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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師警察廳總監王治馨在追悼宋教仁大會上的演說

按照史料面世時間,京師警察廳總監王治馨在追悼宋教仁大會上演說詞的披露,比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于1913年4月25日深夜通電撮要宣布宋案證據,還要早近一個月,因此理應首先注意。

宋教仁被刺身亡一周后,北京國民黨本部于1913年3月28日開會商討應對策略,3月30日下午又在湖廣會館舉行追悼大會,京師警察廳總監王治馨代表趙秉鈞出席,并發表演說。趙秉鈞時任國務總理兼內務總長,王治馨為趙之屬下,與趙為“煙友”,又與趙之心腹秘書丁惟忠為同鄉,因此趙、王二人關系極為密切。《中央新聞賈禍之文字·看看趙秉鈞之大事記》, 《神州日報》1912年6月9日,第1頁。在追悼大會舉行前,兇犯應夔丞、武士英已分別于3月24日凌晨及上午被抓獲,與應夔丞關系密切的洪述祖則于3月26日晨由北京出逃至天津,兩天后乘火車南下,輾轉至青島德國租界藏匿。洪述祖為內務部秘書,于是,趙秉鈞不可避免地受到猜疑。3月29日,共和黨《亞細亞日報》突然發出如下一則關于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消息,稱:


張繼氏日前在該黨本部對于鈍初死事之演說,洋洋千言,大略謂:鈍初之死,據外間消息,實為應夔丞所指使。應本上海流氓,雖為我們同盟會人物,但此人近恐已為人收買,故吾人對于應夔丞之外,仍須根究主使之人云云。其詞中并及于現總理趙秉鈞云。《一塌糊涂之刺宋案·張博 〔溥〕泉之演說》, 《亞細亞日報》1913年3月29日,第2頁。


這則報道實際上暗示趙秉鈞為刺宋幕后主使。《亞細亞日報》同時又報道,趙秉鈞對于有人影射他與刺宋案有牽連,大為憤慨,于3月28日下午面見袁世凱,要求辭職,表示:


我不愿為總理,實以總統委托,不敢放棄國民責任。受職以來,朝夕勞苦,發白齒搖。不意區區苦衷,無人見諒。現在宋鈍初一案,外間某黨竟疑秉鈞主使。此事毫無公理,秉鈞萬難緘默,擬請即行辭職,前往上海,與兇手對質,以期水落石出。《一塌糊涂之刺宋案·趙總理之憤慨》, 《亞細亞日報》1913年3月29日,第2頁。


就是在這樣一種微妙時刻,宋教仁追悼大會于3月30日下午在湖廣會館舉行。這讓趙秉鈞頗為躊躇,因他掛名國民黨籍,又身任國務總理兼負責治安的內務總長,若不參加追悼會,不但無法向外界交代,也對不住自稱與他關系甚為融洽的宋教仁在天之靈;更嚴重的是,外界將很可能因此愈加懷疑宋之被刺與他有關。但若參加追悼會,則難免有些尷尬,身處嫌疑的他,顯然不能裝聾作啞,若無其事;而若解釋,則憑何取信于人?故由同樣掛名國民黨籍的王治馨代為出席追悼會,就成為趙熟慮之后的抉擇。由王治馨以京師警察廳總監身份在追悼會上表明緝拿兇手的決心,也就等同于趙秉鈞向國民黨表明了自己對處理宋案的態度;同時,派代表而非親自出席追悼會,又表達了他對國民黨有人懷疑他為幕后主使人的不滿。

對于王治馨在追悼會上的演說內容,當時各報多有報道,但詳略不一,較為完整者如3月31日《大中華民國日報》記道:


