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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那個阿爾巴尼亞人(1)
人們都知道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名字很特殊,柯德伯萊亞·霍爾帕斯,人們叫他柯德。他是在一次“研究考核項目”中逃到這兒——伊利亞街,之所以說逃,是因為我母親說他們的研究小組是一個慣犯團體,靠拉攏業內人士取得投資,騙取資金,當然有時也會蒙面搶劫,像大家看到的劫匪那樣兇悍行事。總之關于他們行竊的事跡有很多。帶隊的領袖在被捉到的時候由于反抗而受到槍傷,柯德則在混亂中跑到這里來了,這是母親的版本。但跟柯德相處的時候他說那是因為他的家屬才是團體慣犯,或者叫他們劫匪吧,柯德無法擺脫他們的命令,知道違法犯罪卻不能說服他們回頭是岸,更不忍心向警方舉報。于是他離開了家人,一個人來到這,并表明自己身份合法。起初我一直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后來我發現母親是因為一開始不太欣賞他那過去的為人與不良的習慣,對他有偏見,但不管如何,我父親視柯德為好友,母親不得不開始接受這一切。
“我要真的是小偷或劫匪,你家的東西早就被我偷完了。”柯德常常對我這么強調,“沒有什么團體,項目的研究資金不過是讓他們聽起來顯得像專家而已。”柯德冷靜地解釋他的家庭情況。不過父親也對我說,他不相信柯德是那樣的人,再者,如果一個人真的犯了錯,也該給他們悔過的機會,他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或許是想要重新做人,如果你還針對著他們的過去不放手,那么他們會受挫,對生活絕望。
現在,伊利亞街的人們對柯德還算不錯,喜歡開他玩笑,特別是沃克。沃克是街口一家商店的老板。每次母親要我到街口的商店去買黃油或者牛奶的時候,沃克都會問我今天有沒有長高,沒有長高的話要買多一些。如果我在那碰到了柯德,沃克就會跟柯德說話而忽略我。不過沃克問的那些問題幾乎一樣,我已經對他沒有任何興趣,他總是說柯德是時候該找個太太:“你該還不會沒碰過女人吧?”這時柯德就不說話,只是笑笑。沃克又說:“你跟布里斯沒什么區別嘛。”柯德看著我,對我笑笑:“是嗎?布里斯。”
每個禮拜父親都會開車到超市或者大型百貨購物,這時柯德也會在車上同我們一起去,他和我坐在后排,母親在副駕駛列著清單(她總是那么做,不到最后一刻不著急)。父親開車不算慢,但每次要經過街口的時候我跟柯德都會要求他加速,避開沃克的視線。“我不得不慢下來,在街口沒多遠有交通燈,我可不能那么做。”父親說。于是每次到了街口,我跟柯德都低下頭埋在自己雙腿之間,母親則會用列清單的紙擋著自己的一邊臉。“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要那么做,沃克先生不會怪你們的。如果他的商店沒有你們所需的東西,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母親也表示不太好意思被沃克知道我們前去超市購物而沒有幫襯他,柯德贊同,而我則因為感覺好玩。我猜柯德不是那么喜歡沃克,畢竟沃克經常拿他開玩笑。不過他是個大度的人,盡管有時候他會沉默,也有些時候我聽見他自言自語說著他們國家的語言,我問父親那是什么,他說那是阿爾巴尼亞語。聽起來有時很粗魯,有時又很正派,這取決于他的語氣。
柯德常常說起超市那些甜菜、馬鈴薯跟玉米都沒有他們阿爾巴尼亞的好,還提到進口食物區也不過是一些皺巴巴的次品,港口工作人員對待這些東西很粗魯。他小時候在都拉斯港口待過,那里長期輸送巨量的面粉,也許還有煙草。他會在那看集裝箱起起落落,一看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看到海面金光閃閃的斜陽。那是亞得里亞海,他告訴我,那里每天都很繁忙,只要通往地中海進出的船只都會經過那,我對此深信不疑。
后來,大概是沃克的話太多了,柯德有一次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也提出他想要找個太太,不過他不是那么好意思,他婉轉地說,他會在每天入睡的時候感到自己厭倦了一個人生活。一開始我母親十分驚訝,我猜她是擔心柯德想要搬過來跟我們住,不過我覺得她太多疑了(如果真是的話,我很高興柯德住在我們家)。父母都放下了湯勺,等著他說下去,但他又好久沒說,父親眼睛轉了一圈,知道了他的意思,嚴肅起來。是該找個太太了,父親說。母親舒了一口氣,雙手捂著胸口,不再多慮,同時意識到柯德年紀不小了。
“附近你有什么心水的女孩嗎?也許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對方的意愿。”父親說。
