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熊鎮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7267字
- 2018-12-04 09:13:19
為什么有人會在意體育活動?
這也許取決于你是誰,你身在何處。
沒人確切地知道蘇恩的年齡,他是那種看起來至少在二十年間都保持在七十歲的人,而連他本人都不記得自己擔任甲級聯賽代表隊訓練員究竟有多久了。年齡使他變得越來越矮,壓力和飲食習慣使他變得越來越胖,現在他已經顯現出糟老頭的樣子。他今天上班的時間比平常早得多,但當那群男子走出冰球館時,他卻藏身在冰球館外的樹叢里,等到他們駕車離去后,他才出來。這并不是因為他覺得丟臉,而是因為他們不必在他面前丟臉。他看著他們當中的幾個人出生、長大,甚至還訓練過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他們想炒掉他,用青少年聯賽代表隊的教練取代他,這已經是全鎮公開的秘密。蘇恩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要公開起沖突,他永遠不會對球隊做這種事情,他知道:現在,這件事已經牽扯到冰球以外的其他問題。
熊鎮是一座大森林中一塊貧窮的區域,但鎮里仍住著幾個富人。他們挽救了球會,使其免于破產,而現在他們要求回報:青少年代表隊要一路殺到精英聯盟。明天,他們將要贏得青少年冰球聯賽的半決賽;下個周末,他們將贏得決賽。當區政府在確定冰球高中的校址時,他們就不能對這座擁有全國最強青少年冰球隊的小鎮視而不見。這支球隊是這座小鎮未來規劃的核心,一旦迎來新的高中,就能設立一座新的冰球館。接著就是會議大樓和購物中心。冰球將變得不只是冰球,它將變成小鎮旅游業和品牌營造的資本。這攸關生存。
因此,球隊并不只是球隊,它是一個王國。林子里最強勢的男人爭奪這個王國的統治權,那里已經容不下蘇恩。他看著冰球館,他為它付出了一切。他沒有家人,沒有嗜好,連條狗都沒有。他即將失業,屆時,他將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糊口,或者說,不知道為何而活。但他還不能責怪任何人,不能怪球會總監,不能怪青少年冰球隊訓練員,更不能怪彼得。可憐的彼得大概還不知道這回事,但他們會逼迫他執行解聘令,將斧頭硬塞給他,而后再對媒體說明。他們要確保球會的團結,以及“大肚能容”。
所有體育協會遲早都得確定自己確切的目標,而熊鎮已不再滿足于單純的參賽。他們將根據唯一簡單的理由,用青少年代表隊的訓練員取代蘇恩:蘇恩在賽前對球員喊話時總是發表長篇大論,讓他們用心打球;而青少年代表隊的訓練員站在更衣室里只說了一個字:“贏”。青少年代表隊連戰連勝,十年來皆是如此。
蘇恩有點不確定,一個球會是否應該完全建立在一群從來沒輸過球的小男孩身上。
那輛小轎車駛過剛鏟過雪的路面。瑪雅憂郁地將額頭抵在車窗上,一如典型的十五歲少女。在遙遠的南方,春天已經重回大地,但熊鎮被認為只有兩個季節:自然而然的冬季,以及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夏季。在屬于夏季的那兩三個月內,人們還沒來得及適應陽光,它就重新被收了回去。在一年當中的其他時間里,有時候你會覺得還不如住在地底下。
安娜用指尖用力擰了擰瑪雅的耳朵。
“干嗎?”瑪雅喊道,擦了擦整張側臉。
“我好無聊!我們來玩游戲吧?”安娜急切地求她。
瑪雅嘆了一口氣,但沒有抗議。一方面,她喜歡這個吸著思慕雪的笨蛋;另一方面,她們十五歲了,而她媽媽又對她耳提面命:“瑪雅,你在青春期交到的朋友,往后都不會再有了;就算你一直和她們保持聯系,往后的情形也永遠不會和現在一樣。”
“好,聽聽這個。你想變成瞎子,但超級會打架;還是想變成聾子,但超級會……”安娜開口。
“瞎子。”瑪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是安娜最喜歡的游戲,她們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玩這個游戲。無論如何,它帶來了一種安全感。有些事物是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消逝的。
“你都還沒把選項聽完!”安娜抗議。
“我才懶得管選項。不能聽音樂,我活不下去;不過每天看不到你那張煩人的臉,我倒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笨蛋。”安娜嘆了一口氣。
“傻瓜。”瑪雅笑道。
“好吧,聽聽這個:你希望自己鼻子上總流著鼻涕,還是希望跟一個總是流鼻涕的男生在一起。”
“自己總是流鼻涕。”
“噢,你的回答實在太符合你的本性了。”
“你會提出這種問題,才符合你的本性。”
安娜試圖拍打瑪雅的大腿,但瑪雅靈巧地避開了,還用力地打了朋友的手臂一拳。安娜尖叫著,她們互相嘲笑著。
你在十五歲時所擁有的朋友,往后都不會再有了。
里歐坐在前座,他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夠無視姐姐與她最要好朋友聲波頻率的“超能力”。他轉向爸爸,問道:“你今天會來看我練球嗎?”