昨日(三十號)國民黨為宋教仁在湖廣館開追悼會,黨員趙智庵派京師警察(總)監王治馨代表蒞會,其演說詞大致謂:趙與宋有密切之關系,其關系即由政黨內閣而生。自宋被刺后,上海拿獲兇犯為應夔丞,應與內務部秘書洪述祖又有密切關系,不僅外間報紙嘖嘖,即總統亦不免疑趙,而趙則以洪述祖時往總統府,又不免疑總統授意。及前日趙與總統面談,彼此皆坦然無私,唯總統說:洪述祖曾有一次說及總統行政諸多掣肘,皆由反對黨之政見不同,何不收拾一二人,以警其余。總統答以反對既為黨,則非一二人之故,如此辦法,實屬不合云云。現在既鬧出此種亂子,難保非洪述祖藉此為迎合意旨之媒。唯有極力拿治,以對死者。鄙人現為警察長,已搜出證據多端,另抄一本,皆洪與應之秘密通信,可交吳蓮伯,供黨員參考,并通電各省都督,捉拿洪述祖,以期水落石出云。《關于刺宋案演說中之要聞》, 《大中華民國日報》1913年3月31日,第2頁。


末尾有記者按語:“王所言如此,當時會場萬目萬耳,同見共聞。”演說中所云“吳蓮伯”,即吳景濂,國民黨重要人物,時任臨時參議會議長。由“前日趙與總統面談”云云,可知袁世凱是在3月28日,也就是趙秉鈞去總統府辭職之時,向趙提及洪述祖曾建議收拾反對黨一二人這一秘密。

3月31日《順天時報》也對王治馨演說內容進行了報道,意思與《大中華民國日報》所記大體相同,但文字略有差異:


日昨國民黨本部在湖廣會館為宋教仁先生開追悼會……巡警總監王治馨君代表趙總理到會演說,略謂:趙總理對于宋先生之死異常哀痛,蓋由趙與宋實有特別關系。當唐內閣倒后,宋首倡政黨內閣之議,第一贊成者即為趙總理。是時,宋時往趙第,晝夜籌商此事,惜袁總統惑于宵小之言,未能達到目的。因有此歷史,故趙之哀痛尤甚于他人。惟近來外間因洪述祖為內部秘書,應夔丞又為洪之密友,故頗疑趙,即總統亦不能無疑。故趙于日前曾向總統辭職,并聲明洪某系唐前總理薦來,與己并無關系。袁總統始言:前次洪某來總統府謁見時,曾進言謂:民黨對公多方束縛牽制,何妨擇其首要者除一二人,以為懲警。予當答以彼等一方面搗亂,已足破壞民國,吾何忍更為搗亂。想系渠誤會政府宗旨,致出此等不法手段。于是,彼此疑團乃盡冰釋……故趙總理今以二事自任:一務期捉到此案正兇,盡法懲治;二盡力促成政黨內閣,以明心跡而慰宋君之靈云云。《國民黨哀悼宋教仁大會之情形》, 《順天時報》1913年3月31日,第2頁。


4月1日《民立報》《民主報》也對王治馨演說進行了報道,其中《民立報》所載演說內容與《大中華民國日報》略同,《北京電報》(1913年3月31日), 《民立報》1913年4月1日,第3頁。《民主報》所載演說內容則與《順天時報》略同。《宋案破獲后之各方面觀·補志警察廳總監王治馨君代表趙總理蒞國民黨追悼宋先生演說詞》, 《民主報》1913年4月1日,第3頁。

此外,還有兩則材料披露了王治馨演說前后的一些內幕,可作為了解當時情形的補助。一則是時任國務院秘書長張國淦的記述,他說:


宋案出后,在京國民黨開會,要求趙秉鈞到會說明,趙派京兆尹王治馨代表前往。黨員群起質問,王答詞中有“殺宋決非總理,總理不能負責,此責自有人負”云云,登載各報。次日,袁以此剪呈報紙給我看,說:“如此措辭,太不檢點,王治馨可惡,趙總理何以任其亂說,登報后也不聲明更正。”言時詞色甚厲。在我所得于府方者如此。張國淦:《北洋述聞》,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第48頁。


照此則材料來看,王治馨在宋教仁追悼會上除了發表前述演說詞外,還曾受到與會國民黨人質問,因此才有“殺宋決非總理,總理不能負責,此責自有人負”的答復。王治馨顯然是因為趙秉鈞對他講過洪述祖曾向袁世凱獻策收拾反對黨一二人之事,斷定趙與宋教仁被刺無關,因此才有這樣的答復。但他的答復卻有暗示袁世凱應當為宋死負責之意,而忘了趙秉鈞對他所言還是從袁世凱那里得來的,是袁在宋死之后憶及洪述祖往事,主動告訴趙秉鈞的。因此,袁世凱非常惱怒,斥責王治馨講話太不檢點,并怪罪趙秉鈞不該讓王治馨亂講。