“老天爺,”母親歪著腦袋,“伊利亞街就沒有什么好姑娘,好姑娘都嫁出去了。”
“你是好姑娘嗎?”我問母親。
“當然。”她有些不滿我這么問。
“人總是有缺點或者不好的地方,但這并不妨礙人們成長。”父親說。
母親忽然想起什么:“不過,沃克的女兒還不錯,長得像奧地利冠軍選美小姐,我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以為伊利亞街出了一個國際人物。”
“我不會同沃克建立良好的關系。”柯德說。
“確實是個難搞的家伙。噢,”母親又想起一個人,“其實我認為吉娜也是個不錯的女人,持家,勤儉,一頭紅色大卷發在太陽下真是美極了,還吹得一口好琴。”
“什么琴?”柯德問,似乎有興趣的樣子。
“口琴。”
“吉娜是莉莉的母親,莉莉以前在課堂坐在我前面呢。”我插嘴。
柯德似乎有些失望地看著我,母親叫我別說話。
“她的丈夫在參加南部打魚大賽中不幸喪命,人們不知道他的船會漂至漩渦附近,他當時如果提早放棄那個漁網也許還能生存下來,好多年前的事了。”父親說,“年輕時我同他一起在水里捕過魚,他其實有這個能力,對淡水魚和海魚都非常熟悉,若不是發生事故,那十萬塊的獎金就是他的了。那時候他們想要拿到這筆錢對房子進行一番裝修,現在吉娜仍然過著勤儉的生活,她在檢疫站的工作雖然待遇不錯,但要修一個大房子,除了資金不夠之外,她也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務。”
“或者她在等某個男人,成立家庭再去行動似乎是更好的開始。”母親說。
后來大家都沉默,似乎要給柯德一些冷靜思考的時間。他離開之后,父親又說他是個阿爾巴尼亞人,說不定他不會喜歡吉娜。母親信心滿滿,認為吉娜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她說整個國家都一樣,沒有哪個適婚的奧地利男人不會喜歡吉娜,除非這個男人不夠成熟。
我一直想跟莉莉說這件事,想知道她對柯德有什么看法,但是我同莉莉已經好久不說話了。班上分幫結派的時候,她加入了“粉紅烈女”,還有一些成績好的則為自己建立了“學生會榜單候選人”,許多男孩勸我加入“釣魚組織”或者“銀河戰隊”,但我對這些沒有任何興趣,獨自一人。從那之后,莉莉就不怎么跟我玩了,如果放學回伊利亞街的時候遇到,她會喊我一聲,僅此而已。
以往這個時候,如果我到維摩耶河里玩耍,柯德有空都會跟我一起來,有時只是坐在岸邊胡言亂語,有時靜靜地抽煙。我問他為什么會跟一個小孩子待在一起,他說跟我一起沒有任何壓力,他不喜歡壓力,我從來不懂什么是壓力。我問過母親,母親說壓力代表緊張以及不安但不會絕望。但是今年夏末,柯德很少來了,偶爾過來也只是說讓我早點回去,秋天快要到了,傍晚天氣寒涼,我母親會生氣的。有一次我來得晚,柯德已經在那里了,他坐在岸邊,沒有穿衣服,指間夾著煙。我正要喊他的時候,又看見了另一個女人在那,同樣赤裸身子,經過柯德身邊往水里走去,每走一步,她就輕聲尖叫著,說水太涼了。隨后柯德擠滅煙頭,起身跟在女人身后,速度更快一些,好追到她。他們站在河里,一會兒拉手,一會兒親吻著,或抱在一起,水位在他們大腿邊緣微微浮動,我看見女人平坦的小腹,以及柯德那個部位漸漸挺起來。隨后他們越抱越緊,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我認得那女人,一頭長長的波浪紅頭發,是莉莉的母親,吉娜。我沒有過去,也沒有離開,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想聽他們說什么,但他們很安靜。天快要黑的時候,我準備離開,聽見有人吹著口琴,至今我仍記得,那琴聲悠揚,曲調憂傷,容易令人想起故鄉。
我同父母親說了我那天看到的,但我沒說他們光著身子的事,只是說他們在維摩耶河邊幽會。父母還在驚訝的時候,我就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我沒想到柯德那么快。
“布里斯,你沒亂說吧?這個阿爾巴尼亞人,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母親說,我搖搖頭。
“這樣吧,過兩天讓柯德過來,今天禮拜幾?禮拜三吧?禮拜五晚上叫柯德過來吃飯,看他會不會說點什么,或者會不會帶吉娜過來。”父親建議,“你多準備半只烤雞,如果他真的會帶上吉娜的話。”
“我跟吉娜算是熟的了,那天經過她家,她還留我嘗了一塊蛋糕。不過她沒有告訴我任何事,原本我還打算問問她對柯德有什么印象呢,顯然我是多余的。”
“興許剛開始不久呢?還沒確定的事情,有可能柯德想要等到穩定再談起。”
“吉娜很漂亮,她一直花時間打扮自己,這是一個女人保持良好狀態最好的方式。”母親說,又恍然大悟,“他們兩個人都相信外星人,而且熟悉水性。我怎么沒想到呢?吉娜很久之前就跟她的前夫到河海之間去了,而柯德——布里斯,他教會你游泳,你最清楚了,對吧?”