“我……我盡量……可是媽媽總會來看吧?”彼得回答。
“媽媽都會來看。”里歐說。
里歐只是在陳述事實,而非做出指控,但彼得仍有這種感覺。他頻繁地看著車內的時鐘,以至于必須敲敲它,才能確保它沒有停止轉動。
“你壓力很大嗎?”安娜從后座問道。要是你剛好壓力很大,在聽到她說話的腔調時,你絕對會扔東西。
“我只是要去開會,安娜。謝謝你的關心。”
“跟誰開會?”安娜問。
“球會總監。我們要討論明天的青少年冰球聯賽……”
“大家怎么都在討論青少年代表隊,你們應該知道,這只是一場愚蠢的游戲吧?沒人真正在乎的!”
她只是在開玩笑,其實她很愛冰球。但瑪雅旋即嘶吼道:“今天不準你跟他這樣說!”
“他很遲鈍的!”里歐附和著。
“什么,遲鈍?誰很遲鈍?”彼得問。
瑪雅很快從后座向前探過身來,說:“爸爸,你不用把我們一直送到學校。你在這里停車就可以了!”
“沒關系的。”彼得堅持。
“哦,不……對你是沒關系。”瑪雅呻吟道。
“現在是怎么回事?你認為我會讓你丟臉,嗯?”
安娜很給力地插嘴道:“沒錯!”
里歐補充道:“而且啊,她不希望別人看見你,要是這樣,她的全班同學都會湊上來聊冰球。”
“這有什么錯嗎?我們是一座冰球小鎮啊!”彼得震驚地說。
“但是,這該死的人生,這一輩子不見得非得獻給冰球啊。”瑪雅解開安全帶,考慮要不要拉開車門,直接滾出車外。積雪仍然很厚,她覺得自己不會受傷,似乎值得冒險一試。
“你為什么這么說?里歐,她為什么這么說?”彼得在前座脫口而出。
“能不能請你停車?或者你只要放慢速度,你放慢速度就行了。”瑪雅哀求道。
同時,安娜急切地敲著里歐的肩膀,說:“好吧,里歐,聽著:永遠不能再打冰球,或是永遠不能再打電動游戲,你選哪個?”
里歐瞥了爸爸一眼,害臊地咳了咳。他解開安全帶,摸索著車門的把手。彼得仿佛被打敗似的搖搖頭說:“里歐,你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你竟然不敢回答!”