另一則是國民黨本部負責人之一張繼的回憶,他說:


三月二十九日晨,陳明侯、商啟予來訪,言陸建章約宴,余答以三十一晚可赴約。晚赴醉瓊林曾可樓約。偕王伊文、程仲漁訪趙治安宅,王奇裁亦來。王君云:“洪述祖于南行之先,見總統一次,說現在國事艱難,總統種種為難,不過是二三反對人所致,如能設法剪除,豈不甚好!”袁曰:“一面搗亂尚不了,兩面搗亂乎?”話止如此。《張溥泉先生回憶錄·日記》,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編第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85,第11頁。


按此則材料中,“趙治安”“王奇裁”“程仲漁”分別為趙秉鈞、王治馨、程克。據《民立報》北京特派員報道,《亞細亞日報》于3月29日刊登張繼在國民黨本部演說宋案疑及趙秉鈞,以及趙因此決意辭職的消息后,張繼立刻否認,認為共和黨報紙造謠,并于當晚邀請該特派員“同訪趙總理,面揭該報之誣,兼探趙辭職確否”,《北京電報》(1913年3月30日), 《民立報》1913年3月31日,第3頁。此即張繼回憶錄所記3月29日晚拜訪趙秉鈞的由來。而同去的“王伊文”就是那位特派員,本名王靖方,〔日〕田原天南編《清末民初中國官紳人民錄》,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第56頁。與程克、趙秉鈞為河南同鄉。由張繼所記可知,袁世凱在3月28日下午與趙秉鈞面談時所言,趙很快就透露給了王治馨,故3月29日晚張繼來趙宅訪問時,正在趙宅的王治馨可能出于為趙秉鈞鳴不平,又向張繼復述了一遍,其文詞與王治馨隔天在宋教仁追悼大會上的演說大體相同,可與演說內容互相印證。

綜合以上信息,王治馨演說內容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趙秉鈞既于微妙時刻選擇王治馨代表他出席如此關鍵的活動,則王必為其所信任之人無疑,且為其可以推心置腹交流的對象。趙必預先向王交代在追悼會上應當表達何種意思。其中,3月28日袁世凱與趙秉鈞面談時所言,應即趙秉鈞授意王治馨演說內容之一,這從3月29日王治馨在趙宅提前向張繼等人透露,并在3月30日演說中再次講到相關內容,可以得到證明。然而,袁世凱對趙秉鈞所說,畢竟是私下之言,趙通過王將其在宋教仁追悼大會上公開,固然有利于自證清白,卻把袁牽扯了進來。故王之演說詞披露后,《民權報》有“王治馨在國民黨演說失辭,袁世凱聞之,極為焦灼……與趙秉鈞均痛責王措詞不謹”之消息。《北京專電》, 《民權報》1913年4月4日,第3頁。《民主報》則說:“國民黨在湖廣會館開追悼宋先生大會,巡警總監王治馨代表趙總理蒞會演說,將政府與馮 〔洪〕、應二人之關系情形流露詞表,趙總理聞知愈不自安,一面責備王治馨,一面復向袁總統前堅請辭職。”《宋案破獲后之各方面觀·趙總理辭職之原因》, 《民主報》1913年4月2日,第6頁。所謂趙“痛責王”“責備王”,恐怕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至于袁世凱的反應,透過張國淦所記,可知其早已怒不可遏。

王治馨演說詞最大的價值,在于其中透漏了諸多與宋案相關的重大信息,為分析趙秉鈞與宋教仁之關系,洪述祖與袁、趙之關系,以及袁、趙二人之關系,提供了極為重要可靠的依據。特別是其中透露洪述祖曾向袁世凱建議“收拾”反對黨一二人,這究竟意味著什么,應成為宋案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在后面的分析中,我們會看到,王治馨演說詞將成為破解宋案謎團的關鍵證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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