我那兩天一直在等,在盼望著什么,但頭腦也不清晰。有時在學校我會觀察著莉莉,猜測她是否知道她的母親已經跟那個別人口中的“來自阿爾巴尼亞的劫匪”走在一起了,不過她沉浸在“粉紅烈女”的八卦當中,一下課就跟一堆女生圍坐在樹下。
到了禮拜五那天,我一放學就回家了,母親在廚房忙著,父親還沒回來。深秋了,傍晚的風讓我感到寒冷,并且陷入了無盡的預期當中。我好像第一次這樣為了柯德而有了很多想法,甚至有了不好的感覺,那感覺不像是發自我的體內,而是外界給了我這樣的訊息。我一直站在門口,直到父親回來的時候將我抱進屋子,問我冷不冷,今天在學校學了什么。我馬虎地回答他,又走到門口去,一直站在那兒,等著柯德。然而晚飯都快要準備好了,柯德一直沒來,母親解下圍裙走到門口,雙手搭在我肩上,同父親商量著建議讓我去柯德家里看看。父親則說再等等。又等了十分鐘,父親也開始認為這不妥了,就在我們決定要做點什么的時候,吉娜來了。
吉娜穿著單薄的大衣,急匆匆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我母親笑著說,終于要承認了啊。但吉娜還沒進屋就大聲說,柯德回去了!
“回去?回去哪里?”
“阿爾巴尼亞!”
吉娜的樣子有些焦慮,母親帶她到屋里坐下,其間她解釋道,柯德是向她表明了心意,他們幾乎要公布了,但昨天柯德收到了一封信,是他在阿爾巴尼亞的鄰居給他寫的。“那個人竟然知道柯德在這,我們都很驚訝。”她說,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告訴柯德,他的家人洗劫了一家黃金珠寶店,他們早已被警方列為緝拿對象,如今已經被警方控制,正在查清他們多年來犯下的所有罪惡。
“天啊。”母親十分驚訝,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那一刻我更加相信了柯德的話,而不是母親當初對我說的那個版本。
“信里還夾著有警方的信箋,希望柯德回去辦理他們家人的事情。”
“柯德完全可以選擇不辦理,這不是必要的手續。”父親解釋,“但他為什么沒跟大家說一聲?可以聯系這邊的警方,讓他們去處理,寫個信函什么的。”
“他不想讓鎮里的人們知道,特別是伊利亞街的人,他名聲已經很不好了。”吉娜低下頭。
“在我們家里他從來是個好人,我們一直相信他的為人。”父親說。
吉娜感激我父親,隨后忍不住落下了眼淚,說她想念柯德。
“他還會回來的,他不可能不回來。”母親安慰著。
“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幫助他,但我腦海里一直想著這段時間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我知道他愛我,我不想他出事。”吉娜說。
母親也許覺得讓一個女人在孩子面前說著愛情的思念不太好,讓我到廚房里給大家舀湯出來,留下吉娜跟我們一起晚餐。那天晚上吉娜很晚才回家,那半只烤雞他們沒人吃,只有我吃了一只雞腿。后來吉娜想起莉莉去了外婆那吃飯,她該去接莉莉回來,但父親表示最好讓莉莉在她外婆家留下,他認為吉娜情緒不是很好,他開車送她回家。他們走后,母親走進我房里,看到我眼睛骨碌一轉,問我怎么還沒睡。明天是周末,我說。母親問我莉莉在學校有沒有什么難過的表現,我搖搖頭,說她在學校過得很好,她們“粉紅烈女”開始迷上了電視劇,每天都在討論。母親不懂我在說什么,搖頭嘆氣,覺得人生艱難,要隨時準備好對付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
“那不是意外,柯德早就說過他的家人是一個慣犯團體了,他知道這些事遲早會對他有影響的。”我說。
“你認為他會回來?”