蜜拉駕著沃爾沃車駛離熊鎮。今早,她聽見彼得在浴室里嘔吐。這就是體育活動對這座小鎮的成年男性帶來的影響。它對明天就要比賽的十七歲青少年代表隊隊員豈不是會造成同樣的影響?熊鎮的已婚婦女之間流傳著一個笑話:“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夠以看著冰球的方式看著我。”蜜拉太了解這個笑話的來源了,因此她從來不笑。
她知道小鎮的男性是怎么評論她的。她知道,當他們聘任彼得時,她并不是他們想看到的那種忠心耿耿的體育總監之妻。他們不把球會當成雇主,而是把它當成一支軍隊:士兵受征召時就必須入伍,家屬則得驕傲地站在門口向他們揮手道別。蜜拉第一次見球會總監,是在一場由贊助商們所籌辦的高爾夫球賽上。在晚餐前的酒會上,他將一只空酒杯放在她手上。在他的冰球天地里,女人是如此稀少,以至于他看見不認識的女人就認定她是服務員。
當發現自己弄錯時,他只是哈哈大笑,似乎認為蜜拉也應該覺得這種情況很好笑。她并沒跟著笑,他便嘆氣道:“你總該有點幽默感吧?”當他聽到她有意繼續發展和彼得事業無關的職業生涯時,他驚訝地喊道:“那誰來照顧孩子們啊?總得有人給他們哺乳吧?”當時,她真的嘗試閉嘴——也許還說不上是“真的”,但事后她覺得自己實在已經“嘗試”過了。她轉向球會總監,意味深長地朝他那肥如意大利香腸、滑動不止、抓著一個鮮蝦三明治的手指比了個手勢,然后指了指他那在絕望的襯衫紐扣下緊繃的腹部,說:“我覺得,這應該要由你負責。你的胸部其實比我的大。”
下一次舉辦高爾夫球賽時,“歡迎攜眷參加”便從邀請函中被刪除了。男人們的冰球天地越來越寬廣,女人的則越來越小,而最能證明蜜拉對彼得愛情的一點,莫過于她那天并沒有到冰球館去痛揍某人一頓。她學到:你在熊鎮生活,臉皮必須厚一點,這對承受嚴寒和羞辱都是有幫助的。
十年過去了。隨著時間流逝,她也發現:裝一組性能優良的汽車音響幫助很大。她調高音量。她播放起里歐和瑪雅最喜歡的、不時發出“大聲一點!大聲一點!”叫好聲的曲目。這不是因為她喜歡那種音樂,而是這樣做會讓她感覺更親近他們。孩子還小時,他們每天早上離家出門后,大人總會懸著一顆心。他們相信這一切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改觀,但情況不但沒有改觀,反而越來越糟。因此,她在手機里存了他們的播放曲目,上面的每首歌都是精心挑選的,其中任何一首在廣播電臺播放時,其中一個孩子就會“大聲一點!大聲一點!”地叫好。她將音量調得非常高,以至于都能感覺到車門門板的震動。有時,森林里的寂靜會讓她陷入瘋狂。下午,天幕很早就從樹頂籠罩下來,而且幾乎全年如此。對一個生長在大城市、習慣用大自然風景作為屏幕保護程序和背景畫面的人來說,這是很難適應的。
當然,熊鎮的所有人都痛恨大城市,他們對所有自然資源都在森林里,但所有的錢全都流到其他地方,一直懷恨在心。有時你會感覺:這就是這里的人們喜愛不宜居氣候的原因,因為這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這提醒他們自己的力量與頑固。彼得教蜜拉的第一句諺語就是:“熊鄙棄森林,其他人鄙棄熊鎮,森林的子民更要自救!”
她已經習慣了這里的某些事物,但有些事物則是她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比如,在一個所有人都會釣魚的地方,竟然連一間壽司店都沒有;或者,為什么這些定居在連野生動物都難以承受的氣候里的強硬人民竟能如此心直口快。蜜拉還記得,當她問彼得為什么住在這里的人們都如此痛恨大城市的居民的時候,他是這么回答的:“大城市的人寡廉鮮恥。”他總是在意人們的想法——當他們受他人之邀去餐館吃晚飯時,如果她點了一瓶太貴的葡萄酒,彼得是會氣炸的。這正是他拒絕定居在位于高地、較為昂貴的別墅區的原因——即使蜜拉的薪水使他們住得起高地。他們住在鎮中心的小房子里完全是出于禮貌,即便蜜拉試圖用“住在高地就會有更多空間放你的密紋唱片”為理由游說彼得,他仍不為所動。
十年了,蜜拉仍然未能學會在熊鎮生活,她只是與它共存而已。沉默使她想買個小鼓,在街上來場嘉年華游行。她將汽車音響的音量調得更高,雙手拇指放在方向盤上。她跟著每首歌曲狂野地高唱著,以至于她在頭發黏附在后視鏡邊框上時,幾乎將車駛到道路外。
