。
萊維指出:“相信地獄般的納粹體制可以使受害者的靈魂得以凈化,這真是一個天真的、荒唐的歷史性錯誤:這個體制損害他們的道德和尊嚴,同化他們,尤其是當他們是空虛的、可以利用的,并缺乏政治或道德盔甲的時候?!?img alt="普里莫·萊維:《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第2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F1CA4/12421607404653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335392-V7klO5RGZi8VgA3VYYjedzbg4B6JTUme-0-3153a6ef691079fb876706bd73f4b0bf">可見,不把幸存者浪漫化和英雄化的一個重要理由,是為了突出大屠殺是“無法補償無法救贖的苦難”,強調大屠殺悲劇的深重程度與深淵影響。面對那么多死于冤屈的猶太人,“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進步修辭,難道不顯得過于廉價、輕飄和矯情嗎?
對人們為什么期待反抗的英雄?萊維的回答是:年輕一代不了解極權主義環境的惡劣程度,因而把自由視作當然,也就把反抗不自由的英勇舉動視作當然。萊維談到,讀者向他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你們為什么不逃跑?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 ‘事先’避免被捕?”
好像集中營中猶太人的軟弱和逆來順受是不可思議的,逃跑和反抗的壯舉才是正常的。萊維的這個感受賽瑟爾同樣也有。在《夜》一書的“寫給新版讀者的話”中,賽瑟爾寫道:“在內心深處,證人早就清楚,正如他現在有時也還明白,他的證詞不會被接受。只有經歷過奧斯維辛的人才知道奧斯維辛是什么,其他人永遠不知道。”
年輕人對幸存者的軟弱的不理解固然和他們沒有集中營的經歷有關,同時,也與他們看的那些習慣于表現英雄主義的文學作品有關。在我們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失去自由的英雄總是試圖反抗,或至少是逃跑。萊維指責這些作品“不斷將逃跑的這一概念強化為一種道德責任和監禁的必然結果。在電影世界里,受到不公正(甚至公正的)監禁的英雄總是一個正面人物,總是試圖逃跑,甚至在最不可能的環境中,而這些常識無一例外地獲得成功”。比如在《我是一個逃犯》《捍衛正義》這樣的電影里,“典型的囚犯被視為一個正直的人,體能充沛,意志強大,在絕望中汲取力量,在需要中磨煉計謀,迎向各種各樣的障礙,并克服和粉碎它們”。
也就是說,這些信奉英雄-反抗話語的編導們以及他們的讀者、觀眾根本不知道極權主義環境的惡劣程度,因此對集中營的囚犯帶有了不切實際的期待。人們期待乃至要求囚犯必須像英雄一樣反抗或逃跑,不能接受他們的軟弱和逆來順受。對囚犯的苛求與對極權的無知聯系在一起。萊維指出:一個監獄中的犯人要反抗,除了必須具備客觀的條件以外(比如集中營或監獄內部存在統治的盲點或弱點,漏洞),還必須具備基本的主觀條件,比如基本的體力和精神力量,而在集中營這樣的嚴酷環境中,這是不可想象的?!耙粋€領袖必須具備強大的能力:他必須擁有體力和精神力量。而壓迫,如果達到一定的嚴酷程度,既能破壞人的體力,也能損害人的精神力量?!薄皯嵟c民怨是所有真正革命的驅動力量”, “要激起憤怒和民怨,壓迫是必須存在的,但它一定處于較弱的嚴酷程度,或者被無效地實施?!?img alt="普里莫·萊維:《被淹沒與被拯救的》,第18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F1CA4/12421607404653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335392-V7klO5RGZi8VgA3VYYjedzbg4B6JTUme-0-3153a6ef691079fb876706bd73f4b0bf">而在集中營,“壓迫是極端嚴酷的,并由于德國人著名的高效(如果在其他領域,是值得褒獎的)而得以實施。能代表集中營大多數人情況的、典型的囚犯,是在一種精疲力竭的狀態下:饑餓、虛弱、渾身酸痛……并因此普遍低落,他們是被摧殘的人。正如馬克思知道的,在真實的世界中,革命并不是由這些人完成的。只有在文化和電影的浮華辭藻中,才會出現這樣的革命。所有的革命,改變了世界歷史進程的革命,以及我們在這里討論的微不足道的革命,都是由那些非常了解壓迫卻并非切身之痛的人所領導。”
對于同樣接受了大量英雄主義教育、閱讀或觀看了大量英雄主義小說或電影的中國年輕一代,這番話是否具有一定的啟示呢?比如,在西方國家,無保留地表現自己的軟弱、自私、冷漠的《夜》已經成為歐美高中生和大學生的必讀書(奧斯維辛也已經成為通識教育的一部分),我們的學生是否也應該通過類似這樣的作品來了解“文革”、反右和大饑荒那樣的歷史?還有,我們本土的幸存者,“文革”、反右和大饑荒的幸存者們,寫出了類似的作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