“他的家人不值得讓他留下。”
“好孩子,”母親撫摸著我的額頭,“警察雖然會盤問柯德,不過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會沒事的。”
我一直相信柯德不會有事的,他早已逃脫了家人,不再聽命于他們對社會進行犯罪。而且他眉毛彎彎的,又濃又長,父親說過他是吉人天相。
從那之后,我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少了點什么,雖然柯德的離開對我沒有太多影響,但不管我去學校、家里、商店,還是維摩耶河,都覺得無趣了些。有時到街口商店去買東西,沃克還是同樣對我說些開玩笑的話。有一天母親讓我去買點胡椒,沃克對我說他看錯了柯德,他說柯德應該是個大人,他不可能沒碰過女人,否則他不會有能力將鎮里最漂亮的女人弄到手里,他很聰明。我沒有理他,也不想跟他說話。那會兒我才知道,伊利亞街已經在討論吉娜與柯德的事了,事情傳得很快,我甚至猜不到人們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有時我會遇見吉娜,她對我打招呼,問我過得快不快樂,她告訴我這個年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快樂,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會越來越少。我問她莉莉是不是也這么認為,她說莉莉最近開心極了。我知道那是她加入了“粉紅烈女”的緣故。吉娜的眼神那會兒常常泛著憂傷,好像柯德在她心里埋下了東西,還沒來得及發展,他又迅速消失。不過她憂傷的樣子真好看,偶爾我也會想起那一次在維摩耶河看到過光著身子的她。
夏去秋來,大概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中午吉娜又匆匆來到我們家,揚著手中的信,說柯德要回來了。“他寫完這封信過了三天就去了機場,也許郵局的速度要比他快,也許中途他要轉車,我不知道。”吉娜說,“但不管如何,總之他能回來我已經很高興。他說七號會回到維也納機場,明天就是了。”
我們都很高興,基于柯德沒有因為家人被捕的事情而受牽連,我問過父親柯德是否也那么做過,他也說不清楚。但他說起阿爾巴尼亞是整個歐洲當中經濟相對落后的國家,人們都出去打拼了。不過我認為就算柯德做過什么錯事,也絕不會是電視里那些劫匪那么猖獗,他也不像他的家人團伙,他早早就逃離了那種生活。伊利亞街才是他的家。母親說要舉行一個歡迎會,歡迎柯德回來。吉娜提議說讓我們七號晚上到她家里去,母親過去幫忙。父親答應開車到維也納機場接柯德,我想只有莉莉會陪著我,但她很可能不太想要陪著我。
當天一大早父親就出發了,我到下午才去吉娜家里。她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還有一只阿爾巴尼亞做法的烤全羊,不過那是母親到格萊蘿餐廳預訂的,她絕不會自己烤一只小羊,也不懂佐料。母親與吉娜在廚房忙碌,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莉莉帶我到她的房間去。她的房間在二樓,格調與擺設并不像一般女生的那樣,顏色特別冷靜,墻壁是白的,沒有涂過顏色,或許因為房子老舊,角落有些黑灰。她的小床沒有娃娃,被子是蘇格蘭格子,窗簾也是暗紅色的。地毯上有一些課外書堆在那兒,大多數都是我沒有看過的。
“你看過很多書。”我說。
“在我們這個年紀,應該要學會從書里了解到愛情了。我敢說你就不懂。”
“我是不懂,”我有些不甘,但不知道該說什么,“你懂?”
“嗯哼。”莉莉隨手抽出一本書,翻到她折起的一頁,念了起來:“下午,有時我會坐在他的扶椅里打盹,他從擱在角落的一堆東西撿出一些戰爭連環畫來讀。我心里有什么事兒就常常找他談談。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會點點頭,笑笑,或者表情憂傷一下,他能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我所需要的東西。”
我坐在地毯上,看著自己的腳趾,隨著她念的時候輕輕晃動,“還有嗎?”我問。
她又翻了幾頁:“照片并不是他,他離開的時候什么也沒留下,只是落下這張照片。我向這張照片祈禱,我只是認為這是他留給我的。以前我會把這張照片釘在鏡框上,我一直以來都這么做,今天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
“這些句子有什么特別嗎?”
