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拜師
- 我和崇禎有個約定
- 白發蘇蘇
- 3048字
- 2018-12-26 08:32:01
“你剛剛提到陽明公,似乎語氣中,并無不敬之意?”左光斗嘴角微微揚起,“周蓼洲不是最反對陽明心學了嘛,怎么,你作為他的‘小友’,竟然不茍同他的意思?”
“稟蒼嶼先生”,陸揚沉聲道,“蓼洲先生,自然是秉持自涇陽先生以來,東林書院的基本主張,堅決反對心學。但蓼洲先生倒未曾強求小子贊同他的觀點,君子和而不同嘛”。
“好一個和而不同,那你倒說說理學如何,心學又如何”,左光斗道。
聽到左光斗的發問,陸揚便將理學、心學,程朱、陸王的哲學思想略略講述了一下,倒也并不陌生,一方面上輩子讀哲學學位時,對這些東西,早已稔熟,另一方面,自己辦《姑蘇日報》時,不是弄了個“鵝湖論壇”嘛,作為主編,上面每篇文章,自己都是審過稿的,對于“理”、“氣”、“心”、“性”那些個概念,哪還有什么陌生可言,順口即來。
“嗯,說的,倒也沒什么錯”,左光斗微微點頭,“只不過,都是些教條性的東西,是從《姑蘇日報》的‘鵝湖論壇’看來的吧?”
“呃,是”,陸揚如實點點頭,“那‘鵝湖論壇’便是小生辦的”。
“‘鵝湖論壇’是你辦的?”左光斗看著眼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感到有些驚訝。
“是啊”,陸揚微微笑道。
“那《紅樓夢》也是你寫的?!”
“是”,陸揚依舊笑笑道。
“后生可畏啊”,沉吟半天,左光斗才憋出這么一句話。
“道學先生們,對《紅樓夢》似乎都多多少少有些偏見,蒼嶼先生為何似乎……”陸揚對左光斗語氣中吐露出來的對《紅樓夢》的青睞,有點好奇。“道學”乃宋明理學的別名。
“他們懂個屁”,左光斗突然爆了句粗口,“道學,又豈是那些個腐儒能夠懂的,那幫家伙,離‘道’還有十萬八千里呢,卻一個個了無生趣,惺惺作態,沒勁得很”。
陸揚默默地點點頭。
“你別老是點頭啊”,左光斗說道,“你倒是好好說說理學如何,心學又如何?不要說別人的觀點,我要聽你自個兒的想法”。
“好吧”,陸揚只好道,“程朱理學,乃南宋以來的儒學正脈,但未必可以迷信,至少宋代前,有漢唐經學,雖然支離,但未必就不是儒學正道。哪怕是二程同時,也不是理學一枝獨秀,而是有王介甫的‘新學’與司馬溫公的‘史學’,就算是南宋時期,還有‘偽學’之禁呢,朝廷一度將理學明定為‘偽學’,朱子他老人家,自己也只能返鄉著述罷了”。
“嗯,確實如此,哪怕是王安石那套‘新學’,其實也未必全無是處”,左光斗頷首道。
“理學的興起,無非是受到釋、老兩家的沖擊,儒學被迫舍棄傳統經學,而借用了一大套佛教、道教的概念,整合出來所謂的天理、人欲學說”,陸揚繼續說道。
“如此說來,你倒是不認同理學的?”左光斗說道。
“不敢欺瞞先生”,陸揚俯首道,“對于二程、朱子,晚輩無限敬仰,然而,對于后世那些個酸儒、腐儒,在下便只有敬而遠之了”。
“哈哈,好一張利嘴”,左光斗撫須笑道,“那心學又是如何?”
“心學,自然不同于理學”,陸揚直陳其意道,“陽明公,將是是非非的評判依據,從外在的、客觀的‘天理’,轉到內在的、主觀的‘良知’,強化了道德的自體性。在下以為極有見地,在晚輩看來,道德之所以成為道德,其核心便在于自由的決斷與選擇,若沒有這個主觀的、內在的‘良知’層面,只是一味被外在的‘天理’逼迫,是談不上什么道德不道德的”。
“哦,那訴諸內在的‘良知’,就一定對嗎?我記得你在《紅樓夢》停筆時,提出了一個看法,倒是有趣得很——‘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賈寶玉,一千個林黛玉”,可見,‘良知’是人人相殊的”,左光斗微微笑道,“若都依著千差萬別的個體‘良知’,那還有何道德可言?或者說,有何不道德可言?”
“先生所言極是。相較于嚴謹肅穆、秩序井然的理學。心學,可以說是一種‘解構主義’了”,一不小心,陸揚便蹦了個現代哲學概念出來。
“主義?解構主義?何意?”