她為什么在意體育活動?她才不在意體育活動。她在意的是從事體育活動的人。因為她夢想著:有一年夏天,就那么一年的夏天,彼得能正眼看看自己生活的小鎮,而不會對其中的一切視而不見。
當蘇恩走向冰球館入口時,他的胸口在厚實的肩膀下起伏著。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實際年齡,軟綿綿的身體移動著,就像將連身運動衫套在一袋水母身上。然而,當他推開門時,他的心中仍一如往常平靜下來。放眼世界,這可是他唯一理解的地方。因此,他試圖記住它所給予他的一切,而不是他們想從他手上奪走的一切。他一生都奉獻給了運動,還見識了超出絕大多數人所能形容的事物:他有幸親歷的幾個魔幻時刻,得以見證兩名永恒不朽的巨星誕生。
大城市里那些高談闊論的人永遠理解不了這一點:一個這么小的冰球協會怎么能發掘出一個不世出的天才。這就像在一片冰封的庭園中看見一株盛開花朵的櫻桃樹。你得等上許多年,可能是一輩子,甚至是好幾輩子,才能碰到一次這種情況。這種情況碰到一次就已經堪稱奇跡了,更別說碰到兩次,簡直是不可能的——除了在這里以外。
第一次是彼得·安德森。那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蘇恩剛接任甲級聯賽代表隊的訓練員,在溜冰學校里見到了彼得——一個瘦削、剛開始學溜冰的小男孩,戴著別人留下來的手套。他眼眶發青,他老爸是個酒鬼,大家都察覺到了,卻無人過問。當所有人都沒把彼得和冰球聯系在一起時,蘇恩注意到了。這怪獸般巨大的力量改變了他的人生。這個走路搖搖擺擺的小男孩終于長大成人,帶領這個一直不被眾人看好、處于破產邊緣的球會差點贏得全國冠軍,而后自己也打進NHL。這是一條從森林通往巨星的道路,簡直難如登天。但是,悲劇性的命運隨后便從他手中奪走了一切。
在身處加拿大的蜜拉與彼得處理完葬禮之后,蘇恩打來電話,告訴他們熊鎮冰球協會需要一位體育總監。他說這座小鎮及其冰球協會正急需協助,剛好彼得也需要挽救某些事物,于是安德森一家便搬回了故里。
第二次則是在十多年前。當時,蘇恩意識到他們是在尋找一名冰球球員,而其他人則以為他們只是在找尋一個平凡的小男孩。于是,他和彼得便從森林里的搜索隊中溜了出來。黎明時分,他們在湖面上發現了凱文,他雙頰凍僵,眼神兇猛,像熊一般。彼得將這個七歲的小男孩扛回家,蘇恩則安靜地跟在一旁,沉重地呼吸著。隆冬之際,整座小鎮再度彌漫著櫻桃樹的味道。
同一年,甲級聯賽代表隊傷病問題不斷,人才缺乏。在停車場上,蘇恩攔住一名個性沉默、心灰意懶且準備離隊的二十二歲球員。當其他人只將他視為一名失敗的球員時,蘇恩卻看到了他身上作為資質優秀的訓練員的特質。那位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名叫戴維,他不安地站在蘇恩面前,小聲道:“我不是當訓練員的料。”然而,蘇恩對他吹了聲口哨,說:“那些自認為是好教練的人,永遠不會成為好教練。”戴維領導的第一支球隊由一群七歲的小球員組成,凱文正是其中一名球員。戴維命令他們贏。他們就贏。贏個不停。
現在凱文十七歲,戴維是青少年代表隊的訓練員,兩人在下一季都將進入甲級聯賽。加上彼得,他們構成奪取冠軍的“三位一體”:在冰上奮戰的雙手,休息室里的精神喊話,辦公室里運籌帷幄的大腦。蘇恩的發現終將招致自己的毀滅。彼得會炒了他,戴維將搶走他的工作,凱文將對大家證明:這是正確的決定。
蘇恩看見了未來。而現在,未來已經離他而去。他推開冰球館的門,迎接著場館里的所有聲音。
為什么打冰球?亞馬從未問過這個問題。打冰球可是很痛的,無論是在肉體上、心理上或精神上,它都需要非人的犧牲。它能折斷他的雙腿、撕裂他的韌帶,逼迫他在天亮以前起床。它占用了所有時間,吞掉了一切精力。所以,為什么打冰球?因為他小時候曾聽過一句話:“冰球選手,是沒有資歷與長幼之分的。”他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當時,五歲的亞馬還在溜冰學校就讀。甲級聯賽代表隊訓練員蘇恩下到冰層上和孩子們說話。當時蘇恩就已經是個胖老頭了,但他兩眼直視亞馬,說:“你們當中有人天賦異稟,有人不是。你們當中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有人出生時則一無所有。但是,記住!一旦站在冰球場上,你們就都是平等的。你們在這里還會知道一件事:意志力,可以戰勝階層。”