莉莉合上書本:“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前面是兩個人相處間的微妙之處,后面說的是等待愛人的描述,這些無時無刻都存在于我們身邊。”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要學會善于聆聽文字,看懂書里面對情感的描述,這對你有好處。你看過什么?”
“我看郵報,父親訂閱的。”
“那是大人們看的,他們在那了解這個世界的動態。”
“男孩子也該了解,父親說我應該學會擁有敏感的新聞嗅覺。”
莉莉似乎不滿意我的回答,但她沒表示什么,帶著書本拿到床上,躺著隨意翻看起來。我以為她就這樣想要將我打發下樓去,但她又繼續說。
“你知道約翰嗎?”
“我知道,那個高年級的學生,他是棒球隊隊長。”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我有些驚訝:“你喜歡他?”
莉莉坐直身子:“我是問你,他會不會喜歡我。”
“沒有人知道他喜歡誰,他就是那種花花公子。”
莉莉不愿意相信:“也許他遇到我就會變得不一樣。”
“你還指望能跟他有一腿嗎?男孩們都在相傳他的自大,他在更衣室里談他同哪些女孩好過,就好像談論著自己在百貨商店選購過什么一樣,真不羞恥。”
“那都是因為你們男孩們嫉妒罷了。約翰是個有魅力的男孩,他打棒球也很出色,而且將代表學校體育會作發表演講。”
我只是有些為莉莉不值,我認為那些小說讓她陷入了愚蠢的愛情崇拜里,她還不到那個懂得思考成人愛情的年紀。就在我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有車大燈照過大樹間,我聽見樓下有車子駛進來,那聲音是我父親的車。
“他們回來了,我得下去。”我說。
“你跟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很好嗎?”莉莉問道。
我思考了一會兒:“你是從幾時開始關注到他?”
“從我母親與他的傳聞開始。”
“你該同我一起下去了。”我說,“我勸你最好別相信傳言所說的,你只需要相信他們相愛著,就像你看到的那些句子一樣——他能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我所需要的東西。”她看著我,興許被我這番話給氣壞了。
我很高興柯德回來了,他的行李還放在腳邊,與吉娜緊緊擁抱,急切的呼吸好像跑過了千山萬水。接著又與我母親擁抱。我父親幫他將行李放到一邊,他看到我從樓梯下來,高興地抱著我舉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做出飛翔的動作。他的胡子很多,像個真正的阿爾巴尼亞人,那種歐羅巴人種的面容,眼睛不太有神,黑眼圈濃重,像一個世紀沒有好好睡過一樣。莉莉在我身后,只是跟柯德點點頭,沒有太熱情,也不說話。
“好了,各位——”我父親忽然拍拍手掌,回到柯德身邊,兩個人站在門邊上,看起來很嚴肅。
“你搞什么?”我母親問道。
“我想這件事應該由柯德來說。”
他們正準備宣布某些事情,我心里覺得這會不會是給吉娜一個求婚的驚喜,或者關于他回來后的一些計劃,但莉莉在我身后小聲地說,大多也不會有什么好事。她這么說讓我覺得很緊張。柯德的臉上除了嚴肅,也還有點遲疑。我轉頭看著吉娜,她眉頭緊蹙,雙臂抱在胸前有點自我防護的狀態,好像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提前準備好什么似的。
“我的家人,他們已經在牢里了。”柯德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沒有反應,他清清喉嚨,“我沒有經濟能力幫助他們太多,無法減輕刑事責任。”
“這不是你的錯。”我母親說。
“他們原來給我找了一個女孩,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孩。”
這時候父親轉身走出門外,屋里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大家都神色凝重。隨后父親帶著一位女孩進屋。這就是柯德說的那個女孩,父親說。
女孩有些矮小,面孔同柯德相似,一種說不出來的帶著明顯的阿爾巴尼亞族人的特征,像是信奉某種教派的信徒(當然只是我的判斷),肌膚同柯德一樣是淺麥色的,頭發因為扎在腦后,整個輪廓一清二楚,臉頰消瘦。她衣著簡陋,羞怯地站在我父親與柯德中間,面對著我們大家。