“呃”,靠,怎么說了一個后現代主義的哲學名詞呢,陸揚暗罵自己一聲,硬著頭皮解釋道,“這都是我瞎捉摸出來的概念,‘主義’,大概就是理念、思想的意思。至于‘解構主義’,便是反對傳統的理念、思想,用分解的觀念,強調打碎、疊加、重組,重視個體,同時客觀上,也會造成支離破碎與不確定感”。
“嗯”,左光斗腦袋轉得倒比陸揚想象的要快,他一下子便接受了這個后現代主義哲學新詞,還贊許道:“這個詞,倒也新鮮,也還蠻貼切的”。
見左光斗沒有糾纏于解構主義這個詞兒,陸揚趕緊繼續道:“作為一種‘解構主義’,陽明心學解構了外在秩序的絕對性,倡導了一種個體的內在自由。不過,自泰州學派以來,心學末流,越來越偏激,越來越具有破壞性,確實對于社會道德、倫理秩序,都構成了嚴重的沖擊”。
“這么說來,你也不贊同心學?”左光斗道。
“在下無比仰慕陽明公,但對心學末流,在下以為不過是清談誤國罷了,與魏晉時期王衍那些個所謂的‘名士’倒也沒什么區別,無非是別人談《老》《莊》《易》三玄,他們談《語》《孟》《學》《庸》四書而已”。
“哈哈哈”,左光斗發出爽朗笑聲,“你這個小滑頭,對理學,你說你敬仰朱子,但對那些個道學先生,又敬而遠之;對心學,你說你仰慕陽明,但對心學末流,也頗是鄙夷。說到底,你壓根沒有表態嘛”。
“先生誤會了,在下可是說得很明確的,朱子、陽明,都是曠世大儒,在下敬仰、欽慕。不過,在下以為,學者不應泥于門戶,畫地為牢,自我封閉”。
“不應泥于門戶”這句話,倒是深深打動了左光斗,他沉吟了一會兒,便又聽陸揚繼續說道:“對于朱子,在下認為他是可以與孔子比肩的圣賢,孔、朱二子,先后矗立,曠觀全史,恐無第三人堪與倫比”。
這一番對朱熹的評價,讓左光斗深深地點了點頭。不過,他自然不會知道,那是人家錢穆先生在《朱子學提綱》里說的,只是被陸揚拿來應急了。
“至于陽明公,在下認為他最令人欽慕的,是他那種‘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格,震鑠古今,小子不才,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這一番對王陽明的評價,讓左光斗又是眼前一亮,感動非常。不過,他自然也不會知道,這是陳寅恪先生在給王國維寫的墓志碑銘中,提出的著名斷語。陸揚覺得用這句話來概括王陽明貼切極了,便提前拿來應景了。
“那你認為儒學的真諦,究竟何在?在朱子,還是在陽明?”左光斗道。
“在原典文本”,陸揚沉聲道。
“何意?”
“重返儒家原典,深耕六經文本,才是正道”,陸揚道,“如果要簡單地說,便是一句話——‘經學即理學’”。好吧,顧炎武的名言,被再一次拋出。
“經學即理學?!”這是要打通經學與理學、漢學與宋學的壁壘啊,左光斗感到震撼不已。說起來,還是顧炎武的話,最有殺傷力,倒不是說顧炎武的思想力,一定高于錢穆、陳寅恪兩位現代大師,而是說,顧炎武的思想,更貼近這個時代的學術關懷,所以更能引起思想上的共鳴。
將“經學即理學”反復誦念了無數遍,左光斗拖著被打傷的殘腿,強自倚墻而立,向陸揚深深一揖,懇切道:“小友大才,老夫欽佩不已”。
陸揚趕緊側身,不敢受此大禮,正要扶起左光斗,便聽左光斗說道:“小友可否收老夫為徒”。
左光斗可是碩學大儒,人格偉岸,霽月清風,自己哪敢收他做徒弟,占他這么大一個便宜!陸揚趕緊一揖到地,“先生太折殺小子了!先生乃當世圣賢,小子……”陸揚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那要不,你便拜老夫我為師吧”,左光斗扶著陸揚的雙手,露出狡黠一笑。
靠,這轉變也太大了,怎么瞬間逆轉了?!
“你不拜我,那我便要拜你了。老夫心意已決,反正一定要跟你拉上師徒關系”,左光斗這老頭,倒是決然,看中了陸揚,他就不打算讓他溜走了。
“好吧”,陸揚滿臉無奈道。說完,撩起囚袍,雙膝跪地,俯身下拜道:“師尊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好,好,好”,左光斗高興壞了,一口氣說了三個“好”,連忙扶起陸揚,口里還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