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1909字
- 2019-09-20 15:59:39
六 凈化、類比與宣泄
盡管加害者或作惡者并不是特殊類型的人,他就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但是我們畢竟不能說兩者之間沒有區別;同樣,盡管我們可以說那些沒有直接參與大屠殺的人也有責任,但畢竟不能把他們與直接參與者相提并論。那么,在什么意義上說“我們都是受害者,同時又都是行兇者”?
還是要回到“惡的流溢”概念。依筆者之見,惡的流溢是極權主義統治下的一種惡性道德狀況。極權主義意識形態大行其道的結果,就是一種顛倒的是非觀念和標準的四處蔓延,于是造成惡的流溢或“流溢的惡”(engorged evil)。“文革”時期的很多惡行,都是借助極權主義意識形態而泛濫于社會。這種惡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它的廣泛性:遍地流淌,污染萬物。這種流溢的惡類似康德的“根本惡”。
康德在《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一書中,提出了“根本惡”的概念。康德是這樣界定這種惡的:把一種惡的準則當作“道德”法則,從它出發規范自己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人越是努力堅持遵循這個“道德”法則,他的所作所為就越惡,這惡就來自他所采納的“道德”規范。在這樣的情況下,善惡準則、倫理秩序完全顛倒,把善的當作惡的,同時把惡的當作善的,在善的名義下作惡。這便是根本惡。
極權主義國家是一個道德標準顛倒的國家,它的惡就是根本惡,是在“善”(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把清除劣等民族或階級敵人視作遵循“自然法則”“歷史法則”最大最高的“善”)的名義下作惡。由于極權主義對宣傳機器的控制,這種意識形態通過洗腦內化為眾人的“道德”意識,于是造成惡的流溢,而且作惡者不認為自己是在作惡(比如屠殺猶太人是純潔人種,“文革”時期消滅“五類分子”是“純潔階級隊伍”)。
在悲劇敘事中,大屠殺就被表現為這樣的一種流溢的惡。不僅作惡者而且旁觀者(不采取行動的人),也難逃這種惡的浸染,“依據后大屠殺道德的標準,無論個人后果和代價是什么,一個人必須挺身而出反對任何形式的大屠殺,因為作為一種反人類罪行,‘大屠殺’被認為是對人類本身繼續存在的一種威脅。在這個意義上,當人類本身受到威脅的時候,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值得犧牲的”。(中文66,英文243)
正是極權主義統治下惡的泛濫,導致了一種特殊的罪:“轉喻性的罪”(metonymic guilt),它相對于直接和狹義的法律意義上的罪。后者指的是有直接犯罪證據和事實(比如偷盜或謀殺)的犯罪(如直接屠殺過猶太人,“文革”時期打死過人),因此,不適用于所謂“德國的罪”這樣的集體罪——這種“集體罪”正是屬于“轉喻性的罪”,也不適用于所謂“集體責任”之類說法。轉喻性的罪超越了狹義的、法律意義上的罪,即使沒有直接參與具體屠殺猶太人行為的德國人,由于受到了宗教性的惡或根本惡的污染,同樣是“有罪”的,這是一個“污染性的問題”。“犯有宗教性之惡的罪不再意味著一個人真的犯了法律意義上的罪。這關乎道德上的歸罪。一個人不能夠借用開脫性的情境(exculpating circumstances)或沒有直接參與為自己在道德上的罪進行辯護”。(中文67,英文244)亞歷山大認為,面對這樣的罪,“解決方法不是理性地證明自己無罪,而是舉行一個儀式性的清洗:凈化(purification)”。(中文67,英文244)這種凈化需要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而不是空談)來“洗刷羞恥”。它不僅要求在自己的具體行動中做正義之人,行公正之事;而且要時時向過去回歸,“在符號意義上進入悲劇,形成一種與悲劇中的原型角色及罪惡之間的新型關系”。(同上)
這個所謂“新型關系”,筆者體會應該有兩層含義:首先是認同悲劇中的受難者,同時意識到自己不是與罪犯完全不同、與罪行完全無關的一類人(參見前文);其次,與此緊密相關的是反思和懺悔:“反思是一條通往凈化的有效途徑,因為它為宣泄做好了準備”, “宣泄是否達成以懺悔為標準。如果既不認罪也沒有真誠的道歉,那么即使法律意義上的懲罰可以被阻止,但符號性的以及道德上的污點(symbolic and moral taint)將會永遠繼續。”“文革”時期的那些打人抄家的紅衛兵,二戰時期的納粹分子,常常以自己當時的行為出于理想或不知情為由拒絕道歉。在法律的意義上我們也不能對他們施以懲罰,但他們的道德污點卻因為拒絕道歉而一直陪伴他們終生(比如海德格爾、保羅·德曼等)。
類比也是惡和罪的普遍化的一種,而且比轉喻得到了更廣泛的運用。這是指把別的事件和大屠殺進行類比,是對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圖標式表征(iconic representation of Auschwitz)。比如把美國的土著人比作猶太人,把對土著人施暴的美國人類比為納粹。還有把被美軍拘禁的日裔美國人比作被關在集中營的猶太人,把拘禁地類比為集中營,把核浩劫類比為大屠殺,等等。但最典型的類比,還是把米洛舍維奇的種族屠殺類比為納粹。“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圖標式表征正在迅速成為用來表達瘋狂的暴力、可憐的人類受難以及 ‘無意義的’死亡的一個普遍媒介。”(中文69,英文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