假如讓孩子們知道,只要保持饑渴就能夠成為某個領域的佼佼者,孩子們就能輕易地愛上這個領域。而在所有人當中,亞馬最為饑渴。對他和母親而言,冰球是進入這個社會的通道。他還想更進一步,想使它也成為離開這個社會的出口。
他全身每個部位都感到疼痛,每個細胞都在哀求他躺下休息,但他轉了個彎,眨眨眼,甩掉汗水,將冰球桿握得更緊,冰球鞋踏在冰面上。他使出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力道沖刺,一次,一次,再一次。
到了一定的年紀,所有事物都不能再讓我們感到驚訝,這一點適用于人,更適用于冰球。精明的專家對這種體育項目竭盡畢生心血,所有的理論在一本比一本厚的手冊中都被分解為最小單位的分子。在絕大多數的日子里,任何人都能體會到,已經沒有什么獨特的主意了。教練們可是一個比一個有自信,他們已經想過、說過、寫過一切理論了。有些日子則比較罕見——偶爾,冰上仍然會發生無法形容的事情,讓人感到驚訝的事情,改變一切的事情。對此,你無法事先做準備,如果你全身心投入這項運動,你就只能相信:在目睹新奇的大事時,你能夠認得出來。
工友走向看臺,想在一根陳舊的欄桿上添幾顆新的螺絲釘。看見蘇恩打開大門,他驚訝不已,蘇恩可從沒這么早到過。
“你今天是聞雞起舞啊,這么早到。”工友咯咯笑著。
“在熄燈號響起之前,你總得賣力工作吧。”蘇恩疲倦地笑道。
工友不勝悲戚地點點頭。正如之前提過的,蘇恩即將被炒的消息早已在全城不脛而走。蘇恩走向看臺,準備去自己的辦公室,這時卻停下腳步。工友揚起一邊眉毛。蘇恩的視力已大不如前,他瞇著眼看,朝冰上那個小男孩點點頭,問道:“那是誰?”
“亞馬,男童冰球隊的一個十五歲的小男生。”
“一大清早,他在這里干嗎?”
“他每天早上都在這里。”
那小男孩把自己的手套、毛線帽與夾克放置于冰面上的直線之間,作為標識物。他全速沖刺,抵達這些標識物,并在不減速的情況下轉換方向,急停,射門。橡皮圓盤從未離開過冰球桿。來回五次、十次,他還能保持同樣的強度。每次滑行結束時的射門,都命中球門網的同一個位置。一次。又一次。
“每天早上?是有人因為某件事情處罰他,還是怎么回事?”蘇恩繼續問道。
工友咯咯笑了起來,回答說:“他就是喜歡冰球。老先生,你記得那種感覺吧?”
蘇恩沒有答話,看著自己的手表,嘀咕一聲,開始爬上看臺。就在幾乎來到最上方一排座位時,他停了下來。他試圖再往上爬,但已經力不從心。
他在溜冰學校見過亞馬,他在那里見過這些小男孩中的每個人,但當時的印象遠沒有現在深刻。冰球是一種熟能生巧的運動。同樣的練習、同樣的動作,直到成為深深烙印在脊髓的本能。橡皮圓盤不只會滑動,還會彈跳,因此加速度比最高速度重要,手眼協調能力比蠻力重要。你能從冰球場上得到的獎勵,取決于比別人更迅速變換方向、思緒的能力,這就是區分高下與勝負的關鍵。
這種游戲仍能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日子早已屈指可數。這種情況發生時,我們事先不會得到提示,我們只能相信自己能夠認出這種情況。因此,當冰刀鞋底的回聲向上傳到看臺時,蘇恩站著不動,遲疑了一下,然后才回首看了最后一眼。他看著那個十五歲的小男生轉身,一手輕柔地握著冰球桿,擺好姿勢,重新像閃電般地加速。蘇恩將會記得,這真是人生中的一大福氣——第三次見證不可能的事正在熊鎮發生。
工友將頭從欄桿的螺絲釘旁抬起,察覺到那年老的訓練員坐進看臺頂層一排的座椅。起先,他看起來像是患了重病,然后工友意識到,這只是因為他以前從沒看過那老人笑起來的樣子。
蘇恩以鼻呼吸,眼眶里滿是淚水。整座冰球館彌漫著櫻桃樹的氣味。
為什么人們在乎體育活動?
因為它講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