“這……”吉娜有些莫名其妙,她向前邁出兩步,又停下來,看著柯德。
“吉娜,請別擔心,這是蘭尼。蘭尼是父母指配給我的未婚妻,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但我們之間沒有半點情感,沒有成為夫妻。我離開之后,蘭尼在我家里做保姆,現在我家人都進了那個鬼地方,她無處可去。”
我有些驚訝,想不通柯德的家人,如果是一群劫匪,為什么還會留著一個清白的保姆。
“請相信我。”柯德說。
“她的家人呢?”我母親問,上前扶著吉娜。
“夫人,我沒有家人,柯德一家就是我的家人。”蘭尼會說英語,但有些鄉音。事情來得突然,大家一時對這個人拿不定主意,沒有人將她的話接下去,蘭尼似乎意識到自己是個唐突的外來者,原地跪下,為自己解釋,情急之下又發音不準,斷斷續續:“我不是壞人,也沒有做過壞事,你就是吉娜小姐吧?請你收留我。如果柯德死了,我也會跟著消失的。”
吉娜嚇了一跳,與我母親相互攙扶著。
“你胡說什么啊?”柯德拉著蘭尼起身,“吉娜小姐不會收留你的,收留你的人是我,我只是告訴你,我即將跟吉娜小姐成為一家人。”
“你是說,我們以后要跟她一起生活?”吉娜問。
柯德上前拉住吉娜的手:“抱歉,我之前沒有提到蘭尼的事,但我總不能丟下她不管。當然,如果你不愿意她出現在我們生活當中,這件事,我們還是可以另議的。”
“沒什么好議論的了,”父親說,“如果愿意的話,你們成為一家人,蘭尼繼續做你們的保姆,如果不愿意,那么你們分開,蘭尼就待在柯德家里。我開車的時候已經想過了,也不是不能給她找份工作,但伊利亞街的人們不會用一個外人的,除非是苦力的工作。現在,我們可以用餐了嗎?肚子太餓了。”
我還沒有機會跟柯德好好說話,大人們就圍著他的那些事談。那個叫蘭尼的姑娘一直在旁邊幫我們,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切下羊肉,又將空盤子挪開帶到廚房,餐巾一張一張派發到我們右手邊。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處什么皇家貴族之類的地方,想象著那些有錢人是否從小就接受這種仆人服侍的生活。這些讓我想到自己出生窮酸。然而莉莉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在用餐完畢之前還問蘭尼是否能給她遞一碗沙拉過來。她已經學會了吩咐,我認為她在“粉紅烈女”當中越來越把她們談論的一切習以為常并運用到生活當中。
吉娜似乎對蘭尼還有些警惕,不太指望蘭尼的熱情,大多禮貌地婉拒。沒多久,母親就說我們該回去了,其實時間還早,母親細聲對我說要給他們一些私人空間。我很小的時候就問過她什么是私人空間,她那時候跟父親爭吵,盡量心平氣和地解釋,大概指明那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一些東西,一些私人對話或者私人活動,總之是不宜、也不愿意公開的。
即使不熟悉吉娜的房子,蘭尼也堅持送我們到門口,拿著我的外套替我穿上,像極了一個富裕家庭所培養出來的素質良好的仆人。她與我們告別,并囑咐我們路上小心。父親的車子已經快要轉彎了,我回頭還看見她站在門口,沒有進屋。她大概是在行注目禮,又或者是我們離開之后,她有些生怕面對接下來的事情,畢竟那是影響她以后生活的一個重要決定吧,我希望在下周的語言課上可以寫一個像蘭尼這樣的保姆故事。
母親一直在感慨,說吉娜就是命好,即使丈夫離世有些早,但依然年輕漂亮,找到了伊利亞街最輕松的一份工作——在檢疫站里從事文件工作的福利很不錯。現在關鍵時刻還找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并且這個男人背景特殊,人生戲劇,就連一次分離都能帶回一個小保姆,難以猜測下一次他們還會發生什么事呢。“或許過兩天他的保姆就被發現是阿爾巴尼亞遺失的公主了。”母親說。父親則表示人生唏噓,替蘭尼悲哀,認為她的一生始終在為這個家庭忙碌,任命于他人,并不是替她沒有學識而感嘆,只是覺得一個女子應該有她心里的信仰,或者夢想、目標,這么說也行,總之是一些東西,而不是隨波逐流。他在火車站接柯德的時候就了解到蘭尼的性格了。
我問父親怎么知道蘭尼就不是個有夢想的人,我第一眼見到她還覺得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呢。
“你從哪里認為她信仰宗教?”父親問,似乎覺得我的反應有趣,要跟我商討一番。
“不知道,我只是猜測她的面相,伊斯蘭教或者天主教是她有可能信仰的。如果她出生在阿爾巴尼亞,那么她很有可能是本族人,我了解到一些人種與民族在歐洲的分布情況。”我說。
“你很聰明,布里斯。”母親夸我。
“柯德也說過他是阿爾巴尼亞族的,如果他們從小認識,那蘭尼跟他生活在同一個區域,概率就更大了。不過柯德是無神論者。”
“很好,懂得分析了,孩子。”
“這些都是柯德教會我的,他常常通過某一件事對比另外一件事,雖然這么做不完全正確,但他總是得到他的結論。”
我這么說的時候,心底有一些難過。不知道為什么,似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又或者是人生路上有些東西沒有按照自己的預想,沒有跟隨穩固的模式,就比如柯德跟我之間,過往的快樂時光好像從這個時候開始就不會再回來了。
“不過,布里斯,蘭尼是希臘族的,并且也是無神論者。”父親認真說起來,“除了本族、希臘族,阿爾巴尼亞還有馬其頓族,以及一些比例較小的民族。這些東西無法通過一個人的外貌去判斷,除非他們的面孔格外顯著,比如愛斯基摩人。比較能夠出賣他們的是天生的語言,但語言又是可以通過天賦與努力去學習的。你知道,顯然蘭尼的鄉音太重,這是因為她沒有系統學習英文的緣故。這不重要,孩子,重要的是,你要學會明辨是非,以及皮囊之下掩蓋的身份或人性,有可能發生的另外一種可能,別的真相。萬千世界無奇不有,懂得體察他人的同時,也該懂得保護自己。”
“我希望吉娜能與蘭尼好好相處。”母親插了一句話。
我聽著父親的話,心里不得不接受自己一些粗劣的判斷。但我想的東西沒那么多,父親有些言重。大概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有些難過的緣故,而這些難過來自這個阿爾巴尼亞人。柯德將會有他的生活,即使他仍然住在伊利亞街,但他會改變一些以前同我經歷的生活習慣,他的一切都將有所改變,而我也會慢慢長大。我知道我是在擔心兩人之間肆無忌憚的相處要變成大人們說的那種“成熟的交流”,慢慢失去身邊共有的愛好。當然了,我也還是會去柯德家里找我想要的東西,他總是有很多零件,從各個地方收集回來的奇怪東西,一些二手貨。
入冬的第一天,母親說柯德與吉娜決定出售柯德的房子,那些錢將會用在吉娜的房子身上,進行裝修改造。也許吉娜的丈夫死去之后她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母親說。當天下午柯德就到我們家來,我當時正坐在門口看著父親修那個壞掉的秋千。柯德看上去很精神,好像籌備著宣布某件令他期待已久的事(當然我們都知道那件事了)。他對我說好久不見呀,像從前那樣捏捏我的臉,將我抱起來想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他最近又長高了一點。”發現柯德動作不再如從前利落,父親說道。我笑笑,讓他放我下來。真的長高了嗎?柯德問我,我點點頭,他又命令我站直,用手比畫著我的頭頂到他什么地方。
“好像是高了些,布里斯,你開始發育期了,讓叔叔看看是否長了毛發。”柯德說著就抓起我的衣服,我們又像從前那樣開心地瘋了一會兒。我的雙手很冰,伸進他的背部,他便像一個鴨子一樣叫起來,逗得我哈哈大笑。不過一會兒,父親就說我們沒大沒小。
“我決定出售我的那個房子。”
“我知道。”我說。
“你認為它能賣個好價錢嗎?”
我想了想,想到那個房子門前光禿的地面,土壤干得連蚯蚓都看不見一條,房子只有一層,門前石階看起來是唯一堅固的一部分,至于房子——它沒什么好說的。
“也許吧,”我說,“包括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只能是也許吧。”
“怎么說話的?”父親說,“在伊利亞街來說,那套房子有一個好位置,當初你便宜買下真是非常好的運氣,那些東西只要稍加修繕,就會賣出好價錢,不過我不認為要修繕,人們會樂意改成他們想要的風格。”
柯德點點頭:“我也這么認為,這些天我們在將舊的壞的東西扔掉,一些能用的就找人搬到吉娜屋里去了。布里斯,你該跟我回去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是你看得上的,你會喜歡。”
我沒說話。母親走出來問他是否留下吃晚餐,他搖搖頭,說他忙完這些,找個時間邀請我們去才是。父親讓柯德幫忙拴緊秋千掛繩子的地方,我一直坐在旁邊看著。
“好啦,總算修好了,這下繩子夠堅韌,不輕易壞。”
“秋千很久了,怎么忽然要修起來?布里斯不小了。”柯德問。
“這是給我妹妹以后玩的。”我說。
“妹妹?”
父親笑笑,將秋千搖晃起來,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摸著她的肚子。
“我們有了新的孩子。”
“天啊!”柯德感慨,“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布里斯,你怎么沒告訴我?”
“你現在整天忙著你的房子,你都不過來看我,當然聽不見了。”
“哎,今晚就到我們家吃飯。”柯德說,“這么好的喜事,我一定要沾沾!就這么說定了——吉娜的家,我意思是。”
父母都沒說什么,大家都在笑,為即將會有新寶寶的到來而高興。柯德還一再強調不會讓我母親麻煩,他將讓蘭尼跟吉娜下廚。我坐到秋千上試了試,但我不得不抬起腿才避免碰到地面,他們說的話隨著秋千的晃蕩在我耳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下午我們就開車到吉娜的家,途中經過柯德的房子,那些門前堆積的奇怪東西都已經清理過了,我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特別渴望還能在那里得到什么想要的,不過還是探出腦袋去看看我砌的那面防御石墻還在不在,那是很久之前我跟柯德玩的游戲。伊利亞街一直都保持干凈,路燈前兩年換了太陽能環保燈泡,綠化很好,不過這里的生活設施還是相對落后了些。這樣的街道沒什么特別,它很普通,在全國各地都能看得到,而我認為柯德的到來,讓我們的生活氣息變得更濃厚。他剛剛來到伊利亞街時,大多數人都不喜歡他,街坊們午后坐在各自門前相談,說起他是個劫匪或者小偷之類的消息,一來二去,名聲很快就壞了。后來有一天父親剛剛下班回來,看見柯德站在街口,手里同地上都有新買的一些家什物件,不知是攔不到車還是人們知道他是那個阿爾巴尼亞人而不理會他的緣故,父親停到他面前,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很感激的樣子,說賣家私的門店配置輸送要等三個小時,他打算自己打車,好不容易抬到路口,卻一直等不到車。父親幫了他的忙,兩人開始了第一場友好的交談。隔天晚上,他給我們送來了一盤羊肉,說是感謝父親的幫忙。從那時開始,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起初他還經常提到父親對他的恩情,說到父親是第一個愿意幫助他的人,這個地方只有我們會跟他在同一桌吃飯。父親警告他以后不許再說這個事,他快聽煩了。伊利亞街的人們當然知道我父親善良,但還是表現出非常詫異的樣子,說起我們竟然會帶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回家吃飯,有些人甚至在路上攔住我的母親,語重心長地讓我們必須防范這個人,小心家里的財物。再后來,人們知道這個阿爾巴尼亞人善于修理電器,才漸漸接納了他,當然了,一開始不會有人找他,是有一次沃克商店的冰箱壞了,許多牛奶無法儲存,我買東西回來之后告訴了父親,當時柯德正在我們家,他提出他會修理。父親覺得這是一個好時機,會讓大家對柯德的印象有所改善。父親親自帶著柯德到沃克的店鋪去,并且不花太多時間就修好了(其間我一直很擔心他修不好)。沃克雖然面相不怎么友善,看起來滑稽,但他還是很感謝。他給了錢,但柯德不要,只要了兩塊黃油。再后來,只要有一些沒辦法搞定的電器,人們都會想到這個阿爾巴尼亞人,漸漸的,人們就暫且忘了他是“劫匪”的身份了(當然他不是劫匪,只是他的家人讓他背負了這么一個稱呼)。他在經濟上開始好轉,對父親更是感激,也因為這樣我們都變得很熟,他常常帶我出去玩。那時候我還小,我們去維摩耶河邊玩耍,他教會了我游泳,也教會我釣魚,還有一些男孩子才會做的壞事——用彈弓瞄準鳥巢,避免太過用力將鳥蛋擊碎,只讓它們掉落在事先鋪好的厚厚的草堆里。他還讓我見識到真正的槍支,告訴我怎么上膛,對準目標的三點要素。不過他沒有子彈,那把槍他一直放在家里隱蔽的地方,并要求我對父親保密學槍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